百万日-(1966)-Day Million

(美国)弗雷德里克·波尔 Frederik Pohl——著

罗妍莉——译


弗雷德里克·波尔(1919——2013)是一位风格多样的偶像级美国科幻小说作家,他的创作生涯始于美国的“科幻黄金时代”,跨越了3/4个世纪。在科幻小说领域,波尔数十年如一日地扮演着紧跟科幻潮流的重要角色,这足以证明他天资过人、兴趣广泛、求知欲旺盛,并能为他人充当良师益友。

波尔获得过的奖项和荣誉不计其数,他先后曾获雨果奖、轨迹奖和星云奖,并凭借他最著名的小说《门》(Gateway, 1977)获得约翰·坎贝尔纪念奖。他还以小说《杰姆星》(Jem, 1979)赢得了“美国国家图书奖”中仅颁过一届的(已然足够)科幻小说类奖,并于其他年份三次入围了该奖下设的最佳小说奖。波尔还获得了1993年的达蒙·奈特纪念奖的大师奖,并于1998年入驻科幻奇幻名人堂。

除了小说创作,波尔还有近十年时间(1959——1969)担任《银河》和《如果》两本姊妹杂志的编辑。而在此之前(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他早就做过《惊奇故事》(Astonishing Stories)和《超级科学故事》(Super Science Stories)的编辑,也编纂过若干选集。作为“未来派”的早期成员——跟他同样求知好学的詹姆斯·布利什也是其中之一,波尔信奉科幻小说的全球化路线,而他本人也是外国小说翻译的拥趸,尤其是来自日本的译作。在不同时期,他还曾是一位多产的非虚构作家,也担当其他作家的著作代理人。他与考恩·布鲁斯携手创作小说;与第三任妻子卡罗尔·梅特卡夫·乌尔夫·斯坦顿合作编辑选集;也曾身受第二任妻子、作家兼编辑朱迪斯·梅里尔的影响。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都是位传统的“文人”,似乎永远无法闲着,无时无刻不在忙于各种计划。

波尔的创作生涯始于20世纪50年代,他以隐晦的荒诞主义和黑色幽默书写出巧妙的讽刺作品。50年代,他还与考恩·布鲁斯共同写出了讽刺小说的瑰宝《太空商人》(The Space Merchants),这部作品描绘出一幅反乌托邦的悲观未来,人口过剩,生态系统崩溃。整个20世纪60年代,波尔都持续不断地以作家的身份探索和成长着,并于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写出了登峰造极的系列作品——《稀奇人》(Heechee),讲述了与隐匿不见的外星人留存在地球的史前上古神器的邂逅。这一系列的第一部曲《门》和同样精彩的续集《超越蓝色视界》(Beyond the Blue Event Horizon, 1980)夯实了波尔在科幻界已然显赫的地位。

奇怪的是,虽然波尔本人兴趣十分广泛,并致力于追求高标准的写作质量,但他却公开批判新浪潮运动。他认为新浪潮滑向了故弄玄虚和自我放纵的方向,已经无法识别其与主流文学中正当的先行文学形式的一脉相承之处——超现实主义、颓废派文学和先锋性写作,正是这些文学形式驱动了新浪潮运动的产生。无论如何,《百万日》一文凭借其博尔赫斯式的浓缩化叙述及对社会规范的非传统处理方式,完全可以当之无愧地成为新浪潮传统文学的典型代表作。不过本篇也同样收录在大卫·哈特韦尔和凯瑟琳·克拉默编的《奇迹的上升——硬科幻进化史》(The Ascent of Wonder: The Evolution of Hard SF, 1994)当中,收录原因描述得极其精准:因其“态度正确,给人硬科幻的质感。这篇文章面向的是能够理解在缺少物理常数的(遥远未来)宇宙中那种绝望感的读者”。因此,《百万日》之所以能具有持久的吸引力,或许部分原因便是在其跨越了多种不同的科幻小说模式和处理手法吧。


今天我想给你们讲的,是未来距今1000年左右,有那么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以及他们的爱情故事。

刚才这段话虽只寥寥数语,但却没有一句是真实的。这个男孩不是你我一般所谓的男孩,因为他已187岁。这个女孩也并非女孩,其中另有原因。而这个爱情故事里,也并不包含一般所理解的情情爱爱,那种想要强暴对方的欲念之升华,以及同时产生的屈服于对方那种本能的延迟。如果你不能立刻明白这些真相的话,你对这个故事就不会太在意。不过,如果你真尽力这样去做的话,你恐怕就会觉得其中塞得满满当当的,全是笑啊、泪啊、辛酸的感情啊,也未必值得。之所以我说女孩不是女孩,是因为她是个男孩。

你是不是气得把书丢到一边了?你会说,谁他妈想看一对基佬搞基那点事?先冷静一下吧。这篇文章里头可没有同志交易那些热辣辣的变态秘密。其实你要是见了这女孩,你根本会做梦都猜不到她其实是男的。女孩身上该有的她一样都不少,臀线优美、面部光滑,眼眶也看不到棱角分明的眉棱骨。你会马上将她定义为女性,虽然你可能还不太确定她是属于哪个物种的女性——有尾巴和一身丝滑的皮毛,而且耳朵后面还长着鳃裂。

你又想躲了吧。天啊,伙计,相信我!这可是个很棒的小妞,但凡是个正常的男人,只要跟她在一间屋子里处上一个小时,我保你就算折腾个天翻地覆,也得要把她弄上床。多拉——我们姑且叫她这个名字好了,尽管她真正的名字应该叫作“奥米克戎-辉绿岩七组托特乌特剑鱼座S5314”,其中5314是色别标志,相当于某种程度的绿色——我说,多拉是位魅力十足的女性。我承认,你听起来未必这么觉得。她是个——呃,你可以称她为舞者,她的舞蹈艺术中蕴含了发达的智力水平和高度的专业技能,必须同时具备与生俱来的天赋和经过无休无止的练习。表演的环境处于失重状态,对于她的表演,我再怎么搜肠刮肚也形容不出,最多只能说是跟柔术杂技或古典芭蕾有些相似,或许有点接近丹尼洛娃跳的那段《天鹅之死》。真他娘的性感到喷血啊。当然了,这种说法也只是象征性表述,但事实就是这样,大部分我们称之为“性感”的也不过是象征性的说法,可能只有开着裤子拉链到处乱跑的“露阴癖”才不是。在百万日,当多拉舞蹈时,那些看她跳舞的人们都忍不住兴奋得气喘吁吁,你保准也一样。

再说回她是个男孩子这回事。对于看她表演的观众而言,她在基因表达上属于男性这种事完全无关紧要,你要是当时在场的话,也一样不会在乎的,因为你根本就无从得知——除非你从她身上切下一块活体组织,放到电子显微镜底下,找出里面的XY染色体。何况对他们来说,这也没什么,因为他们并不在乎。借助一些不仅复杂,而且目前尚未发明的技术,这些人能够在婴儿降生之前很久,就对婴儿的天赋和便利做出大量的更改——差不多是在细胞分裂的第二层,准确说来,就是当卵细胞分裂形成游离胚囊时,他们便以自然方式来帮助这些天赋形成发展。我们不也一样吗?我们如果发现一个孩子具备音乐天赋,就会发奖学金给他,让他去上茱莉亚音乐学院。而他们发现一个孩子具有做女人的天分,就把她变成女人。由于性早就已经与生殖脱钩了,所以这样做相对来说并不困难,没造成什么麻烦,也没招致半点议论——至少没引来多少流言蜚语。

“没多少”是多少?大概就跟我们补了颗牙、篡改了“上帝的意旨”那程度差不多吧,比戴助听器影响还少些。现在你听着还觉得可怕吗?所以下回再碰到大胸辣妹的时候,你看仔细点,好好想想,说不定她也跟多拉是一回事。其实就算在我们这个年代,基因上虽是男性,身体构造却是女性的现象也比比皆是。子宫环境发生的意外改变战胜了遗传的力量。区别在于,在我们这儿,这样的改变纯属意外,我们通常也并不知情,除非进行密切的研究;而百万日的人们则是频繁地、有意识地制造这种改变,因为他们有这样的意愿。

好了,关于多拉,我们说得已经够多的了,再补充下去只会给你徒增混乱,比如,说她身高有七英尺,身上有股花生酱气味儿什么的。现在我们进入正题。

在百万日,多拉游出家门,进入一根交通管道,顺着管内的水流被迅速吸到水面上,然后随着一团飞沫喷射到她面前的一座弹力平台上——呃,也可以叫作她的彩排大厅。“见鬼!”她颇为窘迫地嚷起来,一边伸出手去平衡身体,结果却踉踉跄跄地撞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身上:我们叫他“唐”好了。

这是一场浪漫的邂逅,唐正在去更换新腿的路上,其实他当时连半点情呀爱的心思也没有,不过当他心不在焉地抄近路,穿过着陆平台打算去潜水基地,结果发现自己全身湿透的时候,他惊觉怀里抱着一位平生见过的最迷人的女孩,于是马上就知道两人是天生一对了。“你愿意嫁给我吗?”他问。她则用软绵绵的声音答道:“周三吧。”这句答应听起来就像是爱抚一般。

唐身材高大健硕,古铜色的肌肤,看着就让人兴奋。他的真名当然也并不叫唐,就跟多拉也不叫多拉一样,不过因为他本名里个性化的那个词叫“阿多尼斯”,以彰显他身上耀眼的男性气质,所以我们可以将他略称为唐。他在光谱线波长单位“埃”里的个人色别标志代码是5290,或者也可以这么形容:只比多拉的5314色再蓝上那么一点点,这个标准可以衡量两人在初次见面时就凭直觉认识到的那一点——他们俩有许多相似的品位和兴趣。

我绝望地发现,不管用什么言辞,我都无法准确告诉你,唐究竟以何为生——我所指的并不是说他靠什么赚钱,而是说为了给自己的生命赋予目的和意义,让他不至于无聊得发疯。我最多只能说他经常旅行,乘坐星际飞船旅行。为了驱动飞船以足够高的速度飞行,大约31名男性和7名基因为女性的人类必须得做些事情,而唐正是这31个人其中的一个。他其实也深思熟虑过各种可能性。这种生活导致他经常暴露于辐射通量下,虽然来自推进系统内他自身驻地的辐射量尚不及来自下一阶段的溢出量,在下一阶段,优先由基因上的女性作出的选择以及作出她优先考虑的选择的亚核粒子都在量子雨中化为乌有。你觉得这跟你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不过这就意味着,唐必须随时随地穿戴着一层轻便、坚韧、硬度极高的古铜色金属皮肤,我刚才已经提到过这点,不过你多半还以为我是指他的皮肤被晒黑了吧?

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人机结合体。他身上大部分天然的部件早就已经被替换掉了,而代之以寿命和用途都远胜于从前的机械装置。抽送血液的是镉离心机,而不是心脏。只有在需要大声说话的时候,他的肺才会活动,因为一层层相互串联的渗透过滤器会直接从他呼吸出的废气中重新析出氧气。或许在20世纪的人眼中,他看起来会有点奇怪:眼睛会发光,手上有七根手指。可是对他自己而言,当然啦,还有在多拉眼中也一样,他看起来可真是一位雄赳赳的伟男子。在他过往那些旅程中,唐曾经围绕着比邻星、南河三以及鲸鱼座变星那谜一般的神秘世界旋转。他曾将农业模板携带到老人星的那些行星上,也曾从毕宿五那颗灰暗的伴星上带回过暖融融的诙谐宠物。他见过的恒星上千、行星上万,有的蔚蓝而炽热,有的火红而寒冷。实际上,已经有接近两个世纪的时间,他一直都在沿着星空的甬巷旅行,在地球上只休短暂的假期。不过你也并不关心这些。是人造就了故事,而不是人所处的环境,而你想要听的是关于这两个人的故事。好吧,他们成了。他们对彼此的那种伟大感情生长、开花,并且在星期三那天结了果,正如多拉曾经答应过的那样。他们在编码室相见,各自带了几个前来为他们祝福的朋友,趁着他们的身份被磁带记录和存储下来的时刻,两人微笑着窃窃私语,一边红着脸,巧妙地回应朋友们开的那些玩笑。然后他俩交换了各自的数学模拟体,便分道扬镳了,多拉回到自己在海面下的居处,唐则重新上了飞船。

真像一首田园牧歌啊。他们从此以后便快乐地生活着——不管怎样,一直活到他们决定从此一了百了,然后死去。

当然了,他俩彼此再也没有见过面。


嗯,我现在能看见你的样子,吃炭烤牛排的人,一只手挠着脚上刚刚长出来的拇指囊肿,另一只手拿着这个故事在看,立体声里播放着梵尚·丹第或是蒙克的音乐。你连半句都不信,对吧?一分钟也没信过。哪有那么过日子的人啊?你生气地咕哝说,听声音一点也没被这故事逗乐,一边站起来往有点走味儿的饮料里加点新鲜的冰块。

可多拉的确是存在的,她急急忙忙穿过水流涌动的通勤管道,朝着她位于水下的家赶去(她比较喜欢住在水底,为此还特意将自己的身体构造做了改变,以便在水下呼吸)。如果我跟你说,她如何满心欢喜地将唐录制好的模拟体放入符号调制器,把自己挂进里面去,然后亢奋起来……我要是把这些事情跟你讲讲的话,估计你只会朝我瞪眼,或是怒目而视,还会抱怨说:这是哪门子狗屁做爱方式?但我可以发誓,朋友,我真敢向你打包票,多拉的高潮跟007系列里面那些女间谍们一样如醉如痴,而且比所谓“现实生活”中最极致的那种兴奋都还他妈的强烈得多。你就尽管发你的牢骚去吧,多拉才不在乎呢。她就算能有一丁点想到过你——她30代前的曾曾祖父,也只会觉得你是个原始时代的野蛮人。你明明就是。为什么这么说呢?多拉跟你之间的差距,比起你跟50万年前的更新世灵长目动物之间的差距都还要大。你在她生活中那种强劲的水流里连一秒钟都游不动。你不会以为进化是一条直线,对吧?那你认识到它是条加速上升,甚至可能呈指数式变化的曲线了吗?刚开始起步的时候简直慢得要命,可是继续发展下去,那速度就快得跟炸弹一个样。而你——坐在“雷拉克萨赛泽”减肥椅上、喝着苏格兰威士忌、吃着牛排的家伙,只不过算是刚刚勉强点燃了炸弹上的引线而已。现在是什么年代?公元第60万日,还是70万日?多拉生活的年代可是百万日!距今有1000年呢。她的体脂都是不饱和脂肪,就像宝洁的“克罗斯克”(Crisco)起酥油那样。她睡觉时,体内的废物便通过血液透析的方式从血流中析出——也就是说,她根本用不着上厕所。若是一时兴起,想要打发个无聊的半小时,她能调集比今天葡萄牙全国消耗掉的还要多的能量,用来发射一颗周末卫星,或是重塑月球上的一座火山。她深深爱着唐。她以数学符号的形式收藏了他每个姿势、每样特殊习惯、每种细微差别、手的抚触、做爱时的战栗、亲吻时的热烈,每当她想要他的时候,只需打开机器,他便触手可及。

而唐当然也拥有多拉。无论是当他飘浮在她头顶几百码的飞船侧翼悬浮城上,还是绕着50光年外的大角星飞行时,唐只要向符号调制器发出指令,就可以从铁氧体文件中调出多拉,让她栩栩如生地呈现在他眼前。然后他们便兴高采烈地运动上一整夜,完全不知疲倦。当然,这并不是实实在在的肉体关系,不过既然他的身体经过广泛的改造,就算当真发生了肉体关系,他也感觉不到多大乐趣。他的欢悦无须通过肉体。生殖器官本身什么感觉也没有,同样的,手、乳房和嘴唇也一样,不会有实际的感受;说白了这些器官也只是感受器而已,功能不过是接收和传送神经脉冲。真正感受这一切的是大脑,是对各种神经脉冲信号的解读赋予了人类痛楚或高潮的体验。唐的符号调制器可以为他模拟出拥抱、亲吻,乃至狂野无比的激情时刻,而只需借助于永恒、精细、不老不死的多拉的模拟体,或是黛安、甜美的罗斯、爱笑的艾丽西亚的模拟体。因为毫无疑问,他们每一个以前都交换过模拟体了,以后也还会继续跟别人交换的。

胡说八道!你会说,完全是无稽之谈!那么你自己呢?涂着须后水,开着小红车,整天钻在桌上的文件堆里,晚上又瞎忙活一整夜,说说看,你他妈觉得你这副样子,要是让亚述王提革拉毗·帕拉沙尔看见了,或者让匈奴王阿提拉看见了,他们会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