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之城-(1913)-Mechanopolis

(西班牙)米格尔·德·乌纳穆诺 Miguel de Unamuno——著

(西班牙)玛丽安·沃玛克 Marian Womack——英译

罗妍莉——中译


米格尔·德·乌纳穆诺(1864——1936)是世界闻名的西班牙作家、哲学家,曾执教于萨拉曼卡大学。乌纳穆诺始终是位争议人物——起先是社会主义者,后却转变为民族主义者——这部分是由于他反对君主制以及米格尔·普里莫·德里维拉的独裁统治。最后,他于1920年遭萨拉曼卡大学解聘,并被流放国外。直至1930年,西班牙内战期间,乌纳穆诺先对共和政府表示支持,才被允许重返西班牙,但他随即又对反对派表示同情。

乌纳穆诺的许多作品均体现了其本人的哲学思想。由于各种宗教及政治危机的交替出现,他在一生中思想发生了多次巨变。其作品《人类的悲剧意识与民族国家》(The Tragic Sense of Life in Men and Nations, 1913)、散文《堂吉诃德和桑丘的生活》(Our Lord Don Quixote, 1905)和《基督教的苦难》(The Agony of Christianity, 1925)便反映了他的各种信仰。

他的多部小说均以寓言的形式探讨了道德与基督教思想,例如《亚伯·桑切斯》(Abel Sanchez, 1917)就运用了该隐和亚伯的典故,以在当时看来十分新颖现代的思想对“嫉妒”进行了探究。

《机械之城》这篇故事在他的作品中其实十分罕见,因为他极少创作科幻小说。

本篇此前曾被译为英文,并再版于《拉美宇宙:拉丁美洲及西班牙科幻小说选集》(Cosmos Latinos: An Anthology of Science Fiction from Latin America and Spain)一书中。入选原因是该书的编辑们认为“本篇阐释了科学信仰的破灭和对技术的恐惧(这在1913年极具前瞻性),在20世纪的众多科幻小说中颇为典型”。本篇在20世纪西班牙语科幻小说中堪称早期代表作品。


塞缪尔·巴特勒在《埃瑞璜》中写道,那个国度的那位居民写了一本《机器之书》,使得全国几乎每一架机器都被弃如敝屣。读此书时,我不禁想到一位朋友向我讲起过他机械之城的旅途。他讲述之时,尚且还因记忆中的所见所闻而战栗不已。那段经历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退休后,选择在一处几乎看不到任何机器踪影的偏僻所在度过了多年光阴。我会尽力用他的原话来复述我朋友的这个故事:

从前有一次,我迷失在一片人迹未至的沙漠当中:我的同伴们要么中途返回,试图自救去了,仿佛我们还能找到获救之道似的,要么已经渴死在路上。我独自一人,渴得要命,也已离死不远。我在干巴巴的地面上胡乱扒拉着,发疯似的盼着能在底下找到点儿水,手指头弄破了,流出黑乎乎的暗红色血来,我就吮咂着这点血。我简直已经打算在地上躺下来,抬眼望着那蓝得任性的天空,好赶紧死掉算了。就在我想要屏住呼吸自杀,或者挖一处浅浅的坟墓,把自己埋葬在那片恐怖的土地时,我抬起已经昏花的眼睛,觉得自己好像看见遥远的地方有一片绿野。“肯定是海市蜃楼吧?”我这样想着,但还是拖着脚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挣扎着走了几个小时后,我真的来到了一片绿洲。一汪清泉助我恢复了体力,饮过水后,我又吃了些从树上累累垂下的鲜美多汁的水果,然后便睡着了。

我不知自己睡了几个小时,也不确定到底是几小时,抑或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我只知道自己醒来时变了,彻头彻尾地变了——那些恐怖的痛苦已经从记忆中完全消失了。“可怜的伙计们!”我想起探险队里那些半途死于非命的同伴。我站起身,又喝了些水、吃了点水果,然后开始在绿洲里转悠起来。就在旁边,离我仅有几步之遥的地方,我发现自己其实是置身于一座彻底荒废的火车站,周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一列火车正在铁轨上冒着烟,车上空无一人,既没有司机,也没有司炉。一个念头掠过我的脑海——我应该爬上去看一眼,不为别的,完全出于好奇。我在车上坐下,关上背后的车门——不知是何原因——然后火车便开始移动起来。一阵疯狂的恐惧席卷而来,我恨不得从窗口跳下车去,不过我控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对自己道:“不妨看看最后会怎样?”

火车开得飞快,我连窗外经过的景色都来不及看清楚,只得关上窗户,感到一阵可怕的眩晕。当列车终于停下时,我已身处一座金碧辉煌的车站,远胜于我们现有的水平。我下了车,走上街道。

我无法形容那座城市的模样,人类的大脑绝对连做梦也想象不出竟有这样一处所在,壮丽而豪奢,舒适而洁净。说真的,我根本不明白打扫这么干净做什么,因为我四下里连一样活物也没见到——没有人,也没有动物。

街上连一条横穿马路的狗都没有,空中也不见燕子飞过的痕迹。

我看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楼,招牌上写着“酒店”二字,就那么写着,跟我们这里的写法一模一样,于是我就走了进去。大楼里也空寂无人。我走进餐厅,厅里正摆着宴席,桌上放着一张清单,单上的每道菜都有对应的编号,在清单旁边是一大堆标有数字的按钮,只需碰一下按钮,想吃的那道菜就会从桌下蹦上来。

用餐完毕,我走到街上,有轨电车和轿车从我身边驶过,每一辆都空空如也。

只需走上前去,挥一下手,车就会停下。我钻进一辆轿车,坐在车里,舒舒服服地经过一条条街道。我去了一座壮观的地质公园,里面陈列了各种各样的地形地貌,旁边都放有卡片加以解说,解说词是西班牙语,但却是用一种标音法写成的。我离开公园,看到一辆车头上写着“博物馆”的有轨电车驶过,便上了车。在博物馆里,我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知名的画作,全是真迹,我开始转而相信我们城市里那些画廊所陈列的不过是些以假乱真的赝品。每幅画作底下都有一段相当专业的解说词,对其历史及美学价值进行了讲解,文字极为平和精准。我在那儿待了半小时,学到的关于绘画的知识竟比原来花上十二年学的还要多。在入口处的一幅广告牌上,我看到这样的文字:在机械之城,艺术博物馆被视为古生物学博物馆的一部分,设立博物馆的目的在于研究人类的作品,他们曾经在这地球上生存过,直到被机器所取代。城里随处可见的音乐厅和图书馆,也同样是古生物学文化的一部分,这种文化属于机械之城的全体市民们,无论他们是何许人也。

我还看到什么来着?我去了总音乐厅,里面的弦乐器自动弹拨出乐曲。我去了大剧院,剧院里带有唱片伴奏,设计宗旨是营造出彻底的幻境。但我的灵魂却抽搐着,觉得自己恐怕是这里唯一的观众,机械之城其他的市民都上哪儿去了?

次日早晨,当我在找到的那家酒店的客房里苏醒时,我在床边的桌上看到了一份《机械之城回声报》,上面记载了从世界各地经由无线电报发来的新闻,在最后一页上,我读到如下一段文字:“昨天下午,我们的城里不知怎么来了个男人。他是此地幸存的少数几位可怜人之一。我们预计他会在此度过一段痛苦的时光。”

千真万确,在这里的每一天开始变成一种折磨。我的孤独开始为幽灵所充斥,这真是最可怕的一种孤独,无论填满它是多么的轻易。我开始相信,所有这些工厂、这些物体,都被一些鬼魂所操控,他们无敌、无形、无声。我也开始相信,这座城里其实住着些和我一样的人,我相信他们来无影去无踪,而我不曾见过他们,也不曾听到自己撞在他们身上的声音。我觉得自己是一场恐怖疾病的受害者,一场疯病。这个无形无象的世界中,充斥着机械之城里人类的孤独,对我而言犹如一场残酷的梦魇。我开始给机器配音,斥责它们,乞求它们,我甚至于在一辆轿车前双膝跪地,求它大发慈悲。就在我快要绝望倒地的时候,我心烦意乱地拿起一份报纸,只想看看人类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映入眼帘的却恰巧是这样一段报道:“正如我们所预计的,那个不知通过何种方式进入无与伦比的机械之城的可怜人即将崩溃,他的灵魂对无形世界充满了代代相传的焦虑和迷信,无法适应进步的奇观。我们怜悯他。”

面对这些神秘的无敌物种的同情,我无力抗拒,无论他们是天使还是魔鬼,我相信他们就住在机械之城。

可紧接着,一种恐怖的念头便袭上我心头——是否机器本身便具有灵魂,机械的灵魂?而怜悯我的正是这些机器自身?这念头令我全身发抖。在去人类化的地球上,这一物种高居统治的宝座,而我觉得自己此时正与他们对峙。

我像疯子一样冲出去,猛地冲向第一辆从我身边经过的有轨电车。当我从撞击中醒来时,我已再度置身于此前被我抛到身后的那个绿洲之中了。我开始步行,偶遇贝多因人扎下的帐篷,当我与他们其中一人相遇时,我流着热泪拥抱了他。我们彼此理解起来是多么顺畅啊!甚至无须言语。他们给我食物、关心照顾我,夜晚我与他们一同来到旷野,舒展四肢躺在地上,抬头仰望着星空,我们一同祈祷,周围连一架机器也没有。

从此以后,我便对我们称之为进步的东西深恶痛绝,甚至也包括文化本身。我四处寻觅与我相似的人,那些人有欢笑,也有悲泣,恰如我一般。我也寻觅没有机器存在的地方,那里时光仍以充盈基督教精神的方式和缓流过,仍与从前一样静美,恰似一条不为人知的河流,淌过茂密的原始森林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