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6

有时候,劳伦斯浑浑噩噩地想象着行走在类似地球的另一个星球上。那里有奇怪的重力。空气中是不同混合比例的氧气、碳和氮。那里的生物可能会挑战我们关于“植物”或“动物”的定义。那里的月亮不止一个,那里的太阳也不止一个。只是那种新奇就可以让他的心脏炸裂:光着脚丫伸到从来没有任何人类的脚趾耕犁过的土壤,头顶是黄铜的天空,宣告着我们曾以为的所有极限都不过是我们的偏见。之后,他突然回到小组工作受阻的现实:与一年前相比,再也没有进一步开启最后的前沿。

他从自己的幻想中出来,发现米尔顿又给他发了一封邮件,要求他提交包括实质进展的进度报告。这些邮件中包括类似“人类大步跨越逐渐扩大的悬崖”之类的句子。有些日子,劳伦斯挣扎着动员自己去工作,而一旦到了那里,他又无法让自己离开。

跟塞拉菲娜谈起自己工作的时候,他一直把细节说得很模糊——塞拉菲娜只知道他的团队正在研究理论上可以克服重力的东西,如果可以的话,可能会在几年后投入实际应用。但是他渴望将最终的成品展示给塞拉菲娜,并且在“无限之路”在他身后突然打开时张开双臂。那将是他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

所以,当普丽娅说她想成为地球上无重的第一人时,劳伦斯丝毫没有犹豫。


普丽娅说话的时候会用双手做出迷人的手势,感觉像是正在你脑袋里画出各种形状。她的手指纤长,有一些微波样的小坑,还戴着一些假的蓝宝石大戒指。外加色彩柔和的水晶指甲。

苏卡塔已经隔着hAckOllEctIvE盯着普丽娅看了好几个星期,看着她焊接,戴着只会让她看起来更像小矮人的护目镜。她构建了一种启用无线的挖掘机器人,可以把小东西藏到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除非你有正确的PGP秘钥。

劳伦斯说了什么:“你应该把她撬过来,给她看看那个反重力设备,讲讲那个不算什么反重力的事情。然后她就永远都是你的了,伙计。”

安雅和塔娜反对让普丽娅进入总部内部,因为她会告诉hAckOllEctIvE的所有其他人,而且会出现一些闹剧。黑客空间有一些很酷的人,但也有一些人仍然认为自己能造一台两秒时间机器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我们这里做的是很严肃的研究,”塔娜说,“任何东西都不是闹着玩的。当然,六指史蒂夫除外。”她指着一个跳踢踏舞的小机器人说,机器人听到自己的名字,用好多数字摆了个爵士手势。跟往常一样,很烦人。

“这里是一处绝密的研究设施,伪装成了一个俱乐部。”

安雅赞同地说。她穿着马裤和马靴,外加一件印着黛比·哈利头像的宽松T恤,黛比的脖子上缠着一条带子。安雅刚刚把头发染成了粉红色。

劳伦斯和苏卡塔同时扫了一眼复式房间,裸露的屋梁,《流言蜚语》和詹姆斯·邦德的电影海报,外加豆袋和灯芯绒沙发。迪斯科球同时也是安保系统。“俱乐部”的伪装确实很巧妙。

很快,普丽娅便用一根活泼的长手指点着六指史蒂夫,看他跳舞了。“他的反应速度真是太快了,”她略带一点旁遮普口音说,“我会给他设计点中央陀螺仪什么的,好保持平衡。”

连逛带摆弄了几个小时后,普丽娅俨然成了团队的一分子,她对所有人发誓说不告诉别人他们的隐身处是非常不对的。劳伦斯给她解释了反重力的事情:“我们的目标是使重力失效,改变身体中所有电子的旋转方向,从而使身体质量有效转移到其他地方。”

“比如其他维度,”普丽娅说,“因为理论上来说,重力在其他宇宙空间是更大的力。”

“对,”塔娜说,“所以你人还在这里,但你的质量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所有这些都不过是实现最终目的的手段。”苏卡塔补充道。“我们认为,如果我们可以解决重力问题,那我们就可以制造稳定的虫——”安雅踢了他一下,他咳嗽一声继续说道,“派,虫派。”

“嗯,”普丽娅说,“虫派。我最喜欢了。”

“在某些地方,”劳伦斯说,“这可是美味佳肴。我们不知道那个地方是哪里,不过一旦我们完成了食谱改造,我们就会去那里跟他们比赛。”

几周过去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普丽娅在周围出现。与此同时,小组终于在机器方面取得了实质性成果。先是一个高尔夫球,然后是棒球,然后是煮熟的鸡蛋,然后是名叫“本”的仓鼠——它们都在轻轻按下按钮的那一刻摆脱了顽固的束缚力,然后在第二次按下按钮时恢复到正常重量。

理论上来说,一个人可以蜷缩在发光的白盘上,被巨大的红色枪口瞄准,完全沐浴在反重力射线的作用中。

“但是,在进行任何人体试验之前,我想多做一些测试。”安雅说。

“我可以试试吗?”普丽娅问,“我想成为地球上无重的第一人,这样我的名字就会在每一次记录中被拼错,直到永远。”安雅开始抗议,但普丽娅随后说道:“传统的牛顿万有引力定律已经是遥远的过去式了。”

大家都咯咯咯地笑起来。普丽娅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其他人看着劳伦斯,他缓缓地点点头。“对,”他说,“我想我们可以实现。”

一个小时后,劳伦斯发疯似的拨打帕特里夏的电话,祈祷她没有把手机落在家里或者关机去参加什么巫师聚会。帕特里夏一接起电话,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嘿,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我们改变了人们周围不应该存在的力,而且似乎把苏卡塔的女朋友推送到了另一个存在平面,在那里我们无法定位她的位置,甚至无法证明她仍然存在,我们基本上已经用尽了所有的科学方法,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其他人的,只是求你帮帮忙。”

“等一下,”帕特里夏说,“苏卡塔有女朋友了?”

“我们没有考虑附加质量,以及其他宇宙相应更高水平的引力。”劳伦斯说,似乎这是在回答她的问题似的。

“等我几分钟,”帕特里夏说,“我已经上街了。”

帕特里夏到达那座水泥大楼后,劳伦斯下楼来接她,她差点没有时间跟他强调绝对不能让他的朋友们发现她的能力。不管发生任何事。

“当然,当然,”劳伦斯说,“那是肯定的。我可是谨慎的典范。完全不必担心。只是求求你,如果可以的话,求求你一定要帮忙。我会永远欠你的人情。”他跟在她身后爬上楼梯,就在他们到达最后一个台阶时,帕特里夏转过身来定定地瞪着他。

“永远、永远不要跟我说那句话。”她身上发出了光。

“什么话?”

“欠我的话。这句话对于我的意义跟绝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哦。哦,好。好吧。那我会非常感激的。对了,就在那边。”

苏卡塔、安雅和塔娜盯着大激光枪管下发光的白圈,根本不知道帕特里夏来了,直到她站在他们旁边。

“她来这儿干吗?”苏卡塔问。

“她可以帮忙,”劳伦斯说,“我没法跟你们解释。但是她可以帮忙。”

“她的专业领域是什么来着?”安雅胳膊叉在独角兽衬衫前说。

“维度超验论。”帕特里夏说。

“你这是从《神秘博士》学来的。这可不是开玩笑,这是件很严肃的事。”安雅说。

“好吧,听着,”帕特里夏说,“你们想不想让你们的朋友回来?”所有人都缓缓地点点头。“那就给我退后一点,让我工作。”

所有人都围在帕特里夏周围想看看她要干什么,劳伦斯担心她要花太多精力遮掩,以至于无法进入那个宇宙的洞中把普丽娅拉回来。帕特里夏穿着一条无肩带的红裙子,一览无余的白肩膀和若隐若现的乳沟让人觉得很性感。她背对着劳伦斯,看向白圈上的空间里时,劳伦斯忍不住注意到她膝盖后面的小坑,以及小腿和脚踝完美的曲线。

劳伦斯现在仍然不能完全确定普丽娅到底怎么了。他没有任何现实数据。她飘走了,就像本和其他各种物体一样。她双脚离地的时候,凉鞋掉了下来,亮晶晶的脚趾甲扭来扭去。她一边大笑着拍手,一边说:“瞧见了吗,牛顿!”所有人都击掌欢呼,说着庸俗的笑话……就在这时,普丽娅“嘭”的一声被发射出去了。那声音有点像气球爆炸、静噪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把她吸进了一个隐形的洞里。唯一剩下的就是她的凉鞋,有一只还翻倒了。劳伦斯感觉有一股冲动,想要把它们捡起来,整整齐齐地放到豆袋旁边,好像她很快就会回来找它们似的。

帕特里夏转过身,示意劳伦斯她需要一些空间。劳伦斯抓住苏卡塔的胳膊把他朝出口拽,同时示意安雅和塔娜跟上。“我们得给她找点补给,”他说,“帕特里夏需要开水、干冰、普通冰块、六台‘越狱’的卡迪电脑,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快点,伙计们,我们快走。”他催促着大家离开了那里。

“如果这样没用的话——”苏卡塔说。

“如果当普丽娅身处危险之中时你只是浪费我们时间的话——”安雅说。

“我们就灭了你。”塔娜总结道。

劳伦斯回头看看被自己带上的铁门,从齿间用力吸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好像也要被吸入其他完全未知的空间中去。

“我们快点去弄补给。”他说。他一直不停地往清单上加这加那,有些必须去几条街区外的杂货店里买或者找黑客空间的人借。

“该死、该死、该死,”苏卡塔一直不停地小声说,“该死,完蛋了。我真替普丽娅感到难过。”安雅一只手放在苏卡塔肩膀上。

劳伦斯花了很大力气假装他带朋友们搞得这场寻物游戏既重要又时间紧迫。之后,他低头看到自己的手机上有一条帕特里夏发来的短信:“请快回来。一个人。”他示意其他人出去找补给,然后自己转身冲回楼上。

复式房间里看起来比平时更暗,好像所有的光都被什么东西吃了似的。电影海报像是鬼屋里的幽灵肖像。劳伦斯踩到一个豆袋,差点摔个嘴啃泥。他蹑手蹑脚地经过他每天工作的机器,机器锋利的边缘、金属突起和溅射的LED灯突然让人觉得很凶险。屋里有种香味,像是烧薰衣草的味。

在又长又窄的空间另一头,帕特里夏发着光,是跟普丽娅消失的白圈一样的白光。这是整个空间里唯一的亮点。

“怎么样了?”劳伦斯不出声地喊道,好像他们在地窖里似的。

“很顺利,”帕特里夏用正常的声音说,“普丽娅现在已经安全了。等她从那里出来的时候,需要准备很多伏特加,还有大声的音乐。她会喝酒,对吧?她没有什么恶习吧?”

“她会喝酒。”劳伦斯说。普丽娅对酒精饮料的品位让劳伦斯安心了许多。不过,他正准备迎接坏消息。帕特里夏只是盯着他,仿佛正试图做出什么决定。她应该比他矮几英寸,但此刻却似乎比他还高,眯着眼窝深陷的眼睛打量着他。

“那,”这样过了一会儿,劳伦斯问,“我能做什么?”

“记得我跟你说过别跟我说什么吗?”帕特里夏问,“就是你带我来这儿的时候。”

劳伦斯再次产生了一种“站在深渊边上”的感觉。一种完全没有在意的恐惧。他耸耸肩甩掉那种感觉。“当然,”他说,“我记得。”

“我需要你欠我点东西,”帕特里夏说,“否则这事就办不成。我真的很抱歉。其他所有的方法我都试过了,但一个也没成功。最后,最强大的魔法通常都是某种交易。我换个时间会再给你解释。”

“好,当然可以,”劳伦斯说,“你想要什么,说吧。”

“如果我把你的朋友带回来,”帕特里夏说,她咬着嘴唇,似乎还在想最后一刻可能的替代方案,“如果我把你的朋友带回来,你必须给我你最小的东西。”

“就这样?”劳伦斯松了一口气,笑道,“成交。”他用两只手抓住她一只手握了握。

劳伦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因为他整个人都兴奋起来,这根本不算什么事。他有太多小物件了——他最小的东西很可能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什么荒唐的小玩意。他一直笑到嗓子都哑了,眼睛蒙上了一层雾,而当他擦亮眼睛时,在场的已经不光是他和帕特里夏了。

普丽娅在白色平台上站了一会儿,目瞪口呆地看着下面的两张面孔。她将两只优雅的手举到面前,似乎很惊讶地发现自己还有手。她想说话,但却只能做出鱼嘴的样子。她开始摇摇晃晃地走下平台,劳伦斯领着她找地方坐下。

“她看了一些眼睛不能看的东西,”帕特里夏说,“按我说的。伏特加,要很多。还有大声的音乐。我推荐Benders乐队。我可能也会来喝一两杯。”

劳伦斯引导着普丽娅坐在一个豆袋上,她抱住自己,发出低沉的喉音。他给其他人发了短信让他们回来,然后转过来看着帕特里夏。

“哦,上帝啊,谢谢你,”劳伦斯说,“我可以说谢谢吗?这样说会不好吗?”

“你可以说谢谢。”帕特里夏笑着说。

他冲过去紧紧抱住她,差点把她勒死,然后,他感觉到她裸露的肩膀靠在自己的胸膛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她轻轻地“嘶”了一声表示抗议,劳伦斯稍微松了松,但还是一直抱着她。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劳伦斯感觉自己的眼睛模糊了。香甜的柑橘味,柔软、温暖的感觉充斥着他的所有知觉。他感谢父母认定他应该参加户外活动的那天。

其他人回来了,苏卡塔像个救生圈似的护着普丽娅,脸上热泪直流。“我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你了,我无法一个人独活,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弃你。”他说。

“那里有可见光谱之外的颜色,”普丽娅终于能开口说话了,“但我还是能看见。现在我也停不下来,一直能看见那些颜色。”

“伏特加、大声的音乐,”被劳伦斯死死抱住的帕特里夏喊道,“现在就要。这是她恢复过程中必不可少的。”

他们推着普丽娅去了放Benders音乐的烧烤酒吧。也有人说去急诊室什么的,但被帕特里夏否决了,而且,没有人想跟替他们收拾烂摊子的人争论。

“可是,你是怎么做到的?”安雅一直在问,“你做了什么?”

“我用了音速螺丝刀。”

“不,说真的,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改变了中子流的极性。”

“别再用《神秘博士》里的话回答了!跟我说实话!”

“就是有点变化无常。”帕特里夏现在完全是在逗安雅了。

在经历了生死考验之后,酒真是治愈的良药。劳伦斯双手捧住酒杯,任酒在自己嘴巴和喉咙的最上层流过,感觉与布什米尔斯威士忌建立了一种精神关联。

几大口威士忌下肚,听音响系统嘶吼着“快来感受这噪音”,普丽娅似乎也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她开始在凳子上跳舞,取笑重金属头发和全身照。劳伦斯确保一直有酒送过来,这样普丽娅就可以达到推荐剂量。在外宇宙的那段时间,不管她经历过什么,她似乎都已经完全忘记了,或许,如果他们走运的话,等她带着宿醉醒来,会感觉整个晚上只剩下奇怪的模糊印象。对于扰乱一个人的短期记忆来说,这个方法似乎很不错。

所有人都一直跟帕特里夏干杯,一直给她买酒,听着她的冷笑话哈哈大笑,好像他们都强烈意识到她挽救了他们的危机。帕特里夏去洗手间的时候,苏卡塔凑过来对劳伦斯说:“说真的,你是从哪儿找到她的?她真是太棒了?她可能是我遇到过的最厉害的怪才,这肯定能说明点什么。”塔娜和安雅也插进来。但与此同时,劳伦斯却注意到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人真的直视着帕特里夏跟她说话,而是一直越过她。这些人憎恶迷信,但他们却像对待倒霉符咒一样对待他的朋友。

帕特里夏像看一只发狂的鹰一样看着普丽娅,时不时地碰碰她的手,好像被她碰一下能治病似的。很可能真的是这样。帕特里夏根本没有注意其他人,甚至包括劳伦斯。帕特里夏可能是一个凌晨三点在外面瞎晃、跟老鼠说话的反社会怪人,但当人类需要时,她总是对他们怀着无限温柔。帕特里夏的黑头发散在后面,她的脸,以及专注的目光,都变成了头发中的灯塔。

有一会儿,劳伦斯数着帕特里夏知道他多少秘密,心里感觉美美的。他有一种奇怪的自豪感,因为他找到了一个自己如此信任的人。就好像他选得很好,虽然这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偶然。

他陪她走回家,努力压抑突然想拥抱她的冲动。她正笑着摇头。“上帝啊,能在那里待一会儿真是偶然,”她说,“你的朋友很大程度上是迷路了。不过,她没有被那个空间奇怪的重力作用压扁真是个奇迹。”

“我想知道我们的世界里有多少其他东西都只是其他地方的影子,”劳伦斯一边想着一边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一直在怀疑,我们这个世界的重力很弱是因为大部分重力都在其他维度。那其他东西呢?光?时间?我们的一些情感?我的意思是,我活得越久,就越觉得我看到、感受到的东西都是我们感觉不到的那些真实东西轮廓的痕迹。”

“就像柏拉图洞穴。”帕特里夏说。

“就像柏拉图洞穴。”劳伦斯赞同道。

“我不知道,”帕特里夏说,“我的意思是,按照规定,我们现在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们感受到的东西要比孩童时少,因为我们长出了太多疤痕组织,或者我们的感觉迟钝了。我想这样可能是健康的。我的意思是,小孩子不需要做决定,除非是错得离谱的事情。或许,如果你感觉到太多的话,可能也可以轻易下定决心。你明白吗?”

但实际上,劳伦斯感觉理智和情感都比他小时候感觉到的更真实。路灯、车灯和霓虹灯鲜活地闪动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收缩膨胀,可以闻到附近木炭燃烧的味。他转身看着帕特里夏脸上明亮而忧伤的笑容。

“帕特里夏,”他说,“我真的、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除此之外,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我很抱歉小时候你跟你家猫说话的时候我逃走了。我以后绝对不会再从你身边逃走了。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明确清晰。或许,我也不应该对你这样的人做出承诺,对吗?但我不在乎。谢谢你成为我的朋友。”

“不客气,”帕特里夏说。俩人到了帕特里夏家前门。“你也是。所有的一切。有你做朋友,我也觉得超级幸运。我也绝对不会从你身边逃走。”

俩人站在门口。某一刻,俩人的手开始碰到。他们就手拉着手站在那里,互相望着对方。

帕特里夏的笑容变得更悲伤了,似乎知道了什么劳伦斯还没明白的事情。“别忘了你欠我的东西,”她说,“否则会变得非常糟糕。我很抱歉。”之后,她走进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回家的路上,醉酒、如释重负和情感爆发的复杂情绪一直充斥在劳伦斯心头。但他也隐隐地对“最小的东西”感到一丝不安。很有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帕特里夏似乎有点紧张这个。劳伦斯大步跨过一条条街道,脚跟甚至碰在了一起。他从来没有狂喜或是情绪大起大落过,但他想象过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到家的时候,他崩溃了。幸福消失得太快,他只好坐下来。他已经筋疲力尽,感觉自己要是不马上睡觉的话可能要昏倒。随后,他想到必须要给帕特里夏的“最小的东西”。他可以早上起来找,也可以过几天找,也可以随便什么时候找。她没有限定具体的时间,或者任何条件……他可能有几天的时间把它找出来。

但随后,劳伦斯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怎样才能知道是哪个东西。最小是说体积最小吗?还是重量最小?还是只是说整体尺寸最小?他有一些甚至不能用小来形容的线头,但他很明确地知道那不算。为了公平起见,他必须找一件自己拥有的东西,也就是说,至少是可以正常转卖的东西。不能卖的东西就不算拥有,对吧?

所以,他有一个从“百分之十计划”带回来的U盘,尺寸是两个豆子那么大——但当他给帕特里夏发短信时,她说不能是他借来的东西。她要的是他明确无误地拥有的东西。这就排除了塞满他桌子和书架的各种电子配件和工具,这些严格来说都是从米尔顿那儿借钱买的。

他在桌子里到处翻腾。铅笔、钢笔……洛克人的小雕像确实很小,先把这个列到清单第一条。他堆了一堆,把抽屉、盒子和衣服架全翻了个遍,同时还得小心不要吵醒伊泽贝尔。然后,突然之间,他想到了。

“哦,不。”他大声说,“那个不行,不,不,该死。绝对不行。”他无法呼吸了。像是哮喘突然发作之类的。之前的喜悦全都不复存在了,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相反的,他感觉像是被一只尖锐的钢头鞋踢中了心口。

那天晚上他没有睡觉,一直在找啊找。但他找不到任何一件算得上是他的真正财产,同时又比奶奶给他的戒指更小的东西。

第二天早上,他拿着戒指找到帕特里夏,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疼得厉害。“这是我奶奶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他对她说,“她临死前给我的。”

“我很抱歉。”帕特里夏说。她穿着浴袍,站在公寓门口。或许他把她吵醒了,不过他很怀疑这一点。

“她说这是她妈妈给她的,她本来想传给孙女,但她的孙子辈只有我一个孩子,”劳伦斯说,“她想让我把它送给我要娶的人,然后再传给我们的女儿,如果我们有女儿的话。”

“我真的很抱歉。”帕特里夏说。

“我本来是要送给塞拉菲娜的,”劳伦斯说,“作为订婚戒指。我答应过奶奶会把它送给我的新娘。”

帕特里夏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自己的紫色浴袍。她的头发纠结成了一团。

“我真的必须把这个给你吗?我们不能终止交易吗?”

“你真的必须给我。否则你的朋友可能会重新被困在那个地方。或者换成你。”她当时说的时候,这真的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你早就知道是这个。”他把戒指递给她,仍然放在那个小小的天鹅绒盒子里。实际上,加上盒子,他几乎要比他的一个玩具车大。但也大不了多少。

“我知道会是类似这样的东西,”帕特里夏把戒指放进浴袍口袋里,那里甚至都没有鼓起来,“否则咒语就不会成功。”

“为什么不能是类似,比如,我一只脚着地站一个小时之类的?为什么必须是我最珍贵的东西,我求婚计划的关键?这根本说不通。”

“你想进来吃点烤华夫饼吗?”帕特里夏后退一步,打开门说,“我不能这样在外面说。”

烤华夫饼没有成型,她转而拿来当地做的有机果酱馅饼,这个可能更好吃。他们坐在波浪状的灰沙发上,这是以前劳伦斯每次来时,迪迪和另一位室友看《卡戴珊一家:下一代》的地方。帕特里夏时不时地扫一眼走廊,看她们会不会出来捣乱或者偷听他们的谈话。

“呃,我可能已经说过有两种魔法。”帕特里夏递给劳伦斯一个蓝莓点心和一杯英式早餐。

“我猜,是好的和坏的。”劳伦斯说,他嘴里并没有吃很多。帕特里夏在沙发上展开的浴袍就在他旁边,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趁她不注意把戒指偷走。但他随即想起帕特里夏说过有人会被拉回那个可怕的维度。

“不对,虽然这是常见的错觉。魔法分为治愈魔法和骗术魔法。以前,很多人都认为治愈魔法是好的,骗术魔法是坏的——但是,治愈师可能会变成审判控制狂,而骗术师则可能非常富有同情心,并且真的可以救你的命。”

“就像昨晚。”劳伦斯说。

帕特里夏点点头。“治愈师和骗术师学校都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其渊源都是世界各地的许多传统习俗。19世纪30年代,两个学派爆发了一场战争。世界原本可能会变得支零破碎。但当时有一个名叫霍顿斯·沃克的女人,她意识到如果这两种魔法可以结合的话,效果会更好。如果你同时掌握了骗术魔法和治愈魔法,你就可以做一些非常了不起的事,比单独使用任何一种魔法都要厉害。而且,你变成控制狂或谎话连篇的骗子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

劳伦斯已经在猜想这里面的含义:“所以,如果你要用魔法完成什么大事的话,就必须欺骗或者治愈某个人。所以,如果没有可以欺骗的人或病人的话,你就爱莫能助?”

“我不会说爱莫能助。我接受了很多年的训练,学习在不同的情况下如何使用这些技能。我可以用骗术魔法来改变自己,即使周围没有任何人。如果有人攻击我的话,我可以使劲‘治愈’他,让他一周之内都能感觉到我的‘治愈’。”

“谢谢你给我解释。”劳伦斯吃掉最后一口蓝莓点心,然后用剩下的茶冲下去。他还有一百多个问题,但此刻他还没准备好接受更多的答案。他在沙发破旧的衬垫上陷得更深了。他永远也不能从这个沙发上抬起屁股了,只会在这里越陷越深,直到被吞没,就像是“金星屁股陷阱”。

劳伦斯的每一片灵魂都在呐喊,让他趁失去奶奶的戒指和自己声音之外更多的东西之前赶紧离开这儿。但后来他想到了自己所做的另一个承诺。他完全自愿做的那个承诺。

“我说过我永远不会再逃走了,”劳伦斯说,“我说话算话。”

“很好。”帕特里夏松了一口气,似乎已经憋了很长时间似的,“再来点茶?”

“好啊!”劳伦斯在沙发上换了一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帕特里夏又递给他一杯热茶。他们一直默默地喝着茶,直到帕特里夏的室友们起床,开始冲劳伦斯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