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11

欧内斯托打破危险书店入口的魔法海豹,朝外面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杂草从墙上的每一处裂缝钻出来。帕特里夏和川岛花了好几个小时给地面和台阶消毒,清扫落叶,但他们的工作似乎没有任何成效。真菌不停地生长蔓延,直到地板都变成湿乎乎的,天花板上又有额外的重量垂下来。欧内斯托微笑着、摇晃着,长出了绿色胡子。他手里的种子和孢子都发了芽,绿色植物从他的绣花麂皮背心、干净的白衬衫和灰色法兰绒裤子的每条缝、每个开口处长出来。他的白条头发变成了黑色。脸上隐隐浮现枝干和树叶。

“这个脏家伙,”川岛说,“我们得快点走,扶他下楼。”

帕特里夏负责好自己的那部分,但即使有两个人扶着(用保护咒语屏蔽),欧内斯托还是几乎走不动。藤蔓和蕨菜从每个缝隙中长出来,台阶变得十分危险。疲惫、愧疚和愤怒交加的帕特里夏早就感觉走不动了,因为她这几个星期都没睡过觉,而且她的脑袋因为试图不要纠结于同样的两三件事情而劳累过度。一切都那么绝望,到处都是在死亡中挣扎的人,每次沉浸于自己的那点事时,帕特里夏都感觉自己是个自私的怪物。比如她的父母——虽然他们最近试图微弱地弥补他们的关系,但她一直都觉得跟他们不亲近。还有劳伦斯,他随口说出他爱她,然后便消失了几个月。就在她刚刚开始向别人敞开心扉时,就在她刚刚开始感觉自己或许还值得一份爱时……她不应该沉迷于这些事情的,因为这些都是无法修复的,还有许多人需要她。比如欧内斯托,在她自我沉迷的时候,他正跌跌撞撞地走下过度生长的楼梯。

栏杆上都是青苔,楼梯上长出了枝条。帕特里夏和川岛放弃了扶着欧内斯托,而是一次两个台阶地把他抬下去。楼梯突然炸开,冒出灌木时,他们刚好到达最后一段台阶。帕特里夏抱着欧内斯托的头,川岛抓住他的腿,俩人合力跳过越长越高的树枝,到达最底部的台阶。欧内斯托已经变成一个绿人了。帕特里夏能感觉到自己的衣服上结了一层泥状物。

他们花了一个星期为欧内斯托召唤的大众捷达在前面晃悠着,每隔几秒钟多萝西娅就要按一次喇叭。他们跳过门廊上的树根和树枝,从门口垂得很低的藤蔓下钻过去。欧内斯托靠近的那一刻,人行道就裂了,尘封已久的蓝花楹木破土而出,喇叭花飞得到处都是。帕特里夏把欧内斯托塞到捷达后座上,然后在他旁边坐下。她和川岛关上副驾驶侧的车门,大家都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多萝西娅已经加速朝高速公路驶去。

大桥关闭了。有沉船事故。他们只能改变方向,朝登巴顿驶去。有人朝一家银行放火,火势蔓延到了其他建筑:南市场到处冒着黑烟。帕特里夏闭上了眼睛。广播里,总统嘶哑地说着计划和决议,但国会甚至都无法召开,因为在临时避难所里根本无法达成任何一致意见,这也成了宪法的噩梦。帕特里夏旁边,欧内斯托开始清理身上的植被,直到再次恢复人形。

与另外四个巫师一起被困在车里,帕特里夏孤独地有些绝望。她的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刺痛,身体感觉正在自己调配零件。她只希望自己一路上可以摆脱失眠状态,转为更低迷的意识状态,把高速运转的大脑关闭,因为她一思考就会沉迷其中无法自拔,而她绝对不要这样。自从超级风暴爱兰歌娜袭击后,欧内斯托和川岛一直不断地给她派任务,这几乎足以分散她的注意力。有些人陷入了麻烦,需要你谨慎地伸出援手。还有一些人成了掠夺者,需要用食肉菌吞噬。帕特里夏已经到了可以在睡梦中投放食肉菌的程度,如果她真的睡着了的话。现在,在这辆车里,她无所事事,只能坐着思考,这简直让人无法忍受。她唯一一个想说话的人就是劳伦斯,他在她的生活里投下了一颗炸弹,然后便一声不吭地消失了。有时候,她感觉曾经有一个获得幸福和自我接受的机会摆在她眼前,却被夺走了。但这本来就是最自私的想法。


帕特里夏上次梦到森林时,那里出现了雹暴,雹暴狠狠地砸在脸上,每一粒冰雹都是一条冰冻鱼,脸上的表情分外骇人。锋利的鱼割破帕特里夏的皮肤,扯烂她的衣服,直到她只穿着内衣和牛仔靴在冰雪森林中步履蹒跚地走着。血一流出来就冻住了。她在结满霜冻的地上掠过,冰雹越下越大,鱼围着她裸露的脚踝堆了一圈。最后,她终于走到那棵魔法树前。它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那棵树了,她跑过去扑到它的树根上,哭着向它寻求保护,因为小鱼雨越下越大了。透过大树遮天蔽日的树叶,她在各个方向都只看到一片残骸,目光所及之处,不只有死掉的树木,还有各种死掉的生物、动物骨头和人的头骨,以及没有叶子的石化树。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她自己和她抱着的这棵大树。


帕特里夏越来越不靠谱的手机似乎在一次掉到地上后就永远失去了信号,但她仍然可以打开超级风暴爱兰歌娜袭击后劳伦斯发给她的一封神秘邮件,他在邮件里说他要人间蒸发一段时间,让她不要担心他。

沿路边站着一些人,手里举着求搭顺风车、求工作或一些食物的牌子。他们路过一家商场,那里像是被烧了砸烂了,然后又烧了一遍。快到瓦卡维尔的时候,有一个封闭的出口,旁边竖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小镇封闭。隔离区”。帕特里夏瞥了一眼远处冒起的浓烟,应该是远处山坡上的树或是谁家的地着火了。快到圣诞节了,本来应该没有这么多火灾的。

坏消息太多了,谁也无法描述。大家都有认识的人回到东部,在洪水中死去,或是在难民营中患病死去,大批大批的人无法从破产的银行中取出存款。几乎所有人身边都有在“阿拉伯之冬”或“爱尔兰饥荒”中挣扎的人。帕特里夏花了好几天时间找她的前男友萨米尔,想确定他没有陷入巴黎的暴动中。

在车里坐了一会儿后,帕特里夏有点窒息了,但她不能开窗户,否则欧内斯托又要开始长草了。泰勒坐在司机后面,开着耳机睡着了。多萝西娅正在讲一个女人在永远滑坡的地方中央造了一座房子的故事,她的故事带着他们的汽车跑到了300英里每小时。川岛在忙着开车。她唯一能说话的人就是欧内斯托,当他指着外面说自从他禁足后,这40年来哪些东西发生了变化时,总是差点碰到她。

“……大部分时候,那座房子像一艘船一样摇晃,”坐在前排的多萝西娅对川岛说,“要是你住在一个无底滑坡上的话,那就不需要秋千了。”

或许,这一切痛苦都是帕特里夏造成的。戴安西娅领导西伯利亚的那次突袭两年后,“管道和通道”出现了意外。钻孔开始将甲烷喷向大气中,像是一个几乎难以发现的间歇性喷泉,卫星图在网上到处都是,挂了好几年。很快,全球温度便迅速上升。或许,如果他们成功地阻止了这项计划,这些都不会发生。或者,如果帕特里夏对抗西伯利亚那些人的电磁脉冲恰好足以让他们撤退,他们就可以更快地回到正轨——如果帕特里夏没有打断的话,就不会出现任何意外。或许,是帕特里夏害死了她的父母。

如果她可以向劳伦斯解释这个理论的话,他肯定会嘲笑她的。他会给出一些合理的解释,告诉她不应该怪自己,至少不应该比这个地球上任何一个人更怪自己。劳伦斯会滔滔不绝地说一些水合甲烷的例子,以及行星的这些屁不可避免地要放出来。他会指出第一个决定开采甲烷的拉马尔·塔克及其团队的错误。他会说一些随意又奇怪的事情,以打消她的念头。

可是,如果她与欧内斯托或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理论,他们只会告诉她,为了全世界的问题而责怪自己就是纯粹的“强化”。不过,她在西伯利亚的行为也是纯粹的“强化”。她试图告诉欧内斯托她那种我们破坏了大自然的感觉——自然是一个微妙的平衡,我们,主要是人,打乱了这个平衡。

欧内斯托的回答是:“就算我们尝试一百万年,也不可能‘破坏’自然。这个星球就是一粒尘埃,而我们则是尘埃中的尘埃。不过,我们的小家园很脆弱,没有它我们就无法生存。”

劳伦斯对帕特里夏说他爱她,然后就消失了——这感觉太像是她小时候,那些鸟对她说她是个巫师,然后便沉默以对。只是,她不确定这个宣言会不会像巫师一样成真。现在回想起来,魔法总是在最后一刻承认她,但爱却是人类所有事业中最容易出现随机故障的。劳伦斯一直全身心地投入他神秘奇怪的试验中,即使是在那次意外后,他依然回去继续工作,很有可能任何关系对他来说都是第二位的。在她最昏暗的日子里,她想象着劳伦斯一边回想着差点跟自己的疯子朋友约会,一边颤抖着翻个白眼,就像他之前有时候会做的那样。

“你知道200年前骗术师和治愈师之间为什么会爆发战争吗?”就在帕特里夏开始情不自禁地陷入思绪旋涡中时,欧内斯托问她。

“呃,”她说,“因为他们使用魔法的方式不同。”

“他们见证了工业革命,”欧内斯托说,“他们看到天空如何变黑。黑暗的魔鬼磨坊、大型工厂。治愈师害怕世界会让人无法呼吸,窒息而亡,所以他们开始去破坏所有的机器。而骗术师则反对他们,因为他们认为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将意愿强加给其他人。他们的冲突差点毁了一切。”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帕特里夏小声说。泰勒已经醒了,也听得入神。

“霍顿斯·沃克在双方之间调停,最后双方达成了妥协。这也就是我们‘强化’规则的起源,我们任何人都不应该过度塑造这个世界。但是,他们同时也开始研究失效保护措施。我希望我们永远都不会用到这项措施。现在,或许你能明白这几个月我们为什么这么担心你了。”

帕特里夏点点头。现在她明白了。如果她对此做出任何举动,那只会再次让事情变得糟糕。欧内斯托说得对:她应该努力只做一粒尘埃中的尘埃。因此,她转而牢牢控制自己的怒气,即使是车内的循环空气快要把她噎死了。帕特里夏没有时间悲伤、自责或者心碎,但怒火却总是无休无止地在蔓延。保持愤怒。控制愤怒。愤怒就是你悬在深渊上的钢丝。她在脑中不停地重复风暴后她说的那句话:某个混蛋必须付出代价。

川岛之前一直对他们的目的地含糊不清,但现在,在他们以300英里每小时的速度在犹他州弯弯绕绕地行驶了一段时间后,他终于开口了:“我们要主动一点。我们要进行干预,为了这个星球。”他顿了一下,帕特里夏有些坐立不安。之后,川岛终于开始解释:“丹佛郊外有一群疯子建造了一台世界末日设备,这台设备可以在地球上开个洞,我们要去把这台设备处理掉。”

帕特里夏已经准备好了。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