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20)薛菡

      热闹的宴席仍在继续,武后却回了自己的寝宫,她缓缓进门,靠在床榻上休息。     侍女上前请示:“宴会尚未结束,天后提前回宫,可是身子不舒服?”     “哀家没有不舒服,只是有些累了。”     “国师送来的丸药,天后可要服用?”     武后冷冷一笑:“他送来的丹药你就像往常一样,就埋在太宗皇帝种的那株月桂下面吧。     他的好心意,我从来不敢领受。”     “遵命……”     侍女要退下了,武后却道:“不着急,你且留下,跟我说说话吧。”     她轻轻挽过侍女的手臂:“多大年纪了?”     女孩半屈下身体:“回天后,奴婢十四岁了。”     这掌管天下的女人轻轻叹息,她是微醉的,动情的:“十四岁,多好的年龄啊。我也有过十四岁,肌肤也像你这么剔透这般好,那时候的我,不用操心家国大事,不用担心有人给我下毒,不用嫉妒自己的丈夫眼睛总是流连在别的女子身上。因为谁也没有我青春美好。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爱上了我,帮我画像,把我画得那么美,他把他自己也画了进去,那幅画儿我一直留着,留着……哎?你们把它收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有日子没见着了?”     侍女道:“天后忘记了?御书房拿去修补卷轴了,我去帮您取回?”     “好,去帮我拿来,我要再看看那幅永远也看不够的画儿。”     侍女领命而去。     御书房中,一众太监们知道自己再也瞒不过去了。     武后遣来的侍女跟他们要那幅《蕉下图》呢,李成与众太监自知大祸临头,齐数跪了下去,李成喃喃自语:“瞒不过去了,瞒不过去了……”他缓缓摘下自己的帽子,就要坦白自己不可饶恕的过失:“宫人带路,我去向天后禀明,那幅画儿……”     话要出口的一刹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太监最后赶到:“公公!”     李成一眼看见了小太监手里拿的画轴,当即醒悟,改口:“……那幅画儿刚刚修好,好悬误了天后懿旨……”     侍女诧异地问:“公公,您是不是累了呀?怎么前言不搭后语的……”     她当然不知道,宫门外,片刻前,赵澜之远安穆乐急速赶到,三人翻身下马把拼死找回来的《蕉下图》交还给了一直在宫门口等候的小太监,宫女眼前这些人的性命就这样被救了回来。     李成亲手将画卷安心放入宫女带来的匣子里,不禁擦擦额角的冷汗,心里暗思忖:“多亏了赵澜之啊……”可他那颗心还没有回到原位上,却忽然发现画纸有些奇怪,手疾眼快地要再把画卷拿出来,侍女却合上了匣子。     李成支吾着:“哎……这里……”     武后的侍女嗔怪起来,转身就走:“公公别耽搁了我的差事呀……”     侍女离开,李成越想越是不安,询问身边的小太监:“你们记不记得?那幅画儿丢失之前,我们可有更换了裱纸?”     小太监想想摇头:“公公,记录上没有……”     老太监的脸霎时吓得没了血色:“如果不是我们,那怎么裱纸的颜色跟从前不太一样了?”     众人互相看看,更加惊恐了:怎么回事儿?有人在画上动了手脚吗?          宫门之外,赵澜之终于把自己去罗天洞寻找《蕉下图》的事情说了仔细,远安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宫里丢失的竟是天后最钟爱的画儿。难怪你一定要冒死把它找回来。”     赵澜之道:“找不回来不知道多少人就会为此送了性命啊。不过,此番确实凶险,若不是你赶来帮忙,还不知道眼下又是什么局面。我得好好谢你!”     她听了这话心里面可是暖的够呛,心里道,这人看着面冷,其实心里倒是清明,笑嘻嘻地:“说哪里话,你又不是没帮过我。再说了,又不是我一个人,还有他呢!”     她说罢指了指穆乐,赵澜之对穆乐点点头:“小兄弟,谢谢你了。”     他只有两个字:“好说。”     他木着脸,也没什么话,做个家奴来讲,这样跟主人的朋友讲话实在是没有规矩礼貌,可是他又在乎些什么呢?他眼里什么都没有,他眼里谁都没有,他才不应酬呢,他做什么,去哪里,山高水深,命也能不要,都只是为了那个颜色鲜艳,长得好好看的远安而已。     赵澜之道:“话说几日不见,你武艺居然进步这么大,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还有你们两个手里使的那些器具设备,难不成又是背后有高人指点帮忙?”     这个家伙又说起这个来了,远安是警觉地,转转眼睛,打着哈哈:“是吧?有趣吧?     我在杂耍艺人那里看到他们玩绳索玩得好,就弄来了。     可惜手里不多了,赵捕头你要是喜欢,赶明儿我给你也淘弄一副来。”     她摇头晃脑地准备脱身:“哎哎,那不是我家的车子吗?我要走了,赵捕头,咱们回见吧。穆乐,咱们走!”     远安再没耽搁,与穆乐策马而去,赵澜之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种小小的舍不得,一半是因为她的狡黠滑头,他总像把她后面的高人挖出来却总被她逃脱,另一半他是留恋着她的有趣可爱和明亮的眼睛。     夜风吹过,赵澜之衣服上掉下一片羽毛,他拾起来,捏在手里,想起那罗天洞遭遇的女郎,羽毛是她面具上的装饰,他想起她坠入水潭的瞬间对自己说:“你欠我的!”          寝宫里,侍女们将刚刚被赵澜之暗中找回的画卷打开,武后执灯看画,悠悠然想起了过往。     二十年了,她也同眼前的这班姑娘一样,没有执掌天下予夺性命的权力,却有着无比美好的青春,她仿佛又看到那个扎着两只小角儿,小名儿叫做华姑的少女在芭蕉园追捕蝴蝶,蝴蝶落在蕉叶上,她眼看要得手了,一个少年在旁边一声咳嗽,蝴蝶飞走了——他坏了她的好事。     华姑扑了空,回头责备那少年:“你这个人真是,若不是咳嗽那一声,我就逮到那只燕尾蝶了!”     他有个白白净净的好看的脸,老老实实地作了个揖:“敢问姑娘逮到了它,要做什么?”     “留着玩呗,放到罩子里,还能当灯影来看。”     “一只蝴蝶本来就生命短暂,尽着好时光看看天地,没多时就死了,姑娘你为何不给它这份自由和清净?”     华姑笑笑,不以为意,忽然扬起手,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只蝴蝶在手上把玩:“又是一个来跟我讲慈悲的人,这话我从小啊听得太多都腻烦了。我只告诉你一件事,世间万物还有人与人之间,本就有强弱高低优劣上下之分,强者支配弱者,上面的统治下面的,这是顺天法则。我生为人,就该喝酒吃肉,采撷花朵,玩弄虫豸,谁叫我是强者?你瞧,我啊,现在就要把它的翅膀弄下来!”华姑说着就要撕掉蝴蝶的翅膀。     少年连忙摆手,哀声恳求:“别!别!你毁了它,自己不也没有玩意了?这样好不好:我给你画一只蝴蝶,画几只都行,肯定比那真的好看,你留着玩多好。你把它放了?啊?”     华姑嗤笑他:“你画?我还会画呢?谁稀罕啊?切……”     “你等等……”少年说罢立时坐在地上画蝴蝶,没几笔,活灵活现。     调皮的华姑被吸引了,凑过来:“这画得可真好呀,好像能飞出来一样。”     她把手里的蝴蝶放了。     两个少年人彼此看看,华姑道:“我听说教书薛先生家的三公子可会画画了,小名叫做阿菡的,可就是你?”     “正是我。薛菡。”     华姑指着自己:“我是武家的女儿。小名儿叫做华姑。”     少年羞怯地:“我知道。我偷偷随你身后来这里的……”     华姑:“为什么?”     “想看看你眼睛……”     两人没再说话,微笑起来看着对方晶莹透明的皮肤,看着上面颜色浅浅的汗毛,看着彼此那亮晶晶的眼睛,他们有了心照不宣的情意,就此再也不忘了。     二十年后,武后每每再打开这画卷,都会想起薛菡的眼睛,她并不知道,他其实离得不远,却身体苍老残破,只剩下一只眼睛……     她仍记得,她从来那么固执,却被他改了主意,他们一起用蕉叶轰走蝴蝶给其它的女孩子们捣乱。     两个人得逞,笑成一团,彼此追逐玩耍……     他们还在在蕉叶下看书。     这一男一女两个少年变成了薛菡笔下的《蕉下图》,不仅入了他的画,还入了他的梦。     可他忽然在自己的书房里被奴才吵醒:“公子,公子,武家的华姑要走了,要进宫了!”     豪华车辇停在武家的门口,行人围观在看热闹,看女孩被嫁入宫中去。     华姑被家人引出,准备上车了。     薛菡匆匆赶到,挤过众人,手持画卷来到她身边:“华姑!华姑!”     她从车里探出头来:“阿菡……”     男孩急的一头一脸的汗:“你这是,这是要进宫了?”     她是荣耀的,雄心勃勃地:“嗯。进宫。当才人。到皇上身边。”     男孩点点头:“人往高处走,水向低处流。你心怀高远,理应力争上游。我,我祝福你。”     “……你也保重。”     家人在催促了,薛菡知道时间紧迫,把手里的画轴一送:“这幅画送给你。”     华姑想要打开看,却被他阻止了:“别,离开了再看。”     家人又一次催促着:“华姑,别误了时辰,上车吧……”     女孩上车,她其实并不太悲伤,懵懵懂懂地。男孩挥挥手,恋恋不舍。     车子穿过街巷,城郭,山野。     华姑无聊了,打开薛菡送来的画。     那上面是二人在蕉叶下看书。     华姑忽然明白了什么,想起二人捕蝶,读书,作画时候相处情景。     她终于扣着嘴巴哭了起来。     二十年后的武后此时也是眼泪纵横,她轻轻地感叹着:“当时的我在哭什么呢?我哭我逝去的青春年华,我哭我未卜的人生命运,我更哭的是,错过了一个心底无尘的爱我的年轻人……”     侍女在旁边安慰着:“天后莫要伤神,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武后轻轻拭泪:”哎,不知多少年了,不知道这个人后来是否娶妻生子,是否过得好,是否还在人世……算了,我是有些累了,想得多,说得也多,你们下去吧……”     侍女们跪拜:“天后洪福齐天,泽被天下,必会庇佑众人。”     话音没落,忽然一阵罡风吹来,寝宫里所有的蜡烛都熄灭了。     那张尚未卷起的《蕉下图》在黑暗中竟显出了血红色的夜明线条,呈现出了另一番景象,武后一见,只觉得浑身冷汗,脊背发凉:图画之上,在没有和和睦睦的男孩女孩,只见山洪斑斓,尸横遍野,百姓哭嚎,人间炼狱!     武则天大惊失色,怒火中烧:“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幅画……这不是原来的画了!有谁经手,把他们统统给我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