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等我们来到日内瓦时,我已经完全记不起是星期几了。

繁殖噬星体的计算机模型跟实际的产能不符。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设法繁殖了将近六克噬星体。努力到最后,航空母舰的核反应堆已经没法产生足够的热量来进一步加速繁殖。斯特拉特总是含糊其词地说他们会提供能够保证繁殖的热源,然而到现在还没有任何结果。

豪华私人飞机降落在门前时,我还在自己的电脑上打字。斯特拉特碰了碰我,我才停止工作。

三个小时后,我们来到一间会议室里等待。

没完没了的会议室,如今我的生活被各种会议室占据,这一间至少比我去过的大部分都漂亮,精致的木工墙板,时髦的红木桌子,真的很高级。

斯特拉特和我没有交谈,我在计算热传导系数,而她一直在笔记本电脑上打字,不知道在忙什么。我们像这样一起度过了很多时光。

终于,一个面色阴沉的女人进入会议室,坐在了斯特拉特对面。

“谢谢你来见我,斯特拉特小姐。”她说话带有挪威口音。

“没必要谢我,洛肯博士。”她说,“我是被迫而来。”

我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是吗?我以为这是你安排的。”

她一直盯着挪威人。“是我安排的,因为有六位不同国家的领导人同时在我耳边唠叨,我才同意。”

“那你是……”洛肯问我。

“瑞恩·格雷斯。”

她居然往后退了一下。“那个瑞恩·格雷斯?《水基假设分析和预期进化模型的重校》的作者?”

“对,有什么疑问吗?”我说。

斯特拉特似笑非笑地对我说:“你挺有名气啊。”

“是声名狼藉。”洛肯说,“他幼稚的论文要打整个科学界的脸。这是你们的人?荒谬。他关于外星生命的全部假设都被证实是错误的。”

我一脸怒容。“嘿,我的观点是生命进化不需要水。我们发现了某种需要水的生命,并不能证明我错了。”

“当然能证明,两种独立进化的生命都需要水。”

“独立?!”我嗤之以鼻,“你疯了吗?你真以为线粒体这么复杂的物质也会以同样的方式进化两次?这显然是一次有生源说事件。”

她挥手表示对我不屑一顾,仿佛在赶走一只虫子。“噬星体的线粒体跟地球线粒体大相径庭,它们显然是独立进化的。”

“它们98%是相同的!”

“咳,”斯特拉特说,“我真不明白你们在吵什么,我们可否——”

我指着洛肯说:“这位白痴以为噬星体是独立进化的,可显然它们跟地球生命有关系!”

“有趣的见解,可是——”

洛肯拍了下桌子。“共同的祖先是如何跨越星际空间的呢?”

“跟噬星体的方式一样啊!”

她朝我俯过身。“那我们为什么一直没发现太空生命呢?”

我也朝她靠过去。“不知道,也许是偶然事件。”

“你如何解释线粒体中的差异?”

“40亿年的趋异进化。”

“停,”斯特拉特冷静地说,“我不了解这是怎么回事……用科学知识相互嘲讽?我们来可不是为了这个。格雷斯博士,洛肯博士,请坐。”

我猛地坐下,抱着双臂。洛肯也坐了下来。

斯特拉特摆弄着钢笔说:“洛肯博士,你一直在纠缠政府,一次又一次让他们来骚扰我,一天也没消停。我知道你想加入万福玛利亚计划,可我们不想引起大规模的国际混乱,巨型工程项目里的政治斗争和帮派建设,我没时间应付那些。”

“我也不愿意来这里,”洛肯说,“尽管跟你们一样极不方便,但是只有来这里,才能告诉你们万福玛利亚号设计上的一个重大缺陷。”

斯特拉特叹了口气。“我们发送初步设计是为了听取大众反馈,不是被迫来到日内瓦。”

“那就把这归类为‘大众反馈’。”

“一封邮件就能解决。”

“你会删掉邮件的。你必须得听我说,斯特拉特,这很重要。”

斯特拉特又把笔转了几圈。“好吧,既然来了,那你说吧。”

洛肯清了清喉咙。“我说错了你们可以纠正我。万福玛利亚号的最终目标是打造一座实验室,送到鲸鱼座τ星去研究为什么只有那颗恒星对噬星体免疫。”

“没错。”

她点点头。“那么你也承认飞船上的实验室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对,”斯特拉特说,“没有它,这项任务毫无意义。”

“那我们的问题可就严重了,”洛肯从她的皮包里掏出好几页文件,“我列出了你们需要携带的实验设备,光谱仪、DNA测序仪、显微镜、化玻器皿——”

“我知道那份清单,”斯特拉特说,“字就是我签的。”

洛肯把文件扔在桌上。“这些设备中的大多数都无法在零重力环境下使用。”

斯特拉特翻了翻眼睛。“我们当然考虑过这一点,说话这会儿,全世界的厂商正在研制这些设备的零重力版本。”

洛肯摇摇头。“你了解制造电子显微镜要投入多少研发工作吗?气体色谱仪呢?这份清单上的每样设备你都了解吗?一个世纪的科学发展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换来的,你真觉得零重力实验设备首次尝试就能制造出来?”

“我不清楚有什么绕过这个问题的办法,除非你能发明人造重力。”

“我们已经发明了人造重力,”洛肯坚持己见,“早就发明了。”

斯特拉特瞅了我一眼,显然这让她卸下了防备。

“我认为她指的是离心机。”我说。

“我知道她指的是离心机,”斯特拉特说,“你怎么看?”

“我还没考虑过。我觉得……可行……”

斯特拉特摇摇头。“不,那没法航行,我们必须得保证简单,尽可能简单,制造庞大、结实的飞船,把活动部件减至最少,设计越复杂,我们失败的风险就越高。”

“值得冒险。”洛肯说。

“我们还得为万福玛利亚号增加巨大的配重才能行。”斯特拉特说,“很遗憾,以现在的质量限制,我们勉强有足够的能量生产噬星体,根本不可能把质量翻倍。”

“等下,我们有足够的能量生产所需的全部燃料?什么时候的事儿?”我说。

“我们不需要增加重量。”洛肯说着又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纸拍在桌子上,“假如你们采用现在的设计,把飞船从船员舱和燃料舱中间分开,那么这两部分的质量比很适合离心机。”

斯特拉特看了一眼图纸。“你把所有燃料放在了一侧,那可是200万千克。”

“不对,”我摇摇头,“燃料会用完的。”

她们俩都看向我。

“这是一项自杀式任务,”我说,“飞船到达鲸鱼座时,燃料就会用光。按照洛肯选择的分割点,飞船后半部分的质量大约是前半部分的三倍。对于离心机来说,这是个合适的质量比。这个方案可行。”

“谢谢。”洛肯说。

“你怎么把一艘飞船切成两半?”斯特拉特问,“它怎么变成一台离心机?”

洛肯翻过图纸,背面是一张图纸,详细展示了飞船两部分之间如何连接。“船员舱和另外一部分之间是一卷卷柴隆纤维缆绳,相隔100米距离我们就能模拟1g重力加速度。”

斯特拉特揪起了下巴。真有人改变过她的主意吗?

“我不喜欢复杂……”她说,“也不喜欢冒险。”

“这方案消除了复杂度和风险。”洛肯说,“飞船、船员、噬星体都是实验设备的辅助系统。你需要可靠的设备,这些设备已经投入使用数年,用于商业用途达数百万工时。每一种可以想到的问题都已经从那些系统中排除,假如你有1g的重力加速度,确保在最适合的环境中使用它们,系统的可靠性会让你受益匪浅。”

“嗯,”斯特拉特说,“格雷斯,你的看法呢?”

“我……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真的吗?”

“真的,”我说,“我们设计的飞船必须得承受四年约1.5g加速度的持续作用,它会很结实。”

她久久地注视着洛肯的图纸。“这不会让船员舱的重力方向颠倒?”

她说得没错,在万福玛利亚号的设计中,“下方”是“朝向引擎的方向”,飞船加速时,船员被“吸”在地板上。可是在一台离心机里,“下方”永远是“朝向远离旋转中心的方向”,这样的话,船员全都会被甩到船头一侧。

“对,这是个问题。”洛肯指着图纸,缆绳没有直接连接船员舱,而是连在两侧的两个大圆盘上,“缆绳固定在这两个大铰链上,飞船的前半部可以整体旋转180度。所以如果他们进入离心机模式,船头将朝内指向飞船的另一部分,在船员舱里,重力与船头方向相反,跟引擎推进状态下一致。”

斯特拉特领会了原理。“这是一个相当复杂的机械结构,得把飞船分成两半,你真觉得这会降低风险?”

“跟使用测试不充分的全新设备相比,风险更低。相信我,在我职业生涯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使用高精度设备。”我说,“即使在理想条件下,它们都很易损,需要小心保护。”

斯特拉特拿起笔,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好,我们就这么办。”

洛肯笑着说:“太好了,我会起草一份文件发给联合国,我们可以设立一个委员会——”

“不用,我说了,我们按这个方案设计。”斯特拉特站起身,“你是我们的人了,洛肯博士。收拾一下,跟我们在日内瓦机场会合。三号航站楼,名叫斯特拉特的私人飞机。”

“什么?我在欧洲航天局工作,不能就这么——”

“是,别费心了。”我说,“她会联系你的上司或者上司的上司,反正是高层人士,把你调过来。你已经被选中了。”

“我……我个人不愿参与设计,”洛肯表示抗议,“我只想指出——”

“我从没说过你愿意,”斯特拉特说,“这根本就不是自愿的。”

“你不能就这么逼我为你工作。”

然而斯特拉特已经走出了会议室。“一小时后跟我们在机场见,否则我会让瑞士宪兵在两个小时内把你拖过去。你自己选。”

洛肯目瞪口呆地盯着门口,然后又看向我。

“你会习惯的。”我说。

飞船本身就是一台离心机!现在我全记起来了!

所以才有一个名叫“缆绳罩”的神秘区域,一卷卷超高强度的柴隆缆绳就放在那里。飞船可以分成两部分,把船员舱掉个个儿,然后旋转起来。

掉转船员舱的部件就是舱外活动时我见到的怪异圆环!现在我想起设计原理了,飞船上有两个大铰链,在离心机模式激活前与之连接的船员舱可以转动180度。

奇怪的是,这让人想起阿波罗号太空飞船,起飞时登月舱在指挥舱下方,不过在飞往月球的过程中,它们会分离,指挥舱掉头后跟登月舱重新连接在一起,确实是看起来荒谬但最能有效解决问题的设计。

我飘回驾驶座,在屏幕上翻阅各种控制界面,一个接一个寻找我的目标,最后总算找到了“离心机”控制屏,原来它藏在生命保障系统界面的一个辅助面板上。

它看起来足够简单了,有偏航角、俯仰角和翻滚角三个读数,显示出飞船当前的状态,跟导航界面一致。另外的一个读数标着“船员舱角度”,肯定表示船员舱掉转的角度。每个速度读数现在都显示为0度每秒。

这些读数的下方是一个按钮,按钮上标着“启动离心机序列”,按钮下方是一批数值,分别表示旋转加速率、最终速度、卷轴速率、实验室地面预估G力,然后有四个不同的窗口显示出卷轴状态(我猜有四个卷轴,每侧两个),以及出现问题时的应急操作规程和其他很多我显然不太理解的内容。重要的是所有读数已经显示出数值。

你没法不爱上计算机,它们替你思考一切,省去了你的麻烦。

我确实仔细研究了应急响应模式,它只显示出“旋转减慢”,我点击阅读,一个下拉菜单显示出来。在紧急情况出现时我似乎有三个选择:“旋转减慢”、“停止全部卷轴”和红色标志的“分离”。我十分确定自己不想执行最后这项操作,估计“旋转减慢”就是发生意外时让飞船缓缓停止转动,看似合理,所以我没有改动这个设置。

就要启动离心机模式时,我又停住。一切都固定好了吗?对飞船突然施加力安全吗?我抛开了这种疑虑,这艘飞船持续加速很多年,轻微的离心机运动肯定不成问题,对吧?

对不对?

跟数百名宇航员前辈一样,我把自己的信任和生命交给设计这套系统的工程师。我猜就是洛肯博士吧,希望她对工作负责。

我按下按钮。

一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按错,是不是跟以前鼓捣手机时一样出现了误操作。

然后紧接着警报响彻飞船,一连三次的刺耳蜂鸣每隔几秒就重复一遍,船员不可能错过这种警报。是最后警告,我想是的,以防船员们无法沟通。

在我脑袋上方,佩特洛娃镜控制屏切换到锁定模式。这证实了我早先的猜测,飞船的机动引擎是基于噬星体运转的,其实你仔细想想的话,这个结论似乎显而易见,不过直到现在我才能确定。

警报停止后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然后我注意到我与导航屏的距离比刚才更近了一些,我正在飘向房间的边缘,我伸出手臂稳住自己并返回到正常的位置。然后我再次朝导航屏飘去。

“噢——”

开始运行了,不是我在飘向导航屏,而是整个座舱在飘向我,飞船开始旋转了。

所有一切都开始移位,这是飞船旋转引起的,船员舱也在旋转,这可能会让情况变得复杂。

“呃……对了!”我脚蹬墙壁,飞向驾驶座。

我开始倾斜,还是房间变得倾斜了?不,这不合理,没有任何东西倾斜。飞船转得越来越快,甚至在增大加速度,而且飞船前后两部分已经分离,前部正在绕两个铰链转动,这个动作完成后,飞船前端将指向后部。所有这一切都在同时进行,所以我受到的力非常复杂,捉摸不定,不过也不用我来处理,计算机会看着办的。

我观察离心机控制面板,俯仰角速度读数是0.17度每秒。另一个标着“组件分离”的读数是2.4米。“船员舱角度”的读数是180度,数字配合着微微响起的嘀嘀声不断闪烁。我猜进入离心机模式的整个流程会充分考虑到把飞船系统和/或船员所受的冲击降至最低。

座位向上顶住我的屁股,我也感受到一丝压力,过渡非常平顺,我只是……在一间似乎倾斜的房间里感受到了逐渐增大的重力。那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逻辑上,我清楚自己身处一艘自转的飞船中,可是没有窗户能看到外界,只有显示屏。我查看仍然对着目标A的望远镜屏幕,背景中的群星没有移动,它计算出我的旋转并抵消了影响。考虑到摄像头很可能不在旋转的正中心,这部分软件设计起来大概很棘手。

我的手臂变得沉重,我不得不把它们搭在扶手上,在过去这段时间里,这是我第一次重新使用颈部肌肉。

进入离心机模式的流程五分钟后,我感受到了稍小于地球正常值的重力。每次响四声的提示音表明流程已经结束了。

我查看离心机控制屏,它显示俯仰角速度20.71度,分离总距离104米,实验室重力为1g。

飞船示意图显示万福玛利亚号已分成两半,船员舱的顶端朝着中心指向另一部分。分离的两部分距离挺远,有些滑稽,整个系统在缓缓旋转,不过实际上相当快,只是在图中的尺度上显得缓慢。

我从座椅中解开安全带,走向气密过渡舱,打开舱门,氨气的味道再次飘进驾驶座舱,但是远远没有前一次严重,我用食指飞快地试了下温度,还很暖和,但不再灼热。行,没有内部加热器之类的东西,它只是在飞来时温度很高。

我拿起圆柱体,是时候看一下它由什么组成,以及里边有什么了。

离开驾驶座舱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望远镜屏幕,不知道为什么——我猜我只是想了解附近那艘外星飞船的最新动向。

目标A在太空里翻着跟头旋转,可能跟万福玛利亚号旋转的速率一模一样。我猜他们看到我的飞船变成离心机旋转起来,以为这又是在通信。

结果这成了人类历史上与外星生命的第一次信息误传,真高兴我能参与其中。

我把圆柱体放在实验桌上,从哪里开始呢?哪里都行!

我用盖革计数器检测放射性,没辐射,还不错。

我用各种工具戳它,来感受它的硬度。它很硬。

看似金属但感觉不太像。我用万用表测量它的导电性,可它居然不导电,有意思。

我拿来锤子和凿子,想敲下一小块儿圆柱体材料用气相色谱仪检测,这样我就能知道它的组成元素。用锤子砸了几下之后,圆柱体没受到一点损伤,凿子反而掉下金属碎屑。

“呃。”

圆柱体太大,没法放进气相色谱仪测试,但是我找到一台手持的X射线光谱仪,它看起来就像条码扫描仪,易于使用,可以告诉我圆柱体是由什么组成,虽然没有气相色谱仪那么准确,但也聊胜于无。

快速检测一遍之后,它告诉我圆柱体的组成元素是氙。

“什么?”

为了确保光谱仪能正常工作,我把它对准了钢制实验桌。它显示出铁、镍、铬等一系列元素,光谱仪显示得没错,我又检测了一次圆柱体,得到了跟前一次一样匪夷所思的结果。我又检测了四次,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我为什么要检测这么多次?因为那些结果根本不合理。氙是一种惰性气体,不与任何物质发生反应,也不与任何物质形成化学键,常温下是气态。可它居然是这种固体材料的组成部分?

不,这不是充满氙气或类似物质的圆筒,光谱仪无法进行深入内部的透视检测,只能告诉你表面有什么。假如我用它对准镀金的镍,它会显示“100%纯金”,因为它只能检测表面。它只能告诉我圆柱体表面的分子组成,显然其中有氙元素。

这部手持光谱仪无法检测原子序号小于铝的元素,所以还可能有碳、氢、氮等元素潜藏其中。不过在光谱仪可探测的元素范围内……呈现在我眼前的就只有氙。

“怎么可能?!”

我扑通一声坐在凳子上,眼睛盯着圆柱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发生反应的惰性气体我究竟该怎么称呼?平庸气体?

不过陷入迷思有一个好的副作用,那就是能阻止我激动地摆弄圆柱体,让我坐下来冷静观察。我头一次发现,在距离顶部三厘米的地方有一条在侧面环绕一周的细线。我用指甲抠了抠,确实存在一道凹痕。这是一个盖子?也许能直接打开。

我拿起圆柱体,尝试拔下盖子。它没有松动。我又突发奇想,试着转动,它也没有动。

可是外星人没理由遵守右紧左松的原则,对吧?

于是我向左拧盖子,它随之转动起来。我的心跳都要停住了!

继续转动90度感觉它完全松动以后,我把那两部分分开了。

这两部分的内部都有复杂的组成,它们看起来就像……某种模型?纤细的长杆从两部分的底座上延伸到大小不一的球体上。我没看到任何可拆卸的部分,每样东西似乎都由外壳上的同种奇妙物质制成。

我先检查下边这一部分,总得选一样开始研究。

一根细杆撑着一个抽象的雕塑?这根垂直的“主干”伸出两根更细的支干,上面各有一个弹子儿大小和BB弹大小的圆球。两个球体的顶部之间还连着一根奇怪的抛物线。这套东西我看起来似曾相识……为什么……

“佩特洛娃线!”我脱口而出。

这条弧线我看过无数次,早已烂熟于胸。我的心跳开始加快。

我指着大一点的球体说:“所以你一定是一颗恒星,小家伙一定是一颗行星。”

这些外星人知道噬星体,至少知道佩特洛娃线,可这其实没多少新信息。他们乘坐一艘噬星体推进的飞船,肯定了解噬星体。我们在一座具有佩特洛娃线的星系交谈,了解佩特洛娃线也不意外。就我现在了解的情况,这座星系也许就是他们的家园。

不过这是个好的开始,我们通过闪动引擎“交谈”,这样他们就能知道我使用噬星体,也能(在飞船的帮助下)“看见”佩特洛娃频率,由此得出我能看见佩特洛娃线的结论。他们挺聪明。

我又查看这个小装置的另一半,底座上伸出许多根长度不一的细丝,每根的末端都是一个直径不足一毫米的小球。我用手指戳了戳细丝,它没有弯曲,我逐渐用力,最后整个装置在桌子上滑动起来。这些细丝比同等粗细的其他物质要结实得多。

我猜氙跟其他物质反应后会生成非常强韧的材料,它激怒了我作为科学家的脆弱内心!我努力把这个想法抛在脑后,继续手头的工作。

我数了一下,一共有31根末端连接小球的细丝。数数时我还看到一个特殊的情况。一根细丝从底座圆盘的正中间伸出,但是不同于别的,它的末端不是一个小球。我随即眯起眼睛仔细观察。

不同于末端单一的小球,它有两个不同大小的球体和一条弧线——好吧,我明白了。这是另一半装置上佩特洛娃线模型的一个更小型化的复制品,比例大约为二十分之一。

这套小型化的佩特洛娃线模型通过一条更细的细丝连接着另一根细丝支撑的小球,不只是一个小球,是另一套佩特洛娃线模型。我仔细检查这个装置的其他部分,但是没看见其他的佩特洛娃线,只有中间和边缘这两条。

“等等……等——等……”

我拉开装着平板计算机的抽屉,也该用一下无穷无尽的虚拟资料库了吧。我找到一份包含所需信息的庞大数据表,用Excel打开(斯特拉特喜欢经过重复验证的通用产品)并进行了一系列操作,很快我得到了需要的数据图表,它跟圆筒中的模型相符。

不出意料,细丝末端的小球体都是恒星,否则还有什么会延伸出佩特洛娃线呢?

可它们不是随便某颗古老恒星,而是特定的一些,相互之间的相对位置完全正确,中间是鲸鱼座τ星。星图的视角有点奇怪。为了使模型球体跟我的数据图标相匹配,我得让模型倾斜30度,并且稍微转动一点才行。

不过当然啦,所有地球数据的基础都是以地球轨道平面作为参考点。来自其他行星的外星人有不同的参考系。然而不管从哪个角度观察,结果都是一样:这个装置是此处的星图。

接着我突然对连接中心球体(鲸鱼座τ星)和另一颗球体的细丝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我在数据记录里查找对应的恒星:波江座40。不过我打赌那里是目标A上宇航员的故乡。

他们这条信息是:“我们来自波江座40星系,现在来到了鲸鱼座τ星。”

不过还有更多信息,他们还说:“波江座40跟鲸鱼座τ星一样,有一条佩特洛娃线。”

我停下来,继续深入思考这个问题。

“你们也陷入了同样的困境?!”我说。

肯定是!噬星体感染了附近所有恒星,这些外星人来自环绕波江座40的一颗行星,跟太阳一样,波江座40也被感染了!他们进行了一些高水平的科学研究,也就是说跟我们一样造了一艘飞船,来看鲸鱼座τ星为什么没有死掉!

“我的妈呀!”我说。

对,我又在匆忙下结论。也许他们从自己的佩特洛娃线收获噬星体,并把这当作一种恩惠。或许是他们发明了噬星体,或许他们只是觉得佩特洛娃线特别漂亮。这可能意味着很多种不同的情况,不过我的确偏颇地认为,最有可能的情况是他们来这里寻求解决方案。

外星人。

真正的外星人。

来自波江座40星系的外星人,波江座人,用一个单词表示的话就是Eridanian?既难说又难记。Eridan?不对。Eridian?发音像“铱”这种听起来酷酷的周期表元素。好嘞,我就用Eridian表示。

我觉得我的回信内容已经显而易见了。

几天前,我彻底搜查了一遍实验室,其中一个抽屉里放了一套电子工具,难的是回忆起到底是哪一个抽屉。

我当然已经不记得,于是又花了一点时间寻找,在此过程中也没怎么大骂脏话。不过最后我找到了。

我没有一丁点氙岩(这是我对奇怪的外星化合物的称呼,反正也没人拦着我),但确实需要烙铁和焊锡。我折断一小截焊锡,熔化一端并把它粘在鲸鱼座τ星的模型上。让我放心的是,焊锡粘得很结实,毕竟氙岩有什么性质我并不了解。

我反复确认了三次,确保自己正确地辨认出这套模型中哪颗小球体是太阳(地球的恒星),然后把焊锡的另一端焊在了太阳上。

我又在实验室找到一些固体石蜡。经过一番明火作业和温和的抱怨之后,我设法大致模拟外星人的样式,做了个非常难看的佩特洛娃线模型,并把它粘在模型中的太阳上。看起来还可以,至少他们应该能明白。

我仔细一看,光滑纤细的氙岩丝虽然美观,但是整个模型多了两端凝固成球形的焊锡丝和蹩脚的石蜡模型,可以说是毁在了我手里。这就好比有人在达·芬奇画作的角落上用蜡笔涂抹,而且还不得不这么做。

我尝试把上下两部分装置重新拧到一起,可是怎么拧都不好使,再次尝试之后,我才想起波江座人使用左旋螺纹紧固,于是我按人类拧松的习惯方向拧紧,两部分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该把它扔回去了,温文尔雅地扔。

可我做不到啊,飞船这样旋转肯定不行。假如我尝试走出气密过渡舱半步,就会被甩到太空里。

我拿着外星人的装置,爬上控制室,坐进驾驶座并系好安全带,然后操作飞船停止旋转。

跟上次一样,我感觉到房间的倾斜,不过这一次倾斜的方向相反。我也知道,它不是真的倾斜,而是我感受到开始施加的侧向加速度。不过不管它了。

我感到重力在减小,房间倾斜的程度也在减小。这一次我没有晕头转向,估计自己的爬虫大脑适应了出现又消失的重力。操作过程的最后,恢复方向的船员舱插入飞船的后部,发出“哐啷”一声。

我又穿好太空服,抓起外星装置,准备再次出舱。这一次我不用绑着安全绳跨越船体外壳,只需要把安全绳固定在气密过渡舱内。

目标A已经停止旋转——可能是跟万福玛利亚号同步停止。它仍然在217米之外。

我不必成为乔·蒙塔纳就能把东西扔过去,只需要朝目标A的方向释放圆柱体装置。它的范围有一百多米宽,应该能击中它。

我轻轻一推圆柱体,它就以适当的速度飘走,也许有两米每秒,大概就是慢跑的速度。这也是一种交流,我在告诉外星朋友我能应付更快一些的发送速度。

外星装置朝波江座外星人飞船飘去,我则返回自己的飞船。

“好了,伙计们。”我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如果噬星体是你们的敌人,那我就是你们的朋友。”

我注视着望远镜屏幕,偶尔看看别处,有时玩一把导航屏上的纸牌游戏,但是不超过几秒就会查看一下望远镜图像。一副从实验室拿来的厚重的手套差点飘远,我及时抓住它们,塞进了驾驶座的后边。

时间已经过去两个小时,我的外星朋友还没有任何表示。他们在等我说些别的吗?我刚刚告诉他们我来自哪颗恒星,轮到他们说话了,对吧?

他们到底有没有轮流的概念?还是说只有人类轮流发言?

假如波江座人有200万年的寿命,等待一个世纪再回答是一种礼貌的行为呢?

我该怎么处理最右侧这一摞牌上的红7?我这边没有任何一张黑8,而且——

有动静!

我转向望远镜屏幕,速度快到飞起,双腿都飘到了控制室的半空。又一个圆筒朝我飞过来,估计是船体上的多臂机器人刚刚扔过来的。我检查雷达显示屏,目标B正努力以超过一米每秒的速度前进,我只有几分钟的时间穿好太空服!

重新披挂之后,我通过气密过渡舱。刚一打开外侧舱门,就发现了翻着跟头的圆柱体,它也许是之前那个,也许是新的。这一次,它直奔气密过渡舱飞来。我猜他们看见我从这里进出舱,所以决定给我减少点麻烦。

他们可太贴心了。

投掷的圆柱体也很准确,一分钟后,它从舱门的正中间进入,被我接住。我朝目标A摆了摆手,然后关闭了舱门。他们可能不知道摆手是什么意思,可我不由自主想那么做。

回到控制室,摆脱了太空服,我把圆柱体留在气密过渡舱附近飘浮。氨气的味道很冲,不过这次我早有准备。

我戴上厚厚的实验手套,抓住圆柱体,即使隔着防火手套我也能感受到热力。我知道应该等它冷却,但我不愿那么做。

它看上去跟前一次一样,我用同样的左旋方式拧开了盖子。这一次里边没有星图,而是另一个模型。摆在我眼前的究竟是什么?

底座上只有一根柱子撑着一个不规则形状,不对,是一根管子连接的两个不规则形状。嘿,等一下,一个形状是万福玛利亚号飞船,另一个是目标A。

模型没有细节或纹理,但是所代表的实物足以让我辨认出来,所以他们的手艺不赖。万福玛利亚号只有三英寸长,而目标A接近八英寸。天哪,那艘飞船可真大!

连接两艘飞船的管子是什么?它从万福玛利亚号的舱门通向目标A菱形部分的中心,管道的宽度刚好罩住我的气密过渡舱舱门。

他们想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