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道别与新生
河鼠决定要用一顿午宴来纪念蛤蟆的康复。他说:“人们太容易让重要的事件就这么过去,忘记关注或为它们庆祝,也许是因为我们通常都只在事后才明白它们有多重要。”
为什么选在红狮酒店庆祝,河鼠自有他的道理。红狮是一家老客栈,中间有个庭院,还有木质墙面的餐厅,侍者看着和这客栈岁数一样大,银须低垂,身着长长的白围裙,都快碰到开裂的黑皮鞋上了。
河鼠进酒店前就知道菜单是怎样的:布朗温莎汤、诺福克烤火鸡搭配小香肠、雪莉酒松糕,还有切达干酪和咖啡。他第一个到酒店,査看事先预订的私人包厢是否布置妥当。他惊喜地发现包厢看上去棒极了:桌子铺着上过浆的桌布,白得耀眼,还摆放了餐巾、闪亮的玻璃杯和沉甸甸的老式餐具。
河鼠仔细看着酒水单,不出意料,果然有几款上好的葡萄酒,价格也公道。他点了几瓶波尔多红酒,接着便去吧台那儿等朋友们来。他给自己要了一杯最爱的啤酒,名字叫“喔乐来”,是“喔!欢乐起来!”的缩写,意思正合适。河鼠倚着吧台,畅饮啤酒,感到无比满足。
蛤蟆第二个到,他感觉轻松自在,期盼着见到朋友们,告诉他们最近发生的一切。然而当他漫不经心地穿过庭院,把自行车停靠在酒店栏杆,摆弄完板球俱乐部的领结后,他忽然感觉双腿瘫软。因为他瞬间明白身处何地,与之相关的往事记忆也如洪水般将他吞没。原来就是那家红狮酒店啊,当年他从规劝他的朋友那儿逃出来,路过这家客栈就进去胡吃海喝了一通,接着(真可怕!几乎没法儿往下想)他偷走了一辆漂亮的汽车,然后餵铛入狱。
所幸这时河鼠出现在酒店门口,他体恤地说:“你好啊,蛤蟆,怎么你脸色像撞鬼了一样。你到得最早,快进来吧,我请你喝一杯。”蛤蟆重新镇定下来,跟着河鼠去了吧台。最年长的侍者盯着蛤蟆看,向他投去探询的目光。但蛤蟆也能直视他了,还让他挂好外套。
“来点儿什么?”河鼠问,“一杯苦啤?”
“可别,”蛤蟆回答,“你知道的,我一向喝白兰地加苏打水。”
“瞎说什么呢,蛤蟆,”河鼠带着几分锐气说,“我可记得你喝过好几回啤酒。”
“哪一回,说来听听?”蛤蟆也在练习他刚刚获得的自信。
所幸他俩的讨论还没变得过于激烈就中断了,因为另外两位朋友——鼹鼠与老獾一一豆到了,他俩是一同打车来的,老獾像往常一样又让鼹鼠掏了车钱。
“你好,獾。你好,鼹鼠。”很快他们便聚拢在吧台前,欢快地聊起天来。
“河鼠,一起午餐的主意真好,”老獾和善地说,“做得好。”河鼠都以为獾大概要拍拍他脑袋了。蛤蟆则在和鼹鼠高谈阔论他那些夸张的经历,鼹鼠应和着:“真的?”
“然后呢?”其实鼹鼠早就听过,他心里想的是待会儿的午餐。
这时,年老的侍者过来对河鼠说:“午餐准备好了,先生,还请各位入座。”于是他们一一就座,很快就喝起汤、叉起火鸡肉,大方地往杯子里倒河鼠选的红酒佳酿。接着上了雪莉酒松糕,里面还真有些雪莉酒。
“真难得,”老獾说,“平时厨师最多用红酒木塞蹭点儿味道就得了。”
蛤蟆和鼹鼠又再要了一份,随后奶酪和咖啡也端了上来,大家都已喝到微醺,心满意足。蛤蟆正想从雪茄盒里抽出一支大雪茄来,却瞥见老獾严厉的眼神,只好把惹人厌的烟放回去,还拍拍口袋假装只是在找手帕。
“好了,”老獾朝大家和蔼地微笑,“你们目前都在做哪些计划呀?”
房间里鸦雀无声。小动物通常不会提前做计划,对他们来说,在四季更迭中按部就班,才能过得舒服,把忧虑都抛在脑后。改变会带来风险,风险会导致危险处境,危险意味着死亡的威胁。
不过,在经历过种种事情后,他们都从中了解了自己。改变早已发生,他们明白无论风险如何,都必须继续前行。他们都成长了,学会放下小孩子心性。所以每个人都做了计划,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来得及彼此分享。
“要不我先说?”一向爱打圆场的鼹鼠说道。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好,于是鼹鼠接着说:“我要回老家了,我打算把鼹鼠幽居改造成一家餐厅。”
河鼠完全不知情,脱口而出:“可你根本不会做饭啊,你连鸡蛋都不会煮!”
“煮你个大头鬼,”鼹鼠嘟囔了一句,然后提高了音量说,“我又不去掌勺,我找了个很好的大厨。你还记得水獭的儿子小胖吗?当年迷路被我们给找回来的小胖?人家现在成年了,他烧得一手好鱼,有如神助,甜点也做得可口,最拿手的是面包和黄油布丁。我们的餐厅即将开张,名字就叫‘加里波第’。”
“我现在想起来了,”河鼠说,“我只去过你家一回,但我记得那是个温暖舒适的蜗居,你在花园里放了加里波第的半身像。”
鼹鼠露出愉快的笑容:“鼠儿,我真高兴你还记得。那你还记得花园里别的东西吗?用扇贝壳镶边的金鱼池塘,还有把东西都照变形的镀银玻璃球,还有印象吗?餐厅就设在那儿。水獭准备投钱,做我的合伙人,我是餐厅经理,小胖是主厨。”
“干得好,,鼹鼠。”老獾说,“我会经常照顾你生意的。我是个吃货,真的。”獾有时候说起话来也俗气得很。
“我也会去,”蛤蟆说,“真是绝妙的想法。啥时候开张?”
“多半会是秋天,”鼹鼠答道,“你知道,等大多数动物放慢节奏、安静下来时,才能欣赏到靈鼠幽居特别的氛围。”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老獾很喜欢盛鼠造在地底下的屋子。
鼹鼠接着说:“到了春天,我们会做野餐提篮。你们懂的,冷牛舌冷火腿冷牛肉、腌黄瓜沙拉法式小面包水芹三明治、罐头肉生姜啤酒柠檬苏打水,那几样。”
“真不知道他的想法是从哪儿来的?”河鼠思忖着。他想起和鼹鼠在河边的第一次野餐,但他没出声。
鼹鼠停了下来,他意识到也就是最近,自己变得不再那么害羞、那么沉默寡言了。刚才他成了大家关注的中心,清晰地描绘着他的计划,让人听得兴趣盎然。相比过去好些年,现在的鼹鼠更强大,也更快乐了。
他倚向河鼠,轻声说:“你也会来的,对不对,鼠儿?”
“当然了,鼹儿。我会是最常光顾你的客人。”河鼠柔和地微笑着。他们都明白虽然鼹鼠要回老家,但彼此的友情依然坚固。
“好了,那么你呢,河鼠?到时你可就一个人了,你有什么打算?”蛤蟆问道。
河鼠重重地咽了咽口水。他早就知道这会是个窘境,但还是得面对。河鼠看着半空,避开朋友们的眼神,说道:“我要离开河岸了。”
“你说什么?”老獾的声音严肃至极。
“我要离开河岸。确切地说,我要搬到南部的灰色海边小镇去。那是个靠着海港的可爱小镇,海港的一边很陡峭,矗立着高高的石头房子,还有一路延伸到岩石边上的花园。”河鼠的脑海里浮现出描绘的画面,他的声音更有力了,眼睛闪闪发亮。“石梯的台阶垂满一簇簇粉色的缴草,你若从那儿往下看,就能看到一片片波光粼粼的蓝色海面。海港泊满了小船,拴在老海堤的圆环和标柱上。海港一直都有嘎嘎作响的渡轮,迎来送往,载着人们上班和回家。
“小镇外就是美丽的海滩,在那儿可以捉虾,还有人会用托盘端来奶油茶点,你可以坐在岩石上享用。到了春天,所有通向悬崖顶端的树林和小径都铺满迎春花和紫罗兰,爬上去就能眺望从世界各地驶来的船只,它们在海港出入,鼓起的白帆宛若天上的白云。”说到这里,河鼠停了下来。朋友们知道他爱写诗,可听他这么诗意地说话还是头一次,大家都听入迷了。
“可是,没有我们在身边,你不孤单吗?”蛤蟆柔声问道。
“一点儿都不会,”河鼠回答,“我会和一个老朋友再续前缘。他是一只从伊斯坦布尔来的海鼠,我有好多年没见他了,最近他从南部的海边小镇写信给我,要给我一份工作。他有一家小书店名叫‘旅人大全’,专门出售旅行相关的书,他想让我管理书店。书店很好找,就在教区教堂对面,离小镇码头只需步行一分钟。我会住在书店上面,虽然和我钟爱的河岸生活很不一样,我还是打定主意要去那儿。”
“好吧,鼠儿,”鼹鼠说,“你真让我猜不到,真的。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很久以前你就对‘南下’那么痴迷,你总说要‘南下’,当年我差点儿和你吵起来才让你恢复理智。你确定这回不是‘南部狂热’再次发作?”
河鼠微微一笑。“不是了,鼹鼠,这回不同了。确实,那些回忆常常萦绕在我心头,其实是从我第一次遇见这位航海家朋友亚历山大开始的。但从那以后,我仔细琢磨我想要什么,也想过这次移居会给我的人生带来怎样的不同。你永远都是我亲密的朋友,鼹鼠,但我必须朝前走。另外,”河鼠轻声说,“我打算写一本书。”
“关于什么?”蛤蟆问。
“也许关于你,蛤蟆。关于你,老獾。还有你,鼹儿,关于我们一起经历的种种。不论发生什么,那些回忆鲜活得就像在我眼前放电影一样。”
“书名叫什么?”蛤蟆问。
“我现在还不确定。也许叫《灌木丛中的微风》?”
“不是什么好书名,”獾不屑地说,“得想个更抓眼球的标题,吸引公众注意。叫‘船和獾’怎么样?听起来可带劲多了。”
“到时看吧,”河鼠说,“我还没决定,不过真要写书的话,我知道我一定能想出好名字。”他之前觉得,要把离乡的爆炸消息告诉朋友们会很困难,刚开口时也非常焦虑。可一旦说开了,他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也自觉讲得很好。其实他已经在卧室的镜子前练习了好几遍,直到能流利自如,他甚至还设计了何时语气柔和、何时停顿一下以制造戏剧效果。他的讲话确实很有说服力。“但不用太有说服力,”河鼠心想,“我可不希望每逢节假日他们就跑来看我。”
侍者又端来些咖啡和花色小蛋糕,大家自己动手吃喝起来。蛤蟆和鼹鼠盘问起河鼠的具体计划,这让老獾坐得不耐烦,故意看起了怀表。“我料定你们都想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吧?”獾问。
“是的,当然了,”蛤蟆热情地回应,“你知道我们都很好奇,只不过鼹鼠同河鼠的计划太让人出乎意料,太让人兴奋了。”
“所以你们觉得我的计划不让人惊喜,是不是?”獾咄咄逼人地问。
“不,当然不是了,”河鼠说,“跟我们说说你的计划吧。”
“别像个孩子一样了。”鼹鼠一边想着,一边礼貌地向獾投去感兴趣的目光。
“好吧,行。”獾缓和了一些,说道,“不过你们可都得注意听,像鼹鼠那样,因为我有重要消息要宣布。”在场的动物感觉像是刚被校长训过话,都收敛起来。
“众所周知,这些年来我耗费了大量时间致力于本地公共事务,能成为野树林众多朴实民众的代表,我也十分自豪。目前有许多重要的议题需要解决,比如阻止地产开发商在野树林边缘造房,因为那些讨人厌的平房会进一步侵蚀我们的领地。再比如阻止那帮人建造横穿野树林的公路,那公路可是给你那嘀嘀叭叭让人头疼的汽车用的,蛤蟆。”
蛤蟆正想抗议说那是老早之前的事儿了,如今他到哪儿都骑自行车,可老獾严肃的面色和大嗓门让他把话咽了下去,还摆出恰如其分的歉意表情。不过蛤蟆知道老獾说的确实也是这么回事。獾是元老,野树林里不少小型动物都仰仗他来领导本地事务,在他的保护下很安心,这也不奇怪。
老獾当选了教区议员和野树林乡区议员,为保护家园和本地居民付出了很多心血。换个年代,他就是‘环保斗士’,但对獾来说,保护大家赖以生存的栖息地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半月形眼镜架在老獾鼻尖,让他显得既睿智又威严,他接着说:“我的理念向来是所有人共同生活在一个国家、一片野树林。我们要让人民融为一体,而不是让他们分裂成几派。作为拥有世界资源的幸运儿,我们有责任帮助那些可怜的贫民,设立本地野林医院是我贡献的一己之力,我也很荣幸成为医院董事长。”獾说到这儿停下来,等着鼓掌喝彩,可是没人有反应。
“好吧,真是受不了,”鼹鼠心想,“他是个古板的保守党,他以为他在发表选举宣言吗?我才不吃这一套,难道他认为我是他所谓的可怜贫民?我得让他知道,我可不买账!”但老獾没等任何人插话,又继续说下去。
“追求个人自由,适当关心弱势群体,这些事情都不能逾越法律的准绳。凡是触犯法律的人都必须受罚,只要犯罪证据确凿,就该从严惩治。”蛤蟆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发白,拨弄着领结,好像喘不过气来。他还记得在法官面前被判刑入狱的情形,想想就胆战心惊。
“行了老獾,别太过头了!别忘了谁在这儿。”河鼠说。獾立马打住了,虽说他时常自大专横,却也有温情体贴的时候。“那啥,蛤蟆,我不是在说你。我考虑不周全,是我大意了。请你原谅。”
“没关系,”蛤蟆说,“只是这对我来说还是个敏感话题。”
“那是自然,”獾说,“我一直认为,如果一个人做到了改过自新,就像你这样,那么之后他就该完全恢复正常生活,重新融入社会。”这番善意宽容的话让蛤蟆感觉好多了,他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
獾接着说:“所以当我被任命为本地议员主席时,我感觉我的一生都在参与各类不同的事务,可以说,我这一生都在为民众奉献。”
鼹鼠知道老獾对自己的成就非常自豪,谈起他的社会活动和职位头衔也毫不低调。鼹鼠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最可怕的那次历险,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繼的时候,他看见老獾家墨绿大门上挂着一串拉铃索,上面还有一块铜制招牌——最近已经换上新的了,上面精致地刻着四四方方的大写字体:“太平绅士獾先生。”
“好吧,”蛤蟆这时有些不耐烦了,“所以你是说,你打算一如既往地做现在做的事情咯。”老獾严厉的眼神让蛤蟆赶紧补上一句:“这没啥不对的。为服务社会奉献一生什么的,相当重要。”
鼹鼠开始咯咯傻笑起来,被河鼠狠狠踢了一脚,正好踢到小腿旧伤口上,这才让他停下来。
“蛤蟆,你要是仔细听,就能听出我要告知各位的重大消息。”
所有人都期待着下文,獾十分郑重地说道:“我被推选为下一届选举的议会候选人了!”一瞬间,大家鸦雀无声。接下来是一片欢呼声,大家走过去握着獐的手、拍着他的背,向他道贺,让獾非常受用。
“我能想象你当选我们议员的样子,”河鼠说,“你很会演说,为人正直,还真正把河岸和野树林的每个居民都放在心上。”
虽说鼹鼠和獾政见不同,但鼹鼠也清楚老獾是个好人,他不由自主地喊道:“三声欢呼给老獾,喔喔,好耶!喔喔,好耶!喔喔,好耶!”
老獾被这突如其来的深情和敬重深深打动了,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红手帕擦拭眼泪。一时间大家都在说獾一定能当个好议员,这好消息对獾来说是实至名归,而獾则说欢迎大家来帮忙写信封之类的话。等包厢渐渐安静下来,蛤蟆发现他的三位朋友都向他投来了期待的目光。
“好啦,蛤蟆,”鼹鼠说,“我们都等着听你的计划,你的计划一定非常棒。”
可怜的蛤蟆!他其实很怕这一刻,因为他想起之前有一次,他本可以用聪明才智和演唱天赋让朋友们为之叫好,但最终他决定放弃。那是几年前,他为夺回蛤蟆庄园而设宴庆祝的那回。此刻的他和那时候一样,他多想把这机会当成舞台,发表精彩的演说,或是来一段振奋人心的演唱,亮一亮他悦耳的男高音歌喉,让朋友们乐一乐。
可现在他知道,那样做并不合适,也不能真正表达他想说的话。杰出艺人、伪装大师、马路杀手,那样的蛤蟆是虚幻的,也是危险的。不论何时,只要那些角色上身,最后都以他痛哭流涕收场,甚至更糟。设宴那回,他表现得谦逊无私,不过是因为他惧怕老獾的怒气和不满,那时獾在他眼里就是个严苛挑剔的家长。
而现在他有意地选择不再扮演滑稽丑角的戏份了,他想起在主日学校听到的波利卡普的故事。很少有人记得波利卡普这位可敬的圣人,在他即将殉道之际,一个声音对他说:“坚强点儿,波利卡普,你是个男子汉!”于是蛤蟆也告诉自己:“坚强点儿,你是蛤蟆!”
“好吧,老兄们,”他柔声却坚定地说道,“我当然也做了些对我人生影响重大的规划,虽然你们可能会觉得有些无趣。各位,我找了份工作。”
“什么?”獾大吃一惊,“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干一份有工资有报酬的活儿?”
“是的,”蛤蟆毫不畏缩地直视着獾,“其实我已经干起来了。”河鼠快坐不住了,心想:“蛤蟆老兄果然每次都会带来惊喜。”
“那是什么样的工作呢?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河鼠问。“我准备经营房地产。你们都清楚,我花了很多时间打理庄园。要知道,我也不是整天都坐着大篷车到处乱转,或是开着快车玩生死时速。”此时蛤蟆看着鼹鼠,努力保持严肃,可还是憋不住咧嘴笑了。鼹鼠也笑了,所有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真好,”蛤蟆心想,“这是头一回大家和我一起笑,而不是嘲笑我。”
“说正经的,老兄们,打理庄园要干的活儿很多,我得监管庄园农场是否经营妥善,还得干砍树、种树之类的活儿。所以我找了几个人一起干,我们打算用我父亲留下来的钱成立自己的房地产公司。鉴于我特有的管理经验,我会负责更优质的楼盘,比如‘河滨豪宅’和‘乡村庄园’。”
鼹鼠心想:“不就是势利鬼的楼盘嘛。”
“我必须告诉你,蛤蟆,”獾开口说,“我很高兴,也很满意你的计划。我知道你父亲也一定会觉得欣慰和惊喜的。干得很好,蛤蟆。”这番话在蛤蟆听来如同天籁。
“你会给公司取个什么名字?”务实的河鼠问。
“我们会叫它叫‘骑士、蛤蟆与弗兰克’,公司将会设在伦敦。目前我们正在和伦敦河岸街的四家办公楼商谈。”
“你刚才说伦敦?”鼹鼠焦虑地问,“那不是在‘大世界’吗?我以为咱们永远都不会上那儿去,甚至不会提起那地方。”
“胡说,”蛤蟆精神抖擞地说,“对‘大世界’的误传太多了。当然,如果你体格小,又只住过弹丸之地,自然就觉得‘大世界’又大又可怕。但过一阵你就能在那里找到容身之处,能力也比之前大得多。我觉得在那儿我有更多的自主权,当然也就有更多的机遇。”
“好吧,他也许说得对,”盛鼠思忖着,“不过我很高兴我不用搬家。我熟悉河岸,河岸也熟悉我。就算它是个弹丸之地,我也会全心全意留守。”
“那么你还会待在蛤蟆庄园吗?”河鼠问。
“不了,我把它卖了。”
大家都惊呆了,一时无语。獾惊恐万分地说:“你干了什么?你卖了蛤蟆庄园?难道你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折腾它?老天爷啊,他们会把它变成一家酒店,或是开个野生动物园,把外来动物也带过来,他们可无权待在这儿。”
“老獾,淡定。”蛤蟆这回稳稳地控制住了局面,“我把庄园卖给了几位企业家,他们打算把它打造成一所管理学院。我们已经达成协议,不能对庄园主楼做任何改造。”
“必须的,”獾插话说道,“它可是法定的历史保护建筑呢。”
“不过,他们肯定需要建一栋宿舍楼和其他设施。”蛤蟆继续镇定自若地说,“跟你们说心里话,卖了它是为了减轻我的负担。蛤蟆庄园的整修费用越来越高,西楼需要修葺屋顶,厨房也得彻底翻新。”
“那你会住在哪里呢?”鼹鼠问。
“我在村子里买了一栋房子,叫‘老教区’,你们肯定听说过。房子不错,是维多利亚后期造的,花园方便管理,还能看到河谷的美景。这样我就能步行到车站,坐火车去市里上班。”
“估计这回坐的是头等座,不会再是火车踏板了吧?”河鼠有些尖刻地说。
这话差点儿就惹恼了蛤蟆,但他只是笑着回答:“是的,鼠儿,我会正当合法地乘火车,不会再伪装成洗衣妇了。”
“蛤蟆,”鼹鼠说,“你总是让我惊喜!自打多年前我第一次见你,我就发现你是那么让人激动,那么不同凡响。我知道你经历了种种磨难,但至少你的生活很刺激。和我相比,我觉得你把人生体验到了极致。所以你会不会觉得新生活太乏味,只不过是‘城里的某个人物’而已?”
“鼹鼠,你真的太善解人意了!你说出的想法正是我曾经一度不敢清醒承认的。的确,我做了许多刺激的事儿:偷车、越狱、变成伪装大师、跟警察‘斗智斗勇’。噢,是的,我确实兴奋了一阵,那是肯定的。”蛤蟆的声音越来越响,开始膨胀起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恢复了镇定。他咳嗽了几声,接着说:“我已经决定加入本地业余戏剧社,那样我就能从舞台上过足戏瘾,而不会把虚幻和现实搅和起来。经过好几轮试镜,不自夸地说,他们下一部戏将由我来领衔主演。”
“太棒了,蛤蟆老兄,”朋友们异口同声地称赞他,真心为他欢喜,“要演什么角色?”
“演海盗版的蛤蟆,头顶骷髅帽,身着条纹衫,斜戴一块黑眼罩。”
“给咱们唱一段吧,求你了。”鼹鼠恳求道。
“是啊,快来一段吧,蛤蟆,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轻歌剧了”獾说。
“好啊,”蛤蟆回答,“不过你们可得跟我一起唱。”等全场安静后,蛤蟆开始了他的表演。他的嗓音清亮悦耳,把英雄戏仿体的诙谐韵味表现得恰到好处。他唱了几句后,朋友们也加入了合唱,歌词如下:
蛤蟆:“我是蛤蝶,海上大盗!”
朋友们:“海盗蛤蟆,喔喔好耶!”
大合唱:“是啊,是啊,当个海盗多美妙!”
大家又唱又笑,蛤蟆歌兴大发,差点儿想唱完整个第一幕,这时敲门声响了。老侍者走进包厢歉意地说:“打扰了,先生们,你们用完餐了吗?我们得收拾一下房间,为晚上的活动做准备了。”河鼠一看表,原来都快晚上六点了。于是大家都拿上外套,相互道别,一齐走入了夜色。室外的夜晚,月朗风清。
已在庭院里等候多时的出租车开到正门,接上了鼹鼠和老獾司机正要发牢骚,一看是老獾,便立马改变主意,问候他晚上好。车开了,鼹鼠向窗外挥手告别。河鼠则信步走在路上,挥舞着手杖,想着海边的夏天,考虑着南下后他要买条什么样的船从海港出海。
蛤蟆用别针别好裤腿,从外套口袋里取出鸭舌帽,在头上调整好角度,骑上车一路朝庄园飞驰而去。他一心想着要做的事情,心情非常愉悦。他回想着朋友们听到他要开公司的反应,特别是獾对他说的一番话。“他也并非是个老顽固,”蛤蟆心想,“我想我处理得非常得当。”
接着,他发现自己哼起了在心底尘封多年的一个调调。他很快想起了歌词,便开始轻声哼了起来,并深深陶醉其中。
世上英雄辈出,
史书皆有出处。
若论大名万世瞩目,
还得数我蛤蟆!
唱完他便开怀大笑起来。“好啦,只是逗个乐,再说这诗写得还蛮有水平嘛。”于是他决定把整首歌都唱完。这一次没有旁人在场,他便放声高歌,等上了蛤蟆庄园坡道才唱完,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欢乐得很。
牛津智者众多,
堪称知识渊博。
若要比试聪明才华,
不抵蛤蟆一半之多!
困在方舟的动物,
号叫着流涕痛哭。
是谁说“前方就是大陆”?
又是蛤蟆先生的鼓舞。
行军队伍前进,
统统向他致敬。
他是国王?还是将军?
不,他是蛤蟆先生!
女王连同一众女仆,
坐在窗前缝缝补补。
她喊:“看哪!是谁如此玉树临风?”
她们答:“他是蛤蟆先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