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的艺术

永不间断的知觉。虎追虎。

我想,了解“观察”,了解“看”的本质和美很重要。心只要还受到扭曲——爱到神经作用、感情、恐惧、悲伤、健康状况、野心、做作、追求权力等的扭曲——就无法听、看、注视。听、看的艺术不是培养得来的,不是进化或逐渐成长的问题。我们感受到危险时会立即产生行动。这是身体的记忆本能的、当下的反应。我们从小就一直受这种制约来应付危险。我们的心若不立即做这种反应,人身就会毁灭。所以,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是,我们有没有可能只是“看”就采取行动而不是由于什么制约。我们的心能不能够对任何扭曲都自由而立即反应,从而采取行动?知觉、行动、表达是一体的,三者不可分。看就是行动,行动就是看的表达。知觉到恐惧时,因为很紧密地观察这个恐惧,所以就免除了恐惧——这就是行动。今天上午我们能不能讨论这些?我想这一点很重要,因为我们可能因此而看清一些未知之事。但是,不论如何都深受恐惧、野心、贪婪、绝望等心情扭曲的心,是不可能看清任何事情的。要能够看清事情,生命必须健康、平衡、和谐才可以。

所以,我们的问题就是,心(意指整个生命)能不能够认知某种“倒错”、某种挣扎、某种暴力?看见这些,才能结束这些——立即地而非逐渐地结束。这表示不让时间在知觉和行动之间发生。如果你不中断地注视危险,行动就立即产生。

我们已经习惯一个观念,那就是,我们借着一天天的注意,一天天的修炼,我们将逐渐智慧起来,逐渐地悟。我们习惯这个观念,这是我们的文化的模式,也是我们的制约。但是我们现在要说,这个心免除恐惧与暴力的逐步过程适足以加深恐惧,增强暴力。终止暴力(不只终止外在的暴力,也终止生命深处的暴力),终止侵略心,终止权力的追求可能吗?完全看见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们能不能不让行动发生而终止这一切?今天上午我们是否讨论这一点?通常的情形我们会让时间进入看和行动之间的空隙,这就是实然与应然之间的耽搁。这里面有一种欲望,想去除实然,而达成或变成另外一种东西。我们必须了解这种时间的间隔。我们一向用这种方式来思考事物,因为从小别人就灌输我们,教育我们,说我们渐渐的,到最后,终将成为某种东西。就外在而言,我知道在技术上时间是必要的。若非经年累月的练习,我不可能成为一流的木匠、物理学家、数学家。我们有可能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清楚”——我不喜欢“直觉”这个字眼——能够看清一个数学问题。但是我们知道,学习技术或语言所需的记忆,绝对需要时间的培养。我不可能明天就会说德语,我需要好几个月。电子我一点都不懂,要学电子我需要好几年。所以,请不要把学习技术所需的时间和干涉知觉行动的时间混为一谈。

问:我们要不要谈一谈小孩子,谈一谈成长?

克:小孩子必须成长。他必须学很多东西。我们说“你必须成长”时,这是一句贬损的话。

问:先生,我们内在心理确实有一种部分的改变。

克:当然!我一直很生气,或者我们现在就很生气。可是我们说“我不应该生气”。我们逐步地努力,造成一种部分的状态是我们有一点不生气,有一点不恼怒,有一点克制。

问:我不是这个意思。

克:那你是什么意思,夫人?

问:我的意思是,原先你有一种东西,但是后来把它丢了。这其中可能有一点东西互相混淆,你已经不一样了。

克:是的。可是这混淆难道不是一直都一样,顶多只有一点修正而已吗?这里面有一种不断的修正。你可能历经依赖的痛苦,孤独的辛酸,而后不再依赖某人,你说“我不再依赖”。这时你可能真的能扬弃这个依赖。所以你说确实已经有了某种改变,下一次的依赖是不一样的。但是你又开始努力改变,然后又扬弃一次。我们现在要问,我们有没有可能看清依赖的本质,因而立即——而非逐渐——像遭遇危险而采取行动一样地去除依赖。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们非但要在口头上讨论,而且要深入地、内在地讨论。请注意其中的含意。整个亚洲都相信转生。转生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会依据这一生过得怎么样重生到来生。如果你这一生残暴、有侵略性、破坏性,你就要在来生为此付出代价。你也不一定会变为禽兽,你仍然可能生而为人,可是却活得很痛苦、很败坏。因为你前世没有过美好的生命。但是,那些相信转生的人,都只相信字义,而不曾了解字面下深刻的意义。你“现在”所作所为无限地关乎明天,因为,明天——就是来世——你将为今天付出代价。所以,“逐渐获致不同状态”的观念东西方皆然。同样都有时间这个因素,都有“实然”与“应然”。获致应然需要时间,时间就是用力、集中、注意。我们由于不注意或不集中,才会一直用力练习注意——这就需要时间。

必然有一种方法可以处理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了解认知——看与行动。两者不是互相隔离,两者不可分。我们必须平等地探讨行动、探讨“做”这个问题。何谓行动?何谓做?

问:没有知觉的瞎子如何行动?

克:你有没有尝试过戴着眼罩活一个星期?我们试过,为了好玩。你知道,你会发展出别的感觉。你的感觉会变得很敏锐。你还没有走到墙壁、椅子、桌子之前,你就知道它在那里。但是,我们谈的却是我们对自己的盲目,内在的盲目。我们很清楚外在的事物,可是内在的事物我们却很盲目。

何谓行动?行动是否永远根据观念、原理、信仰、结论、希望、绝望而行?我们如果有观念,有理想,我们就会努力符合那个理想。这时理想和行动之间就有了间隔。这间隔就是时间。“我应该成为这个理想”——将自己等同于这个理想,这个理想最后终会采取行动,让理想和行动之间没有间隔。有这个理想,又有这个趋近理想的行动时,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东西?这个时间间隔当中发生了什么事?

问:不断的比较。

克:是的,比较着一切这一类的事情。如果你用心观察。这里面会有什么行为?

问:忽略现在。

克:还有呢?

问:矛盾。

克:是矛盾。矛盾造成伪善。我很生气,可是我的理想说“不要生气”。于是我压抑、克制自己去符合、接近这个理想。于是我便一直在冲突、伪装。理想主义者就是伪装的人。这种分裂里有冲突。除此之外还会产生其他因素。

问:为什么我们无法记住前生。如果能够,我们的进化就容易多了。

克:会吗?

问:我们能够避免错误。

克:你所谓前生是指什么?指昨天的生命?二十四小时前的生命?

问:最新的一次转生。

克:那是一百年前吗?为什么会让生命比较容易?

问:我们会比较了解事情。

克:请你一步一步听着。你所为或所不为,你一百年前的苦恼,你都会有记忆。那就和昨天一样。昨天你做了很多事情你喜欢或后悔。这使你痛苦、绝望、悲伤。这一切你都有记忆。你有一千年前的记忆。基本上那也和昨天一样。那将在今天降生的,我们为什么叫做轮回,而不叫做昨天的转生?想想,我们之所以不喜欢,是因为我们自认是超凡的生命,我们有的是时间成长、爱、转生。那你从未注意的轮回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你的记忆。这轮回无所谓神圣。你昨天的记忆在今天的所作所为中出生。昨天控制着你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千年的记忆通过昨天和今天也在发生作用。所以我们有的是过去——不断在重生。但请不要以为这是脱出重生的方法,不要认为这是一个解释。我们如果明白记忆的重要和它的极端徒然,我们就不会再谈什么轮回。

我们问的是何谓行动。行动能够自由、自发、立即吗?或者行动永远都受时间的拘束呢?

问:我曾经看猫捉老鼠。猫不会想说“那是老鼠”。它会本能的立即去捉老鼠。对我而言我们似乎也应该如此。

克:不要“我们应该”。先生,拜托。我想只要我们从根本上了解时间,我们就绝不会再说“我们应该”、“我们必须”。我们自问——不是口头上、知识上,而是深深的从内心问——何谓行动?行动永远都受时间拘束吗?行动由于出之于记忆,出之于恐惧,出之于绝望,所以永远受时间拘束。那么,到底有没有一种行动是完全自由,所以免于时间的拘束?

问:你说我们看见蛇就会马上行动。可是蛇却随着行动而成长。生命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有的不只是一条蛇,而是两条蛇。这就变成数学问题。这时时间就进来了。

克:你是说我们活在老虎的世界,我们碰到的老虎不只一头,而是披着人皮的很多老虎。这些老虎只顾追求自己的快乐,很残暴、贪婪。活在这样的世界你需要时间去杀掉一头又一头的老虎。这老虎就是你自己——在“我”之内。我里面有十几头老虎。于是你说,要驱逐这些老虎,一头一头地驱逐,你需要时间。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探询的问题。我们认为,要杀掉我内在一条又一条的蛇需要时间。这个“我”就是你——你和你的老虎,你的蛇。这一切也是“我”。然后我们说,为什么要杀掉我们内在一只又一只的禽兽?我里面有几千个我,有几千条蛇。我杀掉这些蛇时,我也就死了。

所以,到底——请注意听,不要回答,只要寻思——有没有方法可以立即驱逐这些蛇?不是逐渐的驱逐?我有没有办法看清楚这一些禽兽的危险,看清楚我内在这一切矛盾的危险而一举免除之?如果我没有办法,我就没有希望。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假装,可是如果我没有办法立即扫除我内在的一切,那么,不论我来生是否转生,是否转生一万次,我永远都是奴隶。所以我必须找到一种行动,一种看的方式,使我在知觉的那一刹那,立即了结那条龙,立即了结我内在那一只猴子。

问:做啊!

克:不,夫人,拜托。这个问题真的不寻常,光是说“做”或“不做”是不够的。这个问题需要深入地探索,不要告诉我你已经找到答案或你应该这样做、那样做。这我没有兴趣,我只想寻思。

问:但愿我看得到!

克:不要“但愿”。

问:如果我感觉到某种东西,我应该形诸文字或者放在心里就好?

克:我们刚刚说的话很简单,你为什么要把它改变成你自己的话?你为什么不明白我们刚刚说的话?我们内心有很多禽兽,很多危险。我能不能用一次的知觉——看——当下一举免除那一切?夫人,你可能已经做到了。我不问你是否做到了,这在我有一点唐突。可是我要问:这有没有可能?

问:行动有两个部分。内在的、判断的部分是立即发生的。行动对外则需要时间。判断意味内在的行动。衔接这两个部分需要时间。这是语言问题、传导问题。

克:先生,我了解。有一个外在的行动需要时间,另外有一个内在的行动是知觉兼行动。这内在的行动,连带它的知觉,决定行动并立即行动;和另外一个需要时间的行动如何衔接?我这么说清楚不清楚?

如果我可以指明的话,我认为这衔接不需要时间。两者之间没有所谓的衔接。我会让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很清楚从这里走到那里需要时间,学习语言需要时间,做任何身体的事情都需要时间。可是,内在需要时间吗?如果我了解时间的本质,我可以正确地处理外在世界的时间,但又不让它干扰我内在的状态。所以我不从外在开始,因为我知道外在需要时间。可是我在问我自己:内在的知觉、决定、行动到底需要不需要时间?所以我就问我自己:“‘决定’到底有没有必要?”决定是时间的一瞬间,一个点,一秒钟。“我决定”意味着有一个时间因素。决定依据意志和欲望而行;这一切都含有时间。所以我要问:为什么“决定”总是要进来?这决定是不是我的制约的一部分,而这个制约在说,“你要有时间才行”。

所以,有没有一种没有决定的知觉与行动?这就是说,我认知了我的恐惧,这个恐惧是由思想、过去的记忆、经验,由昨天的恐惧转移到今天造成的。我了解恐惧的整个本质、结构、内在性。看清恐惧而不带任何决定就是免除恐惧。这有没有可能?不要说有,说我做到了,有人做到了——这不是要点。这个恐惧能不能在生起的刹那立即消除?我们有种种肤浅的恐惧,这就是恐惧的世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老虎。这些老虎——我的一部分——会破坏事情。所以,我——老虎的一部分——和其他老虎之间有战争。

思想也会造成内在的恐惧:心理上没有安全感、不确定。思想滋长快乐,思想滋长恐惧,这些我都看见了。我看见恐惧的危险一如我看见蛇的危险、悬崖的危险、深水的危险。我完全看清这些危险。这个看,就是结束恐惧,没有稍稍一秒钟决定什么的耽搁。

问:有时候我们了解恐惧,可是恐惧还是在。

克:这一点我们要很小心。首先,我并不想去除恐惧。我想的是表达恐惧,了解恐惧;让恐惧流动,让它来,让它在我心里爆发。我对恐惧一无所知。我只知道我恐惧。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我的恐惧到达什么层次,有多深。是在意识上,或者我生命深深的根源之处?还是在洞穴里,在我的心未经探索的领域?我想知道。我想要它出来,要它暴露。所以,我要怎么做?我不要逐渐地做,你了解吗?它必须全部从我生命中出来。

问:假设有一千头老虎,如果我坐在地上我就看不见;但是如果我坐在高一点的地方,我就能够处理。

克:不要“如果”。“如果我会飞,我就能够看到地球的美丽。”可是我不会飞,我在这里。我想这些理论性的问题恐怕没有什么价值,而我们显然也不了解这一点。我肚子饿,可是你们却用理论来喂我。这是一个问题,请务必注意;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有恐惧,每个人都恐惧这个或恐惧那个。我们有很多深刻的、隐藏的恐惧。我也很清楚一些粗浅的恐惧,恐惧的世界;害怕失去工作,害怕失去这个失去那个——失去妻子,失去儿子。我怎样才能够,这个心怎样才能够立时暴露这一切?你觉得呢?

问:你是说我们一劳永逸永远赶走这头野兽,还是说我们必须每一次都出猎?

克:你说,你认为我们能够一劳永逸永远赶走野兽,不让它隔天又跑回来,而我们要每天追赶。这是我们要说的。我不想一直追赶野兽。所有的学校、圣人、宗教、心理学家都在说:慢慢把它赶走。这对我毫无意义。我想知道怎样赶它才会让它永远不要回来。它回来时我知道怎么办,我不让它进屋子。你了解吗?

问:现在我要给这野兽真正的名字:思想。思想如果回来,我们知道怎么办。

克:我不知道,我们看着办。你们都这么的渴望!

问:生命就是这样,我们必须渴望!

克:渴望解答。我们当然必须渴望。这个题目很难。你不能随便几句话就讲完。这个题目要很小心。

问:我们为什么不现在就来做知觉?

克:我正要提议。

问:如果我看着你,会怎样?首先会有一个你的呈现。请你看着我。最先发生的就是视觉上呈现了我,对不对?然后会怎样?会有一些关于这些呈现的思想存在。

克:这就是刚刚这位女士说的。这是同样一件事。思想就是这只野兽。请你们紧追这只野兽,现在,不要说这只野兽是思想、自己、我、恐惧、贪婪、嫉妒,然后再回到这野兽的另一种形容词;我们说这野兽就是这一切。我们知道这野兽不能够逐渐赶出去,因为它永远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回来。不论如何请了解,这样一直追赶野兽,它一直回来,然后我们一直再追赶,这一切多么愚蠢。我想知道我们有没有可能永远赶掉它,使它不再回来。

问:我有自己不一样的作用,不一样的加速度。如果情况是一个作用追逐另一个作用,就完全不会有什么事情。譬如说,如果感情追逐观念。所以,我们必须同时观照这一切作用。

克:你讲的是同一件事,只是讲法不同而已。

问:你自己刚刚要解释。你自己说你完全不想驱除恐惧。

克:首先,我刚刚说我不想驱赶这只野兽,我不想赶它走。我拿起皮鞭,戴上手套之前,我想先知道赶它的是谁。因为,赶它的也许是一头更大的老虎也不一定。所以我才对自己说,我不想赶它。请了解这一点的重要!

问:赶它可能就是你最终的死刑。

克:不,我不知道。先生,慢慢来,让我说明。我以前说我赶这只野兽;我想知道赶它的事体是什么人。现在我说,那可能是一只更大的老虎。如果我想赶走所有的老虎,那么,让一只大老虎来赶小老虎就没有好处。所以我才说,等一下,我不想赶走什么东西。请你看看我心里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不想赶走什么东西,可是我却想注意、我想观察,我想知道是否有一只大老虎在追一只小老虎。

所以我现在很清楚,我不要赶任何东西。我必须排除这个驱赶、克服、支配某种东西的原理。因为,“我必须赶走那只小老虎”的决定可能会变成大老虎。所以我们必须全然停止所有的决定,停止所有驱赶什么东西的欲望。这样我才能够注视。这样我才能对自己说,“我什么东西都不赶”。这样我就免除了时间的负担,而时间正是一只老虎追另一只老虎,其中会有时间的间隔。所以我才说“我什么事都不做,我不追赶,我不行动,我不决定。我应该先看”。

我在看——不是我的自我,而是我的心在看,我的脑在注意。我看到许多只老虎,看到母老虎和公老虎和小老虎,我看到了这一切。可是我的内在一定还有更深刻的东西,我要这个东西全部暴露出来,我要借行动将这个东西暴露吗?我越来越生气,然后平静下来。一个星期之后,我又开始生气,然后又平静下来?或者说,有没有一种方法能够完整地看所有的老虎——小老虎、大老虎、刚出生的老虎?我有没有办法一次完整地看所有的老虎,因而了解整件事情?如果我办不到,我的生活将回到老路,回到以往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所以,如果你们已经知道怎么“听”,今天上午的讨论就结束了。你们还记得那个师父每天上午对徒弟讲话的故事吗?有一天他登上讲台时,飞来了一只小鸟。这只小鸟趴在窗台上唱歌,师父就让它唱歌。鸟唱完之后就飞走了,于是师父就对徒弟说:“今天的讲话结束了。”

一九六九年八月七日 瑞士撒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