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和社会的负恩者(2)

上面这些伦理原则是否能顺利运转,得看每个人是否能把自己看作负有深恩之人,自觉履行义务而不抱怨。前面我们已经了解到,日本的等级制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伴随着等级制,一切习惯被认真遵守,使日本人高度重视道德上的报恩。这些伦理如此深入人心,西方人无法想像。

对上级负恩,如果把上级看成是善人,是比较容易做到的。西方人从来没想过要这样做

。日本人这样做也多少有点儿困难。日语里有个词很有意思,那就是“爱”,相当于英语里的“LOVE”。上个世纪的基督教传教士寻找日语中的同义词来翻译“LOVE”,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爱”。他们在把圣经翻译成日语的时候,用这个词表达上帝对人类的爱以及人类对上帝的爱。但是,日语中的“爱”混合着两种意思,一个是“庇护”,一个是“亲热”。它最贴切最常用的语境就是表达上级对下级的“爱”。在现代日本,当人们要求文字高雅严谨的时候,“爱”就专用来表达上级对下级的感情。后来随着外国语言的入侵和官方努力打破等级界限,现在这个词好不容易开始用于同辈之间。

因此,语言文字构造的氛围也使日本人乐于接受报恩的思想。但在日本,受人之恩不是个随随便便的事情。他们不喜欢背上人情债。长辈或者上级的恩还好说,同辈和陌生人的突然援手,反而让日本人觉得讨厌。按理,这些恩情应该回报,而陌生人和同辈之恩报起来十分麻烦。日本人大街上发生的事情一般不大理睬,不是因为缺乏主动和勇气,而是因为他们觉得除了警察,任何人随便插手都会使别人背上恩情。明治维新之前,有一条著名的法律:“遇有争端,无关者不得干预。”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职责要求你前往帮助,你插手就惹人怀疑,是不是想从中捞点儿什么好处。你既然知道帮助会使对方感恩领情,最好别乘人之危,应该慎重对待。对于卷入“恩情”,日本人是十分小心的。哪怕是一支烟,如果两人过去没有交往,就会感到不舒服。这时,表达谢意的最礼貌的说法是“真过意不去”。有一个日本人向我解释说:“在这样的情况下,直接了当地表示你感到为难,会好受一些。你从来没想到要为对方做什么,因此对受恩感到羞耻。”因此———“真过意不去”。

日语中有许多类似“THANK YOU”的词,仔细体会意思,就能发现受恩时的不安心情。比如现代都市大百货公司普遍采用的一个鞠躬“谢谢你”,听得耳朵全无反应。但应该了解这个词的本意是“这可太难得了”。日本人此时说这个算什么意思?他们在说,顾客上门购货,给商场带来了巨大而难得的恩惠。这是在恭维顾客的慷慨。

那些小店的店主经常挂在嘴上又是另一个词:“这怎么得了。”如果英文用同样的词语来表示谢意,会非常古怪,它的意思就是:“以我这种小本生意无法偿还您的恩情,感到非常遗憾。”还有在大街上,如果风吹走了你的帽子,一个陌生人帮你捡了回来,你最好说一句“这怎么得了”才是恰当的礼节。因为你们可能从此不再相见,无法报答,因此深感遗憾和愧疚。

一个语气更重的谢意表达就是“诚惶诚恐”,它的汉语假名里有一个中文的“辱”字。意思是你受了别人的大恩,但你等级低下,本来不配接受,从而感到羞愧和耻辱。这个词里包含着的“耻辱”,意义非同小可,是下一章要重点讲的。日本的老派店员在向顾客道谢的时候,喜欢使用“诚惶诚恐”。顾客如果要求赊账,也是这个词。明治以前的小说经常会出现这个词,尤其一个身份低的小姑娘被领主选成侍妾,一定得说“诚惶诚恐”,表示“蒙受如此大恩,简直就没脸面见人了”。

上述语言分析基本把“恩”的力量说明白了。这些例子,也许比理性的概括和总结更加有效果。日本人受恩时的矛盾情绪远远多于西方人。在公开的社会关系中,巨大的欠恩感常常推动日本人竭尽全力以求报恩。也正因为这样,被动地欠人恩情常常使人心生反感。对于这种反感,日本著名的作家夏目漱石在名作《哥儿》中作了生动的描绘。

主人公哥儿碰到一个新朋友,给他起了个绰号“豪猪”。豪猪请他喝了一杯冰水,破费一钱五厘。后来主人公受人挑唆,打算与豪猪决裂。此时他马上想到了那杯冰水。

虽然只是一杯冰水,一钱五厘的价格,但接受这种骗子的恩情,实在有损我的面子。接受对方的恩惠而默不作声,就表明我尊重对方,看得起他的人品。我喝的那杯冰水,哪里需要他付钱,但他却硬要抢着付,弄得我心里总感到愧疚,这种羞耻感可不是金钱。我虽然无权无势,却有独立人格,要我低头去接受别人的恩情,那得值100万的价钱!

我让豪猪破费了一钱五厘,但我回报了他一百万。这就是我的感觉。

第二天,他把一钱五厘丢在豪猪的桌子上。不算清这一杯冰水的恩情,就无法继续处理两人之间的问题。

对如此鸡毛蒜皮的事情郑重其事,又如此容易受到刺伤,在美国只有小流氓或者精神病患者才能找到。但这在日本是一种美德。日本人多半也做不到像“哥儿”这样,倒不是因为他们觉得好笑,而是因为他们自己马马虎虎,缺乏足够的“美德”。日本文学评论家谈到“哥儿”时,说他是一个“秉性耿直,纯洁如水晶,为正义不惜战斗到底的人”。作者曾经说,“哥儿”就是他自己的化身。这本小说描绘了一个崇高的美德———受人之恩者,应该把自己的感谢看成具有“百万元”的价值,只有这样想、这样做,才能摆脱负债者的处境。他应该只接受“看得起的人”的恩情。“哥儿”在愤怒中,把“豪猪”的恩情与自己的奶妈的恩情做了个比较。奶妈从小对他十分溺爱,经常把糖果、小铅笔等作为礼物私下里送给他,有一回还给了他三块钱。“她对我如此关怀,让我非常内疚。”当时他把这三块钱当作借款收了下来,几年过去了,仍未归还。但为什么没还呢?“哥儿”把豪猪与老奶妈的恩惠放在一起,得到结论:“因为我把她看成自己的一部分了。”这一独白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日本人对恩情的反应。无论里面夹杂着多少错综复杂的感情,只要“恩人”实际上是自己,也就是“我”的等级组织中占有一定位置的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当然,那些风吹帽子、别人捡起来之类的小事,因为自己同样能做到,无须帮助,也可以心安理得。如果不符合这些条件,“恩情”就成为难堪和痛苦。这种人情债,无论多么微小也让人难过。这才是正确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