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的世界(1)

日本这种有恩必报、自我克制的道德准则,似乎是要把个人欲望等同于罪恶,坚决从内心根除,这似乎很符合佛教的原教旨。但日本的道德准则对感官享乐却又非常宽容,这实在令人惊诧,在这点上其道德伦理显然跟释迦及佛典是对立的。日本是佛教国家,却并不谴责满足私欲,他们不是清教徒。他们认为肉体享乐是好事,他们追求享乐,尊重享乐。只不过要求享乐必须适可而止,不能侵犯到人生的重大事务。

这套生活方式使他们的日子经常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日本人的享乐观,也许印度人最能理解。“享乐”像“义务”一样需要学习。日本人一方面培养肉体享乐,一方面规定不得把享乐当作严肃的生活方式而沉溺其中,这让生活变得很难处理。肉体享乐被当作艺术来培养,玩味之后,又可以马上牺牲“享乐”,献身于义务。

日本人最喜欢的一种细腻的肉体享乐是泡澡。从穷困的农民、卑贱的仆人到豪富贵族,每天傍晚泡在滚烫的热水中是他们的生活常规。

最常见的浴槽是木桶,下面烧着炭火,水温可以高达华氏110度以上。入浴前,要先洗净身体,然后在桶中如胎儿般抱膝而坐,全身泡到热水里,水位浸到下颚处,舒适地享受温暖。日本人的每天洗澡除了美国人一样重视清洁之外,另有一番情趣韵味,是其他国家的洗澡习惯所难以媲美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年龄越大,情味越浓。”

他们会想尽办法节约泡澡费用和劳力,但泡澡是绝不可少的。城镇中有游泳池大小的公共浴池,人们可以在这里一边泡澡一边谈笑聊天。在农村,妇女们轮流在庭院里烧洗澡水,供几家人轮流入浴。入浴时被人看见也并不在乎,即使是上流家庭也是如此。入浴时有严格的顺序:首先是客人,接着依次为祖父、父亲、长子,最后是家里最下等的用人。出浴时,人们全身发红,如同熟虾,然后合家团聚在一起,享受每天晚餐前的轻松愉快。

跟重视泡热水澡这样的享乐一样,他们也重视“锻炼”,包括最严厉的传统的冷水浴。这种习惯常被称为“寒稽古”(冬炼)或称“水垢离”(冷水洗身锻炼),至今依然盛行,只不过已经不再采用传统的形式了。从前的冷水浴须在黎明前出发,坐在冰冷的山瀑之下。或在寒冬之夜,于没有取暖设备的日式房间里往身上泼冷水,这也是非同一般的苦行。帕西瓦尔·洛厄尔记述了19世纪90年代盛行的这种习俗:有志获得医疗能力或预言才能的人们———他们并没打算当僧侣或神官 ———在就寝前要进行“水垢离”。凌晨两点,“众神入浴”时,要起床再做一遍。早晨起床、中午以及日落时也要各做一遍。在那些急于学习乐器或其他手艺以求谋生的人中,尤其盛行黎明前的这种苦行。还有为了“锻炼身体”在严寒中裸露身体的方式。据说练习写字的孩子们尤其要这种“特别有效”的锻炼,哪怕把手指冻僵,长满冻疮。现代的日本小学里也没有取暖设备,说是这对锻炼孩子们的意志大有好处,以便将来能够忍受人生的各种磨难。西方人则对日本孩子经常感冒流鼻涕印象更深刻———这种习惯也只能带来这种后果。

睡眠是日本人的另一大乐趣,也是日本人最熟练的“技能”之一。他们不管什么姿势,也不管是否处于我们认为根本不能入睡的情况下,都能舒舒服服地睡着。这令许多研究日本的西方学者惊奇不已。美国人几乎把失眠和精神紧张看成同义语,按我们的标准来衡量,日本人的精神是高度紧张的,但他们却能够毫不费力地熟睡。日本人晚上很早就去睡觉,通常村民们在日落后不久就会入睡。东方各国很少有这样习惯早睡的国民。另外,我们的观念是,睡眠是为明天积蓄精力。日本人早睡却并非这个原因,他们认为恢复精力是一回事,睡眠是另一回事。一位十分了解日本人的西方人写道:“到了日本,你必须抛弃那种认为今晚的睡眠和休息是为明天的工作做准备的想法;你必须把睡眠和解除疲劳、休息、保养等问题分开来考虑。”

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估算昨晚睡了几个小时。睡眠的长短可以提示我们,白天能有多少精力和多大效率。日本人睡觉,则就是喜欢睡觉,只要没人妨碍,他们就能随时高高兴兴入睡。

同样,他们也明显可以毫不吝啬地牺牲睡眠。准备应考的学生会彻夜用功,根本没想过睡个好觉能让他更轻松地应付考试;军队之中,睡眠则完全服从于训练。杜德大尉1934年至1935年曾在日本陆军工作,在谈及跟手岛上尉的一次谈话时说道:

“平时演习时,部队连续三天两夜行军,除了十分钟小憩和短暂间歇可以打个盹之外,根本不能睡觉。士兵们边走边打瞌睡。有一个少尉睡沉了,撞到路旁一堆原木上,引起一阵大笑。好不容易回到兵营,却都被分配去站岗或者巡逻,还是不能睡觉。我问:‘为什么不让一部分人去休息呢?’上尉回答:‘噢,不用,他们都知道怎么睡觉,现在是要训练他们不睡觉。’”

这段话生动地描述了日本人的观点。

跟泡澡、睡觉一样,吃饭也是一种享受,同时又是一种严格的训练。日本人喜欢在空闲时烹调多种菜肴,一道菜分量很少,色彩味道却很讲究。但是某些特定情况又强调训练的一方面,比如佛教寺院里的饭前感恩祈祷,就要求僧侣把食物看成良药,意思是说,修行之人不该把吃饭看成享乐,而应该看作一种必需。还有,一个日本农民复述古老的谚语:“快吃快拉是美德”;他还说,“吃饭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为了活命不得不吃,所以应该尽快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