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人的性格 7 道德上有个毒刺
我曾经这样想过:一个文化里若是对一套东西特别看得重,重到不太受理性的检讨,重到时常要为此动感情,这套东西必然是相当不容易得到的。反过来说很容易明白,我们生命所倚赖的没有比空气更重要了,但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任何文化中有把这事实上十分重要的东西看得那样重的;除非有一天我们整天得在重庆大隧道式的防空洞里过日子,我们也许会发生一套特别看重空气的信条出来。我也曾用这个原则来解释为什么在饥饿的中国对于吃的一道会这样考究和这样的念念不忘。见了人第一句话:“吃过饭了么?”见了朋友第一件事是约个饭局。不先喂饱了对手,似乎没有话可以谈得上似的。一切聚会里,不论是结婚或是死了人,总是吃一台。连生孩子的动机也在怕死后过年过节没有子孙上祭,上祭也是吃。——这样讲究吃的文化却是一个大多数人吃不饱的民族。说来似乎矛盾,其实却是相配合的。
从这个角度去看美国的讲平等讲竞争,就不免使人想起了他们黑白的界线来了。当然,话先得说回来,在数目上说,中国能大吃大嚼的只占极少数,一般生产者每年能畅吃一阵的也不过几个节日;而美国能享受平等和竞争的,至少从理论上说,还是占多数。——这说法也许不大正确,但是我们得承认被拒绝于平等竞争圈外的有色人种确是少数。我在这里想说的是美国人这样重视平等竞争多少是有着一大批得不到平等和竞争机会的“黑奴”做着背景。
我记得黄裳先生曾在他《关于美国兵》的小册子里写过一篇《黑美非美》。当美国人说起“我们美国人”时显然并不包括那千万的黑美。我在读Mead女士那本The American Character时(就是我写这一路美国人性格的蓝本),也很明白地觉得,她心目中并没有这些黑美。譬如我在《在记录与起码之间流动着》一文中分析美国社会阶层的性质时,也找不到黑美的地位。如果我们把黑美加入这幅素描中,在起码的界线之下,大概不能不再加上一格不流动的、黑漆漆的底层。以黑白的关系来说,美国确可以和印度相提并论,用社会学的名词来说,是个caste的结构了。
关于黑人在美国社会中的地位我相信读者必然已知道一些。如果不大熟悉,不妨去看一本美国新闻处重印了分送的Washington Carver的传记。这位Carver先生是一位科学界中的人杰。他是念农业的,他在理论上和实用上的贡献极大。举一件事作证:他因为美国南部的土地太差,农民生活太苦,所以提倡种植花生。他不但在种植上努力推广,而且发现了花生里的营养素,和发明了种种以花生作原料的工业品。——这种综合的研究是后来T.V.A.大计划的基础。他的贡献于人类的幸福是够大了,但是不幸得很,他是黑人。他去参加学术演讲时,甚至国会里委员会请他去陈述意见时,他不能住在大旅馆里,只能从后面的小门和铁梯上进出;他不能坐卧车,有时他得靠两条腿走路。他的朋友们很惋惜地叹气:“假如他不是黑人——”但是这惋惜却白不了这位伟大人物的皮肤。在“平等竞争”的美国社会,他走不上“美国的旅程”,在比赛的圈外。
每一个到过美国去的中国人没有不能举出他亲眼看见美国社会里种族不平等的实例,因为我们皮肤的颜色也并不是白的。我记得有一次我在美国参加了一个讨论种族问题的会,主席很客气地要我说话。我觉得很难开口,后来我说了:“我没有意见,因为我是在一个并没有这问题的文化中长大的。我对于印度的宗教,美国的种族,成为讨论的题目,甚至成为生活上的问题,只有好奇心而已。”
我在书本上自然读到过许多分析这问题的文章。我在美国的短期旅行中也受到过感情上的刺激。如果我要为这问题说话,自知难于客观,因之也不会得要领。我的兴趣却是在这显然和美国所特别重视的价值标准不合的现实对于一般美国人性格的影响。
黑白的双重标准在我看来是美国人道德体系中的一个毒刺。如果美国人接受了希特勒的哲学,认为世界本是个种族竞争的场合,他们可以找到人类历史上有着无数被淘汰了的种族,上帝是用了“物竞天择”的原则,以生存和繁荣去报酬最优良的种族。他们正可以把黑种人的“失了上帝的恩宠”来维护自己白色皮肤的优越感和自尊心。——这样的话,美国人的良心是可以洗得干净了。但是美国并不接受希特勒的哲学。相反的,在他们天经地义的人权宣言上,写下了人是生来就平等的。要证明黑美不是人,自然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我们念社会学的人自然明白,道德是在视为自己人的圈子之内的。当我们对付圈子外的人,杀戮、欺骗、愚弄是道德的,受到奖励的;至少也不是不道德,可以容忍的。在战场上,双重道德表现得完整无缺。美国如果根本不承认黑美是美,取消黑种人的公民资格,他们把这些“非我族类”的人物,圈在“自己人”之外,在道德系统上也可以做到一贯的程度。但是美国人并不这样做。在他们立国之本的宪法上又明明写下了,不得以种族限制公民的权利的字句。
这样,美国人只有两个选择了:一是忘记种族的界线,以维持道德上的完整;一是昧了良心,维持种族的偏见。他们的选择是第二条路。
这选择是有理由的(我说有理由并不是说我是同情的)。在一个竞争的社会中,一方面是要竞争者大家不出轨,所以要讲fair play;又要大家在一条线上开步,所以要讲机会平等。但是为竞争而竞争,必须一个条件就是竞争者总得从竞争里能得到报酬,报酬可以有多少之别,但不能白白地跑这一阵。所以归根是要看大家可以得到报酬的总数。如果总数不增加,而想分享的人太多,有人要分不到时,竞争也就会变成乱抢了。人家说中国人坐公共汽车不守秩序,那是因为汽车太少,守了秩序根本就会有不少人坐不上车。在粥少僧多时,不讲进取的和尚们也会不讲礼让的。于是在竞争社会里,在事实上会发生拒绝增加竞争者的倾向。我这样说并不在体谅美国的种族偏见,而是在说明在现实世界里,竞争的社会可以排除竞争者的原因。
同样的道理可以使我们这个重视吃的文化中,发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现实。如果在粮食不足的国家,遵守了“推己及人”的道德原则时,大概事实上会没有人能一生温饱了。
美国人维持种族偏见是事实,他们的代价是道德上不能完整,良心不安。当然,我很难想象一个人永远在受良心磨折的。于是我们有孟子的“远庖厨”的遮眼法了。这是说,我们承认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孟子本是个不讲逻辑的现实主义者,他一方面可以说性善,而一方面又要远庖厨。一贯的推论,必须承认现实是不善的,这不善既是无可奈何,也必然是出于人的本性了。一个文化中如果发生了这种理想和现实的善恶之别,他必然要走到内向的路上,那就是说,一提起道德问题,心就虚了,想到了自己的不完全,而恐惶起来。“理直气壮”只在现实和道德相合的时候。理不直、气不壮的人是想逃避的,他们没有勇气认真地就某一价值彻底地推论下去。美国人自己承认“年纪轻”,也就是自宥的说法。他们可以高唱四大自由,而不认真地讨论现有的政策是不是在遵守这项诺言。政治学家Merrian说,政治是illogical moderation“难得糊涂”,也是美国理想和现实发生了太明显的距离时的说法。
美国人心底是明白种族偏见和传统道德标准无一合处。现实既难改变,于是只有转弯抹角地想法自赎罪愆。他们可以在艺术上尽量地接受黑人节奏,爵士的音乐和舞蹈是这样进入了美国的生活。他们可以个别地向黑人捐些款子,做些社会工作。但是像一个犯了罪的教徒在牧师面前忏悔了,就可以心安而继续发生犯罪的生活了。
这是那些想创立“美国世纪”的雄心家所遇到道德上的阻力。美国并不能站起来说:“我是民主的模范,民主是好的,因为你瞧,我们的社会是多完美。”美国人没有说这句话的勇气。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良心会轻轻向他一笑:“看看这不平等的现实。”“美国”本来不是个现实,而是个向某一理想的追求过程。美国人可以说,我们爱好民主,民主是好的,我们要实现好的民主,可是我们还没有实现这理想。
民主是好的,能享受平等,能在平等机会中自由竞争。如果有人问:“你怎么知道是好的呢?”他们可以指出黑美的痛苦:“你瞧,这种人得不到平等,所以苦。”他们的父母可以指着当差的黑仆教训他们的孩子:“孩子,平等是可贵的。没有了平等,就成了这种人。”在局外人可以批评他们为什么不给黑种人平等呢。可是这是另一问题。孩子们听这话所得到的教训是要保持自己的平等,并不是要把平等给人。
如果我们不能了解这个逻辑,不妨想想自己。当你看见在街头乞食的叫化时,旁边的父母和你说“你不用功就会如此”时,你会想到的不是对叫化的同情,而是对于自己地位的可贵和可能失去的警惕。
美国文化道德素质是脆弱的。脆弱的原因当然很多,种族偏见和他们立国的基本道德的不相容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黑白阶层之分又可能是美国人感觉到平等竞争之可贵的背景,但是这种等于caste的结构在本质上却不能容忍于民主自由的世界上,何况是想成为民主示范区的美国呢?
这本是一个威望政治的时代。美国的种族偏见过去或者只是一种引起美国人民良心不安的苦衷,现在却已成了举世瞩目的民主缺憾。显然的,除非美国能另外选择一条道路,就是维持道德的完整而放弃种族偏见,美国在威望上是不免要打了个很大的折扣。在我们的立场看去,很有理由问美国人,上一次大战的目的如果是在打倒希特勒主义,而不是在打倒希特勒个人,为什么美国人民可以容忍自己文化中相类于希特勒主义的成分呢?我们也更有理由怀疑:如果美国的民主中可以排除这样多的黑美于平等的圈子之外,别国的人民在接受美国民主的领导时是否也会造成这类于caste的结构呢?这些问题是美国想做新世纪的领导者时所必需答复的。不然的话,美国尽管依恃他的财富,不能使人折服,威望并不能用金元来收买,也不是原子能的威胁所能取得的;这是需要一种道德力量的。我们看到手无寸铁而被人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可以支配大部的世界这样久,就可以知道道德力量的伟大,而道德力量的发生不只是说,而得实践。如果美国的民主在别人眼里是个不彻底的民主,甚至在很多名义上是公民而实际上被排除在平等圈外的美国人的眼中,美国民主也不过是个不讲原则而讲便宜处事的民主,试问“美国世纪”怎么会在历史上出现呢?一心一意想创立“美国世纪”的人,肯把金元浪费在别国战场上的人,也该自省一番。
我们当然并不应该因为口口声声是自由之邦的美国自己有缺点而否定这些标准,可是为美国想,实践比宣传和出售都更切实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