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昔日欢 为谁梳作半面妆

  【为谁梳作半面妆】

  我对徐昭佩最初的兴趣源自于她自创了举世无双的半面妆。

  一直思量,那样的妆容,要什么样的气质才能担当,在什么样的脸上才能造成诡艳的效果?当然不能俗艳。俗艳的脸配上半面妆,足可以用来吓鬼,气质嘛,就更跌到十八层地下去了。

  徐昭佩是想借此来讥讽男人,不是想吓自己。以她的自负美貌,她绝对不肯顶着一张鬼脸招摇过市,遭人耻笑。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她长得的确美,美得足以让一个不知所谓的残妆变得生动异艳起来。

  甚至,我的脑海中出现她的大概模样。应该是面部轮廓清晰、线条分明的女子,眉目妖娆冷艳,微微透出肃杀之气。

  她的肃杀之气,来源于她一生的际遇。我所说的徐昭佩是梁元帝萧绎的老婆,她是前齐国太尉孙女,父亲是侍中信武将军徐琨。早在萧绎还是湘东王的时候,她就嫁给他,两人育有子女。按说年少夫妻一路相伴走过来,两个人患难与共,应该感情日深才是,可是不,他们并不像后来的隋炀帝和萧妃。杨广即位以后把萧妃立为皇后,此后不管他有多少个嫔妃,与多少女人暮暮朝朝,萧妃的后位始终稳如泰山。对待萧妃,杨广做得相当到位,体现出这个男人知恩图报的感性一面。

  而梁元帝和徐妃的夫妻矛盾在萧绎得到皇位之后暴露得越发明显,首先是萧绎不肯立徐妃为皇后,只肯封她为皇妃——这就使得徐昭佩这个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变得不那么名正言顺了。

  徐昭佩心怀不忿。你这不是存心使我尴尬吗?现在你当了皇帝就来轻慢我,想当初我还不想嫁给你呢!你萧家那点家底糊弄平民百姓可以,在我面前就免了吧。

  萧绎生理上有一点缺陷,他是独眼,在徐昭佩看来,未免不合眼缘,换言之,你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要的那款,我们的结合,很大程度上是利益所驱,是政治联姻。

  对身世容貌的自负只是其一。事实上,萧绎的很多作为也确实不能使徐昭佩对这个男人兴起爱慕之心。

  萧家兄弟阋墙,几个侄子被萧绎关在江陵牢里不给饭吃,有的直到把自己手臂上的肉都啃光才饿死。当真正的外敌攻下他的国都并生擒了萧绎之后,将被他关在牢里的还活着的其他侄子们放了出来,一字排开,那些人,个个戴着枷具,身上到处流脓,肌肉基本溃烂。见此惨状,敌军的主将也忍不住斥骂:“这些都是你的亲人,你居然忍心这么对待他们?”萧绎无言以对。

  萧家父子俱是一等一的文采风流。萧绎自称爱才,常以圣人自比,号称要不遗余力地招贤纳士,却妒忌真正有才之人。侯景之乱,“高才硕学”的刘之遴远道来投奔他,他妒忌刘之遴的声名,暗中派人将其毒死在半路上,随后再亲自撰写祭文极力表达哀痛之情,并送上许多陪葬品风光隆重地举办了葬礼。

  他亲自编纂一本《孝德传》,号召全天下人都要遵从孝道,在另一本著作《金楼子》中更是将父亲梁武帝萧衍与上古几位贤君虞舜、夏禹、周文王等并列,说这四人是万年以来难得一出的好君主;可是事实是,国难发生时,他坐视父亲被挟持却一直按兵不动,直到确信萧衍已死了之后才起兵,并故意隐瞒父亲死讯达一年之久,直到登上皇位,才装模作样地发丧,为萧衍雕一个名贵的白檀木头像,早晚都要焚香跪拜,大小事都要恭恭敬敬地禀报一番。

  如果一个女人,在不理解一个男人本性的前提下爱上他,很可能会为情所困,难以自拔。但是如果她是在还没对男人产生足够的爱意之前就已经清晰他的本性,她是很难再爱上一个被自己看透的男人的。

  徐昭佩与萧绎一起生活,看多了这个男人内心阴暗、两面三刀的一面,她确实很难打心眼里去爱上、去尊重这样一个男人,更何况,萧绎不具备明朗的男性魅力,让女人义无反顾地爱上。那点手不释卷、动辄谈玄论道的文人气质,说不定更惹徐昭佩心烦。

  徐昭佩是个骄傲的、自尊心极强的女人,报复心也强。萧绎不待见她,她就想方设法来刺激他,以出心里的怨气。萧绎瞎了一只眼睛,每当萧绎来的时候,她就半边脸化妆来见他。或者是借酒醉,将呕吐之物吐在他的龙袍上,每次都吐得准确无误。

  他们之间闹得连旁人都看不下去,徐昭佩对侍女说的话,吐露了心声:“他至多将我赶出宫去,这样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不幸的是,萧绎也是个骄傲的、自尊心极强的男人,报复心更强。而且萧绎因为身体上的残疾,一直心存很深的自卑感。有两条史料为证。

  “湘东王眇一目,与刘谅游江滨,叹秋望之美。谅对曰:今日可谓帝子降于北渚。《离骚》:帝子降于北渚,目渺渺而愁予!王觉其刺己,大衔之。”

  又,“后湘东王起兵,王伟为侯景作檄云:项羽重瞳,尚有乌江之败,湘东眇一目,宁为赤县所归?后竟以此伏诛。”

  现在,公然作半面妆讥讽他的,是他的结发妻子。萧绎虽恼恨,却又奈何不得,不肯将她诛杀。他对她的报复体现在——即使是皇后的虚名,他也不屑给她。

  他用当初她对他的方法一样冷淡她,漠视她。明明是讨厌她,对她没有感情的,却也不放她离开,除却政治的考虑,还有的,就是两人之间的计较报复了。你不是想激怒我么,你不是想叫我赶你走么?我偏偏不遂你心愿,将你的自尊践踏在我脚下,让你也受解脱不了的折磨。

  我们在这样的故事里,看见了一个女人用刻薄的行为艺术吸引男人的注意。看见了此男和彼女暗中较劲,绝不心慈手软地互相践踏自尊。

  她后来由安静的半面妆发展出另一项更为昭彰的行为艺术——与人偷情。她是不甘寂寞,不甘被冷落的,但是又必须屈服于婚姻。这是她的悲剧。

  当满城风雨,众口相传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时,他为这流言刺痛,终于对她的行为忍无可忍,借口一位妃子之死是她下的毒手,逼她自裁。

  爱别离,怨憎会。他们纠缠了一辈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劫数。到头来,谁也没绕过谁,谁也没饶过谁。

  想想,秋风露凉,她轻解罗衫,对镜梳妆。镜里春色已远,她也知道自己不再年轻,可那男人还是会来瞧她,哪怕是瞧一眼就怒冲冲转身就走。

  她微微笑着……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笑是爱还是恨。时间久了,竟也这么过来了。

  她细细地为他梳了半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