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

维斯瓦娃·希姆博尔斯卡(1923-) 波兰当代最受欢迎的女诗人,一九九六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出版的诗集有《存活的理由》(1952)、《向自己提问题》(1954)、《巨大的数目》(1976)、《桥上的人们》(1985)等。

向 自 己 提 问 题

什么是微笑

和握手的内容?

你在握手问候时

是否站得很远,

就像人与人之间

相隔得那么远?

你对一见钟情

会发表不满的评价?

你对人类的种种苦难

会像翻阅书本那样揭开?

不是在字里行间,

不是在每个段落里

去寻找激动?

你是否真实、完全地

去了解人们的处境?

你在回答问题时

决不闪烁其词。

诚实的地方—一

却是多彩的玩笑。

你如何去计算损失?

无法实现的友谊,

冷漠无情的世界?

你是否知道,爱情

和友谊都需要共同创造?

在艰苦的工作中,

是谁不能坚持到底?

在朋友的错误中,

难道就没有你的责任?

是谁在悲伤?在高兴?

你还来不及帮助,

就已流下了多少眼泪?

为了千年的幸福,

共同承担责任……

你是否轻视

单独的一秒钟?

你是否轻视

眼泪和脸上的皱纹?

你是否从不放弃

别人所做的努力?

桌上放着一只茶杯,

谁也没有看到它,

直到把它无意碰倒在地,

人们才对它注意。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是否一切都那么单纯?

译自《向自己提问题》(1954)

林洪亮译

爱侣

这里是多么寂静,

我们听见了昨天的歌声:

“你上山,我走向河谷……”

尽管我们听见,我们却不相信。

我们的欢笑并不是悲伤的面具,

我们的善良也不是自我牺牲,

其含义要更为深远,

我们同情那些并不相爱的人。

我们沉醉在自己的惊喜之中,

还有什么能让我们惊讶万分?

无论是夜晚的彩虹,

还是雪中飞翔的蝴蝶。

而当我们沉沉入睡时,

却在梦中看到了离别。

但这是一个好梦,

但这是一个好梦,

因为我们已从梦中惊醒。

译自《向自己提问题》(1954)

林洪亮译

钥匙

有钥匙,但突然丢失,

我们该如何走进家门?

也许有人会把那钥匙拾起,

他看了看——这对他又有何用?

于是他走了,又把钥匙抛弃,

像抛弃一块废铜烂铁。

我对你的爱情,

如果也遭到这样的命运,

对于我们,对于全世界,

这种爱情都会令人悲痛万分。

即使被别人的手捡起,

也无法打开任何一扇家门,

只不过是一件有形的东西,

那就让铁锈去把它毁掉。

不是书本,也不是星星,

更不是孔雀的鸣叫,

安排了这样的命运。

译自《向自己提问题》(1954)

林洪亮译

勃鲁盖尔的两只猴子

这是我的中学毕业考试梦:

两只被锁住的猴子坐在窗上。

窗外,天空在飞翔,

大海在沐浴。

我正在考人类历史

结结巴巴,含糊其辞。

一只猴子瞪着我,嘲讽地听着,

另一只猴子像是在打盹儿——

可是当提问后出现沉默时,

它却在向我提示,

用锁链发出轻微的声响。

译自《呼唤雪人》(1957)

林洪亮译

墓 志 铭

在此长眠着一个老派的女人,

像个逗点。她是几首诗歌的作者,

大地赐予她永久的安息,

尽管她不属于任何文学派别。

她的坟墓没有豪华的装饰,

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

路人啊,请你从书包里拿出计算器,

为希姆博尔斯卡的命运默哀一分钟。

译自《盐》(1962)

林洪亮译

希特勒的第一张照片

这个穿着小外套的孩子是谁?

那是希特勒家的儿子,

小阿道夫!

他能否成为一个法国博士?

或者维也纳歌剧院的男高音?

这是谁的小手、耳朵、眼睛和鼻子?

还有一个装满牛奶的小肚子。

谁也不知道,他会成为出版家、

医生、商人还是牧师?

这双可笑的小脚会到哪里去旅行?

是到花园、学校还是到办公室?

或许会和市长的女儿举行婚礼?

小宝贝,小天使,小点心,小乖乖,

当一年前他来到世上的时候,

天上和地上都出现过许多征兆:

天上的太阳,窗前的天竺葵,

手摇琴在院子里奏起的乐曲,

粉红色纸显示出的有利预兆,

还有母亲在产前所做的好梦,

一只鸽子出现在她的梦中,

多么令人欣喜的新闻。

快抓住他——这位期待已久的客人,

嘭,嘭,是谁?

是亲爱的阿道夫在敲门。

奶嘴、尿布、围巾、摇铃,

是个男孩,感谢上帝,生下就很健康,

长得像双亲,也像篮子里的小猫,

完全和所有家庭相册里的孩子一样。

啊,也许现在我们不能让他哭叫,

因为摄影师正在罩布下按动快门。

阿特里尔·克林格尔,布劳瑙的墓地街,

而布劳瑙则是个受到尊敬的小城,

有生意兴隆的商场,正直的邻居,

散发出发酵糕点和灰肥皂的香气,

听不到狗吠和匆忙的脚步声。

历史教师正在摆弄他的衣领,

随后他便靠在练习本上打盹儿。

译自《桥上的人们》(1985)

林洪亮译

结 束 与 开 始

每次战争过后,

总会有人去清理,

把战场打扫整洁,

而整洁决不会自行出现。

总会有人把瓦砾

扫到路旁边,

好让装满尸体的大车,

畅行无阻地驶过。

总会有人去清除

淤泥和灰烬,

沙发的弹簧,

玻璃的碎片

和血污的破衣烂衫。

总会有人去运来木头,

好撑住倾斜的墙壁。

给窗户装上玻璃,

给大门安上搭扣。

这些工作不会一蹴而就,

它们需要岁月。

所有的摄影机

都已去参加另一场战争。

桥梁需要修复,

车站需要重建,

卷起的袖口,

已经破成了碎片。

有人手里拿着扫帚,

仍会想起发生过的战争。

有些人听着,

不停地频频点头。

有些人开始东张西望,

感到枯燥乏味。

时常有人

在树丛下挖出

锈坏了的刀枪,

并把它们丢进废物堆里。

那些目睹过

战火的人,

不得不把位置让给

对战争了解较少的人,

了解很少的人,

甚至毫无了解的人。

还有人会躺在

产生前因

和后果的草丛中,

嘴里咬着麦穗,

眼睛望着浮云。

译自《结束与开始》(1993)

林洪亮译

选自《呼唤雪人》,漓江出版社(2000)

解剖

危险中的海参把自己分裂为二:

它让一个自我被世界吞噬

然后在第二个自我逃走。

它剧烈地将自己厄运和拯救,

分成惩罚和补偿,分成曾是和将是。

在海参的身体中段一个裂口张开,

它的边线立即变得彼此陌生起来。

在一条边线上,是死亡;另一个,是生命。

这里是绝望,那里是希望。

如果有秤杆,秤盘不动。

如果有公平,这就是了。

死要死得恰如其分,不跨越边界。

再从获救的残余中生长出来。

我们也知道如何分裂我们自己

但只分裂成肉体和一声破碎的低语。

分裂成肉体和诗歌。

一边是喉咙,另一边是笑声,

很轻,迅速平静下来。

这里是一颗沉重的心,那里是(我不会全部死去),

只是三个小词,像三片羽毛飘起。

那落差并没有分裂我们。

一种落差围绕我们。

译自《任何情况》(1972)

黄灿然译

圣 母 怜 子 图

在英雄出生的那个小镇:

看见纪念碑,称赞它宏伟,

赶走废弃的博物馆台阶上的两只鸡,

找出那位母亲居住的地方,

敲门推门嘎吱嘎吱打开门。

她挺直腰身,头发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说声我是从波兰来的。

互相说些轻松话。大声清楚提问题。

是的,她非常爱他。是的,他总是那样。

是的,那时她正站在监狱墙边。

是的,她听见枪声齐鸣。

后悔没有带一个卡式录音机

和一部摄影机。是的,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曾在电台上读他的最后一封信。

她曾在电视上唱古老的摇篮曲。

有一次她甚至演电影,睁眼瞪着

强弧光灯直至流出泪来。是的,她被回忆感动。

是的,她有点疲倦。是的,会进去的。

站起来。表示感谢。说再见。走出去,

经过下一群游客身边。

译自《一百种乐趣》(1967)

黄灿然译

选自《世界文学》(1997.1.)

创 作 的 欢 乐

画好的岩羚羊穿过画好的小树林奔向何方?

如同描图纸,画笔描制河流,

我们从画好的河流中饮水?

为什么驻步停留——听见了什么声音?

这会儿站直真理赋予的纤足,

在我的手下,前后摆动着耳朵。

乱作声——笔头在纸上悉卒作响,

徐徐吹动从“森林”一词中诞生的灌木。

字母在向白纸起跳之前

渐渐消融,

它们能够组成搜捕令

以及难以挽救的词句。

须知在一滴墨水之中

有许多眯缝着眼晴的猎人,

他们乐意从笔头跑到纸上

围攻岩羚羊,捕捉母野鸡。

他们没有想到,这儿并没有生命。

别的东西,白纸黑字,是这儿的法则。

我随心所欲,能把瞬间无限地延长,

这瞬间把自身分割成许多小小的永恒,

每一个永恒中一动不动地悬着子弹。

如果我发出命令,这里永世一无所有。

没有我的意志,树叶没法凋落,

在马蹄的蹂躏下,鲜花也不会摧毁

这么看来,存在着,

我表现命运和劫数的世界?

我用符号的锁链捆缚的时间?

以及永远遂我心愿的生活?

创作的欢乐。

体现的可能性。

凡人之手的报复。

译自《一百种乐趣》(1967)

吴笛、李力译

选自《外国现代女诗人诗选》,漓江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