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大柏地

菩萨蛮

大柏地

一九三三年夏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这首词最早发表在《诗刊》一九五七年一月号。

赏析

毛泽东六十年前创作的这首小令,是一曲对于革命战争的热情的颂歌。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起二句写天上的彩虹,措辞、构思都极为精彩,破空而来,突兀奇妙。上句写彩虹的七色,一气连下七个颜色字,自有诗词以来,从未见人这样写过,的确是创新出“色”的神化之笔!下句愈出愈奇。将彩虹比作“彩练”,一般诗人词人或也构想得出来,尚不足夸,妙的是作者烹炼了一个独具匠心的“舞”字,遂使本为静态的彩虹活了起来,何等的灵动!这样的语言,正是诗词的语言,非其他任何一种艺术样式所能达到。试想,七彩缤纷,长虹如拱,这一幅景象,油画、版画、水彩画,哪一个画种不能摹绘?更不用说摄影、电影、电视之可以真实地将它记录下来了。唯虹霓化“彩练”而“当空舞”,这样的意境,只能存在于诗人或词人的形象思维之中。诗词是用文字符号砌成的艺术建筑,而文字符号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视觉形象来得直观动人,因此,欲追求诗词写景之逼真如画,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自取其败。聪明的作家,往往注意扬诗词之长而避其短,于“画”之所不能表现处,别出趣味。依照这一法则创作出来的诗词,方有诗词独特的艺术魅力,庶使其他任何一种艺术品类都无法替代。毛泽东这两句词的妙处,正须向这方面去体认。又者,“谁持”云云,是诘问的语气,却并不要人回答。由于下文都是陈述句,这里用问句开篇,就显得非常吃重——有此一问,通篇句法便有起伏、变化,不至流于呆板、凝滞。假若这句采用诸如“天仙彩练当空舞”之类的叙述语气,岂不逊色多多,何能像现在这样峭拔?

“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作者已署明词的写作日期是“一九三三年夏”,注重交代季节的特殊性——“夏”,这里更补出词篇切入的具体时间和气候状况。由于这是夏天的某个傍晚,一场雷暴雨后,夕阳回光返照,于是才会有彩虹满天的绮丽景观。又由于大雨洗尽了空气中悬浮的尘埃,斜晖的射线投注无碍,于是远处的群山才显得格外的苍翠。可见那“雨后复斜阳”五字,虽只平平说来,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但却束上管下,使前面的“赤橙”二句、后面的“关山”一句,都显出了合理和有序,委实是少它不得的。晚唐著名词人、“花间派”的鼻祖温庭筠,有《菩萨蛮》词曰: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  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毛泽东“雨后复斜阳”句,即用温词中成句,仅改动了一个字。然而,温词是写闺情,风格绮怨而纤柔;毛词则是写战地,虽借用温词之句,但一经与下文“关山阵阵苍”云云搭配,便见得境界阔大、气象苍茫,风格与温词迥然不同。毛泽东博览群书,熟读了大量的古诗词,故时将前人成句信手拈来,或稍加绳削,用入自己的创作。值得称道的是,其所取用,大都与己作浑然化为一体,不见痕迹,决非食古不化者可比。这里又是一个典型的例证。

以上诸句,都比较容易理解,历来的注家和评说者并没有太大的分歧意见。唯“关山阵阵苍”一句,却貌似浅显而实费思量,很有必要仔细玩味、求索。这里我们不妨先抄录几种旧说:

“骤雨过后,又是夕阳斜照,金光万道,云彩飘忽,山势起伏,一阵阵地变幻色彩,有的地方嫩绿耀眼,有的地方是苍翠浓郁,闪烁不定,变化万端。”

“‘阵阵苍’,是说经过雨水洗涤后,关山的颜色显得更其青翠鲜艳了。有人见颜色上加‘阵阵’二字,以为当时必定是天上尚有云彩飘忽,使太阳时隐时现,光线时明时暗,所以山色亦随之而忽浓忽淡,忽浅忽深。设想当然很细密,但总觉得这样解词实了一点。以动态写静景,彩虹既可以当空而舞,苍色当然也可以阵阵入目。所以,我们以为‘阵阵’二字,与其落实到景物上,还不如领会毛主席用笔之活,表现力之强。”

“雨后复见斜阳出于天宇,雄关峻岭在斜阳照射中,一阵阵显出苍翠之色。‘关山阵阵苍’,是在说明乌云还并未全然消逝,而关山仍在,斜阳正好,总难掩关山的苍翠,而且正显出关山的苍翠,正如‘岁寒而知松柏之后凋’。”

以上诸说,尽管有种种歧异,但对“阵阵”二字的理解却是相同的,都把它当作现代汉语中表示时间上的断断续续的那“一阵一阵”。仔细捉摸,我们总感到这样的解说十分牵强。南方林木葱茏的“关山”,基色便是“苍”,无论光线如何变化,山色浓淡深浅,都只是“苍”的程度上的差别,不能说它一会儿“苍”,一会儿不“苍”;至于说“苍色阵阵入目”,只可用来描述云烟倏开倏合时群山忽隐忽现的景观,然而此时正是夏雨初霁、夕阳复见于晴空,关山自必历历在目,一望尽收!旧说既不可通,那么此句究当作何理解?笔者以为,关键在于应对“阵阵”一词作出贴切的训释。按“阵”,本字作“陈”,本义是“军阵”,即军事上的战斗队列。《论语·卫灵公》篇载,“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指礼仪),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这里的“问陈”,就是询问作战时应如何布阵。叠作“阵阵”,在古汉语中有两种不同的用法。一种就是后来一直延续到今天、现代汉语中仍在使用、为人们所熟悉的那种,表示连续而略有间断。这一义项,《辞源》之类大型古汉语工具书里已经收录。然而从语源学的角度来考察,它是由实向虚、由专向泛变化了的,当属后起的引申义。另一种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已消失,因而人们也不甚了了,但它大体上保留了“阵”字的本义,即表示物体的空间陈列。在毛泽东此词的“注释”栏里,我们援引了宋人赵抃的两句诗:“淮木林林脱,霜鸿阵阵飞。”这是一联对仗,“林林”对“阵阵”,词义显然既实而专。二句是说,淮河流域的树木,一林一林地脱落了树叶;霜降时节的大雁,排成“人”字形或“一”字形的阵式,一队一队地向南方飞去。这里的“阵阵”,即以“军阵”为喻,而与“鸿”搭配,略同于唐人王勃《滕王阁序》之所谓“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阵阵”的这种用法,《辞源》等工具书竟然未收,是一个疏漏。或者有的同志会问:“阵”与“雁”搭配成词,古人有之矣;与“山”搭配,有书证么?当然有!请看上文“注释”栏所引北周庾信为本朝一位大将所撰碑文中的两句:“风云积惨,山阵连阴。”笔者以为,说毛泽东此词中的“关山阵阵苍”,若取“山阵”之义,便一切都豁然贯通。骤雨之后,斜阳复照,那绵延不断、层层叠叠、酷似千军万马战斗队形的群山,每一列横阵或每一块方阵都郁郁苍苍。“苍”者,靛青色也,正是军装的颜色。将群山比作严阵以待敌的铁军,气象是何等的威武森严!众所周知,在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毛泽东的主要革命实践活动是作为红四军、红一方面军的统帅,指挥与国民党军的战斗。作此词时,他虽然已被占据党中央领导地位的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者褫夺了“帅印”,排挤到中央根据地的政府部门去工作,但他的心还在军中。作为红军的前总政委,来到旧日曾率领红四军与强敌殊死搏杀的战地,他眼中、心中的一切仍和军队、战斗联系在一起,这是很自然的,顺理成章。南宋军旅出身的大词人辛弃疾,有《沁园春·灵山齐庵赋》词曰:“老合投闲,天教多事,检校长身十万松。”他被苟安东南、不思北伐抗金以收复中原的小朝廷罢了官,回到山野,看到那高大茂密的松林,仍忍不住要将它们比作昂藏魁伟的十万雄兵。同为昔日的将帅,其心理活动的轨迹,真是千古一揆!

以上我们对“关山”句作出了全新的解说,它不仅切合毛泽东作为前红军统帅的特殊身份,切合大柏地作为昔日战场的特殊性质,而且从词的思路、章法上来看,也是最可取的一种解说。由于视群山为军阵,这就水到渠成地逗引出了下片的开头两句:“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当年”那一场决定红四军命运的“鏖战”,其激烈的程度,毕竟如何?若一般作手为之,少不得要正面叙说一两句。然而本篇选用的词调是小令,篇幅狭而短,较少回旋的余地,哪够用来对“鏖战”的详情细节作具体而微的铺陈?作者不愧为大手笔,你看他这里写“鏖战”之“急”,全不用正锋直进之法,而是避实就虚,腾挪跳跃,陡地来了个侧面迂回的大包抄,词笔一下子插进到如今战场附近村庄墙壁上累累犹存的弹孔。读者由此弹孔,自不难踪其弹道,神游于当年枪林弹雨、子弹横飞的白热化战斗场景之中。这就调动了读者的想象,从接受美学的角度,使之参与了对于“当年鏖战急”之艺术表现的创造,比起直接将战况诉诸读者的正面描写法,是不是具有更大的美学包孕性和更大的艺术魅力呢?

然而,毛泽东此词的作意并不仅仅是怀旧,他那如椽之笔稍作逆挽,旋又折回,画龙点睛,卒章显志,以对于革命战争改造世界之伟力的歌颂,作为全词的总结:“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眼前壮丽雄伟的自然界的“关山”,得“弹洞前村壁”之人工的“装点”,愈增其妍,“更”其“好看”!不因战争的摧毁性、破坏性而叹息,而着眼于革命战争能够摧毁、破坏一个旧世界,从而使一个全新的、更美丽的新世界能够分娩出来,这就是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战争观!三年之后,亦即1936年12月,毛泽东在其光辉论著《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第一章第二节中精辟地指出:

战争——这个人类互相残杀的怪物,人类社会的发展终究要把它消灭的,而且就在不远的将来会要把它消灭的。但是消灭它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用战争反对战争,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用民族革命战争反对民族反革命战争,用阶级革命战争反对阶级反革命战争。历史上的战争,只有正义的和非正义的两类。我们是拥护正义战争,反对非正义战争的。一切反革命战争都是非正义的,一切革命战争都是正义的……人类正义战争的旗帜是拯救人类的旗帜,中国正义战争的旗帜是拯救中国的旗帜。人类的大多数和中国人的大多数所举行的战争,毫无疑义地是正义的战争,是拯救人类拯救中国的至高无上的荣誉的事业,是把全世界历史转到新时代的桥梁。

这一关于革命战争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观点,在这首《菩萨蛮》词中,已用文学语言作了艺术的表达。

写到这里,笔者不禁想起了古代作家笔下的那一幅幅战场画面: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李白《战城南》)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杜甫《兵车行》)

“尸填巨港之岸,血满长城之窟。无贵无贱,同为枯骨……鸟无声兮山寂寂,夜正长兮风淅淅。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日光寒兮草短,月以苦兮霜白。”(李华《吊古战场文》)

……

他们生活在封建统治阶级争权夺利、拓土开边,不义战争给人民带来深重苦难的旧时代,所以,他们在作品中竭力渲染战争的残酷性,风调极凄凉苍楚之致。这体现着封建时代具有民主思想的进步知识分子的人道主义精神,难能而可贵。由于他们都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一介书生,找不到使世界得以永远离开地狱的出口,对于战争,也只能发出低沉的无可奈何的哀叹了。自从有了无产阶级,有了马克思主义,有了共产党,人民这才懂得了用枪和炮的烟花、血与火的洗礼去迎接一个没有压迫、没有剥削的幸福美好的新世界的诞生。时代呼唤着文学家写出新的、情调高健爽朗的、讴歌无产阶级革命战争的《吊战场文》。毛泽东的这首词,正是这样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吟咏战地的杰作!

作者:钟振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