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荆轲 第六节 断袖
同前景。
舞台中央,席上有卧具。
旁有灯盏,表示夜景。
秦王偶像置于席边。
天幕上悬挂着一只巨大的猫头鹰。
燕姬端着一碗汤跪进到荆轲面前。
燕姬:主人,请喝补脑汤。
荆轲:(夺过碗扔到一侧)你也相信那些鬼话?
燕姬:病笃乱投医。
荆轲:这江湖郎中的邪门歪道根本治不了我的病。
燕姬:那谁能治好你的病?
荆轲:你。
燕姬:我已经尽我所能。
荆轲:(双手抓住燕姬的肩膀)燕姬,趁着这良辰美景,让我再看一眼你美丽的面容。让我再吻一次你娇艳的樱唇,让我再嗅一次你秀发的芳馨。明天,就要在太子面前实战演练,后天就要启程远行。燕姬,此刻我不是那个冷酷的刺客,也不是那个清高的侠士。此刻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个平生第一次领略了肌肤之亲的男人。
燕姬:听起来好像真的。
荆轲:三个月来,第一天你有精彩表演,然后你就沉默寡言。白天你还偶尔说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但一到晚上,你就变成了一个只有肉体没有灵魂的土木偶人。我吻你,如同吻着一块冰;连我的舌头和嘴唇都变得僵硬。我抱你,如同抱着一块铁,那么僵硬,那么沉重,使我的双臂都感到麻木酸痛。看起来你对我事事顺从,但你的心像一块地洞里的石头;你的灵魂,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遨游,宛如一只难以捕捉的风筝。
燕姬:我有灵魂吗?
荆轲:一入夜,就仿佛有黏稠的蜂蜜粘住了你的嘴;一上床,你就如同死人闭上眼睛。我真的就那么讨厌吗?连让你看一眼都不值得?燕姬,跟你在一起,起初我还以为沾了多大的便宜,但现在,我越来越感到受了你的蔑视!一个男人,被一个自己心仪的女人蔑视,这样的痛苦胜过了从臂上往下割肉。太子为了激我刺秦,可以割肉为我煲汤;为了让你睁开眼睛看看你身上的我,我可以砍下一条手臂。燕姬!
燕姬:(冷笑)你不要叫我燕姬,我现在是大侠荆轲屋里的一件东西,与那些归你使用的车马货物是一个等级。
荆轲:你是我心中的无价之宝,如果我的嘴巴足够大,我会将你吞到嘴里。
燕姬:这真是出我意料的奇迹。我以为你只会板着面孔玩酷,想不到竟然从你的嘴里吐露出这样一番肉麻的说辞。太子把我像赠送物品一样赠送给你,供你泄欲就是我的天职。你也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一个人吧?难道你还指望一件物品开口说话?如果你的车说了话,如果你的马说了话,如果你的那些珠宝说了话,(指秦王偶像)如果他说了话?你难道不被吓个半死?
荆轲:我的车马珠宝,明天这个时候,就会重新变成太子的财产;其实它们从来也没有属于过我。就像这所豪华的宅邸,产权永远归太子,我不过是一个暂时寄居的房客。而这秦王偶像,我倒真希望他能开口说话。让我听听这威震华夏的虎狼之君,喉咙里能发出什么样的声音。从我受命之后,每天夜里都会梦到他,就像与一个老友定时约会。在我的梦里,他总是滔滔不绝地讲,讲他的抱负,讲他的痛苦,讲他的委屈,而我,就像被一双巨手扼住了咽喉,空有满腹的话语,但却发不出自己的声音。而他的声音,与你的声音竟是那么的相似;他的蜂准长目、两道蚕眉、一张阔口、三绺美须,只不过是他戴着的一副面具,而面具后边隐藏着的,是你的月貌花容。这样的梦境屡屡动摇我的决心,使我胳膊酸软,连轻薄的匕首都难以举起。我,天天端着架子,绷着面孔,仿佛一个冰冷的木偶,(指秦王偶像)就像他一样,连他还不如,他还能夜夜进入我的梦境,而谁家的梦境里会有我?
燕姬:听你这些像台词一样的美丽话语,即便是通篇谎言,也是一种享受。
荆轲:燕姬,我在这侠士道里浸淫多年,听到的都是些壮烈的陈词滥调,看到的都是些装模作样的虚伪嘴脸。习惯成自然,日久天长,我自己也变成了这般模样。但从见到你那天我就产生了异样的感觉,我感到包裹着我内心的那层冰壳正在融化,我心中慢慢溢出了软弱的温情。那天你替代高先生演说聂政故事,举止潇洒,英气逼人,令我目不暇接,心醉神迷。你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我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你的奴隶,而你才是我的主人。侠士道里允许纵情酒色,但不允许对女人产生感情。这是我的启蒙老师和田先生反复教导过我的。他们说侠士一旦对女人动了感情,刺出去的剑,就会飘忽不定。我忍着,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你当人。我压抑着内心深处像烈火一样的感情,把自己变成一个纵欲的浪子,把你当做一个可以用金钱购买的娼妓。但坚持到这即将告别的前夜,我必须对你表白心迹,尽管这种表白接近滑稽。我希望能过一夜人的生活,我希望能与一个有体温有感情的女人过一夜生活,然后去赴汤蹈火,也不枉了为人一世。
燕姬:(悲凉地笑笑)先生,世上哪个女人不想动情?但动情的结果就是被当做物品一样互相赠送。当初秦王也曾对我含情脉脉,用他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手指,梳理过我的每根发丝。为了表达柔情蜜意,他甚至用他的金口玉牙,啃咬过我的脚趾。但几年过去,他就把我送给了太子殿下。在他的送礼清单上,开列着:骏马三匹,车一乘,美人一个。太子穷困之时,与我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也曾对着苍天,发过海誓山盟。但他的誓言犹在耳畔,我已经躺在你的床上,任你玩弄,仿佛一个廉价的娼妓。如果你劫持秦王归来——当然你不可能劫持秦王归来——但假如你劫持秦王归来,被封为燕国上卿,为了你的利益,马上就会把我转送给你的狗友狐朋。女人在这样的世道里,妄动真情,往轻里说是一种浪费;往重里说,那就是自己找死。女人的感情并不是永不枯竭的喷泉;女人的感情是金丝燕嘴里的唾液。——你知道吗?这种华贵的小鸟,它的唾液只能垒出一个晶莹的燕窝;到了第二个,吐出的全是鲜血。你难道要我的血吗?
荆轲:轻易不动感情的人,一旦动情,就会地裂山崩,把自己燃烧成一堆灰烬,被他爱上的人,也会被这狼烟烈火烧烤得痛不欲生。我不要你的血,但我要你接受我的感情。
燕姬:先生,所谓的感情,其实是一种疾病。来得快,去得猛;来得慢,去得缓。但不管是快还是猛,不管是慢还是缓,只要是上了这条贼船,不遍体鳞伤,也要丢盔卸甲。如果你还不明白,就想想春天池塘里那些恋爱的青蛙,它们不知疲倦地呱呱乱叫,不吃不喝,不睡不眠,被爱情煎熬得如同枯枝败叶。一旦交配完毕,立刻仰天而死。而那些没有恋爱的蛤蟆,则可以在池塘里自在悠游,从阳春到盛夏,从盛夏到金秋,然后开始又一次幸福的冬眠。
荆轲:我宁愿做一只恋爱中的青蛙,放开喉咙歌唱,然后尽欢而死,也不愿意做一只长命百岁的蛤蟆。
燕姬:你做不了青蛙,也成不了蛤蟆,您是肩负重任的大侠。所以啊,先生,还是省出点时间和精力,仔细谋划一下您的刺秦大计。人家的豪宅你住了,人家的美酒你喝了,人家的女人你玩了,连人家身上的肉你也吃了。你的身体其实已经不再属于你自己,你们的交换已经完成。你看起来还活着,其实已经死了。唯一可做的,就是利用已经不属于你的这条命,为自己捞取更大的名声。我曾经对你说过许多秦宫的陈规陋俗,那些都是废话,你从许多人哪里都可以打听到,今晚我对你说的,才是我要传给你的真经。
荆轲:(自嘲,悲凉地)为什么真理多半从女人的嘴里说出?
燕姬:(冷笑)因为女人更喜欢赤身裸体。(脱下一件衣服扔到秦王偶像头上)来吧,荆轲先生,我的主人,我愿意提高一点温度,让你这个活着的死人,领略一次女人的热情。
荆轲:你的话已经让我感到心灰意冷,勉强的升温,还不如戴着假面演戏;伪装的笑容,还不如真实地哭泣。我已经被太子推上虎背——
燕姬:没骑上虎背的人,也许正被嫉妒的火焰,烧烤得眼睛通红。
荆轲:感谢你在这个深沉的夜晚对我推心置腹,我身既然已属太子,那就该全力以赴,干好他托付的事情。(用剑挑开秦王头上的衣服)请你穿好这五彩的霞衣,陪我再次熟悉刺秦路径。
燕姬:其实已经不必再费精力,你有了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的地图,肯定可以得到近身秦王的机会。你手中有了剧毒的匕首,只要触及他的皮肤,就能要了他的性命。你必将成为一个名重一时的刺客,但我还是为你感到可惜。
荆轲:是可惜我这条不值钱的性命?
燕姬:侠客的性命本来就不值钱。对于你们来说,最重要的是用不值钱的性命,换取最大的名气。我已经多次听那个高先生高谈阔论,——他知识丰富,老谋深算,剑术也是上乘——听他的意思,似乎你刺死了秦王,就会成为天下第一刺客,空前而绝后,无人再能超越,其实,他不知道:一次成功的刺杀,就像“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样平庸。他不明白,难道你也不明白?事物的精彩不在结局而在过程。
荆轲:你的意思是我不应该刺死秦王,而是应该把他生擒?你比我还要清楚,生擒秦王,绝无可能。别说我挟持着秦王出不了秦宫,即便出了秦宫,我又如何能够挟持着一个国王,穿越层层关卡,走完从秦都咸阳到燕都蓟城的三千里路程?
燕姬:即便你能生擒秦王,从秦都回到燕都,依然是一个平庸的结局。
荆轲:刺死他,平庸;生擒他,依然平庸。按你的想法,如何才能不平庸?
燕姬:你应该知道,最动人的戏剧是悲剧,悲剧没有大团圆的结尾。最感人的英雄是悲剧英雄,他本该成功,但却因为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而功败垂成。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你就超越了历代的侠客,而后代的侠客,如果摹仿你,都像东施效颦一样拙劣。
荆轲:我似乎明白了你的意思。
燕姬:其实我的意思,早就存在于你的心中。
荆轲:我真怀疑你是秦王派来的奸细。
燕姬:(冷笑)你就不怀疑我是太子的卧底?
荆轲:即便你是太子的卧底,我这里还有什么有价值的机密?
燕姬:对太子殿下来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机密。譬如荆轲中午吃了一碗米饭,下午和高渐离讨论秦国的气候问题。由讨论秦国的气候,引申到秦宫内的温度,然后又猜测了秦王上朝时会穿什么服饰。总之会有人向太子汇报:荆轲为了刺秦,已经绞尽了脑汁。他考虑到了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并想出了许多的应对措施。看起来如果不发生难以预料的变故,他们的计划已经万无一失。
荆轲:那么,请允许我向你——你这个为秦王梳过头的宫女——请教几个有趣的问题。(指向秦王偶像)他真是这副模样吗?
燕姬:(从身后摸出一副面具戴上)他也许是这样一副模样。(披上一件黑色的长袍)他也许穿着这样的服饰。
荆轲:我想知道秦王服饰用什么材料制成?它们是否足够结实。
燕姬:(摹仿秦王声口,边说边舞)寡人乃大秦国君,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金山银海,肉林酒池。锦衣华服,当然是上等质地。寡人的朝服,是用天蚕丝织成的锦缎裁缝而成。潇洒飘逸,坚韧无比。寡人的一只衣袖,可以拴住一匹骏马;寡人的一条丝带,能够悬挂一具尸体。等你们到达秦宫之时,已经是隆冬腊月,接见你那天,寡人会内穿狐裘,外罩长袍。长袖飘飘,犹如黑云漫卷;冠冕堂皇,宛若天神下凡。(厉声)荆轲,你为什么要刺我?
荆轲语塞。
燕姬:你跟我有仇吗?
荆轲:我跟你没仇。
燕姬:你跟我有怨吗?
荆轲:我跟你也没怨。
燕姬:那你为什么要刺我?
荆轲:我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刺你。
燕姬:许多卑鄙的勾当,都假借了百姓的名义。
荆轲:你凶狠残暴,灭绝人性,滥杀无辜,连自己的亲族也不放过——我为那些死去的冤魂刺你。
燕姬:你是侠士,据说还喜欢读书,按说应该有点见解,怎么像目不识丁的妇孺一样无知?你去翻翻那些落满灰尘的历史账簿,看看哪家的宫廷里没有刀光剑影?看看哪个国王的手上没有血迹?勾心斗角,争权夺势;我不杀他,他必杀我;没有公道,也没有正义;没有是非,更没有真理。成则王侯,败则贼寇。这样的故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也不会绝迹。你用这样的理由刺我,不但不能服众,只怕连你自己也说服不了。
荆轲:你横征暴敛,赋税沉重,致使民不聊生;你大兴土木,修建宫殿王陵,百姓啼饥号寒,民众怨声载道。——我为了秦国百姓刺你。
燕姬:你又不是秦国百姓,我横征暴敛,我大兴土木,干你屁事?再说,你现在栖身的豪宅,难道是用气吹出来的?你享受的锦衣玉食,难道是老百姓自愿奉献?
荆轲:你穷兵黩武,发动战争;侵占邻国土地,扩大秦国版图;虎狼之心,贪得无厌。庆父不死,鲁难未已;暴秦不灭,天下不得和平。——我为诸侯刺你。
燕姬:你以为刺死我天下就太平了吗?春秋无义战,列国皆争雄。几百年来,战乱不断,诸侯纷争;今日合纵,明日连横;国土疆界,如水随形。这是基本的历史常识,还用得着我来对你普及?哪个国家强大了,不对弱国动武?哪个女人漂亮了,不被男人觊觎?利刃在手,易起杀心;权大无边,必搞腐败。兵多将广,武器精良,不发动战争,难道养着好看?弱肉强食,古今一理。假如我被你刺死,那些诸侯,马上就会起兵攻秦,秦国的版图,照样会被瓜分蚕食。与其这样争斗不断,不如我把他们全灭了,那样也许还真的迎来一个天下和平的时代。你用诸侯之名刺我,等于为一群狼,刺另外一只狼。这样的理由,不能让我信服。
荆轲:燕太子丹舍我豪宅,日进美食,间进车骑美女,供我享用,知遇之恩,不敢不报——我为燕太子丹刺你。
燕姬:这还勉强算作一个理由,不过也不是什么知遇之恩,只能算作豢养之情;就像主人豢养着一条狼狗,随时都可以放出来咬人。我可以送你更大的豪宅,赠你更精美的食物,把我的车辆送你,将我的骏马赠你。我宫中的三千粉黛,任你挑选享用;我库中的金银财宝,供你恣意挥霍。但我让你去替我刺燕太子丹,你去吗?
荆轲:太子殿下为我割股煲汤,恩情重于泰山——
燕姬:也许那汤里煲着的只是一条狗腿,我可知道那厮的脾气。
荆轲:侠义之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已经答应了燕太子丹,岂能反悔?——我是为了侠士的荣誉刺你。
燕姬:你总算说到了事情的根本。你们这些所谓的侠士,其实是一些没有是非、没有灵魂、仗匹夫之勇沽名钓誉的可怜虫。但这毕竟也算是一种追求,做到极致,也值得世人尊重。我同意你用这样的名义刺我,但为你考虑,我希望你好好谋划,怎样用你这点唯一的本钱,赚取最大的利益。(摘下秦王面具)荆轲,我如果是你,就不刺死他。因为这秦王,在短期内必将灭绝诸侯,一统天下。他也许会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皇帝。他也许会在他的帝位上,干出许多轰轰烈烈的事迹。他很可能要统一天下的文字,焚烧那些无用的杂书。他很可能要整修天下的道路,统一天下的车距。他很可能要在列国长城的基础上,修建一条绵延万里的长城。他很可能要烧制成千上万的陶俑,在地下排列开辉煌的战阵。他很可能要去泰山封禅,派术士到南海求仙。你如果此时刺死他,这些辉煌的业绩,荒唐的壮举,都将成为泡影。按照你那位朋友高渐离的说法,“水涨船高”,你的名字,既然要和他联系在一起,就应该和千古一帝的嬴政联系在一起,而不要和眼下的秦王联系在一起。你杀了眼下的秦王,他是主角,你是配角。你能杀而没杀眼下的秦王,他是配角,你是主角。既然是放债,就要争取最丰厚的利息;既然是演戏,那当然要赚取最热烈的喝采。而且我也说过,世人总是更愿意垂青失败的英雄。先生,让秦宫里的人看到,让天下的人知道,你本来可以杀死秦王,但你为了活捉他,而没有杀死他,这次演出,就算是大获成功!
荆轲:你想让我牵着秦王的衣袖,把舞台一直扩展到荒郊野外?
燕姬:舞台上的戏剧,无论多么拙劣,也会赢得捧场者的喝采;而旷野里的演出,无论多么卓越,也注定了沉寂无声。秦王的壮丽宫殿无疑是最辉煌的舞台,先生和秦王的戏,应该在这里结束。殿下的甲士和殿上的文臣,都将成为你们的观众;他们的窃窃私语,将成为后代传奇的源头。他们的口传心授,将使你永垂不朽。
荆轲:开场的锣鼓已经响起,但似乎还缺少一件小小的道具。
燕姬摘下铜指甲戴到荆轲的手上。然后戴上秦王面具。
荆轲左手抓住燕姬的衣袖,右手持匕首。两人拉扯着,衣袖歘然断裂。二人相觑一笑,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