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欢喜与忧伤

是谁,在河岸种下第一树桃花?那年,骑着竹马的你来到,姿态怡然。见到你,我手中青梅悄然低垂,一如我,柔顺眼眉。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长干行》 李白

在关于爱的故事里,我最爱听矢志不渝;在关于婚姻的篇章里,我最爱的却是忠贞不移。

古老中国,许多事情都是被明令禁止的,譬如不经允许不得私相授受,不得随意恋爱,不能思慕与己不门当户对的人,唯独对婚姻中的早婚早育,多子多孙,由上自下,一直是持宽松放任的鼓励态度。

所以就有了那么多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故事。男孩和女孩邂逅在年幼时,嬉闹间相见相亲,原只以为是玩伴,却不料被安排做了偕老的人。命运如此果断,不容反抗也好。成年后自己炼成了火眼金睛去找,也未必找得好。

我信有缘人终归有缘,不是所有的包办婚姻都悲苦愤懑,便如这首《长干行》描述的夫妇。李白的诗有许多,豪迈的,激扬的,落拓的,清简的,不必一一列举。这首《长干行》是心头大爱的一首。一开始,是爱它童趣盎然,渐渐是为它细致深婉,道着了心头隐秘风流。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一语未了,心头弦暗动,由是惑疑,这感情层层的递进,深入发肤。这等深情转无情的话,身为男子是自何处得到暗示,有如此精准的体味和表达,真是令女人汗颜啊!

《长干行》实质是回忆的诗,以一个女子的语气,回忆与丈夫自年幼生活至今的经历,一个女人的一生尽在一首诗里头。十四为君妇,不谙人事的忐忑;十五始展眉,初解风情的喜羞;十六与君别时,已有誓同生死的信念……

男和女都在成长,逐年褪去青涩。时光流逝,换来的是成熟。

《长干行》描述了一种温暖、稳妥、持久的婚姻状态,开始的时候,总是男人显得成熟。虽然年纪相差无几,但男人沉稳、耐心。显然,开始的时候,他对身份的转变比她适应。

也许,她就是他从小喜欢的人,所以,他才有耐心去守候。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护持中觉醒。好像一觉醒来就看见那个人在身边,心里安定沉着——幸福,应该就是无声胜有声的状态。正如桃花的粗糙枝干,承托出花的娇媚。没有男子的承托,女子不可能顺利成长,也不可能感受到婚姻的幸福。

无可否认,男性的存在至关重要,即使是唱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被磅礴祝福簇拥,迎娶回家的好女孩,也不能一夜长大,迅速进入妻子的角色,成为宜其室家的女人。女人需要时间,耐心的鼓励和温柔的包容。如桃花身在春天,被暖风吹,方可初绽,方可艳放。

感情深长缓慢,建立需要契机,维持需要耐心。漫长的婚姻生活,所带来的不一定是无休止的痛苦。时机不至、所遇非人才会痛苦。

年幼时的相遇,少年时的成婚,婚后的相处。生活如在眼前,每一个环节都丝丝入扣。后来,是女子紧随其后,变得成熟,变得坚定,仿佛要把丈夫多年赋予的深情悉数回报。她在朝夕相处中学会温柔、谦忍、坚贞,同时,热烈的性格也不曾磨灭。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感情姿态已是由被动转为主动。即使身化灰烬尘土,也不要与君离分。虽然诗中没有直接描述两人山盟海誓的情形,但由“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可知两人感情深厚,绝非那等勉强凑合在一起的夫妻。两人如胶似漆,相信彼此坚贞不渝,女子深信丈夫有尾生的赤诚,誓不离分,自己又怎会像化作望夫石的女子那样无望凄惶呢?

不久,男子随商船出外讨生活,女子守在家中担惊受怕。生活霸道地隔绝了两个人平静厮守的愿望。倚门遥望他走过的道旁,已黯然长起了绿苔。苔深叶落,窗前黄蝶飞。独守空闺的女子暗惊季节变换、时光迅逝的同时,也心忧寂寞催人老,青春易逝。

而她最担心的,不是自身的衰老,还是他的安危。行船艰险,凶吉难卜。他前往的地方,要经过长江至险处的瞿塘峡,瞿塘峡口有巨大的礁石名滟堆。农历五月长江涨水,滟堆淹没水中,仅露出顶部一小块,触礁丧生者不计其数。白居易有诗《送友人上峡赴东川辞命》,提到此处亦对友人的前途安危深表担忧:

见说瞿塘峡,斜衔滟根。难于寻鸟路,险过上龙门。羊角风头急,桃花水色浑。山回若鳌转,舟入似鲸吞。岸合愁天断,波跳恐地翻。怜君经此去,为感主人恩。

此地凶险至极,古代船只航行又无预警探测措施,全凭经验和运气。过往船只行至此处,都不寒而栗,如同闯鬼门关,需要高超的行船技巧,还需天公作美,方可死里逃生。

白居易写友人为报知遇之恩甘冒奇险。长干里的男子却是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门远行。女子以往也曾听人言及,种种艰难,谋生不易。唯有当自己的丈夫亲身犯险时,她才知言语根本不足形容内心担忧纠结之万一。

恐惧无法与人分担:坐在家中,江水的咆哮,两岸猿声凄厉如匕首,在耳中割出一道道血痕来,心里有种隔山隔水的恍惚,想着风高浪险,恨不能腋下生双翅跟随他去……

她以为感情牢固,生活安稳,自己不会成为望夫台上的女人,谁知生活还是开了大玩笑。在无奈枯守中忆起年少,依赖回忆取暖,汲取力量。他对她的点滴好处都渗透进记忆深处。

情事青葱,旧事温存。但回忆终是冷淡,无论人放置怎样深重的感情进去,都悄然沉没。沿着女子的回忆触摸到思念的韵律,是缓慢、深长、不为人知的暗涌激流。随着诗中人物年龄增长,情感也日渐加深,情感的节奏由最初的清新平缓,变作深沉汹涌。

是否可以这样看,李白的《长干行》对《桃夭》有种浑然天成的承接。原本模糊、飘浮于半空的赞颂,变作能够捕入手心的生活。《桃夭》予人联想,《长干行》却将婚姻生活细节呈现,进入一片更开阔的时光,幸福和辛苦都真实可信——也不叫人绝望。

胡震亨在论唐诗的体制时言道:“衍其事而歌之曰行。”《长干行》就是把发生在长干里的事,用诗家笔法铺陈演练出来——这也是李白的《长干行》高于崔颢的《长干行》的原因:此比彼深细。

崔颢写年轻船女多情与人嬉戏,是桃花运。虽然深得民歌风致,风流可喜,活泼真实,相较之下却失于仓促,难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耐人寻味。崔颢的诗,是后来深入边塞后才见风骨,有气度。

感情萌生,携手之初是桃花般艳柔,而后来,却变得深隐、漫长,甚至陈旧、凋零。也有枯败不振的时候,就像季节不对不能开花。然而,只要爱不朽坏,意不绝,终有华枝春满的一天。

得知商船回来的消息,她难抑心喜,奔到很远的地方相迎。等待如不见边际的汪洋深海,思念让人沉没,不见天日。她会因看不见他而日夜焦灼不安,可她从未后悔,嫁他做一个商人妇,承受短聚常离的压力,将等待变成终生姿态。这是上天的安排,自幼种下的善缘。

当你选择去爱一个人,既然享受他带给你的幸福,就必然要接纳爱他的辛苦、煎熬。这是真心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