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离别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

我以前只知道石崇是中国奢侈史上的巨擘,贪污腐败史上指标性的人物。以前看《晋书》总有点奇怪潘岳这种文才斐然的人怎么会和石崇关系不错,因为两个人实在有点不搭轧。就算潘岳要攀附权贵,也不必攀附到石崇,因为石崇以官而论,实在不大,不过一地方官尔,至多接济点钱粮。但潘帅哥以其“掷果盈车”的魅力,怎么也不至于混到穷的揭不开锅呀。

是我孤陋寡闻读书少,读乐府才晓得石崇也是创作型的才子一名。乐府里将《 王明君》一曲归入他名下,《王明君》一曲,说的事很不新鲜,是汉元帝时的昭君出塞之事。“昭君”因触晋文帝司马昭之讳,晋人改“昭”为“明”字。《唐书·乐志》载:“明君,汉曲也。汉人怜其远嫁,为作此歌。晋石崇姬绿珠善舞,以此曲教之,而自制新歌。”可见此曲是石崇依汉曲所作之新辞。系借古题咏古事之作。我初见了惊了一跳,心想这个腐败大王竟然也能写得一首好诗,而且居然还有,“飞鸿不我顾,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土英。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屏。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这样婉转沉凉的好句子。真是意料之外。

说实在的“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这样的话若是出自绿珠口中我一点也不惊。女人愿不愿包容女人且不论,起码能够懂得女人。何况绿珠自己也是远嫁之人。西晋太康中,石崇为交趾(今越南)采访使的时候,途经博白,惊慕绿珠的美貌,就用三斛明珠聘她为妾,带回洛阳。据说她的名字有两种来历:其一据《乐史、绿珠传》记载,绿珠本姓梁,岭南合浦人,俚族,俚人习俗重珠,合浦特产珠,生男名珠儿,生女名珠娘,这可能是绿珠名的来历;又据《太平广记》载:“博白山下有绿珠井,本安定梁氏,女貌非常,而眉尤异,绿彩而鲜明,舒则长,蹙则圆如珠,故名曰绿珠。

古人形容容貌的文字动人也很费解,我们很容易想象出眉毛舒而长是什么样,但皱眉时圆如珠就很不好理解了,估计和当时流行的眉型有关。好眉之风大约从魏晋开始兴起,到唐时已是评判女子是否美貌的绝顶标准。绿珠得天独厚,眉毛生得不同凡品,擅吹长笛,作“昭君舞”。 石崇是个敛财致富能手,也是个穷奢极侈的浪子,但他同时也是一位能诗善赋文人,与绿珠同一爱好。难怪绿珠爱上他——女人通常拒绝不了这样志趣相合识情解意好坏兼备的男人。

一个贫家女,遇着一个富甲天下的男人。他将她带回皇都,对她宠爱逾绝,为她在金谷园里盖了一座高楼“崇绮楼”以慰乡思——这一切的际遇,简直是言情小说里的桥段,足以令女孩子心向往之。然而设身处地的想一想,绿珠虽然生活在富贵不减王侯的金谷园,石崇对她也宠冠诸姬,应该也不大快乐的起来。因为彼时金谷园中有一群同样年轻貌美的美眉虎视眈眈时刻等着取而代之,即使醒目也醒的胆战心惊。

一个异乡女子,所依仗的只是一个男人随时可能消失转移的爱。她身在富贵丛中发出远嫁难为情的感慨,也是人之常情。换作石崇,那真是将人下巴也惊掉了!所以《王明君》很可能是石崇和绿珠共同完成的作品,亦可能是中国第一首以昭君为题材的歌舞。

梁绿珠和王昭君。时代、背景、际遇,她们很不一样,然而有一点是相同的,她们都是美而性烈的人,如世之难寻美玉不被刻意雕琢。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王嫱不愿做宫禁里独守黄昏的女子。宁可豁出一生去戈壁荒滩上博一博,也不要做一只囚在金丝笼里的鸟儿,寂寂终老。昭君的故事,后人及野史都乐于对昭君盛装出宫以后,汉宫发生的事评东道西,却很少有人注意远嫁异族他乡的无奈和苦楚,石崇写她入匈奴后一身两嫁寂寞堪怜,“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情感上的把握是相当准确的,然而他不了解一个女子不屈服结局的烈性是促使出塞一切事件发生的决定因素。就像他不能预料绿珠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义无返顾地跃下高楼,以死明志。

《晋书》如此记述绿珠的结局:后赵王司马伦之乱,伦掌权,伦的亲信孙秀使人向石崇索绿珠,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绝色,说随便挑,使者固要绿珠,石崇勃然说:“绿珠吾所爱者!不可得也。”使者进出几次,索绿珠,不可得。后来孙秀矫诏抓石崇,石崇正在饮酒作乐,甲士进来,石崇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观前。”因而投楼而死。

石崇此人,重财轻义,任荆州刺史时常掠劫商民,滥杀无辜,在朝又投靠贾氏一族,实在不是什么好胚子,他对绿珠,一开始也只是慕其美貌以物相易而已,其后才有一点真心实爱。其实石崇为人张狂就算不因绿珠得罪孙秀,以后还可能得罪别的人,一样没善终。然而多得绿珠的纵身一跃成就了他的一点美名,从此中国的爱情史也上有他一席之地。

圣灵以经书相告,爱可洗刷人世一切罪孽,不洁,无恶不可救赎。石崇一生污秽,却因与绿珠相爱,相继赴死而清洁不少。黛玉尝作《五美吟》,其中咏绿珠的一首道: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一代才女林黛玉认为,石崇为买绿珠,真珠十斛就像瓦砾一样抛下,怎能说他看重的是仅仅是绿珠的妖娆之姿呢?这都是前缘隆福前生定,所以更能同死相慰寂寥的人生。石崇人不足道,但对待绿珠也算真,所以黛玉感叹他发现绿珠的眼力,相与之情。黛玉是落寞的,咏绿珠其实是咏她自身的渴求,她希望有男子可以像石崇对待绿珠一样对待自己,而她也一样有绿珠的单纯勇气去回报。

可惜,寂寞的叛逆的忠贞的黛玉,至死也不能和自己认为相于情深的男子共守。她连死都是孤独一人。

书载绿珠亦能诗,才藻为石季伦所重,不仅颜色之美,所制《懊侬曲》甚可诵。东粤女子能诗者,自绿珠始。《懊侬歌》本是应石崇的酬唱,绿珠一方面怀念家乡,一方面难舍石崇,心情错综复杂,内心矛盾重重,有苦难言。所以经常唱《懊侬歌》,抒发心中烦恼。她所唱的《懊侬歌》诗云:“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这首诗因绿珠的特殊身份,更因表现出的深挚纯情、美妙幽婉的声调,被诩为南国明珠的“首唱诗”,影响极大。

其实绿珠的《懊侬曲》在格律上并不完全押韵。这点不严谨反而显出古乐府的活泼好处。古乐府尤其是《清商曲辞》,并不完全拘泥于韵律。在诗歌结构上,这首诗的前两句和后两句也缺乏有机的紧密联系,但全诗情辞恳切,格调委婉,又运用了灵巧的形象思维,对后世的影响十分深远,有很多人竞相模仿。晚唐著名诗人温庭筠的《懊侬曲》:“藕丝作线难胜针,蕊粉染黄那得深”明显袭用了绿珠的描写手法。明开国功臣刘伯温的《懊侬歌》是这样写的:“白鸦养雏时,夜夜啼达曙。如何羽翼成?各自东西去。

曲名《懊侬》。懊侬,懊侬,听来仿佛有丝丝怨意。绿珠却至死没有怨过任何人一句。她留给后人宛如落花随风坠崖般的从容凄美。这般无怨无悔,果敢节烈正是历代文人骚客对她赞颂不绝的原因。

绿珠死于公元300年。600年后,杜牧来到石崇生活过的金谷园旧址,眼前物是人非,触目荒凉。杜牧提笔写下了: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杜牧的心境是复杂的。我想,他肯定是对绿珠有同情和肯定。然而,在很大的程度上,杜牧叹息的对象是金谷园曾经的繁华。所以,我们听到了杜牧对于曾经的繁华发出了由衷的惋惜:“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坠楼人是这样在杜牧的诗中出现的——落花犹似坠楼人。绿珠的悲苦凄惨、无辜无奈都变成了杜牧笔下的落花,女人彻底化为了物,变成了后世男人悬想“繁华”时的一个参照,成了男人观照历史时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概率事件。

杜牧的诗无意中透露了诗歌中情爱的秘密——女性的爱恨情仇已经被男人们遗忘。他们的思维里只剩了“繁华”,能令他们感慨的也只剩了“繁华事散”,真正让他们拈笔为文的直接因素则是“流水无情草木春”。

对于这一切不幸,反而是唐代末年著名诗僧贯休有深刻认识。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一代高僧,写起绿珠来,竟有比俗世男子更缅邈透彻的情思。他写道: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今朝一朵坠阶前,应有看人怨孙秀。

这是贯休的咏茶花诗,他看到茶花“一朵坠阶前”,便联想到了绿珠坠楼,将绿珠与落花融为一体,抒发了自己的惋惜之情,并表达了对“孙秀”残害“绿珠”的怨恨。

可惜的是。孙秀这种“摧花辣手”历代都不乏其人。相应的,女子以死报知己,后世也频频有人效仿。时隔多年之后,一个惊人相似的故事发生在大唐京都长安。武则天长寿元年的吏部的左司郎中乔知之的宠婢窈娘有姿色,且善诗文歌舞。乔知之深为爱幸。当时武承嗣骄贵,强迫乔知之以金玉赌窈娘。乔知之输了后,武承嗣便派人去乔知家抢走了窈娘。乔知之怨悔,做《绿珠篇》以叙其怨:“石家金谷重新声,明珠十斛买娉婷。此日可怜偏自许,此时歌舞得人情,君家闺阁不曾观,好将歌舞借人看。意气雄豪非分理,骄矜势力横相干。辞君去君终不忍,徒劳掩袂伤铅粉。百年离恨在高楼,一代容颜为君尽。”私下买通武承嗣家的阉奴传诗给窈娘。窈娘读诗后,大哭一场,将诗缝在裙子上投井自杀。武承嗣从井里捞起窈娘的尸体,从衣服里得到那首诗,紧接而来的事可想而知。武承嗣见诗,暴跳如雷。指使酷吏罗织罪名将乔知之逮捕。乔家被抄,族人纷纷牵连入狱。

乔知之也算得才子一名,虽然在盛唐诗人扎堆的年代显不出什么风采,但实际上他的诗文很可观。乐府里,有他以女子口声写的一篇《折杨柳》:可怜濯濯春杨柳,攀折将来就纤手。妾容与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独能久。读起来倒正像是窈娘在倾诉。其实乔知之没有权力指责窈娘,就像他自己说的,妾容与此同盛衰,何必君恩独能久。他作为一个男人都无法抗拒权势,凭什么要一个弱质女流为他坚贞不屈?

人世弯曲艰难。人的处境逼仄狭小,连忠于自己的意志都很难。及至于显现自己的风骨就更难得。相与之情,知遇之恩。她为他留下来,为他坠楼而亡。后人传说她魂魄化鹤归乡,当真是远嫁难为情呀!然而她的确是一点也不悔与石崇相遇相爱的相死相随的。当年,绿萝村里一笑倾城的小小女孩已经长大成有国士之风的铿锵女子。

在时间中积淀的情意,它的份量早已超越开始我自怨自艾的“远嫁难为情”,在纵身跃下之前,我已甘心以一生去赔付——你对我青眼有加的情意。

参考书目、篇目:

《晋书》

《乐府诗集》

《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绿珠》

《掩埋于唐诗宋词中的四具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