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时间 第九场
四层楼的一间病房。病床上躺着一名患者,很可能就是第五场和第六场观众见到的那位胖先生。电灯亮着。当房门打开的时候,观众能注意到室外还是大白天。
科尔特 (身穿便袍进来,他发觉走错了房间,便要退出去)唔!请原谅!
患者 没关系,没关系。请您坐下吧。
科尔特 要知道,我刚刚到这层楼,从射线治疗室出来,就走错了房间。
他又要退出,将门关上。
患者 请您别走,进来待一会儿。请坐,我这儿从不来人。
科尔特 刚才我是看这门上的十六号。我在上面那层,就住在十六号房,因此也就……(他扫视周围,惊奇地发现窗户关得严严的)这房间为什么关得这么死啊?快到中午了。您不知道,外面天气有多好。阳光灿烂,花木盛开!
他走过去要打开窗板。
患者 别,请不要打开。
科尔特 怕晃眼睛?
患者 不是。
科尔特 您起码能看见点儿绿色。
患者 快别说了。
科尔特 您不喜欢绿色植物。
患者 我恨绿色,讨厌树木,憎恶鲜花。您觉得这很怪吧?
科尔特 要看什么情况了。
患者 还有,外面那些行人!可憎!他们都可憎!
科尔特 您可以不看他们嘛!
患者 是啊,然而我能听见他们。听见他们走路的脚步、他们行驶的肮脏的车子、他们跟黑猩猩一样的叫喊。窗户开着,那就让人受不了。您呢?窗户就那么敞着吗?
科尔特 对。
患者 再说,我心里总嘀咕,那些人,他们都是谁呀?
科尔特 哪些人?
患者 我们看到的外面那些人。
科尔特 (强颜一笑)他们是谁?您想让他们是什么人呢?他们都是人呗,同我们一样。
患者 同我们一样?真的同我们一样吗?那么,他们过的也是同我们一样的生活吗?
科尔特 亲爱的,他们是健康的人。
患者 就是嘛,我恰恰要听一听这种美妙的熟语。健康,健康的人,说起来多响亮啊。您认识他们吗?
科尔特 问我认识不认识他们!按说我也一样,我也是个健康的人。因为实际上,我属于七楼。下到这层来,只是为了射线治疗……
患者 (不大信服)哦?那么,您的病房,怎么可能安排在这层呢?
科尔特 也是大夫的一个怪念头,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让我避免来来回回跑,仅仅是为了这个……
患者 (怀疑地并微有嘲讽之意)好哇,您分配到七楼……而现在您住到我们这层,归根结底是暂时的。
科尔特 正是如此。
患者 (强调)然而,您的位置,归根结底是在七层吧?
科尔特 一点儿不差。
患者 您算不上真正的病人,嗯!在一定程度上,您是属于那一帮里的。
他指了指室外。
科尔特 哪一帮的?
患者 那一帮,黑手党,生活在外面那些人的神圣集团,健康人的小圈子。
科尔特 老实说,我总希望属于那里。
患者 (心不在焉地)属于哪里?
科尔特 就是属于那一帮呗,正如您所说的。
患者 您认识他们吗?您了解他们吗?
科尔特 您,也许不了解吧?
患者 我呢,现在不了解了,我已经把他们遗忘了,就好像过了多少年,多少世纪。而当初……
科尔特 当初您入院的时候?
患者 到现在,过了这么久,我甚至连他们的面孔都想不起来了。
科尔特 (准备出去)好了,就这样吧……不再打扰您了。
患者 (并未留意听他最后这句话)他们干什么呢?告诉我,他们干什么呢?
科尔特 对不起,什么?
患者 外面那些人,他们干什么呢?您肯定有机会观察过他们。他们奔波什么?怎么那样疯狂呢?他们想在职业上取得成就,多挣些钱吗?他们就是追求这个吗?
科尔特 (神态颇为倨傲地)或多或少是这样吧,但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所有的人都爱钱。
患者 请告诉我,他们动身去旅行,他们上了车,对不对?还有,他们抽美国香烟。他们还抽美国香烟吗?
科尔特 有些人当然还抽美国烟。
患者 他们去饭店用餐,不是吗?他们坐下来,点了他们想吃的饭,而侍者就立即给他们端上去。他们喝酒,吃菜,还一直是这样吗?
科尔特 (嘲讽地微笑着)这就是生活。
患者 他们都有女人,嗯?他们同女人做爱吗?人们还做爱吗?
科尔特 您知道,现在已经养成习惯了。
患者 还不止这些。火车、飞机、乡村、高山、大海,以及其他所有的地方。旅行,游玩,悠闲自在,忘掉随时可能发生的事情,忘掉人人必有的命运,不是这样吗,也许是吧?
科尔特 这是毫无疑问的。
患者 您既然了解他们,现在请告诉我,他们还总那么抱怨吗?
科尔特 您要说什么?
患者 我知道他们抱怨,总是哼哼呀呀,嘟嘟囔囔,总不满意。喏,他们又恼火了,又大发雷霆,谩骂起来。哦,对!我敢肯定,那些蛀虫在抱怨。从早到晚,他们怨气冲天,说钱不够花,住的房子太小,煮的米饭太烂,不知道还发什么怨言?情况不是这样吗?请告诉我……
科尔特 有时的确如此……
患者 他们要闹一通,肯定要大闹一通,只因小汽车不是最新式样的,难道事实不是这样吗?他们的妻子也赌气,只因她们的皮袄旧了。他们会不择手段弄一台冰箱。是的,不择手段,甚至祈求万能的上帝!对,为了一台冰箱,他们胆敢打扰万能的上帝!哼!一帮无赖!
科尔特 可是,您一旦出院,您也会……
患者 我也会?您说,我也会?嗳,您没有看到我病到什么程度啦?
一名欢欣雀跃的女护士上。
女护士 (对科尔特)啊!您在这儿?我心里还想呢,莫不是把您抬走啦!哈!哈!像您这样重的分量!
科尔特 (也禁不住笑了)好了,先生,看见一个欢喜的人,也是一件快事。
女护士 我们这儿的人全都欢欢喜喜。
科尔特 总这么欢欢喜喜?一年到头全这样?
女护士 一年到头,我说不好。但是这几天来,我们确实很高兴。
科尔特 可望提高薪金了。
女护士 比提高薪金还好的事!度假!我们要去度假!
科尔特 所有的人?
女护士 所有的人:大夫、助理医生、护士、技术员、衣服管理处人员、工人,等等。
科尔特 很好!那么谁照看病人呢?
女护士 哦,我们是轮流去度假。先是一层楼的医务人员,接着是另一层楼的,以此类推。现在轮到我们啦!
科尔特 好哇。那么病人呢?
女护士 您们得耐住点儿性子。我们要把你们打发走半个月。
科尔特 打发回家?回我们家?
女护士 还想什么呢?(咯咯笑起来)您也太操之过急了。你们要搬到另一层去。
科尔特 (惊愕)四楼所有的人都搬到另一层去?
女护士 (见他大惊失色)对呀。可这没有什么可怕的。
科尔特 (战战兢兢地试探)我们搬到五楼去?
女护士 不知道。五楼还是三楼,还不是一码事儿。
科尔特 三楼?
女护士 (笑)三楼,对,问什么呀?这有什么不得了的?
科尔特 (意欲反抗,但声音却有气无力)不,不!我,到三楼?不,这不行,绝对不行。我已经受够了。(他身子摇晃,站立不稳。护士上前搀扶,带他出去)请马上给我叫院长来,他院长多了什么,我说什么他也得听着。
他的声音消失在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