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第一场
母亲、玛尔塔和仆人在场上。老人正在扫地,整理店房。玛尔塔坐在柜台后面,正在后边拢头发。母亲穿过舞台,朝店门走去。
玛尔塔 瞧见了吧,黎明来到了。
母亲 对。到了白天,我会认为了结是件好事。但是现在,我只感到累。
玛尔塔 多少年来,这是我畅快呼吸的第一个早晨。我仿佛听见了大海的声音。我心里充满了喜悦,真想高声喊叫。
母亲 这就好,玛尔塔,这就好。可是,现在我感到十分衰老,什么也不能同你分享了。到了白天,一切都会好的。
玛尔塔 对,一切都会好的,我希望如此。不过,您先别唉声叹气,让我尽情地体味幸福吧。我重又变成原先的少女,身体重又燃烧起来。我真想奔跑。啊!只跟我说说……
她突然停住。
母亲 怎么啦,玛尔塔?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玛尔塔 妈……(犹豫一下,然后火热地)我还漂亮吗?
母亲 今天早晨你真漂亮,罪恶是美的。
玛尔塔 现在,管他什么罪恶呢!我第二次诞生了,我要前往会给我带来幸福的土地。
母亲 好吧。我要去休息。但是,我很高兴,知道你的生活终于开始了。
老仆人出现在楼梯上,这时走下来,把护照递给玛尔塔,一句话未讲又出去了。玛尔塔翻看一下护照,毫无反应。
母亲 那是什么?
玛尔塔 (声调平静地)他的护照,看看吧。
母亲 你还不知道,我的眼睛累了。
玛尔塔 看一看!您会了解他的姓名。
母亲接过护照,走到桌旁坐下,翻开护照看,目光久久盯在上面。
母亲 (声调平淡地)哼,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要自作自受,才肯罢休。
玛尔塔 (她走到柜台前站定)妈!
母亲 (同上)算了,玛尔塔,我活到头儿了,比我儿子活得长久多了。我没有认出他来,还杀害了他。现在,我只能到河底去找他了,想必水草已经盖住了他的脸面。
玛尔塔 妈!您不会丢下我孤单单一个人吧?
母亲 我得到你的很大帮助,玛尔塔,真舍不得离开你。我应当表明,你尽了心,是个好女儿,如果这种话还有意义的话。你对我始终保持应有的尊敬。可是现在,我厌倦了,原以为我这颗衰老的心对一切都冷漠了,不料又重新感到痛苦。如果年轻,我还可以解脱,现在却不行了。当母亲认不出自己儿子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她在大地的使命已结束了。
玛尔塔 没有结束,还有她女儿的幸福需要创建呢。我不明白您对我讲的,这不像您说的话。您不是教我蔑视一切吗?
母亲 (以同样平淡的语气)对,然而,我刚刚明白我错了,在这片一切都无定准的大地上,我们有自己确信的东西。(辛酸地)母亲对儿子的爱,就是我今天确信的。
玛尔塔 难道您不确信母亲能爱女儿吗?
母亲 玛尔塔,现在我不愿意挫伤你,但这的确不是一码事儿,没有那么强烈。我怎么能失去对儿子的爱呢?
玛尔塔 (愤然地)忘掉您二十年,多美妙的爱呀!
母亲 对,是美妙的爱,断绝音信二十年还依然存在。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对我来说,这种爱相当美好,如果没有它我活不了。
她站起来。
玛尔塔 您讲这话的时候,心中不可能没有一点儿抗争,不可能一点儿不想您女儿。
母亲 不,我什么也不想,更谈不上抗争。这是惩罚,玛尔塔,我猜想,凶手无不同我一样,都有从内部掏空、人所不齿、毫无前途的时刻。正因为如此,所以要除掉他们,他们已经毫无用处了。
玛尔塔 这种话我嗤之以鼻,您谈论什么犯罪与惩罚,我听不进去。
母亲 我是随口讲的,不过如此。噢!我丧失了自由,开始堕入地狱!
玛尔塔 (朝母亲走去,激烈地)您从前可不这样讲。这么多年来,您始终跟我寸步不离,紧紧抓住来送死的人的双腿。那时您却没想自由和地狱。您一直干下来,这种情况,您儿子能改变什么呢?
母亲 我一直干下来,的确如此,可这是因循旧习,就像一个死人。只要一阵痛苦,就能使一切改变样子。我儿子来改变的正是这一点。
玛尔塔要开口讲话。
我知道,玛尔塔,这话不合情理。对于一个犯罪者来说,痛苦意味着什么呢?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不是母亲的真正痛苦,我还没有呼天抢地。其实,这不过是在爱中再生所感到的伤痛。可这伤痛就叫我吃不消。我也明白,这种伤痛同样没有道理。(改变声调)但是,人世本身就不合理,这话我完全可以讲,因为从生育到毁灭,我尝到了它的全部滋味。
她毅然朝房门走去,但是玛尔塔抢先一步,横在门口。
玛尔塔 不行,妈,您不能离开我。不要忘记我是留下来的,他却一走了之;我陪伴您一辈子,他却一去杳无音讯。这应当酬报,这应当计算在内。因此,按理您应当到我这边来。
母亲 (轻声地)是这个理儿,玛尔塔,可是他呢,是我害死了他!
玛尔塔偏过点儿身子,头朝后仰,仿佛注视门口。
玛尔塔 (沉默片刻,然后更加激烈地)生活可能给予一个男人的,都给予他了。他离开这地方,认识了其他地区、大海,认识了自由的人。而我呢,死守在这里,我死守在大陆的腹心,在寂寞中又渺小又可怜,我是在土地的深层长大的。谁也没有吻过我的嘴唇,甚至您也没有,而您却见过我没穿衣裳的身子。妈,我向您发誓,这些一定要得到酬报。我即将得到本应享受的东西,您不能借口一个男人死了,就逃避那个时刻,这是徒劳的。要知道,对于一个经历了人生的男人,死不过是件区区小事。我们能忘掉他:我忘掉哥哥,您忘掉儿子。他这次遭遇无关紧要,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需要了解。可是我呢,您剥夺了我的一切,不让我享受他享受过的东西。难道他还要从我这里夺走母爱,把您永远拖进冰冷的河中吗?
母女默默地对视。女儿垂下目光。
玛尔塔 (声音极低地)有一点点儿我就会心满意足。妈,有些话我向来讲不好,但是我觉得,重新开始我们每日的生活,是很甜美的。
母亲朝女儿走去。
母亲 你认出他来啦?
玛尔塔 (猛地仰起头)没有!我没有认出他来。他的相貌没有给我留下一点儿印象。事情该着如此。您自己也讲过,人也是不合理的。不过,您向我提出这个问题并不完全错。因为,我现在清楚,即使我认出他来,事情也不会有丝毫改变。
母亲 我情愿相信这不是真的。最残忍的凶手,也有于心不忍的时刻。
玛尔塔 我也有过。然而,我面对一个陌生而冷漠的哥哥,并不会垂下头。
母亲 那么面对谁才能垂下头?
玛尔塔低下额头。
玛尔塔 面对您。
冷场。
母亲 (缓慢地)太迟了,玛尔塔,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转身走向女儿)你哭了吗,玛尔塔?没有,你不会哭了。你还记得我什么时候吻过你吗?
玛尔塔 不记得,妈。
母亲 说得对。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我很快就顾不上向你张开手臂了。然而,我一直是爱你的。
她轻轻推开玛尔塔,玛尔塔逐渐让开路。
母亲 现在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的心讲话了;在我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我重又感到了生活。
路完全让开了。
玛尔塔 (双手捂面)可是,难道还有什么比您女儿的悲痛更有力量的吗?
母亲 也许是疲倦吧,还有渴望休息。
母亲走出去,女儿再也没有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