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

教堂内有个三十年战争期间从德国带回来的石雕圣坛,前面立着一排共六个马厩。这些马厩全由白杉木雕刻而成,在小镇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风干,未加装饰,甚至连个标记都没有,但它们的简朴和表面看来人皆可用是有欺骗性的。在所有来教堂的人的心目中,不论他是骑马来的还是步行来的,那些马厩从左到右编为一到六号,分属于这附近最有权势的六位重要人士。要是哪个外乡人天真地以为自己有权利把马拴在那儿,去中央酒店享用Brannvinsbord,结果他会发现自家的牲口正在码头边晃荡,凝望远处的湖面呢。

每个马厩归谁,都是个人选择的结果,形式包括赠予契约、遗嘱或是文书明证。然而,虽说在教堂里面,一些长椅预留给某几个家族,代代相传,无论后代德行如何。而在外面,道德价值发挥着作用。老爷子也许一心把自己的马厩传给大儿子,但如果那小子没把这当回事儿,父亲脸上就挂不住了。哈尔瓦·伯里格伦嗜酒如命,举止轻浮,还是个无神论者。他曾要把第三个马厩的所有权转给一个走街串巷的磨刀工,当时人们非议的,不是那个磨刀的,反而是伯里格伦。后来给了那个磨刀的点儿钱,另选了一个更适合的人。

第四个马厩奖给了安德斯·博登,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作为锯木厂的老总,他是出了名的工作勤恳,稳重得体,还特别顾家。虽说不是虔诚的教徒,他却很乐善好施。有一年秋天,打猎战果不错,他就用木头碎屑填满一个锯木坑,上面放了个铁架子,烤了一只鹿,分给工匠们吃。虽说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却以陪同游客参观为己任,坚持带他们爬教堂旁边的钟楼。安德斯总是一只胳膊搭在大钟上,指着远处的砖砌建筑,再远一点的聋哑人收容所,还有视线尽头的1520年瑞典国王古斯塔夫斯·瓦萨讲话遗址纪念雕塑。他魁梧健壮,留着络腮胡,是个很富有激情的人,甚至会建议来一次朝圣之旅,去霍克伯格山参观近来刚刚安放的为纪念约翰内斯·斯蒂恩博克法官的大石头。远处,一艘汽船掠过湖面;山脚下,他的马儿等在马厩,扬扬自得。

有谣传说安德斯·博登花过多时间陪游客,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晚点回家;还不止一次听说他第一次向耶特鲁德求婚时,她当面把他嘲弄了一番,而且是在跟一个叫马克柳斯的小伙子吹了以后才开始发现安德斯的好的;大家还猜想耶特鲁德的父亲找到安德斯,劝他重提求婚的时候,他俩之间的谈判并不简单。本来叫安德斯这样一个锯木厂的经理去追求像耶特鲁德这样才华横溢、充满艺术细胞的女人,就让他感觉有点门不当户不对,怎么说耶特鲁德也是跟舍格伦合作过钢琴二重奏的。但就小道消息来看,这桩婚事还是蛮称心的,虽说有那么几次耶特鲁德在公共场合说安德斯很无趣。他们有两个孩子,之所以没再要,也是因为给博登夫人接生的专家建议他们不要再生的。

药剂师阿克塞尔·林德瓦尔及夫人巴尔布鲁来镇上的时候,安德斯·博登带他们去了钟楼,还陪着去了霍克伯格山。回家以后,耶特鲁德就讽刺他说怎么不戴上瑞典旅行联合会的徽章。

“因为我不是会员。”

“他们真应该吸收你为荣誉会员。”她回答道。

对于妻子的冷嘲热讽,安德斯自有一套装迂腐的办法:假装听不懂弦外之音。这会让她更不爽,对他来说却是必要的防护举措。

“他们夫妻看起来挺友善的。”他漠然说道。

“谁你都喜欢。”

“没,亲爱的,不是那样的。”他的意思是,比如说,此时此刻他就不喜欢她。

“你对木头比对人都挑剔。”

“亲爱的,木头每根儿可都是不一样的。”

林德瓦尔夫妇的到来,在小镇上也没引起特别关注。那些去阿克塞尔·林德瓦尔那儿寻求专业咨询的人发现他是个典型的药剂师:慢条斯理,一脸严肃,一边宣称什么病都关乎性命,一边又断言说都是可以医治的。他身材矮小,头发浅黄,有谣传赌他会发福。对林德瓦尔夫人的评论相对较少,相貌既没有美得惊艳,也不是毫无姿色,着装既没有粗俗不堪,也不算高贵典雅,为人处世既没有乱出风头,也不是消极遁世。她只是一个新妇,因此她需要等着熬出头。由于初来乍到,林德瓦尔夫妇独来独往,显然没什么不妥,另外他们还会定期去教堂,这就更无可厚非了。有谣传说,阿克塞尔第一次领着巴尔布鲁去他们夏天买的游艇玩的时候,她很紧张地问道:“阿克塞尔,你确定这湖里没鲨鱼吗?”不过谣言也没法儿确定林德瓦尔夫人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每隔两个礼拜的周二,安德斯·博登都会开汽船去查看木材风干棚。当时他正站在头等舱的栏杆旁边,才发现自己身边站了一个人。

“林德瓦尔夫人,”话刚出口,就想起他妻子的话,“她的下巴还没松鼠的大呢。”想到这里,安德斯觉得很尴尬,就把视线转向湖岸线,说道,“那边是砖砌建筑。”

“是的。”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是聋哑人收容所。”

“是的。”

“嗯,没错。”他意识到自己在钟楼上就已经指给她看过这些了。

她戴了一顶草帽,上面有一条蓝色缎带装饰。

两周以后,她又一次出现在汽船上。她有个姐姐就住在比赖特维克稍远一点的地方。他试着让自己看起来风趣一点,向她询问他们夫妇有没有参观丹麦人囚禁古斯塔夫斯的地牢,还向她解释了不同季节森林颜色和纹路的不同,还有即便远在船上,他如何判断那些树木是怎么被处理的,而其他人看到的估计仅仅是一大片树林。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礼貌地看过去。在侧面看来,她的下巴也许确实只是有点突出,鼻尖还会奇怪地动。他意识到自己从来就不会跟女人讲话,而在这之前他从来就没在意过这点。

“不好意思,我妻子说我应该戴上瑞典旅行联合会的徽章。”他说道。

“我喜欢听一个男人告诉我他知道的事情。”林德瓦尔夫人回答道。

她这话让他疑惑。这是对耶特鲁德的批评,对他的鼓励,还是仅仅是陈述一下事实?

那天晚饭的时候,他妻子问道:“你跟林德瓦尔夫人谈论了些什么?”

他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跟往常一样,他还是求助于最简单的字面意思,故作镇定地说道:“森林。我跟她解释了一些森林的事情。”

“她感兴趣吗?我的意思是,对森林。”

“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来这儿之前,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树。”

“嗯,这里树实在是多得不得了,是吧,安德斯?”耶特鲁德说道。

他想说:你从来也没像她那样对树那么感兴趣过。他想说:你对她相貌的评价太苛刻了。他想说:谁看见我跟她说话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他发现自己想到巴尔布鲁这个名字时,心头总有一丝甜蜜,而且感觉这名字叫起来也比其他名字温婉悦耳。他还发现一想到草帽上一圈儿蓝色缎带,心情就会愉悦起来。

星期二早上,他出门的时候,耶特鲁德叮嘱他说:“替我向林德瓦尔夫人问好。”

他突然想说:“万一我爱上她了怎么办?”不过,他回了一句:“要是我见到她的话。”

在船上,他差点儿都顾不了正常的社交礼貌了。还没开船,他就开始跟她讲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他讲了木材的生长、运输和砍伐,解释了弦锯和径锯,还解释了树干的三个部分:树心、心材和边材。成熟的树干里,心材成分最大,边材既坚硬又富有弹性。“树就跟人一样,”他说,“同样需要六七十年才能成熟,同样百年之后就没用了。”

他还告诉她有一次在伯格斯弗森,上面是一座铁桥,下面是湍急的流水,他看到有四百个男的试图截住浮出水面的木材,并且按照主人不同对那些木材分类整理。像个饱经世故的男人一样,他向她解释了不同的木材标记体系。瑞典木材用红色蜡纸标记,劣质木材用蓝色。挪威木材会在首尾两端同时用蓝色蜡纸标记,并带有货主的名字缩写。普鲁士的木材会在中间一段作标记。俄国的木材要么是有风干印花,要么是两边有捶打记号。加拿大木材用黑白蜡纸标记。美国木材则会在两侧用红色粉笔标记。

“这些你都见过吗?”她问道。他承认说没见过北美木材,只是在书上读到过。

“所以每个人都认识自己的木材喽?”她问道。

“当然。要不然肯定会有人偷别人的木材的。”他不确定她是不是在嘲笑他——又或者是,嘲笑天底下所有的男人。

突然,岸边划过一道闪光,这一闪使得她把视线移离对岸,回头看着他。这样一来,她的面部特征一下子和谐起来:小小的下巴让嘴唇看起来特别显眼,她的鼻尖,还有那大大的蓝绿色眼睛……那种感觉无法描述,甚至都无法赞美。他自感聪明,因为在她眼中看到了疑惑。

“那儿有个观景楼。可能有人拿着小望远镜在那边。有人在监视我们。”说“监视”这两个字时,他感觉自己都没底气了。这听起来一点儿不像他应该说的话。

“为什么监视我们?”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朝着海岸望过去,观景楼那边又闪了一下。为了缓解尴尬气氛,他跟她讲了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但他讲的顺序不对,语速又太快,似乎并没有引起她的兴致。事实上,她甚至都没意识到那故事是真的。

“不好意思,”她说道,可能是感觉到了他的失望,“我没什么想象力的。我只对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感兴趣。在我看来,传奇故事……有点傻。我们国家传奇太多了。阿克塞尔也因为这个数落我,他说这是对国家的不敬,再者说了人家也会说闲话的,说我是那种现代女人。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是。问题在于我缺乏想象力。”

安德斯发现这段突如其来的演讲竟起到了平复心情的作用,就好像她在给他当导游一样。看着对面岸边,他跟她讲了自己有一次参观法伦一座铜矿的事,说的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他说那座铜矿是当时世界第二大铜矿,仅次于苏必利尔湖铜矿;它早在13世纪就开始运行;铜矿的入口旁是一个被称作“地震”的塌陷区,这个塌陷区形成于17世纪;这里最深的矿井有1300英尺深;现在矿井的年产量是400吨铜,此外还有少量金银;若想进去就得花两块里克斯,枪弹另计。

“枪弹另计?”

“嗯。”

“要枪弹干吗用?”

“用来听回声的。”

他告诉她游客一般都会在法伦事先打电话给铜矿,告知行程。铜矿那边则会发给他们矿工服,并派一名矿工随行。下井的时候,台阶边有火把照明,前提是得交两块钱。这个他已经讲过了。他注意到,她的眉毛画得很浓,比头发都黑。

“我想去法伦看看。”她说。

那天晚上,他感觉到耶特鲁德不大高兴。最终,她说:“丈夫跟情人私会,在老婆面前就得谨小慎微。”每个字听来都像钟楼的钟声一样响亮。

他就那么看着她。她又继续道:“你还真天真,至少这点我应该庆幸。其他男人至少会等到船驶离码头才开始卿卿我我。”

“你误会了。”他说。

“我爸要不是商人,肯定会毙了你。”她回应道。

“那你父亲应该庆幸阿尔弗雷德松夫人那个在赖特维克的教堂后面开糕点房的丈夫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商人。”他感觉到这句话过长,但不失效果。

那天晚上,安德斯·博登把他老婆所有骂他的话都一一列举下来,整齐排列,就跟排列木头堆似的。他想,这些事儿她既然能信,那也就有可能发生。安德斯除了不想要什么情妇,也不想给糕点房里某个女人买礼物,或是跟一大帮男人抽雪茄时,有个女人好让他吹嘘。他想:当然,现在我明白了,事实是从我第一次在汽船上看到她,我就爱上她了。要不是耶特鲁德帮忙,我自己还不会这么快就知道这一点呢。我从来没想过,她的冷嘲热讽竟然也有用;可是这次的确如此。

在接下来的两周,他不允许自己做白日梦。他也不需要再做梦了,因为一切都清晰、真实、明确了起来。他每天去工作,得空就想想她对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不感冒的事儿。她从一开始就认定那只是个传说。他也清楚自己故事讲得也不怎么样。所以他就开始练习,就好像学生学诗一样。他想再给她讲一遍,而这次,仅仅从他讲故事的方式,就要让她知道那故事是真的。讲故事本身并花不了多长时间,但重要的是,他要学会像讲那次铜矿之行一样讲这个故事。

1719年,他开始讲了,担心这么个遥远古老的时间会让她觉得无聊,但又确信这样才有可信度。站在码头上等着汽船返航,他正式开始讲。1719年,法伦铜矿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他看着对岸,继续说道,是一个年轻人,名叫马茨·伊斯拉埃尔松。他早在四十九年前就死了,尸体保存得非常好,他告诉在汽船上方闹哄哄地盘旋的海鸥。接着他又详细解释原因,之所以能保存得这么好,在于硫酸铜阻止了尸体分解变质,就好像那些观景楼、聋哑人收容所,还有砖石建筑真的是他的听众似的。人们知道死者叫马茨·伊斯拉埃尔松,他又对着码头那边忙着拉绳子的码头工人嘟哝,因为有个老太婆认出了他。四十九年前,他最后说,这次压低了声音,有一个无眠之夜,热气氤氲,风吹帘动,旁边妻子轻轻打着鼾,四十九年前,马茨·伊斯拉埃尔松失踪了,而那个老太婆,当时和他一样年轻,正是他的未婚妻。

他记得当时她面对他的样子,手搭在栏杆上,方便看到结婚戒指,然后说了一句,简简单单地:“我想去法伦看看。”他想象着其他女人会说“人家超想去斯德哥尔摩”或者“人家晚上总是梦到威尼斯”。那些女人都是穿着皮大衣难伺候的城里女人,除了脱帽表示敬意,她们对其他的才没兴趣呢。但她说:“我想去法伦看看。”言简意赅,却让他无从作答。他练习着同样言简意赅的回答:“我愿意带你去。”

他确信,只要自己能把马茨·伊斯拉埃尔松讲好,她必然会再说一遍:“我想去法伦看看。”到那时,他便可以回答:“我愿意带你去。”这样一切就尘埃落定了。因此,他不断练习讲那个故事,直到确信找到了一种能取悦她的方式:简单,确凿,真实。一出发十分钟他就要讲给她听,连地方都想好了,就在头等舱外面的栏杆旁边。

快到码头时他又最后练习了一遍那个故事。那是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日期必须做到精确。以1719年开始,并以我们这个时代,1898年6月的第一个星期二结束。天气晴朗,湖水澄清,海鸥也很安静很知趣,小镇后面山上漫山遍野的都是树,笔直笔直的,就像刚正不阿、诚信老实的人一样。她却没来。

谣传说林德瓦尔夫人对安德斯·博登爽约了,还暗示说他们吵架了,但后来又传出来说他俩决定隐瞒此事。还有人好奇八卦说一个锯木厂的经理,有幸能娶到拥有一架德国进口钢琴的女人当老婆,真的会把一个姿色平平的药剂师的老婆看在眼里吗?还真有人回应说安德斯·博登从来就是个土老帽,头发里老是带着锯末,他只是想找个跟自己是一路人的女人,就像所有土老帽一样。又有人添油加醋地说自从博登家生了第二胎,夫妻关系就名存实亡了。也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有人怀疑这些是不是都只是人们瞎猜,但最后还是坚持认为:什么事情都不是空穴来风,最糟糕的解释往往就是最安全,也是最真实的解释。

后来听说林德瓦尔夫人那天之所以没去拜访她姐姐,是因为怀了林德瓦尔家的第一个孩子。至此,谣言才算暂时消散,或者说至少平息下来。又有人说,这次突然怀孕,算是帮了巴尔布鲁一把,她的名声可已经是岌岌可危了。

事情就这样了,安德斯·博登这么想。一扇门打开了,你还没来得及走进去,它就关上了。人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就像用红蜡纸标记过的木材被带着细长杆的工人扔回湍急的流水中一样。也许他真的是谣传说的那样:一个土老帽,走运才娶到了一个曾经跟舍格伦一起表演过二重奏的女人。但如果真的是这样,他意识到他的人生,从现在开始,将不会有任何变化,他自己也同样如此。从现在,不,从上周差点儿发生,本可以发生的那一刻起,一直一直,冷若冰霜,保守封闭。从此以后,偌大的世界,什么也不能阻止他心如死灰,妻子不能,教堂不能,朋友也不能。

直到意识到从此之后要跟她老公过一辈子,巴尔布鲁才确信自己对安德斯·博登的感觉。先是小乌尔夫,然后一年后卡琳又出生了。阿克塞尔对孩子们宠爱有加,她自己也是。也许她该知足了。姐姐搬到了遥远的北方,那里盛产黄莓,每季都会送她好多罐黄莓酱。夏天的时候,她和阿克塞尔会去湖上划船。他胖了很多,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孩子们也长大了。有一年春天,锯木厂有个工人,在汽船前面游泳,被碾了过去,周围的水都被染成了红色,就跟遭遇鲨鱼袭击了似的。船上前甲板上有个游客赌誓说直到最后一刻,那个人都游得很淡定。有人振振有词说曾看见受害者的老婆在小树林里幽会他的一个工友,还有人添油加醋说他是喝高了,跟人打赌说可以游过船头。验尸官判定说他肯定是被水流震聋了,死亡原因系不幸意外。

巴尔布鲁肯定会这么说,我们不过是马厩中的马,马厩虽说没有标记,但即便如此我们也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老天爷让你怎么活就该怎么活。

他要是在我之前了解我的心意该多好啊!我不会跟男的那样讲话,也不会那样听他们说话,更不会那么看着他们的脸。他怎么就是不明白我的心意呢?

那之后他们再见对方,是去教堂做完礼拜后在湖边散步时碰到的,那时彼此身边都有另一半陪着。一见面没过十分钟,她就感到一阵恶心,当时想到自己怀有身孕,还松了一口气,要不这恶心就来得不明不白,有点蹊跷了。她往草丛里呕吐的时候,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扶着她的那双手属于一个不对的人。

她要确保自己永远不单独见安德斯·博登。有一次,她瞥见安德斯在她前面准备上船,就又折回码头那边去了。在教堂,她有时候会瞄见他的后脑勺,然后就想象着此刻他们单独在一起耳语。出门的话,她会确保有阿克塞尔陪同;在家呢,又跟孩子黏在一起。有一次,阿克塞尔提议说邀请博登夫妇来喝咖啡,她回答说博登夫人一定想喝马德拉葡萄酒、吃松糕呢,而且就算你把那些东西给她弄来了,她也会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看着他们夫妇俩,两个新来乍到的人。于是这个提议就此作罢,之后再也没提过。

她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所发生的事。没人可以给她建议。她想到了一些类似的案例,但那些例子都声名狼藉,而且似乎跟她的情况也没什么关系。对于持续不断、无法言说、需要默默承受的痛苦,她毫无准备。有一年,她姐姐送的黄莓酱来时,她看了看那罐子,那玻璃壁,那金属盖子,那圈棉布,那手写的便条,还有上面的日期——日期!——以及所有这一切的原因,也就是那些黄莓酱。她暗自想道:这就是我对自己的心所干的好事。每年,当黄莓酱罐子从北方来的时候,她都这么想。

一开始,安德斯还继续轻声细语地讲着他知道的事给她听。有时候他是导游,有时候又成了锯木厂经理。比如说,他本可以跟她讲讲木材的缺陷。“弧裂”指的是树木内部两圈年轮之间的自然开裂;“星裂”指的是龟裂朝不同方向扩展开来;“心裂”一般发生在老树里,裂缝从树心朝周围延展。

随后的几年中,每当耶特鲁德数落他的时候,每当喝多了的时候,每当别人表面对他很礼貌,眼神之间却告诉他他真的变成了一个讨厌鬼的时候,每当湖面结冰,可以举办赖特维克溜冰比赛的时候,当他家姑娘从教堂回来,已身为人妻,他从她眼中看到空中楼阁般的希望的时候,当漫漫长夜开始,他感觉到自己心门紧闭进入冬眠的时候,当他的马突然停下来,因为它能感觉到却看不到的什么而发抖的时候,当老汽船有一年冬天被停在船坞又重新漆色的时候,当他特隆赫姆的朋友请他带着参观法伦的铜矿,他也答应了,却在出发前一小时发现自己躲在卫生间,手指在喉咙里乱抠,想要使自己快点吐出来的时候,当汽船带着他驶过聋哑人收容所的时候,当小镇已是物是人非的时候,当小镇年复一年万年不变的时候,当海鸥离开了码头上的巢儿,转而飞到他脑袋里鸣叫的时候,当他有一次在风干棚无聊,从一堆木材里抽了一根儿从而导致左手食指第二个关节处截肢的时候——这些时候,以及其他很多时候,他都会想到马茨·伊斯拉埃尔松。随着时间流逝,在他心目中,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已经从用来博美人芳心的清晰事实变成了一个更加模糊却又强大的概念。也许,变成了一个传奇——正是她不感兴趣的事情。

她曾说过:“我想去法伦看看。”而他只要回答说“我愿意带你去”就好了。也许,假设她真的像他想象中那些女人一样,嗲声嗲气地说“人家超想去斯德哥尔摩”或是“人家晚上总是梦到威尼斯”,他便会不顾一切,买了第二天早上的火车票,跟她一起制造一桩丑闻,几个月以后,借着酒劲回家求情辩解。但他不是那样的人,同样,她也不是。“我想去法伦看看”可比“人家晚上总是梦到威尼斯”有杀伤力多了。

多年过去了,孩子们也都长大了,巴尔布鲁·林德瓦尔时不时会感到有一阵可怕的焦虑袭来:担心她家姑娘嫁给博登家的小子。她觉得,那应该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惩罚了。不过最后,卡琳对布·维坎德情有独钟,而且任凭别人怎么开她玩笑都雷打不动。很快,所有博登和林德瓦尔家的孩子都结婚了。阿克塞尔也发福了,在药店里总是一边气喘吁吁,一边暗地里担心他会不会不小心开错药毒死病人。耶特鲁德·博登头发都白了,而且因为癫痫,只有一只手能弹钢琴。巴尔布鲁一开始还辛辛苦苦拔白头发,后来干脆染了。要说她有什么值得揶揄的小瑕疵的话,那就是她得靠塑形衣的帮助才能保持身材。

一天下午,阿克塞尔对她说:“你有一封信。”他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没什么感情色彩,只是把信递给了她。信封上的字体很生疏,邮戳来自法伦。

“亲爱的林德瓦尔夫人,我现在住在法伦的医院。有件事情我很想跟您讨论一下。不知您哪个周三是否方便来看看我?安德斯·博登敬上。”

她把信交给他,看着他把信读了一遍。

“你怎么想?”他问道。

“我想去法伦看看。”

“当然了。”他的意思是:你当然想去了,谣言一直就说你是他的情妇。我一直都不确定,但其实我早该猜到了,你突然变得性情冷淡,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直魂不守舍,就是因为这个。当然,当然。但她只听到了一句:你当然必须得去了。

“谢谢,我想坐火车去。可能要在那边过夜。”她说。

“当然了。”

安德斯·博登躺在床上考虑着该说些什么。这么多年——确切地说,二十三年——过去了,他们终于看到了彼此的字。这种交流,这种对彼此的惊鸿一瞥,犹如香吻一样甜蜜贴心。她的字很小很干净,属于学校里教出来的那种,而且从字体里看不出一点苍老的痕迹。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想到了他可能从她那里收到的好多好多信。

一开始,他想着要不就把马茨·伊斯拉埃尔松的故事再给她讲一遍,这次他肯定能完美呈现。这样她就会明白,懂得一切。又或者她会吗?仅仅因为这故事日复一日地陪了他二十多年,并不代表她对它有任何印象。这样,她就可能觉得这不过是个恶作剧,是场游戏,事情便会急转而下。

但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能告诉她他将不久于人世。这会让她有负担,而这是不公平的。更糟的是,出于同情心,她可能会改变主意。和她一样,他要的也是事实,而非传奇。他告诉护理人员说有个可爱的表妹要来看望他,但她心脏太脆弱了,所以千万不能把他的实际状况告诉她。他还让护士给他刮了刮胡子,理了理头发。等他们走了,他又弄了点牙粉,还把他那残疾的手藏在床单下面。

信来的时候,在她看来,似乎有点直言不讳,就算不是直言不讳,最起码也有点不容辩驳。因为二十三年来,这是他头一次有求于她,因为这个,她丈夫就必须得答应她,毕竟,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他确实也答应她了,不过从那一刻起,事情就变得说不清道不明了。这次出门她该穿什么呢?这样的场合,既非旅行,又非参加葬礼,似乎没什么合适的衣服穿。在车站,检票员还重复了一遍“法伦”,站长又盯着她的旅行箱看了半天。她感到无比脆弱,要有谁轻轻碰她一下,她定会开始跟人家解释她这一辈子,她此行的目的,还有她的德行。“我要去见一个不久于人世的朋友。”她估计会这么说,“毫无疑问,他肯定有什么最后的话想跟我说。”肯定是这样,他要死了,不是吗?要不他没道理这么做,要不早在孩子们都长大成家的时候,早在阿克塞尔和我的婚姻名存实亡的时候,他就这么做了。

她在市场附近的斯特德旅店住了下来,又一次感觉到店员打量着她的旅行箱看,还想打探她的婚姻状况和出行目的。

“我是来看一个住院的朋友的。”没人问,她自己就说了。

来到房间,她盯着环形铁床架、床垫还有崭新的衣橱看了好大一会儿。她之前从来没有自己一个人住过旅馆。她意识到这种地方是女人,确切地说,某些女人来的地方。她现在就能想象到谣言会怎么说她,一个女人家自己一个人住在旅馆。出人意料的是阿克塞尔竟然让她来了,而安德斯·博登什么也不解释就召见她,也够让人意外的。

她内心的脆弱伪装成了愤怒。她到底到这儿干吗来了?他到底想让她怎么样?她想到了之前读过的一些书,那些需要背着阿克塞尔看的书。在书中,旅馆房间的情景都是隐晦处理,不言自明的;在书中,恋人会一起逃到天涯海角,但从没有其中一方躺在医院的情形;在书中,有一些温暖人心的临终前婚礼,但前提是双方都是自由身。这么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有件事情我很想跟你讨论一下。”讨论?她,早已人过中年,带了一罐黄莓酱去看望一个只有一点点交情的男人,而且这交情还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说起来,这事能不能有点意义全要看他的了。毕竟他是男人,对她来说,大老远跑来就已经仁至义尽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是个守妇道、受尊敬的女人,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你瘦了。”

“他们说我瘦点好。”他笑着说。虽然他说的是“他们”,但很显然,他指的是“我妻子”。

“博登夫人呢?”

“她别的时候来。”这话在医院职工看来,意思很明白。噢,他老婆在这几天来看他,等他老婆一转身,“她”就来了。

“我以为你病得很严重呢。”

“没有,没有。”他兴高采烈地回答。她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不得不说,她眼睛一跳一跳的,很紧张,像只小松鼠。他必须安抚她,宽慰她。“我没事的,没事的。”

“我以为……”她停了一下。不行,他俩之间的事必须得说明白。“我以为你要死了。”

“我会像霍克伯格山上的杉树一样长命百岁的。”

他坐在那边咧着嘴笑。胡子刚刚刮过,头发也梳得很有型,他活得好好的,妻子也不在身边。她静静地等着。

“那是克里斯蒂娜大教堂的屋顶。”

她转过身,走到窗户旁边,看着对面的教堂。乌尔夫小时候,要想让他分享个秘密,她就必须转过身背对着他。也许安德斯·博登此刻需要的正是这个。因此,她看着教堂的铜屋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静静地等着。毕竟,他才是男人。

她这一沉默不语,背对转身,他就有点慌了。这可不是他计划的样子。他甚至都没能像过去一样,随意亲切地称呼她巴尔布鲁。她以前说过什么来着?“我喜欢听一个男人告诉我他知道的事情。”

“那座教堂是在19世纪中期建造的,”他开始讲了,“不过我不确定具体是什么时候。”她没有回应。“屋顶是用当地铜矿里开采的铜造的。”仍然没有回应。“但我不清楚屋顶是跟教堂同时造的,还是后来加上去的。我打算弄清楚。”他又加了最后这句,想让自己听起来意图明确。她仍旧没有反应。他唯一能听到的是耶特鲁德的窃窃私语:“瑞典旅行联合会的徽章。”

事到如今,巴尔布鲁也挺生自己气的。她从来就不了解他,从来就不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么多年来,她不过是沉溺在一个小姑娘的幻想中而已。

“你身体挺好的?”

“我会像赫克贝格山的杉树一样长命百岁的。”

“这么说你完全可以到我斯特德旅馆的房间去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口吻尽量很严厉很刺耳,把自己对全世界男人的鄙视愤恨都表现出来,鄙视他们的雪茄、情妇、木材还有他们那虚荣、傻帽的络腮胡。

“林德瓦尔夫人……”他顿时一片混乱。他想说他爱她,他一直都爱着她,他大部分——不对,是全部的——时间都在想她。“我大部分——不,全部——时间都在想你,”他本来是这么准备的,然后再接着说,“从我第一次在汽船上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从那时起,你就支撑了我的生活。”

她一生气,他就乱了阵脚。她以为他不过是个花花公子。所以他准备的那些话听起来也会像诱惑人的甜言蜜语。而且,说起来他也根本不了解她。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怎样跟女人说话。有些男人,巧舌如簧,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一想到这个他就愤愤不平。看她生气了,他突然想,别憋着了,一吐为快吧,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别憋着了。

“我以为,”他感觉到自己舌头打结,又咄咄逼人,就像男人笨嘴结舌地跟人讨价还价一样,“我以为,林德瓦尔夫人,以为你爱我。”

他看到她的肩膀顿时僵硬起来。

“啊?”男人的虚荣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以为他为人没得挑,谨言慎行,稳重老练,现在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事实上,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做着书里的男人做的那些事,而她不过是另一个相信他们与众不同的女人。

她仍旧背对着他,就好像他是当年的小乌尔夫,藏着自己孩子气的秘密。“你误会了。”接着她转过身来,面对着这个凄惨可怜、咧着嘴笑的花花公子,心想很明显他认识去旅馆的路。“不过,谢谢——”她不善于挖苦讽刺,简单考虑了一下终于想到一个托辞——“谢谢你告诉我聋哑人收容所在哪里。”

她想要不要把那罐黄莓酱拿回来,但又觉得那样不大合适。她还能赶上晚上一班火车,一想到在法伦的旅馆过夜,她就觉得恶心。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安德斯·博登脑袋中都一片空白。他看到铜屋顶披上了一层暗色。他把自己残疾的手伸出床单,弄乱头发,还把那罐黄莓酱给了第一个走进病房的护士。

关于人生,他学到的一点就是:在巨大悲恸面前,小小痛苦会变得无关紧要。比如说,跟牙疼比,肌肉拉伤算不了什么,而要是手指被压碎了,牙疼也就无所谓了。现在,他真的指望着这条规则呢。他希望,癌症的痛苦、人之将死的痛苦能减轻他失去挚爱之痛,但,看起来好像不可能。

他想,心碎的时候,就跟木材裂开一样,顺着纹路自上而下完全开裂。他刚去木材厂的时候,曾见过古斯塔夫·奥尔森拿一块硬木头,弄一个楔子进去,然后轻轻一拧那楔子,木头就顺着纹路,从头到尾裂开了。心脏也是如此,只要找到了纹路,轻轻一扭,一个手势,一句话,就能将它击毁。

夜幕降临,火车环湖驶过,湖面一片暗色,这里可是一切开始的地方。随着羞愧和自责渐渐散去,她试着把这件事捋清楚。这也是唯一使自己不那么痛心的办法:保持头脑清晰,只关注真正发生的事情,只关注事实。而她所知道的事实就是:在过去的二十三年中,她可以随时为之抛夫弃子、名声扫地、地位全无的那个男人,她可以跟他直到天涯海角的那个男人,从来就不配,以后也配不上她的爱。阿克塞尔,她敬重的男人,他是个好父亲,养家糊口的本事也没得挑,他才是值得她爱的男人。但如果把她对安德斯·博登的感觉作为爱的标准的话,她并不爱他。这也就是她人生的悲哀:纠结在爱上一个不值得爱的人和不爱一个值得爱的人之间。她曾以为是自己人生支柱的那个人,那个不断给她带来各种可能性,那个她曾以为会像自己的影子或是水中的倒影一样忠诚可靠的人,不过真的是个影子、倒影而已。一切都是假的。尽管她自称缺乏想象力,尽管她对传奇毫不感冒,她却任凭自己在一个轻佻无聊的梦中度过了大半生。唯一还拿得出手的一点就是她的德行了,但这又算哪门子说法呢?假如有一场考验,她可是半刻也抵挡不了诱惑的。

讲条理,摆事实,她这么一考虑,羞愧和自责又卷土重来,而且有增无减。她解开左边袖口的纽扣,从手腕上褪下那个早已掉色的蓝色缎带,任其掉落在马车上。

听到马车驶入的声音,阿克塞尔·林德瓦尔随即把烟丢进空空的壁炉。他从妻子手里接过旅行箱,扶她下来,又付了车钱。

一进到房间里面,她就充满爱意地说:“阿克塞尔,你怎么总是在我不在的时候抽烟呀?”

他看着她,茫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作何回答。他不想问她法伦的事,怕这一问会逼她说谎又或者逼她说实话,而无论是谎言还是事实,他都同样害怕。沉默。唉,他想,我们总不能以后一辈子都这么一言不发地过日子吧。所以,他最后还是回答了一句:“因为我喜欢抽烟。”

她笑了笑。他们两个,站在黑黑的壁炉前。而他,仍然提着她的旅行箱。因为他知道,这箱子里边装着所有的秘密,所有他不想听到的秘密,所有事实和谎言。

“我比预计提前回来了。”

“嗯。”

“我决定不在法伦过夜。”

“嗯。”

“那个城市一股铜的味道。”

“嗯。”

“不过克里斯蒂娜教堂的屋顶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有人这么跟我说过。”

看着妻子这个样子,他很痛心。无论她准备了什么说辞,都得让她讲出来,要不都不人道。于是他问了个问题。

“他,他……怎么样了?”

“哦,他挺好的。”直到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这话有多荒唐,“也就是说,他现在躺在医院,但他又挺好的,不过我怀疑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

“一般来说,人要是挺好的话是不会去医院的。”

“嗯,没错。”

他后悔自己这么讽刺他。曾经有一位老师对他的学生说过,讽刺是一种道德上的弱点。他现在怎么会突然想起这茬儿?

“然后呢?”

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得跟人家说说这次的法伦之行,不是说发生的各种小事,而是此行的目的。走的时候,她还想象,等她回来的时候事情肯定早就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而不管具体怎么变,总之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现在一度陷入沉默,她开始慌了。

“他希望把他教堂的马厩给你,4号。”

“我知道是4号,睡吧。”

“阿克塞尔,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在想咱俩可以一起变老,越快越好。我想人老的时候,事情就会容易很多。你觉得对吗?”

“睡吧。”

没人的时候,他又点了一支烟。她的谎言是那么荒诞可笑,以至于都有可能是真的了。但不管真假,结果都是一样的。要是她说的是假的,那真相就是她这次可是公开(比过去更公开)去看望了情人,或者说老情人?要是她说的是真的呢,那博登的礼物可就算得上是对他的讽刺了,老情人对受委屈的丈夫的嘲弄?

这种礼物,必定会炒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的。

从明天开始,他的人生将会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他现在意识到,到目前为止,他的人生原来不是他想象中那样,而正是这一点,给他的人生带来了巨大变化。过了今晚,一切都得到证实,关于过去,他还能保有纯洁无污的回忆吗?也许她是对的,他俩是应该努力一起变老,然后指望着时过境迁,心脏变得冷漠坚硬起来。

“那边怎么回事儿?”护士问道。这个病人语无伦次了,一般最后一刻都这样。

“其他……”

“什么?”

“其他是枪炮钱。”

“枪炮钱?”

“为了唤醒回声。”

“什么?”

他不断重复那句话,声音听起来很吃力。“其他是枪炮钱,唤醒回声要用的。”

“不好意思,博登先生,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那我希望你永远不要弄明白。”

葬礼上,安德斯·博登的棺材就摆在三十年战争期间从德国带回来的石雕圣坛前面,棺木是用白杉树做的,在小镇十字路口不远的地方风干。牧师称赞他是一棵参天大树,倒在了上帝的斧头之下。这个比喻对会众来说也不是头一次听到了。教堂外面,4号马厩空空如也,在向死者致敬。遗嘱中没有规定马厩的归属去向问题,他儿子也早就搬到了斯德哥尔摩。一番商讨后,马厩被奖给了汽船船长,他可是出了名的德高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