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夫妇
清水夫妇住在目黑。
我是在一家叫“吉法师”的荞麦面店二楼遇见他们的。当时他们大白天就喝起了日本酒,心情极好,记得好像还吃了天妇罗。那是夏天,清水先生穿着白色麻质西服,夫人的打扮则是麻质的无袖连衣裙,浅湖蓝底子上开着深紫色的铁线莲。旁边放着一个破烂不堪的斑马玩偶,夫妇俩给玩偶系着围裙,俨然对待孩子一般事无巨细地呵护它。
我和朋友在邻桌吃着荞麦凉面,不经意地望望他们。看不出夫妇俩的年龄,可能是三十五岁以上,也说不定有四十岁。
“那只猫啊,”武信从那天早晨起就一直唠唠叨叨,“还是不行啊,而且邻居都开始抱怨了。”
武信和我学生时代是恋人,毕业后分了手。很快他就交了新女友,却又分手了;我也有了新男友,但也分了。但这期间我们一直都是要好的朋友。朋友们都纷纷说,你们要重拾旧爱啊。但当然不是,遇见清水夫妇的那个夏天,我另外有了喜欢的男人。
“不好。”我立刻回答。
大概半个月前,我在附近便利店的垃圾箱旁捡了只小猫崽。抱在怀里瑟瑟发抖,一带回公寓她就尿了。给她牛奶,她把整个脸都奋力埋进盘子。那只猫浑身覆盖着柔软的黄毛,我给她起名叫“小黄”。
“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还有味儿。”
武信越说越起劲。的确,房间里一塌糊涂。墙上和门上全都是爪子挠过的痕迹,窗帘的底边绽开,有几处已经断了,书也牺牲了几本。小黄是那种喜欢咯吱咯吱啃书背的猫。她还到处跳,所以什么黏土工艺品、相架、烟灰缸、杯子等廉价的东西都掉在地上摔坏了。
“而且白天把她关家里,也太可怜了。”
PAPAS的古铜色Polo衫加白裤子打扮的武信说,我也知道很正确。
“但是我不愿意。”
我固执地重复道。
“你看,小黄她可是直直地看着我,玩具般的小脑袋一副完全信赖我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真的,小黄的眼睛是漂亮的银杏形,我一睡觉她就用前脚踏着我的胸口,目不转睛地看我的脸。
“她有时还张大嘴,把小牙齿全露出来给我看,‘呢呢’地叫,口形怎么看都是在说‘啊’,发出的声音却是‘呢呢’。”
“真的?”
清水夫人就是在这时插话进来,把我和武信都吓了一跳,但夫人却不管,问:“那只猫真的这么可爱吗?”
她一只手撑在榻榻米上,半个身子探到我们这桌来,不等我回答,看着丈夫说:“猫的话,我可以接受。”
“那个,以前说没说过,亚麻子婶婶家养过猫。一只很肥很胖的母花猫,很懒但很聪明……”她自顾自地说起来。
我和武信的谈话被打断,不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荞麦凉面已经吃完了。
走吧。武信用全身给我传递这个信息。我正要起身,听到清水先生的声音:“那我们现在就去看看吧。”
让人惊讶的是,夫妇俩竟然让车等在门口,是带司机的车。到我的公寓走路大概也就五分钟,没必要坐车,但又觉得这样司机会很难办,结果稀里糊涂上了车。
小黄像每次我从外面回来时一样,在整间屋里疯了般兜圈跑,还攀爬到窗帘上以示欢迎,夫妇俩看得兴致盎然。
我和武信那天在荞麦面店的午饭是夫妇俩请的。但那种请客方式绝没有让人不舒服,怎么说呢,就好像是他们碰巧有这笔钱所以我们不必介意一样,可以轻松接受。
我家只有两把椅子,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请夫妇俩坐他们也不坐,站着看小黄。夫人把抱着的斑马玩偶交给清水先生,蹲下来伸出一只手,“啧啧啧”或“啾啾啾”地咂着舌头呼唤小黄。小黄一叫就过来了,被抱起来的一刹那,便喉咙作响献起媚来。
和清水夫妇就这么相遇了。我觉得这是一对很古怪的夫妇。
夫妇俩说他们住的地方离我的公寓不太远,需要的话可以随时收养小黄。
清水先生的名字叫郁生,夫人的名字叫美奈,她说是用片假名。我知道这些,是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
夫妇俩来过五天后,我决定请他们收养小黄。一天天被破坏的房间自不必说,我觉得上班时要把她关在家里很没道理。回来后一放她去阳台,她就顺着栏杆爬进别人房间,要么把盆栽弄倒,要么大小便,邻居们的抱怨也让我不知如何应对。
我一打电话,夫妇俩轮着在电话里说:“太欢迎了!小黄和你都欢迎。”我害怕地说:“请你们收养的只是小黄。”清水先生轻声笑了,说他知道。我感觉自己说的话好傻,很是羞臊。
夫妇俩居住的宅院比我想象的更加豪华。古老的木结构日式房屋,庭院里树木郁郁葱葱,但一切都被高高的院墙围着,从外面无从知晓里面的情形。
我在约定的周六下午两点前去拜访,夫妇俩却不在家。只有用人出来说:“他们俩有急事出去了,让我转告您非常抱歉。”
用人解释说:“他们马上就会回来,请您到里面等一下吧。”将我和小黄带到了客厅。
我知道了院子里有两条路,一条通向车库,铺着碎石子,还有一条沿着踏脚石通向玄关。踏入院门的瞬间,感觉温度比外面低,也许是树上洒了水的缘故。
我为了今天特意去宠物店买了猫笼,把小黄和毛巾一起塞在里面。记得一进院子,小黄就用她特有的沙哑嗓音叫了一声。
我第一次见到椅背上套着白色罩子的客厅组合家具。房间没有空调,灰色的电扇旋转着。虽是日式房屋,内部装潢却是西式,部分窗户用的是红蓝相间的彩色玻璃。
后来又屡次拜访的那间屋子里,我喝着端上来的大麦茶,等待清水夫妇归来。
小号的书架,写东西的书桌,大块头的音响,并不算大的屋子里除了组合家具外,又放了这么多东西。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拥挤。
呢呢。
小黄有时发出沙哑的声音。
过了三十分钟,夫妇俩回来了。看到出现在客厅的他们,我明白了是什么“急事”,两人都穿着丧服。
我弹起般站起身,说着“你好”颔首致意,觉得自己T恤加牛仔裤的穿着很不合时宜。
夫妇俩如同迎接故友一般亲切地笑着,为在约好的日子外出而道歉,“但只有这种事不能不去。”说着把手里拎着的纸袋拿起来给我看。
“你们去参加葬礼了?”
我一问,夫人欢天喜地地说:“对啊。”这形容也许很失礼,但没有更恰当的形容了。
“早上起来看到报纸上登的讣告,唉,吓了我一大跳。”
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从纸袋里拿出装在小袋里的盐、豆馅点心还有盒装寿司,一一查看。
“六十八岁呀,现在这年龄还太年轻了,是吧?”
清水先生放松地坐在妻子旁边,满足地听着她说话。
“马上用机器检索了一下,机器就是那个、那个电脑,真的很方便。”
窗外知了鸣叫,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脚边放着小黄的猫笼。
夫妇俩似乎定好“丧礼之后要吃鳗鱼”,在附近的饭店预订了和室,说一定要我一起去,小黄的事到那儿再慢慢聊。他们既然如此说,我便诚惶诚恐跟着去了,俨然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情。
傍晚的鳗鱼屋里,夫妇俩缓缓喝着酒。就着不放任何调料的烤鱼和酱菜,很美味似的喝着,吃分量十足的鳗鱼饭时又喝了起来。预订了四人桌,其中一个位子是斑马玩偶的。
夫妇俩在那儿聊起了政治。据说逝去的友人是政治家。那位政治家的夫人说,“每次选举时都会瘦十公斤”,但“到下次选举前又会胖十五公斤”,“总之是五公斤、五公斤地递增”。
这时清水先生忽然一脸严肃,平静而低沉地说:“但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呢?”
“真是啊。”旁边的夫人也满脸忧虑。
“比如今年这么热,”清水先生说,“弄个《酷热一日元法》怎么样?”
然后他端正坐姿,解释说:“是这样的。”似乎要装播音员,还清了清嗓子。
“太热了,太热了,在谁都会将这句话代替问候脱口而出的现今,政府要禁止人们连连使用这愈加使人不快的‘太热了’,把罚金用来弥补国库赤字,该项法案有望在下届国会上提出。
“按照政府预期,除掉婴儿以外的大约一亿人口,每天发出的‘太热了’大约可达十四亿六千万次,每天的罚金收入是十四亿六千万日元,盛夏时节的月收入估计可达四百三十八亿日元。
“目前暂定为申报制,但如果‘太热了’的声音同罚款实际差距过大,也不排除实行密报制度和窃听制度的可能。”
我听呆了,清水先生并非开玩笑,他满脸认真地提议。真不愧是夫妻,夫人也回应说:“不过,可以预测到媒体的反对。”
“一定说什么的人都有,什么言论自由啊基本人权啊。”
类似这样的话题,夫妇二人也能滔滔不绝。
穿着简单黑色连衣裙的清水夫人很美,大红色的口红不像是去参加葬礼的,但确实特别美艳。我觉得涂着鲜红的口红前去参加葬礼,也像是她特有的哀悼方式。
“你就不要担心小黄了。”到了要离席的时候,夫人终于开口说,“那么可爱的猫咪很少见,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我放心了。
“你随时都可以来看她。”
听他们这么说完,我出了鳗鱼屋。
那年夏天,我多次到夫妇俩的宅邸拜访。也是想去见小黄,不过更开心的是能见到夫妇二人。那个家里时间流淌的方式很特别,感觉把我和日常——比如公司、刚刚开始的恋爱、对高温假都不回家的女儿愤慨的父母——都远远隔离开来。
夫妇俩总是很欢迎我。小黄精神饱满,俨然从一开始就是他们家的猫咪,或爬到院子里的树上,或在客厅的音响盖子上打瞌睡。
据说清水先生没有工作,夫人是雕刻家,但一次都没拿雕刻赚过钱,清水先生很自豪地解释说:“她是独自专注于创作的那种雕刻家。”我渐渐知道,他们是靠遗产生活的人。除了信托基金以外还继承了很多土地,虽说无法维系全都卖了,但他们说“又没有孩子,打算把财产都花干净”。两个人微笑着,比起幸福来倒更像在发愁,如同在说很无奈的事。
夫妇俩的生活状态优雅而奇妙。我去的时候他们经常不在家,外出的原因一定是葬礼。不久穿着丧服的二人归来,妻子涂着鲜红的口红,丈夫的胸前能看到黑色的胸巾。
“您去的葬礼真多啊。”
在鳗鱼屋的和室里,我这么一说,得到的回答是:“这是爱好。”
据说这是清水夫妇“唯一的共同爱好”。
“葬礼真的很棒啊。”夫人热情洋溢地说。
“因为人都是朝那个方向活着。”
清水先生补充道,同时夹起没加调料的烤鱼,缓缓倾斜酒杯。
据说他们是看早晚送的报纸的讣告栏,觉得某人很不错,就跑去参加他的葬礼。
“讣告栏这东西意味深刻,又简洁得甚至没有道理。”
夫妇俩说,葬礼上没人会盘问你同故人的关系。
“不管去什么人的葬礼,心情都会变得奇妙而虔诚。”
因此奠仪也是,要仔细地用心包好。
谈到葬礼时,夫妇俩都很饶舌。暂且不说夫人,清水先生一直给人沉稳的印象,所以我有些惊讶。
“无论是有人爱的人,还是没人爱的人;成功的人,还是中途失败的人;大家都知道的事,还是一直保密的事,一切都在这里解脱了。到此为止,今后什么都没了,解脱!”
我从来没这样理解过葬礼,感觉很新鲜。
所以我说:“真新鲜啊!”
清水先生看着我的脸,接下来的瞬间颇为开心地露出笑脸:“是的。”
被人盯住眼睛,我有些慌乱。
“下次你也一起去吧,很清爽的。”
我把醋拌的黄瓜咽了下去。清水先生的口吻,宛如喜欢星星的少年在谈天象仪。
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我的恋情有了进展,和喜欢的男人第一次上了床。对彼此来说那都是很不顺畅的一刻,但都很满足。我跟武信汇报时,武信也祝福了我。
“我也是,”我还没问,他就坦白说,“我也跟感觉还不错的女孩,嘿嘿,嗯,进展顺利。”
“嘿嘿”听来很下流,所以我说完“好下流的笑”就挂了电话。但彼此都“进展顺利”就再好不过了。
据说清水夫妇步入婚姻并非是恋爱的结果。
“她是那种喜欢肌肉男的人,完全看不上我这样的。”
清水先生很谦逊。
“哎呀,他也是啊,喜欢梦幻风情的女子,我可学不来。”
我们依例坐在鳗鱼屋的和室里。我也穿着丧服,衣服是管清水夫人借的,三个人一同去参加完葬礼回来。
“那你们为什么结婚?”
我兴致盎然地问。夫人嘻嘻笑着,清水先生呵呵笑着。然后清水先生像代表两人似的回答:“是因为对人生的想法很相近吧。”
夫人从旁纠正说:“要是我,就说是因为一样。”
“不能被惯用的说法干扰,表达必须准确。”
也就是说,夫妇二人都喜欢葬礼吗?我心里很纳闷。
那日的葬礼在东京郊区的殡仪馆举行。故去的是位画家,按清水夫妇说,那人画的似乎是“呆头呆脑、内心温柔的画”。
出席陌生人的葬礼,起初我很不安。感觉似乎做了坏事撒了谎,又似乎欺骗了谁,觉得马上就会被人叫住问您是哪位,很是惶恐。但这些仅仅只是开始。诵经之后,参加者们逐一献花,仅仅依靠摆在正中央的故人照片,陌生的人们静静地烘托着这个仪式,这让我充满了平静。不仅如此,故人的相识也许受悲伤所碍看不到,我却能感受到那种庄严,那种走完人生的单纯的圣洁。作为这场葬礼最客观的见证人,我们三个,算上斑马的话是四个,甚至还觉得也许受到了故人的欢迎,或者说与故人是同谋。这种奇妙的意识让我挺直了脊背。
我在管清水夫人借的黑色连衣裙的左胸处别上小小的白色胸花,曾担心会不会太招摇,但夫人说:“葬礼上需要某种特别的、醒目的东西。”我便听从了,听从是对的。我觉得这是对故人的尊敬,同时也是我自己——不是出于人情,什么都不是——出席那里的标志。
整个葬礼期间都低沉地播放着巴赫。
“卡萨尔斯啊。”清水夫人小声说。
鳗鱼呈现的是生命本身的味道。我明白了夫妇俩为何葬礼之后要吃鳗鱼。我现在活着,正品味着慢慢炙烤出来的、多脂喷香的鳗鱼,还有裹着酱汁的米饭和花椒。
“吓我一跳,美奈你真的红了眼圈呢。”
我一边往杯子里添上啤酒,一边想起来。清水夫人嘻嘻笑着,耸了耸肩。
葬礼之后,在另外的房间里备有简单的食物,席间大家到处聊着回忆,“您和故人是工作关系吗”或者“真是啊,太可惜了”。夫妇俩竟然毫不胆怯地加入其中,凭借前一日的检索流畅地与大家交谈,“那个展览会太精彩了”,“那是什么时候来着,老师坐车出车祸了对吧?不过当时很快就恢复工作,真坚强啊”。据说是画廊女主人的中年女子说:“老师喜欢笑话,喜欢好吃的,真的很洒脱。不敢相信他竟然走了。”她眼里含着泪,“住院期间他不喜欢医院的饭菜,但我拼命让他吃,现在想来好可怜啊。”
遗孀的声音哽咽了,清水夫人也一起含着泪勉励说:“夫人您的心情老师比谁都清楚,他一定很感谢您呢。”
“这人很快就能那样。”
清水先生很好笑似的说。
之后,夫妇俩在鳗鱼屋的和室里喝着茶,聊了一阵绘画。清水先生大赞葛饰北斋,夫人则说喜欢荻须高德。我和斑马默默听着,从窗户吹来的风里,似乎带着线香的味道。
后来我又跟他们去了几次葬礼。夫妇俩通常是前一天给我打电话,说明天有某某人的葬礼,问我去不去。葬礼或是大型企业董事的,或是学者的,偶尔也会是附近完全不知名的某某人的。
我渐渐为它的魅力痴迷。实际上,葬礼是美丽纯洁的仪式。死亡不光是对亲近的人,对谁来说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陨落。我甚至还跟公司请丧假过去,它总让我觉得那是一种使命。似乎死者在等待,又或者是我自身内部在渴望什么。
恋爱没有特别的高潮。表面上顺利,约会次数反复叠加,身体也叠加到了一起,却缺乏充实感。
“是啊。”某天晚上,我在清水家的客厅里坦白这一点时,夫人歪了下头,“用心去爱的话,恋爱和死亡同样强烈啊。”
屋里已经没有电风扇了,取而代之摆上了煤气暖炉。
“是啊。”清水先生也同样歪着头,“不过要是知道了死亡的强烈,稍稍平静的恋爱就会觉得索然无味了吧。”
说着,他同情地笑着说:“真麻烦啊。”
我吃着白兰地酒心巧克力喝着红茶,觉得迄今为止从父母、朋友、恋人那里都没获得的“完美的理解”,却从清水夫妇这里得到了。
“我们俩基本都经历过了,所以还好。但你还年轻,确实会很烦恼吧。”
“都经历过了?”
夫妇俩一同点了点头,大大方方地简单介绍起对方的“经历”。
“她原来很感情用事,容易沉溺于爱情。她迷恋上了一个大她二十岁的男人,跟那男人的妻子又是‘对决’又是什么的,结果刚私奔对方就生病了。”
清水先生沉默下来,出现了空白。
“那是你多大时来着?”
二十二。夫人回答,让人愕然的是她满面笑容。
“那个人,死了吗?”
我抑制不住好奇心,问道,夫妇俩一同摇了摇头。
“他住院后身体衰弱,在梦里还喊着他太太的名字,不能不放他回去。”
“结果啊。”夫人若无其事地小声笑了,“结果后来他身体好了,还写来了明信片。”
“啊,对了,写来了明信片。”清水先生说着指着墙问,“是那张吧?”
褪色的明信片粘在墙上。
“他也是啊,现在看着这样,可据说以前很疯狂。我是不知道,听说他在丹麦留学时,谈了一场赌上一生的恋爱。给人家看看相册吧?”
相册也放在客厅里。米色贴布封皮的厚相册里,每页每页满满的都是幸福的年轻情侣的照片,是清水先生和那位丹麦女子的。
“他们不顾周围人反对结了婚,结果却把那女人关在家里。”
夫人很好笑似的说,清水先生也在旁边微笑着,很怀念似的附和道:“情爱会使人疯狂啊。”
听说那次软禁甚至还闹到了警察局,越听越觉得凄惨。
我很困惑,不是因为夫妇俩的过去,而是这段过去、这段对方跟另一个人的爱情回忆,夫妇俩竟能毫不避讳地说出来,而且这个家里还充满了那些回忆。客厅里煤气暖炉呼呼燃烧着,我却觉得寒冷彻骨。睡在音响盖子上的小黄,最近彻底成了“清水家的猫”,我去了,她看我的眼神也如同看客人,仅仅轻轻一瞥。
那年年末,恋人向我求婚了。恋人和我同岁,经营着一家清扫用具公司,是个表里如一、温柔体贴的男人。
但我没马上答复。虽然很傻,但我的理由是无法想象葬礼。比如和这个男人结婚,有朝一日我死了的话,他就会成为丧主。男人抱着的四方盒子——包着白色的布,里面装骨灰坛的四方盒子——装着我的骨头。
或者男人先死了,我作为遗孀操办葬礼,这也根本无法想象。
我没把清水夫妇的事全部告诉恋人。他们收养了我的猫咪,此后我有时会去玩,他们以参加葬礼为爱好,我也偶尔一起去,这些都说了。但去的频率——一个月参加两三次——却没说,夫妇的生活状况还有过去也都没说。
新的一年到来,这年最初的葬礼(据说)是位著名医学博士的。我拿冬季的奖金买了丧服,已经不用再向清水夫人借了。当然也买了白色的小小胸花。
傍晚飘起了雪,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目送出棺,手脚和脸都冻僵了。
“哎呀,上等的豆馅点心。”
在鳗鱼屋的和室里,清水夫人把斑马放到膝上,声音似乎很开心。她现在已经能一眼看出豆馅点心的好坏。
“她啊,说要在自己的葬礼上给大家发喜丧用的一红一白的豆馅点心。”清水先生说,“直径三厘米的很小的那种,馅要颜色淡得看起来像淡紫色的豆沙馅。”
夫人乖乖地点了下头,说,拜托了。
“我希望大家都能记住我曾经快乐地活过。”
我忽然感觉很寂寞。面前的清水先生和清水夫人,当然我自己也是,大家都有一天会死去。
“死亡多安逸啊。”清水先生说。
“的确。”夫人半是陶醉地点点头。我想起那天祭坛上摆着的老医学博士的大幅黑白照片,照片装在白色菊花装点的相框里,从天花板上垂下来,老人在微笑。
我知道我的丧假太多,在公司已成了问题,也知道同事们在私下传着奇怪的流言。武信从共同的朋友那里听说后很担心,说最好不要和清水夫妇交往过密。
但是我很喜欢和清水夫妇度过的时间。和他们说说话会感觉事情简单明了,觉得日常的琐事都无所谓。
另一方面,我对频繁前去葬礼的自己也感到莫名的不安。在死亡的强烈面前,其他的一切都褪了颜色,包括恋爱在内的日常生活也失去了现实感。
“这样太危险了吧。”
在一家学生时代就经常光顾的名叫“啤酒农庄”的店里,武信喝着英国啤酒说。
“你不觉得葬礼迷可怕吗?”
我立即回答,不。
“武信你也去一次就明白了。”
武信耸了耸肩。“葬礼去过很多次了。”
我歪着头微笑。这动作很像清水夫人,我自己以前都没注意到。
“不是,是陌生人的葬礼。不是爷爷奶奶或者客户的。”我试图解释,“没有特殊感情或血缘关系,没有回忆、人情或利害关系的人的葬礼。只为了单纯地守望一个人活过和死去而参加,那让人感动。沉稳庄重,十分安心。”
但武信似乎无法理解。
“我啊,”因此我换了话题,“决定拒绝求婚。”
武信一愣。“Qiu Hun?”他用发音反问道。
“我没说过吗?我被人求婚了,不过决定算了。”
本以为他会稍显慌乱,他却从容不迫地盯着我问:“真的?不可惜吗?那么好的男人。”
清水夫妇依然离奇古怪,写下遗书说,假如两人一同——比如出事故——死亡的话,由小黄和斑马来做遗产继承人兼丧主。还说自己的人生已是“余生”,所以别无所求。
我还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余生”(既没有私奔过,也没有软禁别人或被人软禁),但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受夫妇俩的影响,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无所求,或者说还算豁达的女人。我依然去参加葬礼,跟公司请假还是不方便,所以只限周末。
和清水夫人一样,我希望有一天自己死去的时候,周围的人比如父母比如武信,能记得我曾经快乐地活过。就算为了这个目标,我也要快乐地活着。
因为拒绝了求婚,同恋人大吵一架分手了。我和武信共同的朋友们又在嚷,你们要重旧拾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