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们爱得闪闪发亮 七月 外星人
早晨醒来,看见透过窗帘射进来的阳光在床单上勾画出了条纹。我踢开毛巾被,翻了个身趴在床上,双手滑进枕头底下。睦月好像出去了,旁边的床已变得齐齐整整。我木然地环视房间,看到了空气中微小的灰尘。如果没有阳光的照射,这些灰尘根本无法看到。夏天的早晨总是无精打采。
客厅里微微开着冷气,空荡荡的,正播放着吉罗拉马·弗雷斯科巴尔迪的管风琴曲,鱼缸里有金鱼,冰箱里有凉沙拉,房间里明亮干净,一切都布置得很舒适。我头脑混沌地呆站了一会儿。这种倦怠感到底是什么?在睦月为我准备好的完美空间中,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与不安又是什么?
我回到卧室,打开衣柜,把睦月的西服一套套取出来,仔细地端详,回忆着睦月穿这些衣服时的样子。在布满条纹花样的房间里,我在床上不停地摆放他的衣服,直到心里确信睦月是实际存在的人,他就是我的丈夫。
又摆上许多件夹克、几条牛仔裤、几件T恤和两双袜子后,我终于感觉踏实些了,便去冲了澡,吃了沙拉。沙拉里放了许多红芜菁,咯吱咯吱的很好吃。我希望睦月能早点回家,一看表,还不到十一点。
门铃响了,打开门,发现阿绀站在外面。
“早上好。”
他一脸清爽的笑容,简直像来自其他国度的人。
“今天的天气很舒服。”
闯入者迅速脱鞋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喝点什么?”
没有办法,我像服务员一样站在旁边。
“橙汁。”
阿绀立刻回答。他冲我笑笑,头发睡得乱蓬蓬的,我觉得他的头发应该很柔软。
“我要现榨的那种。”
当阿绀补上这句时,我正蹲在冰箱前,手伸向装果汁的盒子。
榨橙汁时,从橙子表皮渗出了类似树液的东西,弄得手上黏糊糊的,沾到手上的肉刺时,立刻渗了进去。我舔了舔,很苦。
“周末的早晨,有妻子在身边的风景感觉真是不错。”阿绀说。
“今天不是周末,我也不是你的妻子。”
“噢……”阿绀嬉皮笑脸地说,“我也想要个老婆。”他的话中没有半点诚意,我也忍俊不禁。我把冰块放入杯中,倒上了橙汁,说:“妻子可都是女人呀。”
阿绀的表情严肃得吓人,却若无其事,干脆地说:“嗯,是呀,从没见过男人做妻子。但我不是喜欢男人,只是喜欢睦月。”
“噢……”我心有点乱。这么说来,我也一样。
“这是加利福尼亚橙子?”阿绀咕嘟咕嘟喝着满满一大杯橙汁。
“是。”我也不太清楚,可还是点点头,“就是加利福尼亚橙子。”
阿绀好像很满足。“果然,我一猜就是,佛罗里达的橙子要酸得多。”
“咱们去睦月的医院玩吧。”是阿绀提出这个建议的,他说自己和睦月交往了十二年,但从未见过睦月工作中的样子。“工作中的睦月?我也没见过。”听我这样说,阿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就应该去,而且妻子和情人一起去看他,有点意思。”
是否有意思暂且不论,但我非常想了解患者眼中的睦月,还有作为职业医生的睦月。
一路上车比较少,我已熟悉换乘路线了。在夏天正午的日照下,茶色砖瓦的医院正无精打采地打瞌睡。我把睦月的名字告诉服务台护士,那位年轻护士指了指大厅,用非常事务性的语调说:“您先坐在那边等一会儿。”我想起以前在这里也听过同样一句话。
阿绀稀奇地四处张望,自言自语:“看来不是愉快的工作场所。”
我观察着大厅里的人,逐一猜测:这个人是来看病的患者,这个人是来看病人的……住院患者都穿着睡衣,一眼就能看出来,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呆滞表情。
另一个上年纪的护士吧嗒吧嗒走过来,说:“岸田睦月医生出去了。”
阿绀坚定且清楚地大声回答:“我们等着。”
上年纪的护士有些无可奈何地说:“啊,是吗。”
“喂,护士。”阿绀冲着她那刚扭过去一半的后背说,“妇产科的纯情低级小说呢?”
“什么?”
阿绀兴致盎然地继续问:“柿井大介医生在吗?”
她的神色愈加惊异,扔下一句“您稍等一会儿”,就返回服务台。不太受欢迎的我们依然坐在沙发上继续等待。
柿井不停地眨巴着眼镜后的小眼睛,慢慢向我们走来。
“你好,这是怎么了?竟然来医院,还跟阿绀在一起。”柿井的话中听起来略微有点刁难的成分。
“我们来参观睦月的工作环境,老年病区在哪儿?”我解释道。
“在三楼,但是不能进病房。”柿井一边在前面为我们领路一边说,“还有,不能勾引患者,绝对不可以。”
阿绀瞪了一眼柿井。“谁会勾引生病的老头和老太太呀,又不是小孩子的社会学习,你就不用列举注意事项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呀,对不起了,但觉得还是事先说清楚比较好。”柿井已变得语无伦次,满脸通红。电梯一会儿就到了三层。
在走廊上,我忽然变得很紧张,到处都是老人。有在候诊室穿着浴衣看电视的老爷爷,有手抓栏杆每挪一步都要近一分钟的脱发老奶奶。我觉得这里满是老人,整层都被独特的气氛笼罩着。能看出阿绀同样全身紧张,只有柿井毫不在乎地大步向前走。
“这个房间大部分患者的主治医生都是睦月。”
这是间特别宽大的病房,纵向共有四排,每排五张病床,井然有序地摆在那里。
“太壮观了。”
其中有几个人正在护士的陪伴下吃饭,护士们个个精力充沛,一边大声喊:“好了,张开嘴,啊,很好吃的,再来一口。”一边用匙子把粥舀起来。其中既有听话地张开嘴的老爷爷,也有颤巍巍摇着头拒绝的老奶奶。既有不停地发出“下面吃咸萝卜,我要喝茶”等指令的老奶奶,也有嗓门洪亮地宣布“不想吃”的老爷爷。护士们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声调的高低,依然是:“把嘴张开,好的,很好吃,好了,呀,张开嘴。”我们站在门口,瞠目结舌地望着这场面。
“午饭时间是十一点半,但等三楼所有患者都吃完需要两个小时。”柿井淡淡地说。
“老爷爷,这是您的孙子?”
我们这才发现,阿绀正在和刚才拒绝吃饭的顽固老爷爷搭话。
“不出所料。”柿井满脸不高兴地说,我在心中笑了笑。
老爷爷瞅了一眼枕边的照片回答道:“是儿子,我的儿子。”
那是张彩色照片,上面是一个婴儿。
“哎?这是你的儿子?”旁边的老奶奶用下巴指着阿绀问老爷爷。
“是的,这也是我的儿子。”
真是乱成一团。但阿绀并不否认。
“你呢?是他女儿?”老奶奶转过身来问我。
“嗯,她是我妹妹。”
妹妹?!我心里愤愤不平,阿绀却微笑着告诉老奶奶我是妹妹。老奶奶也微笑了,嘴里缺两颗牙。
“真好,真是好兄妹。”
我含含糊糊地附和着,心想至少也应该说我是姐姐,竟然说我们是好兄妹。老奶奶头发蓬乱,枕边却装饰着塑料做的细竹,挂着四方形的折纸。
“七夕!”我不由得喊出了声。后天就是七夕了,我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这呀,是我孙子给我拿来的。”老奶奶得意地说着,咧开没有牙的嘴嘻嘻一笑。
“你们两个,可以走了吗?”
在早已不耐烦的柿井的催促下,我们出了病房,回头一看,发现老奶奶已经躺下了,老爷爷正一脸诧异地看着我们,我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
“太过分了,阿绀的话一点也靠不住。刚才我还向你道歉,吃大亏了。”柿井在走廊里快步走着,脸又一次红了。
到了睦月的办公室,发现睦月已经回来了,他看到我们,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这到底是……”
“我把他们妥善交给你了。”柿井说完扭头就走了。睦月为我们沏了咖啡,浓香的热气让我一下放松了许多,感觉又活过来了,医院的确是让人感觉恐怖的地方。
“那些人,得了什么病?”我问。
“哪些人?”
“就是三层大病房里的病人,我们刚才去参观了,这样做是不是不好?”
“没有。”睦月喝了一口咖啡,“那些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病,当然了,有的心脏或肾脏器官出现了故障,不过都是自然老化的结果。”
“那为什么要住院?”
听到我这样问,睦月眼睛盯着咖啡杯,沉默了片刻。“这里面有各种因素。”
各种因素?
“我觉得在病房里的护士像学校的老师,有点恐怖。”我说。
“你不去巡诊?我们是来参观岸田睦月医生的工作情况的,刚才你去哪儿了?”阿绀问。
睦月没有理会阿绀,而是看着我回答道:“我出去吃饭了。”
“哦。”我说。奇怪的睦月。但不管在哪儿吃饭,都是他的自由。
“下次巡诊是在傍晚,两点钟要开会。”
听到睦月这样说,我和阿绀迅速撤退了。我觉得已经详细了解了睦月的工作情况,至于患者眼中的睦月到底是个怎样的医生,我当然也一清二楚。
睦月把我们送到门口。“回去时路上小心,先坐六路车,在营业所前换乘一路。”
我走下耀眼的台阶,睦月站在自动门前,双手放在衣袋中,他的白大褂看上去崭新发亮,简直像洗衣剂的电视广告。褐色的建筑物仍是一副打瞌睡的样子。我抬头看了看三楼的窗户。
“那些老爷爷和老奶奶像外星人。”同样也在抬头看三楼窗户的阿绀在我身旁说。
下了车,和阿绀分开后,我去便利店买了折纸。我一边喝罐装啤酒,一边做七夕的装饰。连上纸圈,依着纹样剪出图案,把折成飞檐状的纸做成灯笼,还写了许多心愿,如“意大利语能有长进”、“编辑部的人忘记交稿日期”、“以后个头再长五厘米”等。最后的一张纸上我什么也没有写,只挂上了线。总觉得最重要的心愿最好是悄悄祈祷,这样才会实现。我把做好的装饰全部挂在阿绀送的树上,身边乱七八糟地堆了许多东西,有碎纸屑、胶水盖子、空啤酒罐、剪刀等。青年树作为细竹的替代品,显得过于强健,它被打扮得花里胡哨,好像有些不自在,但又很高兴似的挺直了腰杆。我把它拖到了阳台上。
我想吃毛豆了,去附近的菜店买了些回来煮。五分钟左右,毛豆变成鲜亮的绿色,我捞到浅筐里撒上了盐。睦月马上该回来了,窗外开始昏暗起来,一串串的纸环似乎已经融入淡墨中。
下班回到家的睦月,打开玻璃推拉门,很好笑似的哧哧发笑。
“这棵树害羞了。”
的确,它看上去非常羞涩,既显得僵硬,又有些沮丧,它原本就是一棵笨拙的直愣愣的树。我们在阳台上喝着啤酒,吃着毛豆,对阿绀的树大加赞美:又结实,又不招虫子,还能代替细竹挂七夕的装饰,真是棵好树。
“咱们在这儿吃晚饭吧。”我说。
睦月微笑着点点头:“这主意不错,就在这儿吃吧。”
“我想吃面条,因为外面凉快。”
“好主意。”睦月又一次点点头。
“睦月?”我也不知为什么,不安忽然涌上心头,他那安静的表情让我感觉非常遥远,“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睦月视线的前方是朦胧的白色月光,他寂寞地微笑着。我心里越来越不踏实。
但是,睦月显然格外兴奋,吃了许多面条,还罕见地在饭后吃了冰激凌,又主动提出想喝点什么,并为我调制了薄荷威士忌。他好像特别中意七夕的装饰,夸奖了好几回:“全日本也找不到如此漂亮的装饰。”
“睦月。”
“什么?”睦月用那可以包容我做任何事的、平静而深邃的眼神看着我。
“喂,睦月,你也写个心愿吧。”我故作欢快地说着,把折纸递给了他。
“最多可以写三个愿望,不过我已经写了一大堆。”
“嗯。”睦月抱起了胳膊,“我就算了吧,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愿,能一直这样就够了。”
我站起身,先把手中的杯子放到地面上。
“笑子?!”
我不顾神色略显胆怯的睦月,找出了刚才没有写心愿就挂上去的最后一张纸,那是浅蓝色的折纸,挂在树的上方。“喂,我已经在这张纸上许愿了,祈祷我们能一直保持现状。可我总觉得写上去会不灵,所以还是白纸……”我不再说了,因为睦月的神情看上去太悲伤了,确切地说是可怜,让人无法忍受。
“怎么了?”我勉强冒出一句。
睦月费了好大劲,才终于从嘴里挤出了几句话:“但是,不可能保持不变。时间在流逝,人也会流逝。无法保持不变。”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忽然这样说?你不是说过吗,可以保持不变,如果我们两人都这样想,为什么做不到?”
睦月用平静而不可动摇的声音说,“笑子,我今天去见瑞穗了,向她解释了游乐园的事。”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什么?”
“我全说了。”睦月平静地注视着我。
“你在开玩笑?”我竭尽全力,想用变成一片空白的大脑把握事态,我觉得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在混乱的思维深处,不知为何断断续续浮现出白天看到的老人们,时间在流逝,人也在流逝。
“睦月,你这个傻瓜,你不是人!”
我也惊诧于自己声音的微弱。阿绀那棵青年树上的一圈圈纸环,在星空下随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