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本应记得自己右膝的风湿痛正在发作。为了表演母子团聚,为了掩饰由于发现这位紫丁香女神充当女主角,演着母亲的角色时的惊愕,他猛然跪倒在她的脚下,一下子表演得过于猛烈了,现在不得不受到惩罚。但是,这是他不得不为她——为他们付出的代价。
“母亲,”他说,“上帝保佑您。”他吻了吻母亲那只终于从他头发中抽出的鸟爪,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同情的暖流正在向他涌来,感觉到他与全体观众正在建立起的融洽关系。(他看出,仅仅从眼角中就看出,那位护士完全是个美人儿。)
他站起来,由于上了年纪,由于患着风湿痛(不是风湿痛药作用不大,而是把它遗忘在伊顿帕拉斯浴室的柜子里了),满面苦相。但观众没有注意到,至少那位护士没注意到:他太像初次上台的狂喜的年轻人了。他不大相信威勃德老头会袒护自己。
他向舞台中间偏左的地方移动时,母亲问:“你怎么啦,巴兹尔?为什么跛足?身体好吗?你总不写信给我——除非没钱花了——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
台词中没有这番话,他想耸耸肩膀,不加理睬。“唔——没什么——有点酸麻。”着迷的护士信以为真,但律师却是那些即使在你最成功的夜场表演中,也始终保持缄默的观众之一。
至于母亲,她说:“我看一切痴病都会遗传——就如人格上的瑕疵。我也患风湿痛,巴兹尔。我有一位叔祖父后来双目失明了,我也双目失明了——无论如何在肉体上是失明了。”
这一次可不止耸耸肩膀了。他抬起了左肩。他不能再正视她了:满嘴唇油腻的红色,干枯的玉米棒上冒出来的淡紫色的乱丝。他觉得应该责怪自己:父母亲都极为爱好生活,他们不可能对自己负责,更不用说对子女负责了。
“我的孙女好吗?”
“我很少见到伊莫金,她偶尔跑来要给我做点什么。做好事是她的老话。”
至少没有提起妻子、情妇以及其他精神上的敲诈勒索者。他意识到谈话的节奏渐渐放慢了。为了完成一项他认定有所裨益的使命,花了那么多钱,千里迢迢,远道而来,决不能叫自己垂头丧气;他一定要不虚此行。
“可怜的老多萝茜好吗?”他使嗓音显得热情、愉快、多情,俨如真的开始想念一位阔别多年的姐姐了。
“多萝茜仍然是可怜的多萝茜。”母亲语调沉重地回答,“满怀委屈。她不高兴几年前我在一个海岛上的经历。我想她会来吃晚饭的。”
律师不得不告诉他们,公爵夫人打电话到他办公室,说她头痛。他对他们说他对此感到惊奇。他近乎荒唐的忠心耿耿,或者说长年累月地沉浸其中的这种忠心并没有使他幸免于卷进这股逆流。
“得了!我早就知道了!”老太太大动肝火,“你呢,巴兹尔?”
“我在翁斯洛旅馆定了个房间,不想——”
“——不想麻烦别人。我的厨师将大失所望,她当过演员,你知道——在柏林——和其他地方。”
不是女演员!不是女儿!不是妻子!也不是母亲!他已经到了失去表演欲的田地,对任何演员来说,这都是十分危险的。突然,他想一屁股坐下,让那带子拴上头颈,柔软洁白的围涎布塞到下巴底下,然后一只没有感情的手缓慢而坚决地一匙匙喂他甜面包和牛奶。这样就不会犯下现在的错误,或者可以避免。
可是现在他只能回答:“那好,母亲,我留下吃晚饭,其实我很高兴见见你的厨师——当然,还有能和你多待一会。”这也是“演戏”,不过,乃是小角色的不同表演。
“赶快,曼胡德护士——告诉李普曼太太,巴兹尔爵士在这里用晚餐。她必须——竭——竭尽全力。”亨特太太唯恐他变卦,心中焦急,加上挖空心思地搜寻极其正式的辞令拼凑自己的命令,以致命令发布后,舌头还继续留在嘴巴外边。
巴兹尔爵士如果不那么疲倦,威勃德信中所说的“轻微中风”一定会使他大吃一惊。你接信后的第一个反应难道不是希望第二次中风吗?一次中风能解决多少难题,避免多少不快啊。
当护士奉命匆匆忙忙地离开时,他已觉得没什么危险了。他心安理得地欣赏裙子飘然而去的轻快摆动。如果说护士的微笑是某种习惯的话,那可是一种可爱的习惯,而且,他还自以为可以觉察到她那光润的大腿像剪刀一样相互交叉的轻微摩擦。
他兴高采烈地对母亲赞叹:“好一个漂亮的护士!”
“哼,护士!真叫人受不了,是我在服侍她们。阿诺德,带他到各处看看。衣帽间的厕所马桶,你要用时就是冲不出水。”
“冲得出水了,亨特太太,请放心。我们修好了。”
“几年前不出水的。”
巴兹尔·亨特爵士强迫自己在母亲淡紫色的假发与前额衔接处吻了一下,那地方看起来干巴巴的,凑上去却是滑腻腻的。他嫌恶地闭紧嘴巴,无论此行怀着什么自觉的动机,他发现自己一直不自觉地希望看到某种生命永恒的迹象。
而她,除了精疲力竭,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我等会儿上来,”他拖长话音说道,“来同你坐一会儿。”
她没回答,可能也不在乎。
于是,他就和威勃德一齐下楼了。威勃德想跟你谈论戏剧,仿佛你纯粹是块演戏的材料:哼,还有一两种别的成分呢。看来威勃德的妻子和女儿见到过《麦克白》的演出。
茫茫苍穹,天地万物,甚至包括你的仇敌和热情的阿加特,都承认你擅长扮演麦克白,虽然你是在经受了长期疑虑的折磨之后才发现了灵感的闪光。也许你这个人本身就是灵感的错误所造成的。
律师在带你看盥洗室马桶冲水如何良好。“你看到了?她忘了。”声音温和、亲切而又带点官腔。
“许许多多不如忘掉的东西,她都记住了。”
“倒也是。”阿诺德·威勃德不肯完全表示赞同。一件自己没有完全把握的事情。
在夜色四合的花园中,他们沿着花坛中蜿蜒曲折的小径漫步着。律师蓦地出了一身冷汗,想起也许有一天他会当众想起自己下决心忘却的往事,在他无意伤害任何人,尤其不愿伤害拉尔的时候,衰老会迫使他泄露自己的隐秘吗?
巴兹尔觉得应该,因而决定向律师的妻子表示问候。老人满心欢喜。他变得太容易取悦了,正如演戏变得毫不费力一样,可你必须从头再演,经受肉体的磨炼,更痛苦的是通过从遗忘的深坑中掏出埋葬真实的淤泥来折磨自己。
律师回忆说:“我妻子经常念叨你小时候如何决心扮演李尔王。是这样的,是吗?”
“是的,我尝试过,我是许多不成功的李尔王扮演者的一个。”
公园中苔藓遍地,蹊径蜿蜒,竖立着许多微笑着的雕像。这些雕像的真实姿态和表现意图都已隐匿在断肢残臂和苔藓及草丛之中。你如果能在这里驻留足够长的时日,然后回到楼上,从紫丁香圣使失明的双目和从半粘住的嘴里迸出的回答中发掘出经验体会,你就能够最终扮演那个迄今为止几乎闪避所有人的李尔王。可是,你到这里来另有目的:短促、明确而具体的目的。
威勃德发出憋气的声音,仿佛是无能把一句只表示祝愿的外语,以明白的抚慰言词翻译过来。“你们——足智颖悟的演员一定发现,进入伟大的古典角色获益匪浅。”终于憋了出来。可怜的老头子,但愿他不致如此愚昧!
园门锈蚀的铰链吱的一声,打断他们的谈话。在荧光灯和谨慎的目光下,一个女人的身影朝他们走来。
“晚上好,先生们。”迂腐守旧,却还讨人喜欢。
“啊!”律师准备尽地主之谊。“德桑蒂护士——巴兹尔·亨特爵士。德桑蒂护士是你母亲的夜班护士。”
那女人在那旧式的黑色大帽子下点点头。她是一个最不善于表现自己的女人:首先,丰满的胸部被裹在悖逆时尚、不合体型的宽大长袍之中;其次,颇为忧郁的脸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在街灯下几乎像是两点磷火;第三,夜班护士身上毫无挑逗这位演员的风骚。
律师和护士展开了一场关于天气的舌战。
“炎热的白天过后,护士,晚上多美啊。”
“是的,威勃德先生——可是要下雨——暴风雨:我在公共汽车站看到闪电了呢。”
你来我去的陈词滥调,把什么天气的奥秘都赶跑了;不过,演员意识到,这里面也有他的一份功劳。哎唷,他懂得太多了嘛!他烦闷地站在一旁观看。舞台的弧形天幕上,一条青白色的彩条扭曲了一阵,他等待着舞台侧面从锌板上发生的隆隆雷鸣。
雷声没有打在点子上。护士告别了他们,爬上一排排房屋,向尿盆和体温表走去。
“这些护士以及其他的人一定吞吃了一笔财产。”巴兹尔爵士说得好像很实际;其实他知道,自己是最不实际的。
“我看,你母亲就是活上一百岁也不必愁这笔费用。”
“呣!”
“而且,她上了这般年纪——也应该让她——喜欢什么就挑选什么。”
“可她喜欢吗?我看她满腹牢骚。”
“那是她的一部分乐趣。”
“我们总得商谈一下吧,亲爱的威勃德,我有个计划,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
律师掏出轿车钥匙,俨然要以此保护自己,免受任何可能在夜间发生的阴谋的伤害;他丁零丁零地摇着一串钥匙退却时,只答应说:“的确,为了你姐姐和我们自己,是有许多问题需要讨论。”
律师驱车而去。巴兹尔爵士飞离伦敦机场时怀有的狂热计划,这时恐怕已化作一身冷汗,排出体外了。正当他自以为就要以无情的利刃刺穿问题的要害时,他担心自己挥舞着的可能只是演戏用的假武器,便败下阵来。许多情况都将取决于多萝茜:她在以往的错误中得到教益和锻炼了吗?多数人不是这样:一连串的失败不是驱使他们内向了,就是导致他们怜悯别人;不论哪种情况都有碍他们狼狈为奸。
他沿着弯弯曲曲、绵延向上的小径,朝房屋走去,不知不觉地从故土的灌木上狠狠地扯下一条条长叶,深深地吸着它们的清香:为了恢复自己的倔强脾气和铁石心肠?他同时下意识地猛捶猛打悬挂在头顶上的巨大的圆锥形花轴,活像一个绝望地发泄心头怨恨的顽童。
在今晚的不幸之前,曾经发生过另一个不幸,使他现在满心抑郁,挫伤了实行计划的锐气。倘若不犯下那一个大错,那一个被妒忌你的人——如妻子,某些演员和居心叵测的朋友——抓住大做文章的大错,那么以他的年纪和风度而言,他足可以使眼前的小事化为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
是的,那是在曼谷的事:隆隆声震耳欲聋;不合身的衣服内黏滋滋的;彬彬有礼的泰国机场官员,风度优雅却无能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那位同样令人无可奈何的英国空中小姐高高地抬起下巴像是要提高自己被遏制的工作效率。闹闹哄哄中,她宣布飞机由于需要修理而推迟四小时起飞;至于修理的性质,则如宗教般玄奥神秘,俗人岂敢要求再作解释。
至少,他不要求解释,虽然早有定论,说亨特在追根究底上无与伦比。可是现在,他关心的是如何在这茫茫的四小时中找到伴侣;同行旅客中没有一张面孔可以与之共处十分钟。那苏格兰人已经看过医生了,他坐在凳子上,斜对着酒吧,并非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在桃红色镜子中映出的窘态:一个有待于充实的肉体。他一直都很空虚而且一直不曾有所察觉吗?天知道,演员也会空虚!但你不会,因为你有剪报、爵位,你能回忆起这样的时刻:台词和感情在你体内发酵,泛着泡沫,疯狂地穿过咽喉往上冲,若不是善于通过黑暗把它们掷向那多头怪兽,你一定会神经错乱。有时几乎听不到喝彩;有时你听到较粗鲁的评论,但大多数在路上,有几次你在伦敦西区,听到别人抨击剧本的拙劣和配角的平庸(礼貌也同样能令人生畏)。
谁都有过失败:约翰、伊迪丝以及可怜的老唐纳德。(如果让自己想起这些人,唐纳德总要在记忆中占比别人大得多的比重。也许他习惯这样了,不管怎样,他现在去世了,你一定不能叫死者不得安宁,尤其是死去的演员。竟没人认为这是件怪事,因为这是化妆室中的迷信。)
你总不能阻止镜子愚弄那些空虚而又支离破碎的面孔吧。至少在粉碎以前,这些镜子都会蒙着一层锈斑;而空虚,只要适应某种目的,就不是空虚。许多伟人都曾是空虚的。不然,如果都是一群充满了理论和“情趣”的知识分子,如何容得下那些必不可少的灵感的闪光,以及滔滔不绝的言语和汹涌澎湃的感情?又如西拉(不是希·拉)·斯特奇斯,一个聪明得足以压倒竞争对手的女演员。你为什么苦恼啊,西拉?那双灼热的、几乎像甲状腺亢进的病人一样突出的眼睛。我和自己别扭得厉害,巴兹尔。总是作茧自缚,越缠越紧。有位评论家作了一个大孽,对西拉说她是“梅吉·阿尔巴内西第二”。与梅吉不同,她还活着,不过就精神而言,由于每天都在那里竭力试图解决自己的难题和设法诱劝脑海中一个从未见过甚至无从想象却一味朝思暮想的死女人,她已经死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成为已故的西拉吧。你今天上午是怎么啦?我们要排练半小时呢!那是在你们已经分手,起码在伊莫金出世、你们在肉体上分开之后的事——很长一段时期西拉仍然希望能得到职业上的特权。我是已故的巴兹尔,因为我刚才不得不跳下公共汽车,两手抹上泥巴,我觉得这样能够帮助我认识这位女人——剧中这位农妇。她多么执迷地调戏那些比较贞洁的词语啊!可怜的西拉:你从伊莫金礼节性的探望中获悉,直到今天,只要不酩酊大醉,她还继续冥思苦想。
这是伊莫金(踌躇片刻),我的女儿。在医院做社工之类的工作,除此以外,你还能对其他演员说些什么呢?他们会哈哈大笑。啊,是吗?多新鲜,亲爱的,我是说——那么热情——帮助别人。他们那批人,像一伙上了年纪的检察官,肯定会把你的话补充到他们的故事中去:西拉和巴兹尔·亨特——他在得到爵位前和她离婚了,她根本不在乎贵妇人的身份,只在乎酒和L. C.博顿利——嘻嘻!
L. C.博顿利,一个可靠的扮演怪人的演员和惹人厌烦的男子汉(喜欢打板球),随时准备为你搬运行李到车站或者你的住处,跑出去给你买份晚报或者偶尔替你付一两次账单并且不要你还。瘦小的博顿利,个头大大,足踝粗壮,胸挺得天晓得有多高的伊莫金。爸爸,亲爱的,我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虽然我与母亲一起住——你无论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相信我。她一定从博顿利的祖宗那里继承了这种品格。下面是几行令人哀伤的戏剧脚本,你硬着头皮读一读吧。
众演员 伊莫金——多么可爱的名字!
西拉(一如往常,极其严肃) 我希望这个名字能帮助她长大时坚定顽强。
巴兹尔·亨特找到自己的九号化妆台,坚定地给脸部化妆。
天地间有天生的演员:无论用多少凡士林也无法完全抹掉脸上的化妆;博顿利一家人都是这样的演员。他们本不该去当什么职员、店员和小学校长。自成体系的亨特一家亦是如此。亨特的气质大多得自贝蒂·索尔克尔德,一个伫立在河湾的柳树后窥探谁在嘚嘚地走过小桥的天真姑娘;得自伊丽莎白·亨特,一个款款下楼的贵妇。母亲总是站在楼梯上,脸上荡漾着微笑,这种微笑迷惑了那些无知的男人和感恩戴德的老处女,却很少能迷惑已婚妇女、仆人和孩子。(她的衣服一日多换,似乎没完没了,而她最喜欢的还是白色的服装。)无疑,这就是他的——天赋的来源。言过其实的话让别人说吧。他身上几乎毫无艾尔弗雷德的影子。老天,他常常把爸爸抛到九霄云外,一抛就是好几年,尔后又感到懊悔;可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呢?那些使他在很有限的范围内出了名的公羊吧。人们在戈岗的主要大街上给“库杰里”的艾尔弗雷德(比尔)·亨特“竖”了纪念像。车辆行人从这位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永远站立的地方分叉向前。他站在那里,穿着皱巴巴的铜裤子,扣得好好的背心罩在滚圆的胸背上,出人意料地矮小和善。镇议会曾邀请政治家阿索尔·施里夫为艾尔弗雷德·亨特的铸像揭幕。母亲没有到场,但寄来一张灰色的地方报纸的剪报。
有一段时期,你往家里寄自己的剪报,以证明他们一直不愿相信的荣耀:“巴兹尔·亨特,一个值得一看的年轻演员,把吉尔登斯吞演活了。”(在有人发现你演的吉尔登斯吞之前,你一直都为没能演罗森格兰兹而伤心。)“巴兹尔·亨特扮演的奥兰多令人惊叹地表现了男性的痴情,足以使那些亚登姑娘们神魂颠倒。这些亚登姑娘远不及西拉·斯特奇斯扮演的罗莎琳来得伶俐乖巧。”
(根据那位年迈的女王霍奇斯基的说法,可怜的西拉在扮演那个女扮男装的小伙子时,演得实在太糟糕了:她稀里糊涂,竟把莎士比亚笔下的小伙子演成了一个姑娘。)
后来你就不寄剪报,不必再证明自己是名演员了,相反,最后得证明自己可以不演戏了。
他环顾了一圈差不多空空荡荡的酒吧。月光掠过酒吧大门,扫过躺靠在塑料椅中的旅客,椅子底下,是一片铬黄的水泥地面。如果光线强一点,那些冷漠的灵魂中有人能认出他不但是人,而且是演员吗?不大可能。他们中间谁听说过巴兹尔·亨特爵士呢?除非他们自己就是演员,终生的演员。
这就是巴兹尔所待的地方。他在酒吧的镜子和门外的景象之间的座位上扭来扭去,想看看那边可能是什么,结果把镀铬塑料凳都弄翻了,险些一屁股摔在地上。他看见的是戏子。他们拉着化妆箱、旅行袋、洋娃娃、纸伞、燕尾服、长围巾,和他们自己各色各样的性情,有一两个人还把几年前勇敢地从自己的剧院仓库偷来带到伦敦西区莽丛中去的油光铮亮的定音鼓保养得好好的。
为了免于在这间酒吧倒下,这个失群的演员迫不及待地要去和那些演员认同。他一蹿而出,胶底麂皮鞋震得瓷砖地面砰砰作响。他的一条裤管耷拉在小腿肚上,外衣下露出一大截衬衫袖口;领带尖端飞起来,打中了他的眼珠。
他向他们冲去,口中念念有词;终于如释重负,朝他们一阵狂喊。“马奇!哎呀呀,有这等事吗?达德利?老天有眼——那可不是巴布斯吗!”他吻过姑娘后又热烈地拥抱亲爱的老达德利·霍华德,一个极其平庸的演员和敦厚的家伙。
“亲爱的,真叫人难——以——相——信啊!”马奇·帕克里奇是所有定音鼓手中最聪明机灵的。“而又在曼——谷!”
“在这儿,而不是在淑女贵妇面前!”巴布斯·雷恩鲍出身音乐之家,即使到了皇家莎士比亚剧院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世。这就是他们签约雇她的原因所在。
他注意到后面还有一大串全身戏装、薄施油彩的孩子,有的面熟,个别的还能叫出名字,连忙低下头去。“嘿,杏麦-哈米什!”貌似和蔼亲切,其实在年轻人面前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决不能让他们看出破绽。对于这位著名的见多识广的演员和爵士,他们有的露出恍惚迷离的崇拜神情,有的则虽然勉强站住,却手按剑柄,俨然仍然骑在马上,自以为这个老家伙不堪一击。算他们倒霉,碰上了这一个老东西。
他想起他们是从日本回来的。可为什么到曼谷来呢?
马奇作了解释:“英国的一个什么委员会为了答谢一个芭蕾舞团或什么的,把我们召来了。”他们有几个人哼哼唧唧地说。
“只停留演出两夜。”
“如果高兴,再去看看神奇的庙宇殿堂。”
“然后去德里。”
“你呢,巴兹?”问话的是巴布斯,她演的《护士和情人奎克丽》很特别。“你把你这个单干剧团拉到哪里去啦?”
“澳大利亚。”他做了个鬼脸,这是他们——虽然不是全部——所期望的。
“我真想去澳大利亚呢。你一定是如饥似渴地赶去演戏啰。”她自己才饿得发慌哩:一匹穿超短裙的雌马,至少大腿有那么粗壮;一张随感情波动说变就变的面孔。
“不是演戏。”巴兹尔·亨特知道,自己快要失去观众了,有的观众已经厌倦了。“是送终。我的老母亲。”他摇着头,使声音轻松一点、愉快一点,以便那些与此无关的人们比较容易接受。
“我们都去喝杯酒吧,巴兹尔老兄。”达德利似乎找到了唯一可以摆脱困境——且不说绝境的办法。
马奇唾沫飞溅,嘶嘶有声。“可怜的宝贝,那叫你多么败兴啊!非得喝点酒才行哩。”虽然她是忠心耿耿、总的说来相当可靠的演员,但现在的表演却相当拙劣,她也知道这一点。然而离开了舞台,你怎样才能叫人相信死亡呢?
突然,他失望了。他没有从他这些援军那里得到自己所希望的实在的东西。时间几乎无限制地延长着,就如刚才在桃红色的酒吧中与矮小的泰国服务员和阵阵冷风做伴一样。岂止失望:简直是恐怖至极。
“好,喝酒。他们在修理那鬼机器的时候,我为什么不与你们一块去喝酒呢?我可以在旅馆里与他们联系啊。”
然而,在目前的情况下,也许在任何情况下,他们有什么可说的啊!他们和他休戚相关,这本身就是鼓励:“专家”之于“平民百姓”嘛。有的很早以前就闯进了你的生活,现在可能已经忘却你们曾经同床共枕了。(如马奇·帕克里奇,在曼彻斯特,听了烂婊子阿伦克尔·哈利特臭不可闻的谈话之后。那是在马奇与达德利似乎天长地久的婚姻之前,西拉带上孩子离开之后。西拉简直要为她的离去作一次巡回演说,可作风却不太光明磊落。)
他们一齐拥上公共汽车。“我们住在米勒马旅馆——我们一部分人,”达德利说,“其他人乘另一架班机,迟一步到。”
灯在旋转:巴兹尔爵士刚才倒下肚去的酒发作了。
巴布斯·雷恩鲍提高嗓音说:“记得菲尔·斯平克吗?”
“她怎么啦?”
“死了。他们发现她浸在浴盆里,身边漂着一个杜松子酒酒瓶。”巴布斯肯定把一大笔钱花在抽香烟上了:她肺部的哮喘声比这辆汽车引吭高唱的赞歌还响。“多快活的死法!”
“我可不会这么死,我决——不!”马奇反对说,“我是地地道道的信仰基督教的科学家,只不过没有这么一张标签而已。”
有些默不作声的孩子并不怎么感受到公共汽车的折腾:那些身体柔软的男孩仍然仗剑跨马,但似乎也被自己的表演热情耗尽了精力,大概只有在与他们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孩子眼中,才有一点中看之处。
又一阵焦急不安的波涛向他袭来:与那些孩子必然无话可谈,如果不能继续与马奇·帕克里奇、达德利·霍华德以及巴布斯·雷恩鲍几位谈些什么,那么,他到底该持什么态度呢?
“你很爱她吗?”他听出说话的是穿超短裙的雌马,街灯正在她那双贴近他的腿上闪烁。
“爱谁?”
“你母亲啊。”
“啊。天啊——我不知道!我大半辈子没见过她的面了。”
她没料到一位老人和爵士的关系竟是这般的奇怪。也许是由于惊诧,她那紧挨着他的腿突然增加了压力。
下车后,他们填写登记表,领取钥匙和信件,找房间,互相串门。他对这些毫无兴趣:别人的住宿安排具有难以置信的重大意义;而他们,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暂时地把他抛在一边了。
他端详着镜子,竭力想记起母亲的模样,但记不清楚:他自己的影像妨碍了他。可笑的是他竟记不起自己是否尝到过当父亲的滋味。其实,细想起来也不足为奇。
当酒和饮料、冰块等送进马奇和达德利的房间后,情况好些了,巴布斯回房来脱掉胸衣。房中还有一些年轻人,大多只是些“师事长辈”的后生。
那匹雌马名叫珍妮·卡森,她宣布将把自己免税带来的一瓶美酒奉献给诸位,“为我幸遇巴兹尔·亨特爵士而干杯”。(珍妮可能使她一些同时代人感到尴尬了,因为她可能更加详细地自我介绍:得了,我们都知道,要有手段。如果珍妮不自己照顾自己,那谁会照顾她呢?往上爬的路子还是没有变,只是手段变了。)
热带地区的二等旅馆中,空调机不稳地工作着:等不到半夜,你就将看到每个人的思想了。
两三张新的面孔出现在门口。第二批人马一路颠簸,从东京赶到了。他们见有一位仅仅在报刊上读到和赞扬声中听到的人在场,就退了出去。
其中一个人高声嚷道:“黛安娜现在相信自己一定是怀孕了。她觉得自己错把晕船药片当成那个药吃了。”
一个男人纵声大笑。
老鸨母巴布斯·雷恩鲍满嘴酒气,龇着牙笑了:“黛安娜得把这件事交给巴布斯阿姨。”就你记忆所及,马奇和达德利一直没有孩子,却也装出觉得有趣的样子,十分勉强地笑了。
就在这时,珍妮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在他袜子的织绣部分抚摸着。“你可能不知道,我和伊莫金——你的女儿——是同学呢。”
他把一大杯酒灌下去一半。
“我和伊莫金是莫逆之交。”她又说。
并非不可能:两个骨骼粗大的女孩子,年纪相仿;只是伊莫金没有珍妮那张多变的面孔:她传道士般的热情使她做不到这点。
“有时伊莫金邀请我到她家去做客,西拉可真叫人讨厌,但伊莫金总是极其温柔地对待她。”
他喝干杯中的威士忌。“她不是我的女儿。我是说,不是亲生的。”为什么要告诉这个摆动秀发、半个身子露在外面的女人呢?诚实?抑或是受虐狂?
“这我可不知道。”某个谨慎精明的前辈迫使她垂下目光,而近处一位有影响的人物却迫使她呷了一口酒。
“哼,不是我的女儿——绝对不是!”他强调,“西拉自己承认的——出于歹毒的恶意。她起用了莱恩·博顿利这个全行业中最邪恶、最乏味的角色——奴仆、朋友、谄媚者,无所不是——因为她妒忌我——她用莱恩借种,伊莫金——‘我的女儿’——就是他们配种的结果。”
珍妮·卡森好像没想到会听到这番剖白:坦白隐私,如果不是为了闲谈取乐,那就可能叫人不知所措。
一个名叫加思的青年怒气填膺,以一种轻蔑的神情愤愤地看着巴兹尔。
珍妮说:“你一定很痛苦,巴兹尔,那样的煎熬,现在你的母亲……”除了猝然攫住了他的教名,这几句台词念得语调平板,恹恹乏力。
然而,他对一切反应,对珍妮·卡森的心神恍惚和任何在座者的任何表情,统统不感兴趣。过去的不快,或者说一帆风顺的事业中某些角落的不快,虽然有时也会在心中翻腾激荡,但现在却令人提不起兴趣。现在,盘踞他整个心灵的乃是前途和前途的凶兆。
他又与那位姑娘谈开了,这倒不是因为她对他表示了超过象征意义的同情,而是因为她那点兴趣可能有助于澄清他的比较朦胧的思想。“我说给我母亲‘送终’,那说得过分了。我相信,不到她想死的时候她是不会死的。对于那些意志坚强的老人,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他们的死念,我一直百思莫解。”他环顾周围的面孔,竟然没有一张——也许珍妮的属于例外——在期待他的下文。“我没有多少关于老太婆老头子的经验,说实在话,我总是远远地避开那些人。”
忠厚的一本正经的老达德利尽责地、主动地、睡意蒙眬地又给你斟了一杯酒。重新让嘴巴凑上酒杯当然是一种慰藉,而且谁都没有指责你怀有卑鄙的意图。
“我承认,一旦我捞到扮演一个角色的机会,就巴不得演这个角色的明星演员突然死掉。”珍妮摇摆着秀发,对着酒杯咯咯傻笑。
“别再谈死了!”叫喊者一直冲到房间另一头的马奇面前;她高高地抬着下巴,想把脖子上的条条皱纹拉平。
加思,一只黑瘦的雏鹰,正昂着钩喙,目光灼灼,死死盯住巴兹尔·亨特爵士——一个赫赫有名的演技夸张的角色。“你有没有听说过——爵士,”由于一个不愿使用的称呼,他咳嗽了几声,也许无论什么话语,除非作为台词塞进口中,都使他感到过笨嘴拙舌:接着,他想起怎样使要说的话热情些了,“我想我曾经读到过这么一句话:对异性的恐惧会加剧对死亡的萦念。你听说过吗?”这话说得那么严肃认真,话音沉甸甸地落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没有,没听说过。”巴兹尔爵士莞尔一笑,他曾以这种微笑击败过许多对手。
黑雏鹰加思倏地变得更加乌黑了,但并没有被震慑住。他收起发达肌肉包裹着的骨骼,愤然坐下,怒目而视。
巴布斯·雷恩鲍老练地咂了一下嘴巴。“谈谈别的,给我们说说你生活得怎么样吧。演了什么好戏,巴兹?没有一出传统的、精彩的好戏吗?”
“戏倒是有一出。”
这倒是大家比较关心的事情,甚至其中最阴郁的几个也不例外。
“说说吧!”
“说说这出戏!”
“不是传统的,但如果有什么好戏,那就是我演的。”他弯腰弓背,嘲弄地道歉说,“我不是演员吗?”
加思垂下睫毛,嘴唇翘得老高。
巴兹尔爵士吸吸鼻子。“一只酸李子,酸得嘴巴发麻。”你感觉到他们的想象力受到感染。
珍妮·卡森翻身俯卧,两手托腮趴在那里。“谁写了这么一出可怕的戏?”
“还没有写呢——至少还没有写完。更重要的部分还有待于即兴发挥。”提到他的大胆作为真使他陶醉。
“亲爱的,”马奇·帕克里奇警告说,“你最终会搞得赤条条一丝不挂地在观众面前现丑。”
“水深水浅,我们总得往下跳吧。”
达德利、马奇、巴布斯,他们都一把年纪了;而你,一位准备从高处往下跳的人恐怕比他们还要年迈;而从你爬上的高台朝下看,就连那些全身甲胄的年轻人也会露出毫无把握的神色。
“这仅仅是个设想——到目前为止。”也许还来得及抛掉这个鬼点子。
“可它是谁写的呢?谁?这个剧本——或者说设想。”珍妮摇晃着膀子,一定要对方回答。
“米蒂·杰克。”
“从来没听说过。”
若非众人尚未听到的下文极其重要,那么他们的无知可真要让他泄气了。
马奇终于回忆起一鳞半爪来了。“那个住在城外什么地方——比尤拉山的女人?”
“是住在那儿。”
“唔,她上了年纪了!她比我们还大。”马奇不可能把这件事放在眼里。“常写点诗歌什么的。”
“米蒂不老!她不会老。”他相信这一点,同时也害怕这一点。
“她抓住你了,巴兹?”
“他跟一位老奶奶混上了。”
“死神的安排,岂止于此啊。”
“可你总得给我们说说,”珍妮·卡森又摇晃着膀子坚持着,“这个写了一半的不像戏的东西背后有什么设想?”
“多多少少是我的生活。同一群演员一起,根据我们——演员和观众——的爱好去演,它可以这样发展,也可以那样发展,正如生活一样——而且确实如此。”
咳!他冒汗了,他的杯子空了,这一次达德利却没再来斟酒。
巴布斯的脸在扭曲,扭得嘴巴都不见了,灼灼的目光和下巴上的凹陷成了最为突出的面部特征。她说:“巴兹尔,你要编演什么的话,可别把我编进去,别让我在观众席上颠着奶子跑龙套,在过道上放响屁。可别把我扯进去!这儿那儿点缀一下固然没什么坏处,但到了我这般年纪,总喜欢有几句台词可以依赖依赖。”
其他人的脸上也出现了种种样子:达德利·霍华德不再那么可靠;马奇·帕克里奇抛弃了借以掩饰她浅薄的亲切热情;珍妮和加思仿佛在洪峰浪尖上,晃晃悠悠地滑行,不过那是他们自己灵感的洪峰浪尖。于是,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从人们颧骨和微启的嘴唇间的阴影中,而不是从他们的微笑中,巴兹尔看出,大家都预见到他将以失败而告终,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这位赤身露体的爵士的隐私:那低垂无力的睾丸。
马奇首先恢复常态。“这可能是一个绝妙的设想。我奇怪的只是那个——米蒂·杰克。”
三杯酒下肚后变得认真起来的达德利把你拉到一个角落,要你提防那可能导致职业自杀的毒药。
巴布斯和马奇并不完全是争吵。加思斜过身子,开始倾盆大雨般地将珍妮的面颊沉浸在亲吻之中,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些什么。他嘴唇肥大,但不再蕴含敌意;而她披散在面颊两边的头发也许像在水中浸过似的。
突然,你记起来了。“那架该死的飞机!”
达德利拿起电话,因为这是他的房间,是他当主人的责任。在一阵拨号、彬彬有礼的询问、接线和解释的声音之后,他打了个嗝,报告说:“他们又推迟了三小时。”
现在,这个消息不会叫你吃惊了;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呢?
大家都在打哈欠,咕哝,咀嚼空杯子中的冰块。
你说打扰了,如果有公共休息室还是到那里去,可以少打扰一点。
他们都没说再见,这说明你们还是需要见面的;不过扬长而去也无不可。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或者要求原谅过去的失礼,或者恳请在飘摇不定的将来给予惠顾。
他见珍妮·卡森打算去拿什么,一定是那瓶免税酒,他看得见她的面孔恍若一位老太婆:婴儿的保证人——谁的?谁的?
握住的手分散了;湿软的亲吻。
长长的浅灰色的过道中,空调器上方发出一股酱油的气味。珍妮和加思一起消失在一扇门背后。
他继续穿过一条条阴凉但霉臭味很大的走廊,寻找着电梯间。一阵风向他扑来,他找到了。
哦,是珍妮,摇晃着的酒瓶,好闹事的双腿,水淋淋的头发。她抓住他的手,这似乎很自然:他们已不再考虑年龄的差别了。
“……为什么要到休息室去坐在椅子上把脖子搞僵呢?”她打开365房间。
“超级的款待。”他愚蠢而疲惫地说,但她丝毫没觉察出话中缺乏激情。
穿过房间中的陈设(淡红色的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现代派的式样)时,她已开始脱下身上的一丁点衣服。她抖抖衬衣,叠起来,接着躺在床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其间,空调一直在不停地嗡嗡作响。
“床铺很窄,不过可以将就一下。”
他被一语提醒,开始脱自己的衣服,但与空调器不合节拍。
“你现在都在演些什么角色?”他从衬衫里面问。
“唉,”她叹了口气,“希罗——蒙太古夫人——格温多林。格温多林很有趣。”
“嗬,简直可以列一大串!”他猛然一扭,脱下令人难受的衬衫,夸张而愚蠢地说。
紧邦邦的时髦裤子更加作难。摔倒了怎么办?
“你知道我为什么路过这里吗?为那个鬼戏筹钱。她就是不死也少不了要给几千的。”
“我很想演你那个戏。”
“剧本我们还要修——改!”说着剥下最后一条裤管。
有何不可呢?非凡的米蒂·杰克一定已经设计出几个偶然相逢的贪婪女子猛烈进攻赤身裸体的他的场面。
珍妮·卡森几乎望都未望他一眼,接着很快关上电灯。她很会体贴人,在黑暗中,他紧张的双腿可以少抖几下,松皮皱肉以及悬垂的睾丸也不会乱荡秋千。
他挨近她,趴在她身上,至少让她感受到了他的体重,同时把嘴唇紧贴在她的嘴巴上。若是不动,她可真会把他一口吞掉。
她真的咽了一口。“我真正喜欢的,特别喜欢的——”她把他吐了出来,“哪一天能让我演你的考狄利娅吗?”
“嗯?”
“我一直不太明白考狄利娅到底追求什么,这就是她使人兴奋激动之处。”
“那我一定让你做考狄利娅——如果你——当我们双方都准备好的时候。”从现在到备受尊崇之前,他必须考虑做点什么事情——做点交易。
“这样可就使现在的一切都成了疯狂的乱伦了,对吗?”在他下面扭动的身体和咯咯地傻笑不仅没有将他的无精打采化为热情,反而使他愈加觉得惭愧。
“今晚毫无办法了。”他谢罪说,然后离开她,去到右边的黑暗中做他多年没有做过的事情。
“邋遢的老畜生!差点吐我一身——满地毯都是。”
“谁让你惹老头子,活该。”
“你不懂,加思。我要体验一切。”
“那现在你总体验到一点了吧。”
在男人的体毛和白衬裤旁,珍妮像一团亮晶晶的蚕丝:你在挺尸装死以前,看到的是这么一帧快照。
“这老畜生看来像是烂醉如泥了。”
“把我们的行李搬走吧。这样这个房间就更像他的——还有他的呕吐物。”
只要你能睡着 这个房间确实就是你的了 一间黑洞洞的宽敞的卧室 赤裸的演员在这儿演出一场从生到灭的戏剧 这是你们戏剧中唯一的一场 因而米蒂的解释十分灵活 有人拉了一下你受惊的阴茎 要你注意那些演员们已经用堆积在一起的身体组成了一只子宫了 你要从它燕窝状的表皮下爬过 从那匹母马的胯下爬出 你不知道米蒂是否赞成她对原始胎儿的这种解释 也不能指望母亲赞成
当他在狭窄的床上僵硬地醒来时,空调器排出的微风已经不再吹拂他了,他竭力寻思着什么。
班机!
“764次班机起飞一个小时了。”电话中甜润的、睡意浓重的声音报告说。
“那我就必须在另一架班机上——你听清了吗?找一个座位。越早越好。”
得从房间中逃走,从巴兹尔爵士的呕吐物中逃走。谢天谢地,你的衣服还在:没有什么比衣服更能保障你的安全。
他登上最高的一排房子,母亲的房屋就耸立在眼前,黑魆魆的,在绿光闪动的天空映衬之下,几乎与童年时见到的房屋同样宏伟:胡椒瓶似的角楼,天窗,天空以及格子细巧的天棚和阳台,在黑暗中给人以一种美的享受。这同一幢房屋,他在黄昏时踏进家门,觉得不过是在开玩笑,现在却不能等闲视之了。
他郑重地在半掩着的门外的蹭鞋垫上擦干净双脚。屋内,刀叉和玻璃器皿的碰击声使他的希望变成信心。他突然记起:还得去应付另一个女演员。他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在电灯投下光圈的地方,步子慢得就像脚被什么粘住了似的。墙上的照片在审视他,他自己孩提时拍的照片尤其冷酷无情。
曾被正式称为“书房”的房间中,细颈瓶和酒杯已摆上精雕细镂的桌子了。他很高兴在与管家一起登场之前能以毒攻毒,借几杯新酒以解宿醉。一想到要与一位不知底细的、由于愚蠢甚至恶意的考虑而选中的女人同台演出,他一如往常,淡淡的兴奋中不免掺和着几分疑惧。
管家立在门口。“如果愿意并且觉得现在用餐不太早的话,爵士,那您的晚餐已经准备好了。”冗物充斥的奢华住宅十倍地突出了这具石雕像的严峻。
“没有什么能够比用餐更使我高兴的了。”他风度优雅地走上去。他精神最佳时,优雅的风度可以不招自来。他满面笑容,头上的光亮反射到一块挂在壁炉上方的镜子上。“巴兹尔·亨特。”他多此一举地补充,亲切地希望消除她的紧张。
她一定过于眼花缭乱了,她的嘴唇,她的下巴哆哆嗦嗦,费力地回答:“洛蒂·李普曼。”
然后她转身开始领他进屋,严肃的样子就像她身上穿着的黑衣裙、脖子上围着的白色针织领和精心梳理过的头发。她已学会控制自己了,但巴兹尔注意到,她那牛一般肥大的屁股不由自主地扭来扭去。
到达餐厅时,她慢慢地做了一个很有礼貌的手势,指出他的椅子。她的眼睛富有潜在的表现力,不过暂时还被自我嘲弄遮盖着。
他们必须克服这一点,于是他说:“我母亲说过你是演员。”
他坐下时,她在后面推着椅子。“唉!不过是在舞厅!舞厅啊!巴兹尔爵士。”她转身离开餐厅,发出一声叹息,仿佛和着低级舞厅中破旧钢琴发出的哀怨声。
所以,他遭到了她的,或者更确切地说,遭到了他们共同忧伤的袭击:因为那些黯淡阴沉的戏院或俱乐部而产生的忧伤;一俟天明,这些戏院或俱乐部里沾污的台布就要收卷起来。对此,莫里顿大道中产阶级的浮华并没有提供任何保护。
等她端着翠绿小甘蓝盖顶的大盖碗回来,他已大批量地制造了整整一武器库恰如其分的呈铅灰色的面包弹丸,以备在他们两人无疑都经历过的时刻重现时借以保护自己。
“我只有在舞厅表演的本事。”洛蒂·李普曼从大肚子盖碗中放出蒸气。
他觉察出她把长篇大论留作预备部队,但既不愿阻止,也不愿催促她投入这力量。
那德国汤上漂浮着形状精美的马铃薯粉丸子,稍有霉菌或马勃菌的浊气;她给他舀了一勺。“呐——你喜欢喝吗?”她那黑洞洞的伤疤一般的嘴巴说,希望受到赞许。
变成了英国人的他说道:“呣——好极了——很喜欢。”
他们都诡黠地一起哈哈大笑,虽然她笑时很谨慎地垂下眼睑,而且很快就离开了。
外面响起了雷声。他听到树枝在鞭打着微风;本以为是雨声,却只不过是挨在一起的树叶在风中摇曳发出的响声。
他回到了一个地处异邦的家。然而,在一次婚姻赋予他们享有的日常争吵之后,伊尼德说,当我们产生误解时,巴兹尔,我必须牢记你是外国人;我们可以使用同一种语言,但彼此的含义却千差万别,迥然相异。他的第二个妻子,伊尼德·索布里奇,乃是伯林厄姆伯爵聪颖的女儿,除了一本关于阿弗拉·贝恩的专论外,还写过五本诗集,三本小说以及小亚细亚、外蒙古和密克罗尼西亚等地的游记。既然如此见多识广、学识渊博,对生活现象的了解当然非同寻常。
除非为了进一步领受她仿佛可以无穷无尽地提供的恭维奉承,除非为了她打开的可以满足他私欲的社交大门,他实在想不出与她结合的其他原因。她是位好争吵的妻子。共享了第一个星期心心相印的狂喜之后,他们终于发现,除了少数共同点之外,彼此都比对方更深刻地认识到两人的不同之处。争吵中,伊尼德总是笑嘻嘻的:像一只龇牙咧嘴要咬人的俄罗斯猎狼犬。他们的婚姻,最亲切温柔的表现莫过于双方的离异。他们一致同意暂时不离婚,而这个“暂时”又变成了永久,因为他们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安排。伊尼德·亨特夫人仍然住在伦敦附近:偶尔在他的化妆室中露面,两人脸对脸地互相亲亲热热,也许还共进晚餐,哈哈大笑,拿别人开心,这就剔除了他们相互了解中的芒刺。伊尼德可能认为他们偶尔的会见是对文明生活的贡献,而对他来说,它们则是致命的懦弱,则是自己无力断然拒绝的结果。
诚然,他曾经多次拒绝西拉,不过那是在舞台上。他不能容忍一个拙劣的,甚至比拙劣更糟糕的演员,一个聪明的女演员,捧着肚子以激起她头脑所“理解”的感情。然而当初她却充满灵感;也许,那是简陋的宿舍和英格兰中部地区污秽的剧院中的青春之光吧?他曾经爱恋过她——或者在夜晚互相诉说谈情说爱的台词。至少两个人向伦敦西区发起进攻总比一个人容易;无论他们怀着什么理想,攻克西区毕竟是共同的雄心壮志。
莫里顿大道的舍宇之外,风暴的影响有所减弱了。偶尔闪动着蓝绿色的闪电,狂风一定已经消歇。他已忘却了雨点竟然也会重重地坠落。
他原本很愿意继续倾听淅沥的雨声,既不追溯往事,也不思虑孤军奋战的将来,只一心一意地沉浸在现在之中。可是,管家端着一只银盘进来了。从她匆忙的举动、奶油发出的嘶声和用来抓住盘边的一大块硬邦邦的白布估计,那盘子一定很烫。
“天啊!”盘子砰的一声碰在菜橱上。里面盛着一对色正香浓、配料精美的小牛肉块。柠檬片薄得透明,鳗鱼片卷得可爱。
“你不感到枯燥乏味吗?”他问,借以掩盖心中升起的贪婪之情。
“我喜欢侍候别人用膳。”她急急忙忙地从烤焦的餐巾上缩回的双手不停地发抖。
“不,我是说当演员。”
“唔,巴兹尔·亨特爵士,我不过是一个不点不燃的爆竹,天天晚上不断地放,嘶——嘣——一声冲天,最后我嘶也不嘶了,我这个爆竹受潮了。”
脆黄的粉皮下,小牛肉鲜嫩多汁。与其撺掇管家重建他将予以同情的生活,他宁可孤独地奉陪自己的思想。他自己犹且不胜消沉,岂能承受别人的郁闷!
从一只眼角中,他瞥见她站在菜橱旁边。她的白袖口紧紧地扣着,构成一个指向地面的箭号,双手露在袖口外面。她在站岗这个事实使他意识到自己颊骨的运动和打破沉寂的咀嚼吞咽的声音。他意识到自己耸起一只肩膀,仿佛要把她挡在他们之间隔着的距离之外。她令他回想起一些女演员,她们的表演艺术不很稳定,却渴望获得那些她们认为尚未皈依自己的观众。
他半转过脸,称赞说:“无论如何,你毕竟是第一流的厨师。”
“啊,是吗?”她笑了。“这也很重要啊——对吗?”
菜橱周围的气氛很冷淡。他不明白自己是否惹她生气了。
“厨师!演员谁都没什么了不起——除非非凡的艺术家:莫扎特、歌德、伯恩哈特——巴兹尔·亨特爵士!”她这种类似犹太式的恭维使他不由得一阵畏缩。她想从侧面奋力攻击吗?“我如果能够选择——如果能够重新做人——我希望创造一个完整的人。”
“真的吗?”他问,虽然明知自己不无同感。
“是的,”她说,“或者两个完人,一个我自己的,另一个——是我生的。”
他已经吃完了,只剩下柠檬皮和细小的牛肉软骨,但她仍然不想动手收拾他的餐具和扫荡一空的盘子。
“喏。唉!”她对菜橱拘谨地叹了一声。“我们——你和我,巴兹尔·亨特爵士——都需要舞台生活,一种如醉如迷的痴心!这就是为什么——我在家破人亡——失去了爱情和骨肉之后——仍然指望在舞厅表演的原因。所以,我从使人汗流浃背的灯光下逃出来时,能够忍耐最恶毒的嘲笑,熏人的酒气以及接踵而至的亲吻、赞扬、许诺和男男女女淫秽的姿态。即使围在餐桌周围的只是一堆骷髅、一批假胸和男性的虚荣,我也不得不炫耀自己的歌曲,以及他们所希望的无聊的舞蹈——《一二三》。”她围着亨特家(装有四块活板的)红木桌子表演了几步。“我没有歌喉,唱起来却如醉如痴。而这正是他们所企望的。这是他们的需要——同时也是我的需要。他们哈哈大笑,想摸我的帽子、我的手杖、我嫩绿色的天鹅绒上衣后摆。他们渴求——渴求什么?自身能得到改造?抑或是自我毁灭?当然啰,巴兹尔·亨特爵士,这一切您不会没有亲身经历。”
他羞得不知如何回答。
“不用说,程度不同。”她的笑声使她的话显得更加厚颜无耻,然而他希望这是无意的。“他们说您演过哈姆莱特、李尔:所有了不起的德国人的角色。”管家端着空盘子走出时毫无顾忌地哈哈大笑。“所以,您一定完全明白,巴兹尔爵士!”
他抱着头,瞪着原来放盘子的地方。用自身的肉体去创造另一个人。但他失败了。虽然“女儿”伊莫金表示愿意参加一出戏,没等设计表演动作,就以西拉的出面而结束了。在这出戏中他不是创造了某个角色,而是一个完人。当所有的角色都还悬在天空、不曾露面时,这个完人使他想到:自己不是个纯粹的演员,和西拉一样,自己也是个完整的人。
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如醉如痴”,这疯狂的犹太女人说的一点不错。证明她完全正确的将是第二个角色,是终于要做出的攀登李尔王这座冷酷无情的,也许是不可逾越的高峰的尝试。他像担忧米蒂·杰克的非戏剧一样地担忧它的前途。他最害怕的是把自己破锣般的嗓音投向只有一半听众的剧场。最后一次巡回演出中,在格拉斯哥,有人向他扔过香蕉皮。
管家又端来一只水晶玻璃杯,带进一股桃子和香槟酒的芳香,还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杏仁味。无论如何,不大合适。
她把酒杯放在他面前。她太兴奋了。激动会破坏仆人对客人的尊重。
他不喜欢甜食,却开始搅拌杯子,拨弄一片片在杯子中沉浮的桃瓤。“你这一手引诱艺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他用属于另一种场面的声调问。
“不是从老母亲那儿来的!”她悲惨地笑道,“是从一位情人那里学到的——不,我们要称他为‘保护人’,苏黎世的一位厨师。柏林——苏黎世——海法——悉尼:这些都是我和情人幽会的地方。”
往事的回忆使她一时间兴奋如狂。现在的李普曼太太抛弃了一切消极被动的伪装。她真不该双脚跳起《一二三》舞曲,惹得绿色的天鹅绒上衣后摆不住地飞舞。由于处在阴影中,由于心情激动,她的双手竟显得年轻了。
“我不怨天尤人!”她语气坚决地声明,“不怪那位总是满身厨房味的瑞士胖子,也不怪任何别的人。不怪我唯一的爱人和可怜的被焚化的父母。”
她拖过一张椅子,在笨重的红木桌对面砰地坐下。“我的父母,您知道,是思想解放、崇尚科学的犹太人。您不妨认为医学就是他们的宗教,不妨认为他们的牧师就是医生,但不是精神病医生。所以,我,作为他们的女儿,必须是一位饮食专家。我必须研究伯切尔·本纳等等,对吗?但我无法不如醉如痴——从另一角度看,这也是我的犹太性格。我逃进了舞厅——但仍然如醉如迷!”她的头向后仰去,最后只看见一段脖子,同时爆发出一阵极其猛烈的狂笑。
“至于爱情!”她的面孔又出现了,“我爱这个德国人——一个异教徒。这不是亵渎神灵。你或许会像我父母一样,认为这无疑是亵渎神灵。其实,爱情决不会亵渎神灵的。”桌子对面,管家的面容显得老而可怕。
“你那个德国人后来怎样了?”他几乎不敢发问。
“我离开了他。”
“可有的人是双双离开的啊。”
“我们和有的人不同。我离开他,是因为我爱他。”她立起身子,一下解不开她那患关节炎的双手。“或者因为——照您母亲的看法——我是天生的受虐狂。”
“在把食盐搓进别人的伤口这方面,谁也比不上母亲内行。”
“可我爱她!”管家气喘吁吁地嚷道。
“你怎么能爱邪恶、残忍和破坏性的东西呢?”只要一息尚存,他就必须迫使自己继续相信其中的一部分真实。
“不错,她就是那种人,”母亲的管家表示同意,“但她比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实情。”她的手从桌子上落下时,她又说:“如果我不能崇拜,那我总得爱某人。”
然后,她拿走盛甜品的酒杯。他们都感到,这完全是多此一举。
她把咖啡送进他的书房。她又像作为女仆所应该的那样恭顺了:低眉垂手,态度谦而不卑。她离开后,他开始喝烫舌头的咖啡。咖啡的苦味很浓,那强大的威力简直足以炸毁保险箱,更不必说人的头颅了。但他强迫自己喝了第二杯,因为他在离开这幢房子——他必须记住,只是法律上属于她的——之前必须去见母亲。
他发觉风暴已经过去了,而在柔软的楼梯上发出雷鸣般巨响的乃是自己的脚步。万籁俱寂,连外面车辆的喧嚣也不来亵渎这绝对的恬静。
在侍者们围绕他们明显地信仰的偶像建立起来的圣殿中,德桑蒂护士握着一支老式的钢笔在坐着写字。那是一支镶着金环的当初一定很漂亮的自来水笔。她膝盖上放着一份文件——无疑是既秘密而又重要的。这文件用一只普通的弹性很强的夹子夹在一块木板上。她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这位入侵者与她抱着相同的信念,所以他一进门她就笑容可掬地抬头望了一眼,然后又埋头忙她的了。与刚才在花园中一样,她那闪亮的眼睛和丰满的乳房令他惊诧。他不能完全照她承认他的方式承认对方。当然,她的方式是根本不能接受的。一幢住宅变成一座庙宇,甚至还浮动着一缕供神的暗香——大概风暴从花园卷进来时袭击了柏树,刮进了柏树的香气。他一反自己睿智的判断力,把一切企求、渴望都扼杀在厌恶之中。
这时,床上的偶像已经脱下外衣,摘掉珠宝,除去脸上的节日油彩。倘若没有一缕飘忽的气息在振动着寿衣,那么剩下的就无异于一具死尸。两片眼睑,静止时有如被风暴冲上海滩的斑斑驳驳的海贝,这时却在不停地颤抖,而灯光则在死灰色的头发上编织出一轮灵光。她的整个形象不是一个女人,更不是他自己的母亲:这具圣骨的保护者可能希望他相信这一点。遮掩住的灯光、风暴吹进来的柏树香以及一起一伏地做着催眠运动的被单和颤抖的眼睑,一切的一切,都在邀请他与偶像的选民们共享圣殿的神话;可是,他所以到这儿来却是为着他自己不同的目的:他的继续生存依赖于一位老不死的讲究物质享受的老太婆的死亡。
那位侍奉修女没有指望他参加任何仪式,他对此感到宽慰;这时她正在与那支老式自来水笔纠缠不休。她仅仅在他打算离开的时候问道:“您不跟您的老母亲道个晚安吗?”声音毫无个性,几乎无从识别,但基本上是女人的。(也许,良心是个女人吧?)
这时,夜班护士抬起头来,而他则逃出房外。他从房间里许多镜子中的一面瞥见自己一丝憔悴的微笑;而她领受这些微笑的神情,他很可能误认为是怜悯甚至是无私的挚爱的表露。
他奔下楼梯,在口袋里找自己也记不清的什么东西,打电话叫了辆出租汽车,记起自己的外衣、从机场带来的行李和为他留有房间的那间旅馆的名字。管家没有重新露面,他巴不得她回避自己。没有管家在场,他可以用书房中那一满盒香烟来填满自己的烟盒,这香烟是他在晚饭前发现的。
接着,外面响起出租汽车的喇叭声。
德桑蒂护士对自己在做的工作很不满意。她立起身来,撩开窗帘以便看着巴兹尔爵士离去。月亮紧跟着暴风雨又出来了,但挂在空中摇摇摆摆;窗下,从房屋开始,花园中一片朦胧,草木荫翳,蹊径蜿蜒;一个男人的身影歪斜地映在地上。他一手提着衣箱,一手拎着旅行袋和小提包,步履迟疑,沿小径蹒跚而去,巴兹尔爵士显得比她在花园门口第一次遇见时苍老。劳累疲惫很可能使他身体萎缩、形容枯槁,当然,那无损于他的声望。是的,她没有因此而减损对这位兄长和大演员的尊崇。事实上,他反而从她的同情中得到益处:他使她有点想起自己的父亲。即使在父亲做错事的时候,她对他的尊敬也超过其他任何男人。
下面街上,亮着车灯的出租汽车在等候乘客;车灯在柔和的月色下显得十分刺目。巴兹尔爵士走近这辆汽车射出的光柱,也许被刺得眼花缭乱了。小路的转弯处,一段陡峭的石阶打断了它的蜿蜒绵亘;他一脚踏进一个黑魆魆的水坑,踉跄了几步,手上的行李更使他完全失去平衡。他一个跟头栽到一尊手指残缺的笑嘻嘻的雕像脚下,四周是向阳花和百里香的花畦。
德桑蒂护士尽量开大窗子。她探出窗外——要干什么?她一时也不清楚,但在想象中,她已经俯在巴兹尔爵士的身体上检查他是否受伤了。这难道不是她的一部分工作吗?可是,花园中的芳香可能影响了她的工作效率。凝滞的空气使她喘着粗气,正当她探出窗子,俯在那张记忆犹新、被她摈除了一切迷幻和放荡迹象的面孔上时,她感受到窗台边缘越来越深地割进自己的身体。
车门在出租汽车司机喉音浓重的下流玩笑声中弹开了。“不用留神啦,伙计。这简直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跟头。”
司机和巴兹尔爵士一起,费劲地收拾起巴兹尔爵士和他的行李。
“当你知道自己要倒下时,不妨就势躺倒。不会伤筋骨的。不过凭我的经验,我觉得这种最漂亮的跟头是你自己设计的,是吗?”
巴兹尔爵士报之以一阵包裹着愠怒的大笑,德桑蒂护士无从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
司机提着行李出了大门,他的乘客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什么事啊,护士?”
“唔,我把您吵醒了吧?房间里太闷了——我开窗换点新鲜空气。”
透过窗口,你可以听到出租汽车沿着寂静的公园渐渐远去。
“这么说来,巴兹尔走了,我知道他会走的。”
“他见您睡着了。”
“他不想向我告别,我们两人谁也不想告别。”
“他不想打扰您。”德蒂桑护士但愿确实如此;她喜欢把别人往最好处想,而夜班则允许她这样做:入睡的面孔使罪恶化成了无辜。
“你知道我向来睡不着。”亨特太太坚持说,“曼胡德在哪儿?”
“同往常一样,我到后一会儿她就走了。”
黄昏时她们在更衣室中打过照面。曼胡德护士穿着衬裙,在常用的无色化妆品下显得很兴奋。
“你遇见他了吗?”她问换班护士。
“我进园门时威勃德先生给我们做了介绍。”
曼胡德护士扭动着腰肢,这样更突出了她赤裸的身段。“我觉得他漂亮极了。年纪较大的男人常常相应地变得更加——超群出众。”
“我还没遇见所有年纪大的人,所以现在评论这一位还为时过早。”德桑蒂明知自己言不由衷,但弗洛拉·曼胡德逼她摆出一副极有原则的样子。
“唉,你也太呆板了,护士!这样乏味。”曼胡德小心谨慎地补充,因为这个字眼是从科林·帕多口中学来的。
换上外出穿的衣服时,她打定主意想刺激一下呆板的老玛丽。“我倒不反对与巴兹尔·亨特睡觉。”
德蒂桑护士知道自己的脸在渐渐变红,但竭力很冷淡地笑笑。“我看他有很多人可以挑选。”说着摘下那顶弗洛拉·曼胡德看不起的便帽。
“啊呀,你是很容易被选中的啊。你有没有跟——你有没有想过男人?”
“可真是,那关我的事吗?”要不是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抖开新头巾时手被别针扎了一下,这话听起来本来更像随口说的。
幸好还有自制力,她记起了另一件事情。“李普曼太太说你的那位朋友——那位药剂师——打电话来留了个口信。他等着你去他家。还有羊肉等着你去烤呢。”
“我去烤羊肉,见他的鬼!不管婚礼前婚礼后,我谁的老婆都不是。”弗洛拉·曼胡德挺起胸脯,脖子胀得老粗,本想耍脾气;但转念作罢了。
她用金黄色的塑料包轻轻触了一下德桑蒂护士的背脊。“对不起,亲爱的,请原谅我粗鲁无礼的好奇心,我这就让你享受给亨特老奶奶值夜班的极乐。”
德蒂桑护士并没有因为遭人轻薄而沮丧。对她来说值夜班与其说是为了寻求快乐,不如说是为了体现虔诚。以她的婆心热肠,她随时准备原谅弗洛拉·曼胡德的轻薄尖刻。在这以前,她常听到这位同事诋毁攻击亨特太太,她都将这解释为是年轻人对这位至神至圣者的恐惧。她自己也经常担心遭到亨特太太的各种思想的突然砍杀和讨厌干涉。不过,今天夜里,这位老太太的武器似乎却已经在抵挡白昼入侵者的战斗中挫钝了。
玛丽·德桑蒂目送巴兹尔爵士离开之后,感到荒唐的言论和异端邪说与静夜的幽香以及病房的药味掺和混杂在一起。她不得不想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做做,借以证明自己并没有叛离那由于贫困和出身而造成的唯一的信仰。
“玛——罗!”她母亲失望的芦笛般的声音;“玛——丽——亚?”父亲的男低音;直叫到父母双亲都一致认为她只能成为澳大利亚的“玛丽”。
作为小女孩本人,她也许有过片刻的犹豫,但烦恼却是根本无缘的。他们经常一齐聚在位于市郊的房子中间,又是亲吻又是欢笑,有时是父母两人,但更多的时候是三人一起欢闹。她从小就知道父母彼此很恩爱;当他们三人都分而处之后,同样如此。
她并不是出生在那幢红褐色的马里克维里住宅中,不过也说不定;过去的任何事情几乎都使她不感兴趣,甚至当父母谈及时,看照片或者失声痛哭的时候也一样。不过过去生活的沉舟残骸,偶尔会在她扫兴、半睡以及患病时从记忆深处冒出。当她感到悲伤时,她把这沉舟残骸视为人生重要的部分,而不是实实在在、无忧无虑、令人幸福的澳大利亚礼物。倘若不采取充分利用荒唐的态度,那么,即使对于自己,她也许仍将是一个不可接受的陌生人。
首先想到的,肯定是她的父母:妈妈,在任何背景下都是那么纤细的一条黑线,双肩瘦削,两只手除了给圣像掸灰尘外,其他什么体力活都干不了。而在这尊圣像面前(母亲的残年才开出“真实”的花朵),爸爸对宗教极其怀疑,在他眼里,神圣不可侵犯的罗马教堂不过是座巨大的众手推搡的象房。后来随着身体的萎缩和幻想的消退,他性情渐渐乖戾起来。别责怪我,玛丽,我就是这么想的。麻醉剂就是我的信仰和合乎逻辑的唯一归宿。
他们在一只硬纸板盒里保存了一些七扭八皱、斑斑点点的生活记录。恩里科·德桑蒂大夫,32岁,意大利公民——阿纳斯塔西娅·玛丽亚·梅夫罗马蒂,24岁,希腊——均出生在希腊士麦拿……1923年4月26日在士麦拿结婚。(从不称这地方的现名伊兹密尔。)在所有的快照和照相馆照的相片上,尽管印相纸已经发黄,题词和幽默的说明已经由黄转绿,恩里科仍然风度翩翩。可是阿纳斯塔西娅·玛丽亚却与大多数希腊人一样,生来就预见到一切将要发生的事情:脸上带着那种对古老发黑圣像的虔诚,或者说,那种听天由命的神情。
妈妈经常系上被番茄汁污染的围裙,脸上挂着打翻食油后的苦笑,去做她谨慎地称为“想象出的希腊菜”,因为她只学会念诗、接待客人和在濒临海湾的大理石阳台上拉拉家常。阿纳斯塔西娅·德桑蒂做的希腊菜可是最可口的——爸爸假装狼吞虎咽,以强调它的“可口”,虽然与波洛尼亚、都灵以及小小的帕尔马等道地的珍馐相比,希腊的食品简直无异于牛马的草料。这是妈妈允许的笑话之一,因为他们彼此相爱,甚至在马里克维里也依然如此。
玛丽·德桑蒂决定当护士以后,有一次曾邀请一同见习的艾琳·杜利和维莉·朗布尔两位吃饭。开始她举止十分自然,可当她看到朋友们下了电车,向沃诺克街和卡思卡特街的交叉口走去时,却不由得不安起来。因为在这全郊区最赭红、最炎热的拐弯角上,有一家“混合店铺”(恩里科·德桑蒂开的),店铺的楼上和后院就是他们的住家。
妈妈的殉教精神出了名后,似乎更加不顾一切了。在这两位酷暑之时来访的客人眼中,那一身黑袍简直如同丧服。她系着刚被污染的围裙,为客人端上“想象出的希腊菜”。
“这些,我相信,也叫作‘士麦拿香肠’。”她向笑呵呵的艾琳和维莉解释。
“不管叫什么,看起来挺可口的。”艾琳鼓励妈妈说。
那天天气很热。她们坐在葡萄架下。由于潮湿,结葡萄的希望被霉掉了。爸爸从店铺中取来一瓶带柳条筐的酒。艾琳和维莉几乎不喝酒,嘴一碰到酒就咯咯地笑。
艾琳用叉子拨掉盆中的食物。“噫,别有风味,对吗?”她的意思是:“从没见过。”
姑娘们开始用异样的表情打量她们的朋友玛丽·德桑蒂。她变得鲁莽起来: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憋得脸色发紫。她觉得灌下去的酒又回到脸上,觉得近乎傲慢的神态取代了自己平素的温顺性情。
“这是吃的,我们当然要吃。”她盯着艾琳和维莉:一个是矮脚的、长着雀斑的红头发姑娘,另一个姑娘很普通、很白皙。她听到自己的话竟像是拙劣的翻译,不由得感到奇怪。不过这与她的来自异邦的特异性倒是一致的。
当妈妈搬出那些照片时,玛丽·德桑蒂已经恢复了温顺的性情,同时悲痛也发展到了极点。妈妈坐着,握着照片,她的手就像那些被炉烟熏烤过的纸扇。这些照片唤起那么多的痛苦,你常常诧异,她为什么非拿出来不可。尤其是今天,在姑娘们张嘴瞠视的目光下,更令人痛苦不堪。
“这些都在士麦拿。”妈妈指出相片中的自己后解释说。
“真有趣!”艾琳说,“这样的房子!人们就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吗?”
“不,它们已经不存在了,都被土耳其人捣毁了。这一幢是教堂,就是土耳其人把大主教钉死的地方——钉在他自己教堂的门上。后来,他们还挖了他的眼睛。”
两位姑娘被她们被迫感受的这一可怕事件吓得透不过气来,直冒冷汗。
“这些却是比较愉快的照片。”妈妈指点说,但她的叹息却叫你不能相信她的话。“都在雅典。那场灾难之后,我们逃到希腊,当了几年难民。玛罗就出生在那里。看到玛罗了吗?还是个小娃娃。”
她们简直不敢相信!玛丽·德桑蒂:这样一个小不点儿,黑不溜秋的。
玛丽·德桑蒂感到自己的特异性已经达到了顶点,并且认为它是直到后来才理解的希腊灾难的一部分。在刚才相继发生的一系列事件中,酒使她以鲁莽取代温顺,而现在,她陶醉于自豪之中,反倒变得温顺了。
“这些是什么啊,德桑蒂太太?”两位姑娘的目光从房屋转移到街道,受不了另一个危险根源。
“这些是圣像,基督教——希腊正教的圣像。”
姑娘们吸了口气,喃喃地说她们是天主教徒。
“我丈夫信奉过天主教——后来才不信了。”妈妈温和地笑了笑。
姑娘们露出痛苦的神色,其中一个问道:“那他现在信什么呢?”
“什么教都不信。”阿纳斯塔西娅不胜凄然地承认,“真的,我丈夫是个勇敢的汉子。”
勇敢?刚愎?自我毁灭?很难断定。是不是三者兼而有之:恩里科·德桑蒂,当年时髦的妇科医生,现在成了难民和小店主。“哼,那又有什么用!他们借考试之名把我咀嚼过了,认为我嚼不碎,不适应他们的消化系统,我还能怎么样呢?我要买下这铺子,过个像样的生活。你我两个人——这就是资本,对吗?而且,开商店对我们的孩子也大有好处:因为有那么多可爱的五香熏腿和煮熟的熏香肠。多好啊,她能从罐头的标签上熟悉地理!还能学点语言!”爸爸竭尽嘲讽之能事,而妈妈却在祈求她的圣灵和圣徒。
回顾之下,玛丽·德桑蒂意识到,父母之间的恩爱就是他们的信仰。她从小到大都被排除在这种信仰之外,所以在他们的不知不觉之中,她半信半疑地痛苦地发展了自己的信仰。
从表面上看,她的信仰就是护士的职业。当恩里科·德桑蒂大夫遭受最严重的精神折磨时,他常常要求看看她的护士证书,似乎能在女儿继承父业中得到慰藉。弥留之际,他向女儿乞求麻醉药,说她具有慈善的天性。为了服从父亲的意愿,女儿甚至违背了自己神圣的誓言,而母亲则只会一味地向圣灵祈祷,什么阿纳斯塔西娅圣徒啦,巴巴拉圣徒啦,科斯马斯圣徒啦,达米恩圣徒啦,等等,等等。妈妈祈祷得连额角的青筋都胀了,嘴唇都磨薄了,可爸爸的身体还是越来越表现出被遗弃的迹象。
经过几年的考验和修炼,三个人都坠入了玄奥的神秘之中。只有玛丽·德桑蒂一人幸存了下来,成了皈依生命的信徒:还有许多别的人们需要她去拯救生命,需要她去减轻他们的痛苦,正如减轻作为凡夫俗子的爸爸和作为圣徒的妈妈的痛苦一样。
尽管具有护士证书和三十三年的护理经验,德桑蒂护士仍然认为自己是刚入门的新教徒:无论在医治肉体或医治灵魂的教阶中,谦卑不允许她计较自己的地位。
可是,有时她却被人牵着手告诉她自己在教阶中的地位。
她也享受过风俗的生活。十五年前初次谒见亨特太太时,就听这位将来的雇主开门见山地道明了自己的地位。“虽然你是我的护士,德桑蒂小姐,可我不希望你强调这个事实。天晓得我这点——不舒服——我那些混账朋友喜欢称为‘衰弱’——为什么竟需要一名护士!你别穿讨厌的制服。我喜欢朋友们把你看作是我的朋友。我将把你当作朋友看待。”这时,你第一次感受到亨特太太的微笑:一张撒向天真无知或猝不及防的人的金丝罗网;在那些彼此相处的日子里,你被她捕获了。
在与这位异教徒病人相处的最初的几个礼拜里,你走过整齐匀称的地毯和暗红色的澳大利亚加利木地板的步履,几乎是茫无意识的;周围的寂静简直使那奇异的、断断续续的、既是命令又是邀请的声音恍然若梦。
亨特太太坚决地说:“我希望你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晚上如果饿了,就到厨房去看看,找点什么吃的。如果我让你厌烦了,你只管去睡;我知道我自己有时会唠唠叨叨——因为太孤独了。”
伊丽莎白·亨特说得那么诚挚,除了极其邪恶或者麻木不仁的人以外,没有人会不相信。玛丽·德桑蒂既非邪恶之人,也非麻木之辈。她需要一种信心,也许这位年迈而花容犹在的女人恰恰可以给她这种信心:第二手的经验毕竟要比绝无缘分的东西更具有启迪作用。亨特太太是由许多她所享有的亲戚关系组成的。人们传说她很孤独,可事实上她有许多还在交往的朋友。
诚然,她丈夫去世,子女远离——最近,女儿在短暂的访问后刚刚才神秘地弃她而去——可是女仆总是跑去开门,让进客人,收下花束,再不然,就像是鱼子酱、香水之类的美食或奢侈品,有时候包得好好的。送的人似乎确是竭尽心力考虑周全。
有一次,亨特太太谈起:“如果人们能以感激的心情领受自己所不需要的东西,那该多好啊!那些可怜人啊,他们哪儿送得起这些东西。”
在她发现自己百无聊赖、极端孤独时,寂静会变成一种沉闷的拨弦声。她的护士伴侣到来不久——就有过一次。有一天,亨特太太说:“我想给你看一件东西,护士——我叫你玛丽吧,我年纪大,可以随便一点——这只小巧玲珑的八音盒原是摄政王的,送这玩意给我的朋友大概是这样说的。”伊丽莎白·亨特打开那只漂亮的烫金天鹅绒玩具的盖子,寂静的客厅中立刻回荡起欢快的乐曲。
两人站立着,扶住她们中间的八音盒。
“你什么时候想听就尽管听吧。”亨特太太邀请说,“这对消除烦恼大有好处——即使是稍有不快也行。”她目光炯炯地盯住她的伴侣,想看出对方如何理解她的建议。
一天下午,德桑蒂护士独自坐在休息室里,由于失去了不许穿的制服的保护,感到局促不安,真的打开了那八音盒。眼前浮现出母亲那中看不中用的双手上的污垢,浮现出父亲枯槁的手臂,这手臂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中曾抖抖颤颤地向她乞求她不忍拒绝的麻醉药。音乐一个音符接一个音符地蹒跚而过,最后终于停止了。这时,她才舒了口气。
在这幢回音激荡的住宅中,她几乎不再是陌生人了。她发现自己急急忙忙地奔过柔软的地毯、打蜡的红柳桉树木地板去取她们遗忘的东西——一只热水瓶或者一块手帕;而亨特太太则在轿车中等着。她雇有一名司机,却喜欢自己驾车沿海岸或到乡村去兜风。这位护士认为,这样的出游只会使驱车人厌倦。
只有在晚上,伊丽莎白其人才被认识。她躺在十九世纪法国款式的躺椅上,尽管正式说来她仍是个病人,但她希望她的伴侣能候在身边,倒不是想同她聊天,而是希望后者聆听她不得不倾诉出来的思想。
“我小时候,玛丽,住在一间破农舍里,穿着补补衲衲的衣服——是个愚笨而虚荣心极强的小女孩。”亨特太太抚弄着围巾的饰边,眼睛忽闪忽闪地炯炯发亮。“我总是渴望得到财产:在当时,主要是想要洋娃娃;后来是那些我当时还没有见到过的珠宝——不过是富裕一点的邻居妇女身上的蹩脚货;再后来就是渴望得到人,服从我的人——当然,还得爱我。这一切你能理解吗?”
护士迟疑不决。“我想我有点理解——有点。可是,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占有欲。我想象不出自己有了财产后会怎么做——不会勾引人,更谈不上要他们服从了。我们一家人很亲密,出来后,我一心只想着为别人服务——通过我的职业——这就是我所懂的一切。唔,当然,还有爱情,”她勉强地笑了一声,“可它那么渺渺茫茫,简直无从想象怎样——怎样才能得到。”
亨特太太顿时露出愠怒和猜疑的神色。“对于爱情,你是怎么理解的?”
“嗯,也许——有时我以为是这样的:爱情是一种超自然的状态,是一种必须把整个身心,尤其是自己的缺陷都投进去、完全融化的超自然状态。”
亨特太太似乎很激动:她站起来,拖着长长的羊毛围巾。“不管别人对你说些什么,我爱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不让我爱他们。”她的围巾远远地拖在身后,最后落到了地上:它一定钩在一枚无形的刺上了。
“唉,我知道自己不够无私!”她转过身来,心中燃烧起阴郁的怒火。但她迅速将这股怒火扑灭了,拖过一张凳子坐在姑娘脚边。“我知道还有这种不同的爱情。我不是见到过这种爱情的吗?可我无法获得它。不过我一定要得到它!一定要得到它啊!”她把头埋在护士手中。
玛丽·德桑蒂呆若木鸡。当别人的泪水一涌而出,淌在她的手中时,她成了一只高贵的木鸡。
第二天早晨,亨特太太说:“我想送你一件东西,玛丽。”随即取出一枚刻着一只凤凰的玛瑙印章。“你可以戴在手镯上。”她大概没有考虑到她的护士是否有只手镯。
玛丽·德桑蒂感动得很难为情。“我不能要,”她说,“或者,我可以借几天。”她说得笨嘴拙舌的,叫人听了一定很不愉快。
但亨特太太只是笑笑。“那好吧。”
这位病人,从被认为“半疾”起就经常设便宴招待故知旧交。她的护士注意到,他们并不特别引起女主人的兴趣:他们像缠进树木的铁丝似的侵蚀进她的生活,但同时又是她布施仁慈所必不可少的对象。
在一次便宴上,亨特太太把威勃德夫妇介绍给了护士。这位律师受委托人之命聘请她那天,德桑蒂护士就已经因业务关系同他打过照面了。在社交场合上,他总是这副模样,只是到了晚上,就耷拉着眼皮,大概是白天在办公室里忙碌了一天,精疲力竭的缘故。他的妻子,一个细瘦平庸、鼻如鹰钩的女人,长着暗红色头发和雀斑,颇有点叫人感到滑稽可笑。粗糙的皮肤和满脸的皱纹使她显得比较苍老。无疑,她比当律师的丈夫年轻,但女主人却让她显得老态龙钟,不修边幅。从女主人微露讥诮的面容看来,这倒不是故意的。
第二对夫妇,大概是社会地位比较低的朋友,显得过于殷勤,仿佛借了别人的钱或者能给一位富有而美貌的女人做点什么意外的事而感激不已似的。如果亨特太太确实给她的伴侣介绍过这对夫妇,那么德桑蒂护士可是没有听清他们的姓氏(第二个其貌不扬的妻子)。
在这种简单的,也许纯属义务性的场合,女主人的衣着十分朴素,纵然如此,她的风韵也压过了那些打扮得花团锦簇的人。她偶然想到一件事:“可怜的多萝茜结婚时,他们实际上是邀请过我们的——尽管只是随便提了句,谢天谢地!——邀请我们去吕内加德赴家宴。精美的家具被虫蛀过,高白林挂毡大块大块的。不过,用水太不方便!他们那家人是用花露水擦身的;多萝茜告诉我,如果谁要用水洗个澡,那就得由消防队到村子里去运。”大伙儿听得那么入迷,几乎会相信任何她料他们不敢相信的夸张之辞。“还有糟糕的——更糟糕的!”亨特太太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心情。“你不会相信的,康斯坦斯,”虽然这位感激涕零的客人显然准备相信,“那厕所,谁要去都用不着别人指路:那么触目——亲爱的,门是向外开的,你如果不想别人闯进来,就得在把手上拴一根绳子,人坐在便桶上牵住。”
瘦个子夫妇对此极其欣赏,威勃德夫妇次之。玛丽·德桑蒂则希望亨特太太没说这个粗鄙的笑话;她的雇主简直像是下决心要破坏某人对她自己的良好印象。
亨特太太转向威勃德太太。“我大概叫你厌烦了,拉尔。你一定听过上百遍了。”说着把手搭在这位朋友的背上。由于缺少男宾,律师的妻子就坐在她的旁边。
威勃德太太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她留着一头滑稽可笑的头发。“拉尔”的名字仍然在桌子上飘浮着。亨特太太的声音太响了,仿佛她从来没有什么机会叫喊似的。
在休息室里,女主人喝着咖啡,又过于放肆地说:“你忘掉做东道主的义务了,阿诺德,你就不请我们喝点酒吗?”
他应声照办,那一本正经的态度仅仅因为刚才的疏忽而稍带紧张。
拉尔说她已喝了一杯绿酒了。“人们不是把它叫作‘右舷灯’的吗?我可听说它是娼妓的酒浆。”如同其他容貌一般、衣着破旧的女人一样,她试图语出惊人。
“你要些什么,亨特太太?”威勃德先生问。
“谢谢,阿诺德,我还受着医生的摆布哩。”她望着护士,仿佛要求对方的证实,或者,根本就无所谓证实不证实。
后来,当聚会的人们快要离去时,她话锋一转,锐利地指向那对平庸的夫妇。“你们不会没有读到阿索尔·施里夫即将刑满的消息吧?”
那对夫妇显出狼狈不堪的窘态,活像觉得自己有什么牵连。那男的暗中嘀咕:阿索尔·施里夫是澳大利亚政治生活中最最令人失望的人物。
“我毫不惊奇。”亨特太太对惊奇的人们不胜鄙视。“我一开始就怀疑他。你们记得那次我们在雷德福家相遇,他请我们搭了一程吗?嘿,我也不能说我不感到好奇啊。他身上有某种粗鲁而真实的东西,那就是他的真谛——盗贼的真谛。”她嘿嘿几声干笑,由于某种缘故,更增添了那两位看她表演的朋友的苦恼。
不久,这些人真的散了,那对夫妇又满脸堆笑,衷心感谢这位富有而显要的女人的款待。德桑蒂护士看出,他们谈不上什么朋友,仅仅是很一般的熟人。说不定威勃德夫妇比较习惯亨特太太的这种友谊,他们也许为这对夫妇感到可怜,或者有些看不起他们。
当只剩下护士和病人清静地啜饮清凉解渴的冷饮时,伊丽莎白·亨特说:“这一对史蒂文森——我常常奇怪为什么不把他们抛掉,可惜某些事情——过去的事情——是不能不永远地加以正视的。我看这就是不抛弃史蒂文森夫妇的原因:他们让人经常想起禁欲主义。而且,这对可怜虫也确实喜欢一餐美味。”
这两个女人走过客厅。伊丽莎白·亨特挽着另一个,靠在她的身上。现在,后者完全是她的护士了。
“啊,”德桑蒂护士提醒说,“你还没看信呢。”一封早晨寄到的信,现在仍然原封不动地躺在托盘上。“这邮票真特别,是挪威的吗?”她像是在鼓励一位眼看就要垂头丧气的病人。
“是的,是一个挪威人寄来的。”亨特太太承认,“最近他到澳大利亚来过——一个生态学家——据说很聪明——其实很鲁莽、迟钝,有点土头土脑的。”她把没有拆开的信撕得粉碎。
“怎么连看都不看啊?”德桑蒂护士问,她自己难得收到信。
亨特太太回答说“不,不看”,便把纸片塞给护士。
“什么时候,玛丽,我要告诉你这件事情。几位朋友邀请我和多萝茜到他们海岛上做客,那位挪威的皮尔教授也在那儿。这件事,今晚太累了,以后再说。”一时间,亨特太太变得面目衰老,容颜憔悴,玛丽·德桑蒂不由得决定永远不要听这个挪威人的故事。她自己意志薄弱,贪慕姿色,常常渴望能在肉体上得到美的享受和舒畅。
根据伊丽莎白·亨特自己的说法,她一定有七十左右了。这位古稀老人,在通常情况下,显得惊人地年轻美丽。她的面容,在厌烦和愠怒的影响下,当然也会皱缩,不过你会觉得,它仅仅形成了一幅以经验为主,以感情为辅的地图;她的身体并不受这些影响,几乎依旧十全十美:修长、美丽,洁白得犹如晚香玉花的白色,同时也掺有晚香玉衰败时呈现的那种粉红色。当护士把这位“病”中的人扶出浴盆、裹上毛巾时,如果没有职业上的超然态度,只怕难免会不知不觉地陶醉于那表里透彻的美感之中。这时,护士会把全副身心都放在祭典仪式上,而忘掉疲乏;而眼前的优美形体则成了她心目中的抽象物体。对于任何一位除了母亲遗下的黑乎乎的圣像以外没见过任何艺术品或精神结晶的渴慕者来说,这可是再适合不过的偶像了。
伊丽莎白·亨特甚至能对自己激发出来的抽象赞赏作出反应,这点在梳妆台前最明显:她双目尽量睁大,头发极其轻柔地飘荡着,面颊的轮廓也恢复了青春的活力。特别是在要举行宴会的晚上,她喜欢让护士给她递这递那。因为,既然差不多已经“痊愈”了,她就该安排许多更正式的宴会。“让人们知道,我既没有被关进疯人院,也没有踉踉跄跄闯下斜坡,跌进永不熄灭的篝火。对此,无论是仇敌还是朋友,都是不会真正相信的,除非你经常让他们看见。”
一次,在准备这种宴会时,她湛蓝的目光突然伸展开,在镜子中看见自己背后的影像。“我必须借件衣服给你,玛丽。”
即使不能从镜中看到,护士也会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她的晚礼服邋遢不堪,虽然最近才烫过,却已经起皱了;而这位年迈者却光彩夺目:她的形体,似乎无论包裹在什么衣服里都那么完美无瑕。
亨特太太突然爆发了灵感。她冲到一只抽屉前,一把拉开,搜寻了一会儿,掏出一条很宽的天蓝色丝带——或腰带,绕在护士裁剪失当的棉布裙腰部,激动而准确地在背后扎了个蝴蝶结。
玛丽·德桑蒂羞愧得发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不敢向镜子中看一眼自己。
“等等。”亨特太太命令。
她把珍珠手镯套在一只被动的、毫无抗拒的手腕上,接着为了把自己的创造活动推向高峰,她双手发抖,先在护士肩上试试,然后选择把一枚珍珠绿松石星饰别在她棉布裙的前胸上。
“不如戴在那里——中间。”她退了两步,审视自己的杰作。“这样比较自然。你太纯朴了,赶不上时髦。”
玛丽·德桑蒂实在太不自然了:她一直都不敢看自己一眼。
最后,她终于看了。
“看出来了吗?我没有使你变样。”亨特太太笑道,“我只不过强化了原来就存在的一种神秘感,它太宝贵了,不能不重视啊。”
这位年轻女人浑身哆嗦。她曾经偶尔意识到这个神秘的自我,却从来没有料想竟会被人发现。
当他们听到门铃时,亨特太太突然吐露说:“我多么希望你是我的女儿啊,或者是我的妹妹。对,还是妹妹更好。这样,我们就可以互相倾诉自己的秘密了——你就能多帮助我了。”她甚至把面颊往护士脸上贴了一会儿;后者觉得对方的珠宝在冰冻着她的皮肤,在她的衣裙上沙沙抖动。
玛丽·德桑蒂从来没有如此猛烈地感觉到崇拜的欲望。
那天晚上,她一定像一条神秘模糊的影子,或者,充其量只是时髦宴会上的一种莫名其妙的存在。女宾们认为她的奇异装束无疑是贝蒂·亨特玩的又一把戏,就如后者的“疾病”无异是一种反映乖戾性格的幻想一样。她们固然觉得有趣,但对这两件事都不重视。男宾们却感到有些困惑不解:他们之中,有的狡黠如猫,有的逢迎似狗。这位伴侣,或者称作别的什么,虽然能愉快而准确地回答他们的问题,却不准他们挨近。这使他们的男性皮肤和男性虚荣心大为窘困,因此怀疑她是否隐藏着某种无法辨识的邪恶用心。
那天晚上,亨特太太心境阴郁:对女仆的吆喝声越来越粗声粗气,烦躁的情绪进而波及宾客。她大概过分劳累,或者喝得太多了。总之,宴尽人散时,你如释重负。也许,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她在向你走来,目光可怕:先射到一点上,继而猛烈炸开。“你跟我同样清楚,玛丽,我已经痊愈了,如果继续留你,那就是任性了。所以,当你找到合适的病人时,我要请你离开。”
“啊——是吗?亨特太太。”回答介于同意和疑问之间:你也疲倦极了,或者酒后头晕,或者成了个系着蓝腰带的蠢女孩。
这可以理解为漠然受命的回答大概更叫亨特太太怒火中烧:她扭曲着嘴巴,借以表示她的讥讽态度。“我不希望任何像你这样忠诚可敬的人——没完没了地——受到像我这样的不良性格的影响。”当时,大概是由于某种说不清楚的原因,护士得出结论:爱,无论是爱别人还是被别人爱,都比轻蔑要来得危险。
上楼时,她的肩胛骨和一颗宝石扣使她显得更加孤单,但这似乎是她经过精心选择的意图。
德桑蒂护士独自站在楼下,解开亨特太太给她系上的天蓝色丝带。然而她无法摈弃的,却是她在她们准备赴宴时所领受的那份心意,那份既富有人情味而又比这更高的心意。甚至相信不可知论的父亲也不能使她怀疑亨特太太的好心。
曼胡德护士正在一个劲地大声与同事谈话。她猜测说:“总有一天——不会太久了——我们中有人走进房间,会发现那个老东西躺在床上死了。可就不知道那是谁。我敢说一定是我倒霉!”
这并不是德桑蒂护士考虑的问题。如果弗洛拉·曼胡德坚持这种可能性,那倒不是因为害怕感情上受到死亡的影响,弗洛拉的感情专注在弗洛拉自己身上,她只是不希望碰到给医生打电话和收拾尸体的麻烦罢了。事到如今,德桑蒂护士也不会在感情上受到亨特太太去世的影响:她更关心的是她夜间所伺候的灵魂。尽管它虚假地摇曳闪烁,却很可能已与死亡达成协议。当然,德桑蒂护士不会与任何人讨论这件事情,甚至对李普曼太太也讳莫如深。这位管家,纵使对生命抱着达观的态度并且见过不少死人,可还是极其害怕这样的结局:她只能看到一抔骨灰。
儿女们回家后的次日清晨,亨特太太说:“现在我的身体给我一定的自由了,我可以更多地到处漫游——不是我的思想到处漫游,我知道自己的思想乱七八糟,一片废墟;你尽可以向我指出,护士——可我应该向自己指出——一切我曾经想到的、看到的但未必经常做到的事情。我可以随心所欲地飞快地沿着那条河的堤岸奔跑,要跑多远就跑多远——没有人叫我回去吃饭、洗澡——或者从我手上夺下砍刀,他们以为砍刀危险,却不知道我要用它开路,冲破最后一重包围,或者砍开一阵阵比河水还要混浊污黑的风。还有头发。你不知道我有一顶假发是黑色的吧——玛丽?莉莲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被谋杀的滋味——因为那正是她所相信的——她的结局是死在她俄国情人的手里,可怜的莉莲——我的另一个纽特利!她不知道爱情并不等于情人——即使是最不藏杀机的情人。所以她就在劫难逃了。”
在白天,在她花梨木大床的床头闪闪发光而现在被遮掩住了的银色阳光下,老太太的声音显得那么遥远,夜班护士于是按起病人的脉来。德桑蒂护士不相信会发现病人的脉搏已经减弱;不过,人家是教她这样做的。
“你懂吗?”亨特太太微笑着,或者是尽量闭紧嘴唇表示一种亲切的讥笑。
“睡吧。”护士劝道。
“我会睡的——只要上帝保佑。”护士拿来安眠药片。“不!不要!我不要,我还有事情要做。”发黏的舌头在上腭上弹出响声。“如果你要结束自己,那安眠药倒是最好不过的。可是我认为我不属于我自己——不能随心所欲地处置自己。”
护士倒了一杯水,凑到病人嘴边。
亨特太太满腹狐疑。“你不会毒死我吧?要死要活得由我自己决定——不能由巴兹尔——多萝茜——拉尔·威勃德——不能由你们中的任何人决定。不,甚至也由不得我。”
护士说:“我以为你渴了,想给你倒杯水喝。”
“那我就冒险喝啦。我是对自己的良心感到不安:天平的秤盘也许容不下它。”喝过水后,她似乎放心了。“你今夜好吗,护士?”
“很好,谢谢你。一个小时之前,我到厨房去煎了几根香肠吃。”
亨特太太只嗤笑了几声,好像要分享一桩有趣的秘密。“护士们总是在凌晨的时候吃香肠。”她变严肃了。“不过很对,提提精神嘛。而且,深夜的厨房是很逗人的:充满了你白天没注意到的东西。有时是一张你多年没见的椅子,有时是一盆皮上长毛的肥肉。我相信你对这种事情很感兴趣,护士——因为你是信教的。”
无论信教不信教(这件事,甚至面对入睡了的亨特太太,她也绝口不提),德桑蒂护士对普通物品都恪守着一个信条:如果你在某种程度上依靠某件物品,那你就应该学会尊重它;所以她从来不踢家具,不乱扔器皿。
时钟开始敲点了,钟声回荡在屋子深处。在市郊另一头,声声钟鸣,依稀缥缈。但它与时间没有多大关系。
“你不想休息一会儿吗?”护士问。
“如果没听到门铃,我早就能休息了。”
“那是好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了,现在该不妨碍你了。”
“是谁啊?”
“曼胡德护士的朋友——药剂师。他想知道她在哪儿,可我帮不上忙。”
“去问那个汽车售票员吧!”
“我没想到要问她。不过,他一定知道她的表姐在哪儿吧?”
亨特太太已经飘得很远,不再理会别人了;至少护士是这样感觉的。
德桑蒂护士取出带来缝补的裙子。她那双未加修饰的双手缝缀着拆开的裙边时,她在心里思忖着,为什么自己的双腿,即使穿着她与一两个熟悉的护士进城或喝下午茶时才穿的漂亮肉色长袜,也从未引起别人多大注意。年轻时,她常常寻思,如果有个色鬼像小说中读到的那样在电影院抚摸它们,那她将该如何对付。但这种事始终没有发生,部分原因也许是她对电影失去了兴趣。无论如何,挨到下班时毕竟太疲劳。只有在公共汽车上,偶尔才有一位老人,不断用贪婪的目光打量她的足踝,然后望到上面的部位,但升得不高,因为她的裙子向来都不是最短的。另一位老人,就是那位给她留下一笔年金的病人艾斯丘上校,有时会捏住她的膝盖,而她也懒得去移开他那冰凉、发青的鸟爪。艾斯丘上校经常不是忘掉把食物送到嘴边,就是想不起上厕所干什么。
德桑蒂护士舒适地做着针线活。这对她很有好处,使她觉得自己有了保护。其实并非如此:在她貌似平静的外表下,纷乱的思绪在不断地骚动。她尽量详细地回忆那次为艾斯丘上校的健康而做的航行——她平平淡淡的生活中的一个比较愉快的插曲:在他们搭乘的客轮的餐厅中,他们怎样穿着“便服”(艾斯丘上校的笑话)在双人桌上用餐,吃沾有木屑的鱼和灰白色的烤牛肉片;中餐和晚餐前,上校都要喝杯医生规定的一种苏格兰威士忌酒(他指派了一个白人小姐当自己的护士,“因为”,他记得,“女人喜欢吃甜食”)。在吸烟室的桌旁,精明的眼睛诊断出他患有老年痴呆症(“你没看见那老头子把她当面团揉呢;那又硬又窄的舱位一定成了块绝妙的揉面板了”)。
最后,她的回忆与针线活一样,都丧失了保护作用。她思索着“沾沾自喜”的含义,思索着它表达的确切含义:她心中看见的是油腻腻的牛排布丁,那颜色就像是不擦粉的鼻子。艾斯丘上校爱吃牛排布丁,但那时候已受到不能吃盐的警告,所以总是担心别人放盐。他在最后一次预料中的血栓症发作时死在布朗旅馆。回国前,她在萨福克作了短暂的休假:到处是霜冻的道路,道路两旁的灌木树篱中,深红色的泻根属植物犹如挂在干瘪的脐带上,她感到非常孤独(这孤独又何时离开过她呢?不过只是没有这般冷酷罢了);这一切将她所有的那点沾沾自喜统统赶出了体外。她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跟随着她。过去,她安然躲藏在教科书一般呆板乏味的训练背后,始终可以不去估计磅礴耸峙的死亡,正如学习解剖学可以使人摆脱因肉体的消亡而产生的忧愁一样。
德桑蒂护士扔下补好的裙子,朝病人望了望,并没看见她,然后动身下楼。她穿过油毡盖顶的楼梯间。一路上,浆洗得很硬的护士制服始终在提醒她注意自己可能肩负着的使命。她没有充分的理由再为自己炸一盆香肠。一如亨特太太的判断,她对物品的兴趣是确实存在的。她在一只冷藏柜中发现了一点亨特太太早已知道的肥肉:肉皮上长着绿毛。厨房的桌子上有一个节瘤,她夜间坐在桌旁吃香肠和残剩的马铃薯时,她的手把这节瘤摩擦得精光发亮了。
那头发剪得很短的后脑勺上的发旋又出现在她眼前。“她跟往常一样下班了。很抱歉,我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出于对那个站在门口的年轻人的同情,她又说了一遍。帕多先生(德桑蒂护士学会了只有在对方同意和一定的礼节之后才用别人的教名)如同另一个木头东西,他猛地转身就走,发烫的唾液散发出一股尼古丁的气味。
“如果她不在自己房间,那我就无法告诉你上哪儿去找了。”她可以在明亮的门廊上一夜守到天亮,向这个木节瘤般的年轻人提供并非建议的建议;如果你摸摸那个发旋,它会有什么感觉呢?
正在朝外走的帕多先生突然转过身来,牙齿闪着凶光。“那个演戏的回来了吗?”他漫无目标地笑了笑。
“是说巴兹尔·亨特爵士?是啊,今天黄昏到的。他母亲很高兴,我们也都一样。”她不知不觉地说,“他晚饭是在这儿吃的,后来去旅馆了。”
“我相信弗洛拉见了这位大演员一定激动得很。”
“嘿,她几乎没与他打过照面呢。”为了安慰这只节瘤,她又说,“我说啊,从根本上说,演员也跟别人一样啊。”
“不错,是一样的。”他同意;不知他有没有因此得到安慰,反正他终于决定走了。
她望着他走下昏暗的小径,朝他背后喊道:“走到底下时别忘了那三级台阶,漆黑的,很危险哩。”尽管她对他抱有同情,尽管她相信普通的事物都是诚实的,但她心里清楚,她其实是在帮助自己。她像一个偏僻乡村的女人,正试图拉住一个离开后就会使她孤独无伴的陌生人。她终于变成孑然一人。他让她孤零零地扯着门廊旁迷迭香丛的细叶。迷迭香的香气令她倍感寂寞。
一种愤懑的感觉开始在她周围浮动。他离开几小时了,这种感觉还不时地涌上心来。她企图把它归咎于曼胡德护士,因为倘若弗洛拉不避开这年轻人期望的约会,他就万万不会找上门来,成为亨特太太家大理石台阶上的难题。德桑蒂护士跨进大门,然而砰地关上的大门更突出了屋子里的寂静。她几乎从来不曾使劲关门:使劲关门是弗洛拉的作风。
现在,药剂师已经离开好几小时了。她站在书房中,与曼胡德一样缺乏信仰。这幢房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座圣庙,而她也从来没有如现在这样像个守护人。她毫无顾忌地到处游荡,有一两次撞在椅子上,被皮扶手轻轻地推了回来。她愈发变得恼怒不堪,部分原因是因为受不了她很少进来的这间屋子里的木器和装饰品恶狠狠的瞪视;部分原因在于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并没有理由责怪弗洛拉·曼胡德和她的那只木节瘤——啊,对了,她那绝对忠实的药剂师。
屋子里到处是镜子。其中的一面,亨特太太昨天早晨种下的“巨大的洁白的百合”摆动起来准备让人采摘了。当他极其温柔、极其老练地把她朝后弯倒时,她的心在搜寻着,她的嘴贪婪地吸吮着,每一步骤:透过汗毛微竖的皮肤上的毛孔吸吮,扯拉着他紧身衣上的折缝,呼吸着美发油和难闻的烟草气味。她的手指插进灰中带黑的(不像父亲的)头发,披露出一块秃顶。她记不起曾经看过它,但现在既然发现了,那就一定是原来就有的。
玛丽·德桑蒂猛然退到一张宽大的皮椅上。椅子叹息了一声,吸了一口气,然后沉静下来。不知是不是她的想象,仍然留着余温和气味,不准动这株罗勒草,玛罗,这是爸爸种的。可是她动了,把它压在双手中间,罗勒草的香气沁入她的身体,最后从她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她被自己的罗勒香气麻醉了。
玛丽·德桑蒂没有被完全麻醉,她睁开眼睛。两株彼此独立的植物,它们突然长出的晶莹的枝叶和相似的种子尖端正在亲切地互相摩擦着,而她这执拗而孤独的自我则陷在哈哈镜中的皮椅子里。甚至亨特太太“巨大的百合”也无能为力。她周围的怒气消散了。她开始解开制服的纽扣、扯开贴身的内衣,露出她最最光润细腻的献礼。它们虽然一压一笑靥,白得像白星海芋,而且高高隆起,足以讥讽产仔的母猪,但他,或者其他什么人,却可能会拒绝接受,而且是完全合情合理地拒绝。
多余的罗勒种子散落在她周围的地毯上。如果妈妈打算责备她,那爸爸是一定不会的。亨特太太也不会。失望之中,巴兹尔在演戏的同时,作了表白。
这时的圣玛丽·德桑蒂是令人失望的。当她从那间用来自我发泄、充满恶狠狠目光的书房中逃出来时,她听到自己的鞋子踏得地板扑通扑通直响。她登上楼梯。一路上,那道为了防止人们一脚踏空摔下客厅而装的铁栏杆上的铁刺,不断地钩扯着她的裙子。衣服尽管已经扣上了,她到达圣殿时却仍然可能浑身赤裸。然而,不论处在什么状态之中,她毕竟冲了进去。她这样做,如果不是为了恢复曾经被视为神圣的感情,那一定是为了跪倒在“至神至圣”的亨特太太的床头。她不知不觉地双手合一,构成箭头的形状,恳求(她没有学会祈祷)宽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