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海加思小姐说:“管家已经两个星期没来领工资了。”

护士们都遵照亨特太太原先的嘱咐,每周按时来领工资,接待她们的都是海加思小姐。威勃德先生也许不愿承认,由于违心地成了亨特姐弟“计划”的帮凶,他一直在避免与莫里顿大道的接触。他想,巴兹尔和多萝茜在他办公室中会面之后访问过他们的母亲,那一定没有提起过有关她未来的打算。他想,如果提了,他们一定会骄傲地告诉他的。他感到宽慰的是,他们并没有因为他不肯充当他们的密使而指责他。

他对秘书说:“我得去一趟,是的,我看必须去一趟。”他从海加思小姐手中接过两只准备交给李普曼太太的信封。

开门时,管家似乎与他一样惶恐。真的,威勃德因卷进了一桩罪恶,良心不安,所以一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你把这个忘了吧?”

“钱是放不坏的,威勃德先生。”她噘着下唇接过信封,“这几天我心里一直不好受。”她挂下嘴角,同往常一样,决心以最奇怪的表情使自己丑上加丑。

“有什么叫你心里不好受的啊?”

“唔,”她的目光显然想在他的右肩上寻找焦点,“衣帽间的厕所。它不——该说‘漏水’吧?”

“该说‘冲’。可我们把它修好了啊。就算坏了,你也只需给管子工打个电话,这几年都是他修的。他了解情况。”

律师向衣帽间走去,他一心想着反复无常的马桶,顿时轻松了许多。

“我给杰克逊先生打过电话,他来过了,现在马桶又流得很好了。”她穿着拖鞋,跟在律师后面;由于脚痛,亨特太太允许她穿拖鞋。“对,又流水了,威勃德先生。”

厕所里黑洞洞的,他不得不打开电灯,与管家一起检查便池。他拉了一下铁链,发现马桶冲洗得完全正常。他们像等待神谕似的继续恭候了一会儿。

“唔,杰克逊修得很好。你不用难过了吧。”他非常开心地大笑起来。但立即又感到笑得太愚蠢了。“你付他现钱还是叫他把账单送来?”他问。

“没账单,”李普曼太太垂下目光,盯着马桶中缓缓下降的水位。“杰克逊先生说,这么一点小事,他不能伸手要钱。他这个人很诚实。”她又说。

律师咂了一声:他们总不能老是围着便池伺候一个不再保护他们的神祇啊。

“威勃德先生——”李普曼太太也许要披露自己的真实心事了,“叫我心里不好受的不只是马桶。可怕的,可怕的是要把亨特太太送到养老院、修道院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去的打算,但我知道的不太确切。”

“养老院?这无论如何也不是我的打算!”他说着逃进客厅。管家紧追不舍。

逃是逃不脱的,但他或许能够让她安静下来。“哪里来的谣言?”他面对着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想巴杰莉夫人——还有库什太太——谈起过这件事。”

“该死的摇唇鼓舌——谁说的!对亨特太太本人说过没有?”

“我不太清楚,可是亨特太太有办法知道。”

“如果她没听说,我希望不要再乱传了。”律师曾经是正直的,这时,他以正直人的激烈态度在说话。

“是,威勃德先生。”李普曼太太一说完就走开了。

她走后,不太宁静的房子却来威胁他了。阳光渐渐从房间中退去,里面的家具已越积越多,堆在那儿睡大觉。没有校准的时钟不时地当当乱敲。比尔·亨特酷爱时钟,在妻子的莫里顿大道和自己的“库杰里”摆得到处都是。然而,那叮叮当当的钟声,对于阿诺德·威勃德来说,乃是最严厉的控诉:他部分地背叛了委托人的信赖。

他爬上楼梯,两只脚似乎一路发出不诚实的拍击声。胃中的不适使他的胃成为身上最受注意的部分。隔在他与下面客厅之间的图案复杂的栏杆擦破了他的膝盖,如果在平时,他一定会感到疼痛,可是现在却几乎毫无觉察。

走到楼梯口,他心想不知道将碰上哪个侍者:但愿是曼胡德而不是德桑蒂。当然,还有亨特太太,无论是醒是睡,她都是叫他的痛苦无法排遣的因素。

曼胡德护士走出那间她们称为“护士隐退室”的房间,她可能一直在等他。她已经换下制服,显得不那么可怕了:年轻女人穿的衣裙不能给她们提供多少遮掩,或者这是他此刻的看法。可是,曼胡德护士除了衣裙之外,还裹着一身咄咄逼人的神气:她叉开双腿,屹立不动,两条腿富有咄咄逼人的青春活力,颇有些虚张声势的样子,或者,像一幕哑剧中的男主角。他提醒自己,那不过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而已。

“晚上好,曼胡德护士!”他觉得自己强装高兴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的。

曼胡德护士清清嗓子:“……威勃德先生。”他就听到这么半句:她吞咽了问候的前面半句,更增添了空气中的不祥预兆。

他必须记住,这姑娘不但性情乖戾,而且现在显然正在气头上。“准备下班了吗?”他不能不继续强装高兴。

“如果德桑蒂护士记得她该马上接班的话。她答应今晚早点来的。”曼胡德护士瞥了瞥手腕。“因为我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病人好吗?”威勃德先生不得不问。

“不坏,”护士随口答道,“其实很好——总的说来很好。”

她盯住律师,含着一嘴骂人的话;或者,他相信,一嘴怒气。

“她现在睡了。”这姑娘在圈他上当吗?

“那我就不进去了。”

“进去,进去吧!她很喜欢您进去——常来常往,所以她说她永远不会睡着。亨特太太喜欢永远醒着——准备大吵大闹。”曼胡德护士粗鲁地哈哈大笑。

若非护士觉得需要再作弄他一会儿,他也许已硬着头皮进去了;他现在也发觉她在逗弄他。

“威勃德先生,”他刚从她面前走过就听见她问,“跟您说句话好吗?”

要拒绝是不可能的,而且,她已经拉着他走进身后的房间了。那是一个他一直不肯进去的地方,一间存放浓缩的往事的贮藏室:那排嵌入墙壁的衣橱中仍然挂着亨特太太的衣裙。(总有一天我要叫你大吃一惊,阿诺德,我要翻身下床,驱车出游,所以,如果不贮存几件可供挑选的衣服,叫我到时候穿什么呢?据说,现在几乎无论穿什么扔在一旁的衣服,都很时髦。)一只衣橱半开半掩,一缕淡淡的霉臭味,一半来自陈旧的衣物,一半来自麝香,从阴暗的柜子中冲他冒出来。痛苦中,他感到那些衣橱中的黑影,不像是一件件柔软空洞的衣裙,而是一个个“老老实实”的人体。

即使他想让自己的记忆在衣橱中的衣物间翻寻,他也不会这么轻率:曼胡德姑娘正阴郁地盯着他呢。

“我想问问明白,”她煞有介事地低声说,“李普曼太太是否让你得到一个错觉。许多外国人有时都很虚伪——尤其是犹太人。您别以为我和李普曼太太有什么过不去——她的心肠很好——但好心肠并不能保证她不会冤枉人。威勃德先生,我可没有扔什么东西进衣帽间的马桶。”

律师听到自己傻乎乎地大笑起来。“我担保李普曼太太根本没有提出这样的指责。”他甚至拍了拍姑娘的臂膀。

可是曼胡德护士仍然忧心忡忡。“我们既然谈开了,还有一个问题,我也得提出来。”

威勃德先生又变得很不高兴,出了一身汗。

她的眼睛变得迷茫、呆滞和湿润了。“就是工作问题,”她说,“我考虑过多时了,我想辞掉。”

一次次的延缓,真叫律师不堪忍受。“那你就没有考虑周到。”他急促不清地说,“我们没有你行吗,曼胡德护士?亨特太太不是最喜欢你吗?我知道她最喜欢你了,你不能叫她失望啊。”恳切的含意使场面变得学生气十足,很不合拍。不过若真那样,倒也好。

“事实上,”她又像笑又像哭似的说,“我不知道自己真正希望什么,我似乎不能控制自己。”

她想扯出她自己的另一个同样令人不愉快的问题吗?他不希望再有什么了。

“我觉得,像你这样的工作,应该给你一种安全感:优厚的工资、至少每天一餐丰盛的饭菜,”他没有加上你无权享用的定语,“以及病人的赞赏和喜爱。”

“当您想做出自己的决定时,威勃德先生,谁的赞赏和喜爱都起不了作用。”这时的曼胡德说话气鼓鼓的,使他联想起那在高高的支撑架上气鼓鼓的风向袋,所不同的是,这只风向袋里灌的是闹闹哄哄的声音,挂在他们对面的一个废弃的小机场上。“无论如何,当你们把亨特太太送到极乐村以后,我留在这儿对她又有什么用呢?”

律师退到走廊上。“还没有做出任何决定呢。就是说,我相信,没有人主张强迫亨特太太去做任何违反她自己意愿的事情。”绝望逼得他懵懵懂懂。“这又是李普曼太太的幻想吗?”他问道,觉得自己在疯狂地挣扎。

曼胡德护士通过肿胀的嘴唇和似乎闭塞的鼻孔说:“是德桑蒂护士告诉我的,所以我不能不相信。”随即有些惊慌失措。“我不想连累德桑蒂护士,您不会责怪她吧,威勃德先生?”

“谁也不会受‘连累’,不过我们不要——我们大家都不要丧失理智。”他怎么能够安慰别人呢?他自己用不着那些白蚁的蛀咬,就已经摇摇晃晃了。

有时,阿诺德·威勃德疑惑,他在家庭生活中被太多的女人所包围的状况,是否助长了自己身上的懦弱性格。当他从曼胡德护士手中逃脱时,一些他最不愿听到的声音在追赶着他:唏嘘声、叹息声、抽噎声、(女人的)擤鼻声。无论多么热爱和依赖他的那一大群女人,他都难免经常恼恨她们的愚昧无知;对于她们的懦弱,与其说鄙夷,不如说害怕;尤其是现在——让我们面对现实——当女人的懦弱几乎等于男人的奸诈的时刻。

他没有急急忙忙地沿走廊奔向亨特太太的卧室,因为在那里,他将突然遭到女人的顽强性格的审讯。也许,他害怕的正是这种审讯,而不是娇女弱妇那种使他沾沾自喜的盘问。

然而,当他悄悄推开房门时,那巨大的床铺、入睡幼儿的形体和她极端天真无邪的神色,却削减了那引起他心理恐惧的具体原因。她甚至算不上一个幼儿,呼吸或者梦幻轻轻地推着她,像在摇动一束破旧的灰色丝绸。随着呼吸,腮帮有节奏地一陷一鼓。一绺头发在频频起舞,但不像飞蛾那样狂飞乱扑。是的,这就是他最后见到她时那个模样。他本可以立即俯下身去,把这团柔软的东西压毁在两掌之间,或者一劳永逸地从此得救,或者被永远罚下地狱:但两种可能性都可望而不可即,这只柔弱的飞蛾有其刚强的性格,能够阻止自己的毁灭。

“阿诺德,”亨特太太说,“我一直在计——算,”叹息似的喘气在折磨着她,“你有多少礼拜把我忘掉了。”

“上礼拜就来过啊,亨特太太——最多上上个礼拜——大约十天前吧。”她那妄自尊大的小伙伴真的计算起来,“没有忘掉,对吗?”

“要是有事干那倒也不算什么,而要是谈恋爱就要等死人了,或者对于恩爱夫妻——那也一样难熬。”

他们两人都不希望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她张开眼睑,不停地眨着。“我想,我要见你,是给你看看我收到的巴兹尔——我们儿子——的来信。”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律师暗想,当能够离开这幢屋子的时候,他一定会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与拉尔一起享用简单的饭菜乃是一生中最大的快乐。那时,可以把自己的经历告诉她。)

“巴兹尔写信感谢我给他那张支票。”亨特太太说,“三个护士都看了——李普曼太太、库什太太也看了——都说写得很亲切。信当然是不错的。巴兹尔是名演员,知道怎么措辞才能——简练有力。这套功夫他算是学到家了。”

眼睑不眨了;若非失明的双目和电灯的位置使她显得眼窝凹陷,她一定会直接凝视着她的客人的。

“我想请你念念。”严肃认真的口吻把请求变成了命令,而那相当病弱的声调所恳求的却是对她自己的同情而非对书信的赞赏。“看看你是否也认为这封信写得很亲切。”

“好的,如果你指给——告诉我,信在什么地方,亨特太太,我马上就念。”

“放在床头桌上,这样容易找。”她的手向床头桌的大概方向指了指,碰在他的手上。现在,它最充分地表现出生命的短暂。半透明的皮肤下,一根根瘦骨正在等待“烤肉架”的最后处理。

他毫不费力地展开信笺;它一定被读过许多次了。

“请大声点。”亨特太太嘱咐说。


“亲爱的母亲:

“在威勃德先生办公室拆开信封之际,我首先感到了您的慈爱;您想出了这么一个出人意料的绝妙主意!不,毫不出人意料;您是慷慨的化身。而今,我富享您的馈赠而愧对您的关怀……”


亨特太太清清嗓子,大概还笑了一声,但律师得继续把信念完,所以不能确切地判断她到底笑了没有。


“我一定尽早地登门面谢,此前,我先敬致我的感激和爱戴之心。在您经受生命的磨难之时,但愿您能得到护士们周全的照顾。她们那种竭诚的献身精神、惊人的魅力以及高超的技术,正是我希望您能享受的。”


“你可念得不太好啊,阿诺德,”亨特太太批评说,“像老头子——抖抖颤颤、含含糊糊的。”

这封信的花言巧语暂时地宽了宽他的心,不然,他也许会反驳她的讥诮。然而,他确实感到老了。即使尽量想象那个致命的打击将如何落在她的头上,他也丝毫不能年轻一点。

于是,他言不由衷地说:“这信——真的,这信写得很好。”

“他们说很‘亲切’。”亨特太太指正说,“我也觉得确实如此。”看那舌头和嘴唇的动作,似乎在品尝这封信的滋味。

“不管怎么说吧,我想他来看过你了,自从——可能不止一次吧?”律师冒昧地问道。

“没有,我也不指望他来。除了死亡,”亨特太太说,“我对什么都没有确实的指望。”

一句话触动了阿诺德·威勃德处于休克状态的敏感神经,挤走了他刚才确实感受到的、莫大的安慰。

在某个内心冲突的短暂间歇中,他竭力想安慰几句。“我记得他提起过,说不想让你被谈话缠得太疲劳了。”

这样看来,在莫里顿大道散布流言蜚语的一定是多萝茜;这个狡猾狠毒的女人,竟迫不及待地挥舞起大砍刀了。“嗯,公爵夫人——做女儿的总不会轻易地忘掉自己的义务的。我相信多萝茜一定来探望过你。”

“她来过——哼,来过多次呢。每次来我都在睡觉。”亨特太太的口气那么肯定,他只得放弃自己的猜测。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感到遗憾,”他接着说,“多萝茜给我一个印象,就是只想谈钱,这很讨厌。如果你非想不可,那就想吧,但不要挂在嘴上,几乎所有的罪恶都比金钱来得有趣味些。”

此后,两人谈兴索然,倦于开口了。这时,律师如果没有夜班护士的解救,从而免于陷入更深的沉思,恐怕就难免要沦为焦虑的牺牲品了。德桑蒂护士活像一个精灵,他平时简直不把她当凡人看待。因为她散布起谣言来,所以今天晚上,他倒要再看看她有没有点女性味儿,但他发现对方一切都符合他那审慎、守旧的目光。

德桑蒂护士戴着头巾,对他点头致意之后,就一心忙着照顾病人安宁去了,无暇顾及什么客人了。“您今天过得愉快吗,亨特太太?”她抬起一只骨瘦如柴的手腕,问道。

“你真天真,玛丽!唔,是的——大概还愉快。”亨特太太被迫承认。“愉快也好,不愉快也好,人生到了我这个阶段,就没有什么愉快不愉快可言了。”她转向律师,问道,“我难道有什么理由不感到愉快吗,阿诺德?”

“我看没有——除非你自己以为有。”他希望自己招架住了她的攻击,因而不会再受到威胁了。“很抱歉,亨特太太,我得走了。”

亨特太太置若罔闻。

德桑蒂护士大概想为病人的失礼表示歉意,漂亮的嘴唇在朝他微笑。不过,由于电灯的位置,他看不出她的眼神。她可能同情他,然而他怀疑,即使自己有胆量要求她加以肯定,她也未必肯贸然答应,因为她与他一样,是极其小心谨慎的。

于是,他走下楼梯,穿过静悄悄的屋子。静寂中回荡着当当的钟声、隐隐约约的花言巧语和喧豗的弥天大谎,飘浮着令人气愤的、幽微难明的事实真相的蛛丝马迹。


他住的房屋(明智地借鉴于乔治时代的艺术,出于一位当时极负盛名而今已被人遗忘的建筑师之手),是抵抗中欧黄砖建筑的铁钳的最后阵地。他一跨进屋子,围着围裙的拉尔就马上穿过客厅向他迎来。“我烧了几条黑线鳕鱼,”她说,“还煮了两只荷包蛋。”

他们坐下享受简单的、容易消化的食物时,他发现生活一如自己所希望的那么恬静,不由得感到宽慰。生活毕竟有其不那么令人惴惴不安的一面:他们可以静静地、自由自在地要咀嚼几次就咀嚼几次,嘀嘀咕咕地叨念外孙的小恙,议论商品的价格。

他吃着瓶装梨子(拉尔主张恪守农家妇女的美德),想起说道:“今天晚上我去探望她了。”他不想在咀嚼上仿效格拉德斯通,尽量墨守自己的陈规,咀嚼十二至十五下。

“情况怎么样?”他专心致志地咀嚼,只隐约听到拉尔问他。

拉尔的面孔俯在粗糙然而有益健康的棕色梨子上。他想,朋友们一定认为他妻子相貌平庸,有时他也认为确实是不漂亮:像是某种性情恬静、毛色单调的飞禽。她那低沉而始终悦耳动听的鸣声,时而出人意料地夹进一两声讥嘲的音调。现在,他觉得拉尔容貌奇丑。那面颊上鼻子边的一点痘痕,在他们的共同生活中,尽管是天天看到的,现在却特别刺目。对此,他也觉得诧异。由于觉得对忠实的妻子不忠,他囫囵吞下一块梨。

拉尔提高声音,稍带责备地重复:“探望的情况怎样啊?”

突然,他身体往前一倾。“糟糕透顶!”他用力把话发射出来,嘴中的一些梨也随之喷到了红木桌上。有些梨汁大概一直喷到妻子裸露的手臂上,因为它如洒着强酸似的向后一缩,撞在腰上。

然而,他在莫里顿大道的发现非向拉尔倾诉不可。那些不倾诉就要撕心裂肺的东西,难道她不就是容纳它们的器皿吗?随着年龄的增大,半小时的互相忏悔实际上代替了他们的性生活。通常在这之后,他们才恬然入睡。

“除了亨特姐弟的恶毒用心,还发现一屋子护士都听到一些风声,在胡思乱想!管家也知道了,我看甚至连清洁女工都听说了。”如果他能忍耐到真相大白的时候,那他的声调大概就不至于如此令人反感。“究竟已传得多广,这我说不上来,但我怀疑已经传得很广了。”我有什么不应该高兴的理由呢,阿诺德?一个声音戳他一刀;在记忆中,这个声音听起来更加哀怨动人。“也不知道是怎么透露出去的。”对于阿诺德·威勃德来说,这简直是痛疾的呼号。

拉尔吃完梨子,把勺子和餐叉搁在一处。因为他发那么大的火,她的动作更加小心了。

她凝视着他,说:“是我说出去的,阿诺德。”

你!”这个一生都与之推心置腹的女人,到底是什么人?由于信任她,他竟成了可能比巴兹尔和多萝茜·亨特罪孽还深的罪人。

“你告诉我以后,我不能不告诉别人。我给德桑蒂护士打了电话。事情就是这样的,”拉尔说,“我心里很难过,”她更加困难地继续说,“我可以承认,但这并不是因为对亨特太太有什么很深的感情。她向来太自私,尽管拥有很多的财产——什么都有,但仍然贪得无厌,而且生性残忍。”她气喘吁吁地说,“可是,我同时也尊敬她,认为她是一个美丽的、有才能的女人——有时灵感焕发。”

他不禁暗暗钦佩妻子,她竟以自己的措辞表达了他的心情。但是他又想起她这不忠不义的行为,隐藏在平常的德行背后的奸诈品性,越来越增加她外貌的丑陋。

“我知道你敬重德桑蒂护士。”她继续说,差点没有晕倒,“她们竟会想到抛弃这位可怜的老人,我感到非常震惊,我也就没有静下来考虑一下你是悄悄告诉我这件事的。”

“没静下来想想?这么多年了——还没有——这点修养!

她望着他,好像估计他会一把抓起餐巾,猛地扔向她的面孔。

过去,甚至当希瑟的早产婴儿夭折时,他都没见拉尔如此悲恸地哭泣过。她的痛苦倾泻而出。眼前的痛苦由于比婴儿夭折更加出乎意料,因而也就更加令人缺乏理智。这时,她显得格外丑陋,阿诺德·威勃德知道自己并不指望她有别的容颜。他也不想掩盖自己的几汪泪水:这样,拉尔和他就彼此彼此,各自都臻善臻美了。

一直到她忘了顾惜自己的餐巾,用它来擤鼻涕时,他才起身走开,以职业所要求的冷静上楼去打电话。其实,他并没有必要给两位傲慢的人物打电话。在翁斯洛旅馆,巴兹尔根本不来接电话,而拉萨贝娜夫人则离开俱乐部与朋友吃晚饭去了。他没有达到目的,或者说省却了一桩麻烦。

这天晚上,威勃德夫妇上床的时间比平常早,熄灯后也没有说几句知心话。相反,他们都发现对方身上存在着这样那样的缺陷,各自攫住这一事实不放,也许还把医治对方良心上的创伤当作自己的责任。

这是一个阿诺德·威勃德从来不曾经历过的时刻:当他接近性欲高潮时,他并不为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而感到恼火。


道格拉斯·奇斯曼夫妇宴请拉萨贝娜夫人的那天晚上,俱乐部的一位女侍在《电讯报》上读到了这则启事。随着黄昏的降临,多萝茜越来越悔恨,她不该那么草率地接受邀请。在社交上,她向来不顾受惩罚的危险,奉行拖延政策:由于“难以请到”,她终于渐渐地被人抛诸脑后。现在,她想,那人充其量不过是自己少女时代的泛泛之交,她说什么也巴不得被她忘掉。那次所以推荐切丽·布利文特当女傧相,就是因为没有人鼓励多萝茜·亨特去培养亲密的友情;她从来没有知心的朋友。无论如何,如果当初有人鼓励她寻找朋友,她总知道该怎么找的。所以,她不论拥有什么传奇性的经历和斗争武器,都极不愿意进入切丽的世界。

收到母亲的支票后,多萝茜曾经考虑过破费一点,买一件至关重要的衣服:一身甲胄,既可以恐吓任何可能遭遇的仇敌,也可以阻止更加讨厌的、缠扰不休的爱慕者。然而,当她几乎刚把钱存入银行又马上送上取款报告书时,她觉得不能说服自己打散这笔可爱的整数,觉得那件忠实的帕图式样的黑衣裙,只要缀上一两件珠宝,就能够将就对付过去了。她在俱乐部卧室允许的范围内走来走去,暂时产生了一种平安感。她认为,自己中意毕竟比别人中意更重要。她一面走动,一面两手抱肩,懒洋洋地微微摇晃,交叉的双臂紧紧地把银行存款支付报告书压在胸前。她从这份质地坚韧的单据的摩擦中获得了莫大的安慰。

所以,这天晚上,她穿的就是那件帕图式样的黑色衣裙。它质朴雅致,经常把那些惯于挑剔的人惊骇得不知所措,以至于不得不重新评估他们自己的鉴赏标准。还有钻石,无人不为之倾倒的钻石,它们的光芒那么真实,那么无与伦比,镶嵌宝石的框子沟通了晶族矿石与美学之间的通道。这些宝石只是这位过去深谙世故的姑娘聪明地从丈夫家中撬出的一部分。倘若在拉萨贝娜可以折换成现钞的财产中,这部分珠宝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星半点,倘若她不憎恶一切形式的谋财害命,那么,多萝茜·亨特就颇可以把自己看作女性中的内德·凯利了。

她站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揉了一会儿耳垂,然后戴上耳环。这副灰暗的嵌着拉萨贝娜家小钻石的耳环,戴上了总使人感到不舒服。不过这是自我证明游戏中的一环。她拉上长手套,发现细手臂的肘窝上、脖子根的凹陷中以及鬓角等处,都泛着淡淡的紫红颜色;她并非不喜欢自己瘦骨嶙峋的相貌——至少现在如此。

公爵夫人舔舔嘴唇,打电话给楼下要一辆小轿车,但转念想起自己账上那笔整数,便改变主意,要他们叫一辆出租汽车。

她乘着汽车在夜色中穿行。夜,好像弯弯的、被拉开的弓弦,而她则像一支弦上射出的飞箭,飞向北岸深处,飞向道格拉斯·奇斯曼夫妇——他们是什么人?——的住宅。记忆中,她从未越过这座桥,现在也巴不得不要通过。她想象自己靠在床上,面前一碟带壳的鸡蛋,以及只有修女才会切的薄薄的奶油面包。可是,她却让自己乘着汽车,因为事到如今,已经骑虎难下,不得不为了。(除非撒一个连馋嘴的修女也不肯宽恕的弥天大谎。)

高速公路在转弯,在炫耀宛如珠宝的灯火,经过一家不知名的俱乐部的窗户,飞越邪恶的人行道——歪歪斜斜的水手狂呼乱叫,污秽狼藉,使它们更形邪恶。出租汽车驶上另一条弯道、另一座大桥时,东北风穿过玻璃窗上的窄缝猛扑进来,危及她的发型。她第一个袭上心来的欲望就是关严车窗,挡住强盗般的狂风,这时,无能为力的最终感觉又油然而生,她又倚靠在出租汽车内,躲缩在巴黎服装和长长的围巾中(貂皮制品,所以并不比衣裙朴素),以及自己皱皮疙瘩的皮囊内,犹如火车站月台上暂时离开主人(无论是谁)的母狗,瑟缩发抖。

她仅仅模模糊糊而很突然地意识到汽车在飞快地转着弧形弯。一枚枚纷纷爆炸的灯光导弹已经缩小,汽车戛然停在一块平整的椭圆形沙砾地上:多萝茜·亨特巴不得继续蛰伏蜗居在车里了。

道格拉斯·奇斯曼夫妇住在一幢修缮完美、灯火通明的仍相当新的殖民地时代的大厦中,四周环绕的欧洲乔木和日本灌木,都处在一个仿佛必须努力加快速度,以期与主人同步发展的生长阶段。那照料得无微不至的花园,并没有什么因此而出现与众不同的地方,只是有几处灌木遭到了自然力的干涉,留着狂风骤雨的痕迹。随着季节的变迁,有的落叶乔木已经开始披上秋色,但有的树叶好像不是受到秋天的刺激,而是被过氧化物熏得萎靡不振。空气中有一种什么气味:血腥气,多萝茜仿佛记得这种叫法。

除了祈求她的拉萨贝娜自我外,来不及做别的了:一个男人挤过徘徊在一旁的白茫茫一片的仆役,正在打开车门。

“道格·奇斯曼——切丽的丈夫。”他准备好的任何开场白都被匆忙和酒精扼杀了。“我们正要为您担心呢。”

公爵夫人像抽剑似的豁出嗓子:“我不至于迟到了吧!您夫人说八点三十,对吗?”

“大概是的。”奇斯曼先生笑了。他是一个相当强壮的男人,肤色红润,长着雀斑。

“八点三十,我肯定不错。”

“是的,是的,”他性情温和,喃喃地说,“切丽有时是会弄错的。”

公爵夫人胜利地解决了时间迟早的问题,眯起眼睛,露出牙齿对道格拉斯先生一笑,作为对他通情达理的报答。他有些迷惑不解,但很高兴。

多萝茜很惊奇,事情居然易如反掌。她经常感到奇怪,自己为什么在另一些时候会丧失这种技巧。只要永远保持她这种拉萨贝娜的高明手腕,那么,无论巴兹尔是演员还是骗子,她就都能从容对付。

“好漂亮啊——真漂亮!”主人领她穿过装饰着方格图案的门厅时,她边走边注意那些显然十分陈旧的器具。“我真要向您道贺呢。”她相当诚恳又有节制地表示赞赏,因为过于热烈地称赞这些丑恶的东西未免有失诚实,对吧?

奇斯曼先生的声音和目光又一次显示出高兴的迹象。“这是切丽的爱好之一,她学过家庭装饰。”他的眼睑比较苍白,在无边眼镜背后更显得缺少血色;颈背与其他年纪相仿、肤色无异的澳大利亚男人一样,布满了皱褶:像蜥蜴,不过是毫无自卫能力的蜥蜴。

多萝茜一看见道格拉斯·奇斯曼的头颈,就感到必须牢牢地把持住自己:她可能很容易大动感情,不是怜悯别人,而是怜悯自己。她必须凭借利剑般的嗓音。她想到只要眯起眼睛,面孔就能变成面甲。(为了防御现已去世的婆婆老埃蒂娜夫人,她曾面对镜子练习过。)

奇斯曼的沙龙——随便他们怎么叫——中,名士贵妇济济一堂,泛出一片素淡的微光,遭受挫折而重新振奋的期望正在慢慢沸腾。男人衣着不一,纷然杂陈,守旧的一身黑礼服,比较爱炫耀修饰的穿着缀有饰边和其他饰物的天鹅绒上装;而所有的女人,则一定全都倾尽了各自的珠宝箱,有一两个甚至满头珠宝,有如昔日的后冠。

拉萨贝娜夫人对大家眯起眼睛,从有些人的微笑中她能够看出,他们深为她的谦逊而赞许她,同时,怜悯她不佳的视力和宽恕她的迟到。多萝茜不得不暗暗承认自己确实来得太迟,因为有几位客人都已经摇摇晃晃,站不稳了,乔治杯中的液面歪向腰部,泼溅出来,有一杯竟泼在一张白得发青的脸上。

这个面色白得发青、两颊红中带紫的女士,多萝茜·拉萨贝娜看出,就是女主人:曾经容貌俊俏、皮肤光润的切丽·布利文特现在胖得像一只肥大的火鸡。

奇斯曼太太刚刚开始紧张起来,就立即被吸回到白兰地的海洋中去了。客人们都已经轻而易举地沉没在这个海洋之中了。她冲上前去时,珠宝饰物和晚礼服的轻纱,在厚施香粉的脖子和肩膀的周围跳跃飞扬,犹如浪花飞沫。她高高地突出嘴唇,以表示她的热情。这股热情,不但传到她自己的手中,而且透过手套,深深地灌进昔日朋友那比较冷漠的手指,一位公爵夫人:奇斯曼太太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幸运。

“多萝茜。”她号叫一声,让大家都亲耳听到。

公爵夫人离她太近,不能不屈服。当切丽·布利文特·奇斯曼贴着昔日朋友的面颊,边喘息边抱怨岁月、生活和其他熨帖人心的委屈时,多萝茜·亨特·拉萨贝娜抚抱着对方,喁喁情长地回到少女时代,直至两人都又一次站在克里伦旅馆的休息室中受罚。当时,两个年轻姑娘迷上一位真正的公爵,其中有一个甚至大胆地想象自己已爱上他了。

严重的失礼,使多萝茜立即记起自己即将面临的不大严重的折磨,神经过敏地发出“嘿”的一声短促的干笑,挣脱被切丽紧紧胶住的搂抱。拉萨贝娜夫人困窘得满面羞红,不过,在场的一些年长的女士欣慰地发现,多萝茜·亨特并没有失去澳大利亚式的“热情”。公爵夫人觉察,如果要遭到什么伏击,那是在另一个角落:几个年轻美貌的姑娘,穿着衫裤套装,洋溢着青春活力,正在怀疑地微笑着,仿佛完全理解她的举动,或者,更危险的是,产生了误解。

为了让客人分享自己的幸福并向公爵夫人表示各自的敬意,奇斯曼太太带领众人,经过一条似乎摇晃不定的道路,向目标进发。他们有的踉踉跄跄,有的步履沉重,有的蹦蹦跳跳,有的摇摇摆摆,鱼贯从拉萨贝娜夫人面前通过:蓝的,粉红的,粉红的,蓝的;一对对骑士及其太太;扶轮社的社员,他们紧紧握住你的手套,几乎要把你的手挤成齑粉。骗子掮客,他们不施油彩的面孔和美人鱼似的头发,把又爱又恨的矛盾心理乔扮成天真单纯。所有年纪较轻、行动敏捷的男人,他们大概一直想把你缀在他们的衣服饰边上。

“这是齐拉,是一位演员。”

“巴兹尔爵士好吗?”女演员以老练的嘴巴和演戏的腔调低声问。一只不长毛的袋鼠似的女人,从她印在天鹅绒衣衫上的罂粟花下发出颤抖的低音。

奇斯曼太太解释说,齐拉·普塔克擅长演严肃的戏剧,在悉尼北区演过契诃夫的全部主要角色。

女主人热衷于显示她与文艺界的联系。“布赖恩·利尔蒙思。”她喘息似的笑起来,“你要是不留神,布赖恩会写篇报道,要你上报的。”

公爵夫人知道,她已经被写进报道了。

奇斯曼太太的话锋突然转向更重要的问题。她旋过身体,活像一只头重脚轻的陀螺。“道格,有时间让她先喝一杯吗?或者,我们再等一会儿开宴,那该死的女人就会到了?”

她丈夫回答说:“不用麻烦了,宝贝。她要来就该到了,让人等候可不好受。”

人们劝公爵夫人喝了杯酒,他们原来并不打算请她喝,她自己也不想喝。不过直到现在,大概还没有什么东西沾过她的嘴唇。她偷偷地把酒杯塞到一张照片背后。那张写满题词的照片照的是一位穿紧身衫裤的名叫“博比”的什么人。

宴会上,她坐在主人和一位——她惊恐不安地发现——不曾听说过的澳大利亚作家之间。也许,正是由于渐渐察觉她并不知道自己,他才猛拉他的狄更斯式发型的双鬓,同时从对面的镜子中瞥视身边这个虽然知识难以置信的贫乏,但却依然活在世上的女人。

“你不读小说吗?”他不能再让她隐瞒真相了,问道。

“不是什么都看,”她承认说,“我正在读《巴马修道院》,大概是第七遍了。”

“什么名字?”澳大利亚作家的声音极其讨厌。

“《巴马修道院》。”她重说了一遍,感到喉咙发胀,仿佛在向某人供认一桩秘密的罗曼史,而只要让这个人知道了,那恋爱本身就是亵渎了爱情的纯洁。

“唔——司汤达!”他报以一个颇具文学家风度的微笑,扯扯狄更斯式发型的鬓发,转身向另一位邻座解释——又是对牛弹琴——他如何把哥特式小说运用于本国的具体情况。

毕竟还有普塔克太太赏识这位澳大利亚作家。她从桌子对面俯过身来,告诉孤陋寡闻的公爵夫人,说自己如何如何从他的鼎鼎大名中获益匪浅。不过,当她继续一次又一次地扑过来时,几乎次次都在夸赞自己:拉里怎么称赞她的阿尔卡基娜,西比尔怎么褒誉她的郎涅夫斯卡雅等等。有一次,她用极其颤抖的低音说:“科拉尔想演柳鲍芙·安德烈耶夫娜,那是疯狂。她身材娇小,却什么契诃夫的女角色都喜欢,尤其是温柔的女性。”

在普塔克太太一次次俯身自诩和一道道菜肴上桌的过程中,多萝茜拨了拨自己盘中的食物,发现切丽恰恰挑选烤火鸡作为筵席的主菜,真是大煞风景。

奇斯曼先生觉察出她的憎厌,说:“太干了一点,是吗?火鸡总是有点叫人失望。”他很想为他们的贵客做点什么,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突然把想到的东西从自己盘子里拨到她的盘中。“吃块鸡屁股换换口味!”想不出更适当的话了,这个不好对付的公爵夫人,证券交易所的秘密消息说不定会惹她生气。

他显然做了自我牺牲,而且对此满心欢喜,所以她只得咬一口油腻的鸡屁股。可是,在她“感激”的微笑背后,却潜伏着因别人突如其来的小小的好意所引起的内疚感。

宴会之后,女士们在自来水龙头下漱口,重施脂粉,一边对共济会的伙伴交流各自的丈夫对自己做了些什么,或者没做什么之类的事情。这时,一位洗衣粉大王的满面皱纹的老太太离开她们,走到陌生人中间,重新提出关于好意的话题。

“我感到,今天晚上你来赏光,真是太好——太承蒙你的好意了。”她声音颤抖地说。

老太太显然是出于好心,并无恶意,但竟那么话不投机,使多萝茜失望得不知所措。“咳,可是我的心肠不好!”她发出一阵令人难堪的大笑,大声地脱口叫道。

老太太碰上这种莫名其妙的态度,只有颤颤抖抖地微笑着,更增添了一些皱纹,喃喃地说:“我知道,亲爱的,你很谦虚。大家都看出你心肠好。你母亲见了一定很高兴——想不到能见到你:这样一位温顺的女儿。”

切丽·奇斯曼无意中听到最后一句。“啊,对了,亲爱的,你母亲——她身体好吗?真糟糕,我都忘记问候了。”

这时,其他人也发觉有些蹊跷,都把脸转向公爵夫人,迫切地期待着她说出他们渴望知道的意外消息。

在这难堪的瞬间,你要不是沉浸在回忆之中,那一定会很不自在。孩提时代 你的罩衫湿了 黄昏时 叫一双热烘烘的手又拉又扯的真叫人讨厌 多萝茜 乖乖 你不换湿衣服 那就又要生病了 快把衣服换下 给你买烤鱼糕 你知道你多么喜欢吃烤鱼糕啊 还有蛋奶冻 烤鱼糕和蛋奶冻粘在喉咙中 就像出于好意的话语粘在耳朵中 真的 母亲兴致来的时候喜欢弹钢琴 她边弹边说 说真的 多萝茜 你的脾气越学越拗了 琴声叮咚叮咚地响着。

在这痛苦的瞬间,多萝茜感到,那些夫人太太、那些衫裤套装、那些美人鱼掮客,所有聚集在奇斯曼理想家庭的卧房中注视她的人,可能都已经达成了一致的协议。

于是,拉萨贝娜夫人接过话锋。“很好,切丽,母亲身体很好——可是老了。任何老人都不可能什么都好。从一定意义上说,我看只要思想活跃就算身体健康了,而母亲的思想肯定很活跃,她对周围发生的事情特别关心。”

说到这里,切丽·奇斯曼突然打断你的话。“可真是啊,老人们只有思想活跃才能精神健旺,所以我才把妈妈送进极乐村啦。”

她那么注视着你,一定包含什么暗示,不,一定在分享一桩秘密。

“她喜欢吗?”多萝茜问。

“她一开始就极其喜欢:有年龄相仿的老人做伴,开展讨论——还有花园,真好极了!有的花畦上种着散发出香味的鲜花,那是专门为视力衰退的老人挑选的。”切丽·布利文特别有用心地对朋友多萝茜·亨特望了一眼。

“我很高兴,切丽,为你母亲在极乐村生活得很愉快而高兴。”

那些与话题无关而只是代替别人听听的女士们,几乎都在肃立恭听。

“妈妈住进去后几个礼拜就去世了,但那里的女总管郑重地告诉我,说母亲很感激我和道格拉斯为她做的安排。”

多萝茜的心在胸口怦怦剧跳。

一阵惊恐的疾风吹过默不作声的女士们中间,只听见奇斯曼太太的声音建议说:“你们说该到楼下男人那里去了吗?”

于是,她们下到楼下。

楼下,男人们谈论着淫猥下流的故事和金钱,谈兴正浓。只有布赖恩·利尔蒙思和那位澳大利亚作家与众不同,他们凑在一个角落里,像一对臭味相投的讼棍在打官司时陈述理由,倾尽了各自积蓄起来的邪恶,现在已经互相厌烦了。当奇斯曼太太带领的一群女人进来时,他俩都垂着无精打采的眼睑,活像刚刚交换了各自的秘密,淘尽了内心的污秽似的。这时,那澳大利亚作家对他的朋友说:“现在看我来个够味的。”

宴会后,大家虽然更加疲惫,但同时也更加熟悉。法国公爵夫人其实也不过是个澳大利亚人,对她的新奇已经消耗殆尽。有一会儿,洗涤剂大王忍不住放了一个臭屁。当不在场的熟人的教名,像又轻又空的乒乓球那样被抛来抛去时,大家就听多萝茜缩进她自己的思想,仿佛她真说的是外国话,人们都被微笑和竭力与她交往的努力累得精疲力竭似的。

只有洗衣粉大王的太太不肯让她安静,她走过来坐在新朋友的身边。“我想向你提个请求,”阿特金森老夫人恳求说,“如果哪一天你来看望我,亲爱的,我一定给你做几只南瓜饼。”

公爵夫人谢过好心的老太太,立即请利尔蒙思先生为她找一杯水来。

“不会不舒服吧?”阿特金森夫人关切地问道。

不会,多萝茜让老太太相信她不会不舒服,其实,她一直都在反复酝酿杀母的阴谋。自从拜访了曾经成功地实现了这一目的的这座房子的主人以后,她就确信自己也将这样干了。

宴会开始以来,切丽虽然不是有意回避她,但一直忙于斟咖啡和怂恿客人们醉上加醉。当奇斯曼太太十分笨拙地在贵客中间打转时,你间或瞥见一眼她那兴奋的眼睛,或者那香粉厚度不如当初的颈背。

忽然,她似乎迫不得已地走向拉萨贝娜夫人,俯下身来,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悄悄话。“把这杯酒喝掉,多萝茜,喝杯酒对你有好处。”她把斟了大半杯白兰地的大酒杯放在客人旁边的桌子上。

奇斯曼太太转身就走,所以拉萨贝娜夫人来不及推辞:即使喝下全世界的白兰地,她也不会醉。由于奇斯曼太太刚才的供认,她一直保持着清醒的头脑,而当她发现另一个人也具有与她旗鼓相当的奸诈能力后愈发不会稀里糊涂了。

阿特金森夫人犹自笑容可掬:因为那只大酒杯,因为那只慷慨的手给朋友斟了那么多白兰地,因为她荣幸地际遇和结识了公爵夫人这样的贵妇人。现在,老太太开始以金色的丝线为她与公爵夫人的友谊纺织保护层了。据她自述,她的婚姻、她与亲爱的孙儿的关系,就是以这种丝线编织的。阿特金森夫人迫切地渴望公爵夫人把她的孙儿想象得十全十美,所以,一直到她已经疾速地浓彩重色地描绘了几笔之后,多萝茜才突然想到自己必须逃出老太太色彩绚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她是一个格格不入的骗子。

开始,多萝茜尽量解释。“我一直没有好好照顾母亲,明天我要在她身边多待一会——待一整天。任何要讨论的事情,我们都不曾讨论好。”

阿特金森夫人大为高兴。“我相信,亲爱的,她一定喜欢极了,任何衰老孤独的人都很难消磨时间。”

终于,她的伪善促使公爵夫人去寻找奇斯曼太太,以便向她告辞。竟没有人阻拦她,也没有人主动帮助她:究竟是她的言行过于谨小慎微呢,还是她的容貌太不讨人欢喜?经过镜子时,她不禁对着镜子感到疑惑。诚然,由于全神考虑心事,她的薄嘴唇变得更薄,苍白而突出的颧骨变得更苍白、更突出。她舔舔嘴唇提醒自己,她朋友是出于对她的深情才安排了这次宴会的。她希望自己的眼睛,即她容貌中最宜人的部分,在表示应有的谢忱时不会使她失望。

她发现奇斯曼太太躺在浴室的瓷砖地上,头上沾着许多泥灰粉末。

“到底出了什么事啦?”她完全了解出了什么事,但这并没有阻止她更加绝望。

“没出什么事,我摔倒了。”对于一个刚刚摔倒的衣饰华丽的庞然大物,她的声音算不得过于哀怨。“我摔倒了,多萝茜,窗帘也跟我一起落了下来。”

当她朋友把她拖到床上时,她又气咻咻地说:“谢谢你,亲爱的,你真是一个好——朋——朋友。”每一个词的声音都是从酒气中抖出来的。

多萝茜认为自己有资格感到道德高尚。“我去把你丈夫找来好吗?”

“咳,丈夫!丈夫没有用处——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切丽的脑袋在浅蓝色丝绸礼服的皱褶中左右转动。“你,多萝茜——我让埃塞尔·阿特金森惹你厌烦了——令人作……”余下的部分被她的咳嗽堵住了。

“可是阿特金森夫人讨人喜欢!她跟我谈了她的孙子。”

“该死的小畜生!上星期,他活活地拔了一窝小鸡的腿,还用枝条挑出它们的眼珠。但这些事情做奶奶的是看不见的。”

在极端憎恶的心情中,多萝茜执拗地想着母亲——可是伊丽莎白·亨特总是看得见的:她总是看见别人最坏的地方。

这时,切丽·奇斯曼睁开已经闭上的眼睛,瞪得滚圆,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紧紧盯着。

“你为什么恨你母亲,多萝茜?”

“你怎能这么无情,切丽?”

她幸亏没有遭到进一步的盘问:她朋友睡着了。

拉萨贝娜夫人仓皇逃走时,鼾声从浅蓝色的绸缎中飞出来,追赶着她。即使不能逃脱自我,她至少也必须逃出奇斯曼的屋子,逃出屋子中的纠缠和露骨的指责。然而,似乎还有更多的遭遇在等候她。

楼梯中间的凹室中,一张古旧的沙发上躺着那位澳大利亚作家,或者更确切地说,可能是被人抬上去的。与浴室地板上的切丽·奇斯曼相比,不但酩酊大醉的程度绝非不及,而且醉卧沙发的姿势更加奇特。他被搁在沙发上,仿佛专门为了刁难和侮辱公爵夫人似的。他的眼睛故意盯着她。当她悄悄地溜过无法逃避的凹室时,他掀动嘴唇,赶出里面塞满的话语。

“让我兴奋兴奋,公爵夫人,”她听到他说,“谁我都爱。”

她当然不理睬他,但见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对准他估计是她膝盖的部位扑过来时,不由得惊慌失措,仿佛她是足球队员,正在带球过人,所以他想绊倒对方,拦截进攻。

看见这位澳大利亚作家在她后面不远的地方砰然撞上栏杆,公爵夫人几乎宽慰得惊叫起来。她继续夺路而逃。这时她带着的不是足球,而是尽快地摆脱奇斯曼夫妇及其客人的欲望。她的皮衣在飞舞,她长长的貂皮围巾拖在身后,在楼梯上一扫而过。

她奔出屋子,扑进黑夜,穿过更加惊人的、犹如急湍飞瀑般从周围树林中倾泻而出的黑暗,一直奔到郊区街道,才抱着太阳穴放慢脚步。头上,繁星满天,她大概很久——啊,自从离开“库杰里”之后——就没有注意过它们了。但愿能够掀开头顶的盖子,射出突然点燃的思想火箭及其浓烟毒雾,这样,她就可以看得清楚一点。然而,她猜想,清晰的视觉已经伴随着童年的流逝而一去不返了,除非死亡能够创造视力的奇迹。但对于这个奇迹,她是十分怀疑的。

她虽然慢慢地走着,思想却仍然奔腾不止。


曼胡德护士想起一直萦绕在脑际的一个想法。其实,这个主意她谈不上是通过推理想出来的。她可能根本没有学会像书中描写的人们,或者像著名的医生,或者像科尔·帕多一类比较普通的人们那样进行推理;她的主意,似乎一直静静地潜伏在体内的什么地方,一俟时机成熟便倏地跃进脑海。她相信,这就是人们所称的“灵感”。

这天,弗洛拉·曼胡德觉得,她所孕育的灵感即将脱胎而出,变成活生生的真实了。她醒得很早,但继续迷离恍惚了一会儿,以便享受自己的主意渐渐成熟的喜悦。她容光焕发,满心欢喜,躺在维德勒家那已经硬邦邦的坐卧两用沙发上。今天,它却是软绵绵的,对她的身体做出一切力所能及的,几乎是肉体的酬劳。她微笑着让一边面颊擦擦肩膀,舒适地懒洋洋地搔搔腰窝。头发和肌肤的香气那么美妙悦人,她异乎寻常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魅力。然而,无论程度如何,她不是打算去冒险吗?这时,与她懒洋洋的、刺激肉欲的体香相反,一股鸡粪的臭气扑进敞开的窗户,但她只微微地皱了皱眉头。

一共只有四只鸡,而且还没有四只鸡那么多的粪便:维德太爱清洁了(维德和维迪的生活就是清洁),而且那么可敬,周围邻居中,做梦也没有人会想到要找卫生检查员告状:他们会从其他方面考虑他们患哮喘病的原因;或者,他们会考虑如何为观赏植物弄到一把粪肥。弗洛拉·曼胡德知道,如果说还有人抱怨的话,那只是她自己,在她比较热心护士工作的时候:你不是经常向别人标榜自己的身份吗?然而,对于可敬的维德和维迪,她却从来不曾有过任何怨言。相反,她喜欢他们,很可能还爱着他们,因为她依靠他们超过依靠任何人(她双亲亡故,斯诺·滕克斯闹同性恋,此外,谢谢,没有别的亲人了)。

弗洛拉·曼胡德睁开眼睛:她睁得那么突然,那么滚圆,竟发出一声清脆的摩擦声。她本可以像往常一样,在床上躺过大半个上午,可是今天,她的起床动作却比往常来得利索。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她希望从从容容:先修修指甲,然后洗洗澡,在下午到莫里顿大道上班之前把自己打扮得格外漂亮。一条睡裤的裤管套在大腿上。她坐了一会儿,像某个特殊的、被选中扮演重要角色的人很可能做的那样抚摸着那条大腿。她的皮肤光润无毛,除了两只膝窝外都泛着日晒的颜色,下面是线条柔和的三角形。她曾经打算不穿睡衣睡裤睡觉(首先可以节省洗衣费用),但有一天早晨,当维迪一步跨进她的房间时,只不过见到了另一个女人的乳房,便惊得差点昏倒,所以,她就没有养成裸体睡觉的习惯。

姑娘相当匆促地站起来。是什么使人们长大后便受人尊敬呢?她一边洗掉眼中的睡意,一边寻思。或许是对什么都比较清心寡欲吧,像维德、维迪、威勃德先生、德桑蒂和洛蒂·李普曼,甚至包括巴杰莉——尽管她矫揉造作,自视清高。但从别人的谈话中听出来,拉萨贝娜夫人与他们不同;巴兹尔·亨特爵士也不在他们之列。

弗洛拉·曼胡德给腋窝擦上肥皂,洗过后取出淡雅的唇膏涂抹嘴唇:双唇平和、优雅、温柔。是的,你该把它们的温柔归功于淡雅的唇膏。

而亨特太太:老贝蒂身上没有一丝温柔;但也许可以被选入可敬之列。她会随心所欲地践踏你。即使在她最衰老、最可怜、最虚弱的时候也如此。因为,从照片和油画中可以看出,伊丽莎白·亨特当年是位姿容美丽、热情洋溢的女人,而美丽和热情加上金钱,那就是力量,对吗?有了力量就难免践踏别人,甚至当发青的齿龈在咕咕哝哝地祷告时也不例外。伊丽莎白·亨特喃喃不绝的是祷词呢,抑或是她梦见的当年的美貌——以及男人?所有这一切赋予她情不自禁地践踏别人的力量。难道上帝不践踏别人吗?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们,包括像维德和维迪那么可敬的、善良无辜的人们在内,都像越南人一样丝毫不爽地让上帝的践踏压顶而来。

弗洛拉·曼胡德望着镜中的形象,想起了往事。过去她是爸爸妈妈的“弗洛”,不久前她是宛若不在人世的斯诺·滕克斯的“弗洛莉”。往事的回忆,使她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太过分了。

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不信教的。她从香蕉园中的日子一直想到梦寐以求的奇迹——那出现了吗?

从那时起,她不仅仅是崇拜,而且需要上帝。

于是,她一面祷告一面走进厨房,同时用赤裸的双足(以及足背)享受维迪家地毯的清洁和舒适。真的,她在拿起魔棒呼地点燃煤气炉前,还跺了一两次脚,以便把舒适的感觉跺进足掌。

不久,维迪做完清洁活,走进厨房:她日程表上的第一桩事情就是打扫甬道、台阶和保持客厅的窗明几净。“你今天起得很早啊。”

弗洛拉说:“今天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哩。”

她坐在铮亮的胶合板桌子旁边,但只是让杯中冒出的热气暖着她的嘴唇。这回,她不想吃东西,虽然她本来想吃,又有海枣烧鸡蛋,维德的礼物,鸡蛋是他那四只母鸡下的。

“关于亨特太太的事吗?”维德勒太太问,“你告诉我的那件事情吗?这真是耻辱!”维迪一愤怒,嗓子中就冒出约克郡口音,而随着约克郡口音的泛滥,又混进一种仿佛肿大的扁桃腺没有切除似的声音。“她自己的亲骨肉啊!”她气喘喘地说。

“是的,”曼胡德护士说,呷了口变凉了一些的浓茶,“是耻辱。”她一定希望感受得深切一点,她确实希望感受得深切一点:可是,每当你产生同情时,那帧摆在案头上的伊丽莎白·亨特的相片,她那绣金缀珠的衣袖,那冷峻的逼视目光或者照片上灿烂夺目、傲慢自负的花容月貌,都迫使你把注意力集中在一个嚅动着嘴巴的老骷髅上,于是,你又只能对一位老年病人恪守应尽之责了。

“我想把它辞掉。”她说。

“把什么辞掉啊,亲爱的?”

“护理亨特太太的工作。”

“可是,如果他们把她送进极乐村,你的工作不就结束——自动地结束了吗?”

“等不到他们讨论结束,她可能就先死了。他们会好好讨论的,巴兹尔爵士和公爵夫人都自以为很有教养。”她从鼻孔中发出几声冷笑,其实并不相信自己的看法。

维迪·维德勒也不相信。“我敢说一定是的。他们有的是时间和金钱,而且,巴兹尔爵士——他是个名演员,无论如何,还当上了爵士。”

“他风度翩翩,有些地方很逗人,但好色。我不想担保他有多少教养,但我看,并不是人人都比得上他的。”

维迪一边咂咂嘴,一边扯着扫帚柄上的并不存在的绒毛。“你这样想就对了,弗洛拉!你该成家了,亲爱的,结婚,生孩子。”维迪为自己没有孩子很伤心。

“我不养孩子也行,”弗洛拉接着坦率地说,“不过,我很喜爱小孩子。”她用力地喝了一口浓茶,结果被呛了一下,眼眶中闪出泪光。

约克郡口音又一次升上维迪的咽喉,又一次和由于扁桃腺肿大而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没有对象就不会有孩子——对吗,亲爱的?”她气喘喘地说。

弗洛拉冲洗过茶杯茶碟,一甩手把壶中的茶叶——意识到时已经来不及住手了——倒进收集鸡食的箱子,好在维迪并没有注意。

“今天晚上我可能回来得很迟。”曼胡德护士告诉房东。

“出去玩吗,亲爱的?”

“我要上街拉客。”

维迪听弗洛拉说出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笑话,笑了,但笑得很勉强。“如果他来找你,或者打电话来问,我该怎么回答呢?”

“回答谁?”

“咳,帕多先生呀。”

“难道我是他的私人财产?”她勃然大怒。“谁都不是谁的私人财产,亲爱的。”

“我不做他的私人财产。我坚决不做!”“我刚才不过那么问问。”维迪抱怨道。


就这样 就像扯不出来的真正的绒毛 一大清早就沾在扫帚柄上一样 许多烦恼一大清早就开始包围过来 真正的永久的烦恼中心是什么啊 在坐卧两用的旧沙发上给你修剪指甲时 过于酷爱整洁和实在可敬得厉害的维德勒夫妇打翻了你的指甲油 老天 啊 上帝 这绿色的衬裙那么贴身 把你紧紧地箍住了 如果真的怀起孕来 真的挺着大肚子爬上公共汽车 叫别人瞪着那可成了什么模样啊 现在只有贪婪的食欲 面前是洛蒂烧的午餐 今天 可怜的事情确实太多 这令人喜爱的蛋糕要是不烘焦那么一点点就好了 讨厌的巴杰莉弯着手指 我丈夫 还是那一套 英国萨塞克斯郡布莱顿公学的毕业生 怎么也听不惯澳大利亚人带着鼻音说话

当两位护士吃完午餐——或者如巴杰莉格外装腔作势地照搬亨特老奶奶的说法,用完午宴——时,洛蒂说:“如果蛋糕焦得厉害,那请你们原谅。”

“呣呣,没关系。”曼胡德护士生怕漏掉一点蛋糕,使劲刮着盘子。

“味道很美。”“美”这个词也许是巴杰莉护士发明的;她微微一笑,那微笑既表示答谢,同时也表示不会不知道蛋糕烘焦了。

“是烘焦了。”李普曼太太老实巴交地说,这种老实巴交的态度更加突出了她的悲伤。“好几天了,我一直想做这种蛋糕,可没想到今天上午要请管子工。”

“你请管子工了?”

“厕所的马桶堵塞了——什么人往洞口丢了不要的东西。”

巴杰莉护士垂下目光。李普曼太太面带忧郁的表情,也许只是偶然地,朝向曼胡德护士。

“别朝我看,洛蒂!不管怎么样,只要管子工把它疏通了就行了嘛。”

“唔,没关系,管子工已经把它疏通了。”这件事既不重要也重要。

巴杰莉护士希望结束这场事后争论,至少她自己要退出了。“在这个国家里护理了几个病人之后——他们都是著名的牧场主——我怎么也不敢把任何不相干的东西丢进马桶了,烂水箱教训了我。”巴杰莉护士把话说绝了,于是站了起来。

“不光是马桶,还有亨特太太呢。”管家今天满脸梦幻的神情。

“好像那老太太会知道似的,洛蒂,你不说她就不会知道,知道了她也不会在乎。”

“她会在乎他们怎样对待她的,”李普曼太太说,“她的孩子。”

“你认为她知道什么吗?”巴杰莉护士正取下头巾,折叠着;她头顶分缝附近的头发已变得稀稀疏疏的,呈灰黑或泥黑色。

“谁知道呢?”李普曼太太不得不自己忍下一切痛苦,或者说听起来是如此。

不管多么憎嫌男人,曼胡德护士终于认为,至少在今天下午,女人也一样讨厌。她的烦恼一定是命中注定的。她一上楼就发现那老太婆把大便拉在床上。(一定是巴杰莉交班之前拉的:难怪她吃午餐时那么沾沾自喜。)

还有洛蒂·李普曼,还有厕所。

当曼胡德护士去扔掉病人床上所有东西,凡是“不相干”(巴杰莉说得不错)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包进一张脏得使人恼火的床单时,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还出了一身大汗。护士休息室中很可能没有备用的除臭剂。

这时,贝蒂·亨特突然说:“我什么错也没有啊,护士——对吗?我刚才一定在做梦,梦见我的保姆对我很刻薄,她说我一定要吃冷羊肉,不然今天就得待在房间里不准出去。要不,那是凯蒂的保姆,我相信我们雇不起保姆。”

“也许,做错事的不是您。”当个老傻瓜真是何等的福分。

漫长的下午。曼胡德护士取来一本杂志,坐在亨特太太卧室窗前的安乐椅上,想浏览几页。病人似乎已经入睡,她总该感到轻松了吧。其实不然,杂志上尽是老太婆:她们在炫耀自己制作的愚蠢的玩具、钩针编织的床罩和茶壶的保暖罩。一张张面庞像一个个圆饼,身上也像包裹着巨大的、塞得鼓鼓的保暖罩。当她自己脸上的皱纹舒展时,她觉得如有芒刺,扎得皮肤生疼。有一次,她跑出去洒了点金缕梅香水。今天,黄昏不但没有带来爽意,反而加剧了粘在皮肤上的烧灼感。

接着,园门响处,威勃德先生爬上小径。他步履迟缓。又是一个老人:如果他的头脑仍然管用,那也为时不长了;在他选择词语的间歇中,你可以听到他的动脉正在硬化。运气不好,老威勃德偏偏在你要想提早下班的黄昏出现;而运气更坏的是,德桑蒂(圣徒中的圣徒!)竟然也叫你失望。

德桑蒂终于戴着那顶深蓝色的帽子进来了。“我看见威勃德先生的轿车停在门口了。”

弗洛拉·曼胡德反应神速,立即生气勃勃的。“在里面跟贝蒂在一起——轮到他值班了。”她哧哧笑道。

“我看,不得不把他们对她的打算告诉她的,到头来还是威勃德先生。”

“天啊——是这样!”弗洛拉·曼胡德感到气急,因为事实上她正面对着如何度过今夜的问题。“是的,他可能告诉她。我不懂,为什么我——为什么我们非担心不可——不是担心我们自己——而是担心病人生活中发生的事情——我是指与疾病无关的生活。”

德桑蒂护士说:“可是公爵夫人和巴兹尔爵士——我感到担心,因为比我想象的还要令人沮丧。”

“我一开始就不抱太多的幻想。”曼胡德护士说,口气很生硬。其实她未尝不知道自己经常抱有太多的幻想。

她坐在矮凳上,面对着自己在梳妆台镜子中的形象,发觉玛丽·德桑蒂从那顶可怕的深蓝色帽子下在盯着她。

弗洛拉竭力掩饰自己。“我对多萝茜公爵夫人一开始就没有好感——对巴兹尔·亨特爵士也一样。”

德桑蒂没有回答,可能还在瞪着眼睛。她要挑剔什么呢?

曼胡德护士转过身来,说:“你为什么不换顶帽子呢?现在时兴鲜艳的颜色。而且,我看深蓝色对你不合适,使你脸色发黑。”

德桑蒂护士摘下招人嫌恶的帽子。“我舍不得丢东西。”

“天啊,衣服可不能不丢!衣服可不是永远不换的吧?不然,可就把女人们变成雕像啦,一种——穿衣服的雕像。”

德桑蒂被逗笑了;弗洛拉·曼胡德发现,她同事确实颇像一尊雕像:眼睛会转动的雕像。真滑稽,老德桑蒂竟会叫你自叹弗如而且又不以为意。

接着,她察觉出德桑蒂护士笑的不是她说的话,而是自己心中酝酿的念头。“我知道作为一个护士,这件事实在与我无关——能够站出来说几句话的是医生——但是,作为爱护亨特太太的老朋友,我觉得有资格找巴兹尔爵士谈谈。当然,不是在这乱哄哄的地方谈——这里干扰太多——我可以到他住的旅馆去,恳求他仔细想想可能给他母亲造成的不幸。”

弗洛拉·曼胡德惊奇地发现,玛丽·德桑蒂开始脸红了。她向来认为德桑蒂并不十分漂亮,可是现在,仅仅顷刻之间,由于某种震撼她整个脸部的原因,德桑蒂变得十分俏丽多姿。

“那你是浪费时间,”曼胡德护士咕哝着站起来,“或者说这就是我的看法。”她巴不得自己是在医院中交班,这样就可以取出图表,以有效的完全客观的冷静态度递过去,然后不再啰嗦半句,转身就走。

不过,尽管这里不是医院,她也一溜烟地跑了出来。

她连蹦带跳地跑着 可还是恨脚步太慢 她砰的带上大门不顾天黑路陡 一丛灌木打到她眼睛 可能是电线开关 不知有些人对树木怎么看待(科尔·帕多 可是酷爱树木 酷爱自然的自发的循环递进的自然)。

谁也不能说她拘束;正是由于无拘无束,才落得现在后悔莫及的困境。正是由于太不约束自己,有一段期间才相信自己需要科尔·帕多。除非我觉得你在我的心上,科尔,否则我就是不完整的,我们真的是一个人啊。真蠢,她甚至把这句话写了下来;说出了的话是过眼烟云,但写下的字,如果有人卑鄙地想借以证明什么,那就会永不消失。

经过威勃德的轿车后,她开始比较——比较谨慎了。这“谨慎”不是她的词语,而是听律师用过的:我看,曼胡德护士,让亨特太太开车子兜风是不谨慎的。她会什么都看不见,几乎肯定会过于疲劳,也许还会感冒。谨慎地生活,谨慎地恋爱。它意味着在谨慎上左顾右盼。结果一事无成。谨慎,如果最终并不可取,那今天也绝无益处。

她一边沿莫里顿大道往公共汽车站走,一边寻思:德桑蒂护士给人一个善于思考的印象,不知她将对巴兹尔爵士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不知他将怎么说,怎么做。但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她戴着那顶帽子,他就不会把她看在眼里。可是,在为巴兹尔母亲求情的重大时刻,圣玛丽说不定会买一顶崭新的、真正的漩涡帽的。

弗洛拉·曼胡德因自己提了帽子的问题,稍微有点后悔。不过,有帽子也罢,无帽子也罢,德桑蒂懂得如何对付男人吗?更不必提巴兹尔·亨特了。你只能想象她独自坐在房间里缝缝补补,如果是节假日,那就只会翻阅翻阅《国民地理》杂志。

在公共汽车上,她突然发现有几个男人在注意她。她调头不理那些肮脏的家伙。她设法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想把裙子拉下一点,可是拉不下来,只能遮住衬裙。车子不那么拥挤,因为当时碰巧不是交通高峰期间(她能够思考这些实际的问题)。售票员很娇艳:绝非搞同性恋的女人(你宁愿自杀也不愿她是斯诺)。她以厌恶的目光看你。噢,你不能否定,那些下班后从酒店里出来的满嘴油腻的老人,那些下流的色鬼,正拿眼睛盯着你。是这样吧?

这辆非交通高峰之间的公共汽车辘辘而行。

无论结果如何,反正她已经计划定了:在他吃晚饭之前抓住他,也许是在他换上赴宴的甲胄,准备参加某个可能邀请来访的名演员的庆祝活动之前。她将通报自己的名字:弗洛拉·曼胡德。小姐?不,曼胡德护士,看在基督的分上,要给他个暗示。

她跳下原来的公共汽车,换了一路,到站后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徘徊片刻,然后顺小山下坡,向他住的旅馆信步走去。要从容不迫。她从旅馆招待员的电话听筒中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要求他们像送托盘中的饭菜似的送“她”上楼。楼上,巴兹尔爵士会扑向“她”这个护士,这个漂亮的护士,这个他刚刚到悉尼的那天晚上就牵动他的目光的护士。倘若弗洛拉·曼胡德肯于坦白承认,那么,随着求见的时刻渐渐逼近,她简直吓得要屁滚尿流了。

所以她在大街上徘徊了片刻,观看橱窗中廉价的订婚戒指,及礼品商店中的蛋白石和袋鼠爪。(穿袋鼠毛制的上装——白色的——第一次会见新闻记者的时候——她的头发梳成矮矮的米娅·法罗式的发型。)

然而,她最不愿意的就是结婚。科尔虽然没有让她尝过当母亲的滋味,却已经在婚姻问题上给了她深刻的教训。当她转身离开那些令她作呕的商品时,她从玻璃板中发现,自己的裙子在旋动。今天晚上,无论走路时多么矜持,似乎都不能不旋。人行道上,男人们一路都在看她:从战场上下来度假的穿便衣的美国大兵,不带妻子甚至带着妻子的匈牙利犹太人,皮肤上斑斑点点、瞪着疑惑的眼睛的神经错乱者。一对色鬼嘻嘻嘻地傻笑着,好像觉察到了他们自己的行为不检点。她朝橱窗望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衬裙也在摆动,她的身体仅仅被更深处的、更深绿色的树叶图案遮掩着。舒特提起过那些从战场上下来度假的美国大兵的眼睛,那些色鬼掀起鼻子,到处乱转,至少,匈牙利犹太人的目光是毫无表情的、一本正经的。一阵嘻嘻嘻的傻笑直向她的脖子边喷洒而来。

她转头望着橱窗里的东西。亨特太太关于找过公羊后的母羊会如何如何的高论,或许也适用于去找男人的女人:人们可以嗅出她的骚气。她伸伸脖子,屁股上的衬裙似乎贴紧了一些。现在,别以为她没有像人们所称的那样“贞洁”了一段时间,尽管这贞洁并不意味着没有心猿意马,或者没有希望某种甜蜜的美梦降临梦乡。这段时间,在维德勒夫妇纤尘不染的胶合板桌子上,她一直都在用纸笔对照日历计算着日子。

直到根据数据,你算出已经准备就绪了。

这就是那些男人注视她的原因,因为她准备就绪了,而且不加防范。她怀疑,不但科尔,而且所有男人都憎恨避孕药丸,认为那不近人情。很自然,男人们纵使并不自觉,也很想搞大女人的肚皮,然后就在一旁观看,越看越自以为了不起。

所以,当她折进一条比较昏暗的街道,准备前去谒见巴兹尔·亨特爵士时,一街的男人都在观望她。关于如何对待衰老的母亲的问题,如果能够悄悄地奉劝几句,那固然可以省却德桑蒂的麻烦,但与她的意图却毫无关系。她的意图开始伸手跺脚了:由于头脑中的想象,她即使没有发狂,也颇有点头晕目眩之感了。

招待员是个黑黝黝的姑娘,看样子好像根本不打理自己的腋窝。她爱理不理地说:“大概巴兹尔爵士在换衣服,准备参加宴会。”这正是弗洛拉·曼胡德所企望的。

招待员皱皱眉头,然后对送话器微微一笑。“有一位曼胡德护士求见,巴兹尔爵士。”受话器中传出一阵电话中通常都有的正常的啪啪嗒嗒的声音,接待员随即搁下听筒,不屑垂顾曼胡德护士一眼,屈尊纡贵地说:“从短楼梯上去,顺走廊向左转弯,五号房间。”她的声音与胶木电话机一样没有感情。如果有个稀客,如果巴兹尔·亨特爵士(澳大利亚广播公司称之为贵宾)在自己房间中收留妓女,那关谁的事呢?

没等曼胡德护士来得及从短楼梯上去,顺走廊向左转弯,那位黑黝黝的姑娘就已经把湿手帕按上患黏膜炎的鼻子了。

来客几乎没有给巴兹尔·亨特洗完淋浴的时间,但他还是出来了,穿着她认为“奢华”的睡衣,边走边用一块粗毛巾擦头发。“找我有什么事吗?”他的声音很自然,疲倦而不显苍老,至少还没有阿诺德·威勃德苍老。

他一定觉察到自己的样子了,因为他立即停止擦头发,嘴唇上和眼睛中都现出一副比较警觉的神情。

她感到一阵突然的惊恐,要不是玛丽·德桑蒂的教诲涌上了心头,那惊恐一定会更深地侵入她的肌体。“您母亲的事,”弗洛拉·曼胡德说,“我想找您谈谈您母亲的事——巴兹尔爵士。”

“哦,请进!”他笑道。她猜测他的犬牙可能成了套假牙的柱子。“我还以为你要对我进行社交访问呢。”

巴兹尔·亨特爵士叉开双腿,背过身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往头发上抹油,给人一个印象,似乎穿着睡衣在旅馆的房间中接待姑娘这样的社交访问,乃是生活中最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她,尽管在王子医院里受过训练,有毕业证书,有漂亮入时的服装,有相当频繁的性生活(至少直至最近为止),有长期护理一位对一切问题都有许多乖戾的、经常很尖锐的看法的有钱的淫妇的经验,但却永远摆脱不了自己的出身。你的基本知识,仍然无异于科夫港一带乡村的香蕉叶丛中长大的那位姑娘。

因此,她含着她故意点燃的那支颤动不止的香烟,喃喃地说:“我护理亨特太太一年多了,您为什么不相信我会关心她的利益呢?”

他微微弯下腰,以便让镜子里的自己可以盯住身后的曼胡德护士。他瞥了她一眼,她怀疑那目光中饱含着——怜悯?她看出他知道自己是在装蒜,于是吸了一口那支微微颤动的、仅仅为了替自己壮壮胆的香烟。(无非得到了一层烟幕,你说不出抽烟有什么乐趣。)

发刷一遍遍地掠过卷曲的头发和头发上的油膏,巴兹尔爵士的头发越来越亮,他一边继续端详向后掠的发型,一边叹息。“是的——母亲——亲爱的可怜虫。”

说完,他放下发刷,他仿佛与客人解决了一件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履行了对于伊丽莎白·亨特的义务。

巴兹尔爵士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当他去房间取冰块时,她从舌尖上吐出一点点烟叶碎片。她并不当真相信舌尖上有烟叶碎片,但抽烟的人们经常有这样的动作。

(如何才能举起酒杯而不露马脚呢?她有当实习生时的经验,在与住院医生的最初约会中曾经运用自如:那些令人欲呕的皮肤白净的年轻医生,他们自己都紧张得很,无从觉察别人的哆嗦。可是,巴兹尔·哈姆莱特·亨特呢?)

“如果你不介意,我喜欢喝淡点的。”事实并不尽然,但差不多可以说,巴杰莉是在赤道上的黄昏时节勾搭上一位茶园主的。

他加了些苏打。她呷了一口,感到酒气上冒,有如刺砭,于是垂下目光。她把淡雅的唇膏融进酒杯,同时注意到了演员手指背上的汗毛。

“行吗?”

“谢谢。”

尽管她的一半自我断断续续地踢着另一半自我,要后者相信她的品行基本端正,相信她真正地关心亨特太太的幸福,然而那比较活跃的一半却以选择一张沙发而宣告了它的意图,正如他以故意坐在她身旁来宣告他的意图一样。沙发既不很大,也不很新,它的弹簧吱吱地提出抗议,但两位坐在上面的男女,却犹如从空漏斗的两边朝下滑,不可避免地越滑越挨紧了。更出乎意料的是气候的突变。由于刚洗过淋浴的身上透过睡衣喷射而出的热气,温带的气候一下变成热带的气候。有一会儿,她感到气喘喘的,呼吸都很困难。

巴兹尔爵士似乎没有觉察自己无意中造成的影响,他正专心致志地考虑他的表演手法,将这出戏演得像他的戏。

“谢谢你今天晚上来看我,”他说,明亮的眼睛盯住坐在身旁的主角,“你不知道,你把我从自我中解救出来了。”

“呣?”宛如一只无可奈何地陷入泥沼的母牛,只能从惊呆的状态中发出这么一声可怜的鸣叫。

“令人沮丧的一天。”

“我不想缠住您——要是,我的意思是,您有什么别的事要办。”粘在牙上的口香糖也没有她上下腭都在设法摆脱的这句话使她难受。“服务台的姑娘说你换衣服准备赴宴。”

“赴我自己的宴会——除非那服务台的姑娘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他一直在凝视,或者说在透视她;他的右手一直在抚摸着她脑后的沙发套子。

她必须努力克服沙哑的嗓音,它堵塞了她那单调枯燥的声音。“别以为我是想到这儿来吃晚饭。”这句话好像是从沙哑的喉咙中咳出来的。

他没有回答,却宽容地报以一笑,希望她永远摆脱羞怯的羁绊。

他显然在竭力让她轻松一点。现在,她几乎与巴兹尔爵士一起封闭在他的热气之中。她不必考虑下一步的行动,只要露出感激的表情就行了。

那么,是什么阻止她立即享受他的体贴照顾呢?即使找不出什么可信的理由,也不能马上把亨特太太扯进来。最好别把她扯进来。阻止她的不是亨特太太,不是那具大小便失禁的老死尸,虽然在神志不清的回溯孩提时代玩弄和虐待洋娃娃之后,她会突然恢复健全的神志,残忍地捉弄活人,以代替玩弄洋娃娃。你不应该盯住这个真实的女人,你应该盯住洛蒂·李普曼和德桑蒂信仰的那个圣徒的苍白的幽灵。

不过,弗洛拉·曼胡德看见的,不是圣徒的幽灵,而是巴兹尔·亨特爵士的膝盖——以及小腿——它们慢慢地从光滑的睡衣皱褶中露了出来。“我的意思是,我真的是来问你,当你们决定把你们母亲送进极乐村时,是否考虑到她的心情?”她似乎终于获得了一种低沉、柔和,也许甚至还有点悦耳的嗓音,一边说一边团团抚摸自己膝盖的上端。这个动作立即显得很蠢,因为它使她的下身露出更多,更不消说距离更近了。

双方的眼睛都注视着对方的膝盖,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既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也分开了他们身体间的距离。

巴兹尔爵士自如地应付了这个场面。“我今天晚上不会客,我太疲倦了。”在撂下听筒之前,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语,他闭上眼睛,颇不愉快地对总机笑笑。

他更为轻快地回到她身边。“什么也没有决定,那不过是一时的想法而已。如果每个为我母亲求情的人都像你这么漂亮,这么温厚善良,这事就很可能不会再提了。”他隔着长筒袜很亲热地捏了一把她的膝盖。

弗洛拉·曼胡德被一只著名的手捏了一把,一下子跳了起来。她激动起来了,并为此感到兴奋,况且,她没有完全喋喋不休地唠叨亲爱的亨特太太。现在,她放心大胆了,不是为了享受自己精心设计的场面,而是为了进一步获得自己的计划必然会产生的结果。

“如果只是一时的念头,”她喘着气说,“那我们至少算把这件事谈清楚了。但您的其他念头还会令人费解。”她以作为自卫武器的比较尖锐刺耳的声音说。

巴兹尔爵士本来也想学她的样,迅速地从声音美妙的沙发上跳起来,不料感到背上一阵剧痛。当终于站起来时,他那并不愉快的微笑变成了龇牙咧嘴。他只能向唯一的方向扑去:他也要实现他的计划。

他猛抓了一把。

大概由于背部的剧痛使他有点失去平衡,他在她臀部右上方抓住一把并不令她自豪的肌肉(多余的肌肉)。巴兹尔·亨特好像很恼火,他的本事居然叫他失望,居然叫一次优美准确的戳刺变成一个粗鄙笨拙的动作。

然而,纵使这样,他们仍然一齐扑到房间边上,又猛然被冰箱咚地弹开,差点掀翻安妮王朝式样的胡桃木桌子以及上面的馅饼皮等等。

“我早就该想到,”巴兹尔爵士一边说一边亲吻着她的颈背,“我们互相了解,曼——克拉拉护士,对吗?”

“弗洛拉。”

“唔,是的——弗洛拉!太美了!鲜花!

他们眼睛凝视着眼睛,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当好奇的欲望彻底地锻炼和考验他们的时候,他们了解了彼此的这种欲望。此外,自己对于这位年长的、仅仅是情欲冲动时才需要的男人到底了解了多少,她却顾不上考虑。她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根本不知道她的意图。在这一点上,她占了他的上风。

于是,她倒在他的怀中,毫不掩饰自己的极端兴奋。“嗬,你这不是太急了吗?”

她的话给他一个推卸责任的机会。“这不该怪我啊——对吗?弗洛拉?”

她踢掉鞋子,扁平的双脚走过地毯,然后脱下衣服、衬裙。

巴兹尔爵士说:“衣服既然非脱不可,那我们就不能不脱,对吧?”

“似乎越来越实际,越来越正经了。”她最后脱光了衣服。

“一个真正的波堤切利笔下的美人!”他回头瞥了一眼,有点担心某个旁观者听到他的老套话。

“我的什么?”他脱下睡衣时,她咯咯笑道。

这个老头子——她的情人——的胸脯正无情地挤压在她的双乳上面。

“对不起,”她眯起眼睛,“我们一定要开着电灯吗——巴兹尔?”叫起这个神圣的名字似乎就更增添了一分肉感。

他一关掉电灯,她就看见一个令人目眩的幻象——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太婆,他的母亲,亨特太太一定会嗅出这场把戏的,而更糟糕的是,她一定得力图保持自己的尊严。

你躺在床上,感觉到巴兹尔爵士的身子紧紧贴在你身上。他可能不是你所期望的那种艺术家。谁也不是你所期望的人。你读到过所有著名的艺术家都神经过敏。

“你要关掉电灯,”他很不愉快地说,“你不知道你剥夺了我的什么啊。”

她哼了一声。虽然巴兹尔爵士已经表明他喜欢自己的意图,但她却不大好对他说,她的意图在黑暗中能够取得较好的效果。

他又说了一些关于“波堤切利笔下的弗洛拉”。

关于这个波堤切利,她一定得问问科尔。她竟这么无知

“怎么啦,亲爱的?痛了吗?不舒服吗?”他说,声音很温柔,足以使任何有福气的老头手里的姑娘高兴起来。

可是她并没为此高兴起来,相反,她忍住那开始时颇像呜咽的声音,或者说把它变成了一声叹息。

但这似乎使她的情人很满足。

他在她身上到处乱摸,在勘探。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条山脉。她看到自己在延伸,在五光十色的天空之下,在一张明信片的图画上:那图画叫《睡美人的问候》。

他似乎想啜饮她的眼睛,但没有成功,于是从她的身上爬下。他吻她的脚掌。脚掌上又酥又痒。

“怎么啦?你不喜欢?”他也笑了,不过听起来并不兴高采烈。

“你认为你能爱我吗,弗洛拉?”他的话又一次火辣辣地响彻她的耳中。

“我倒想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嗯。”他没有上当,叹息似的回答。

因为她的声音可能未免乖戾,因为她应该报答他,所以她必须骗他:演员之企求于生活的,也许就是诓骗。

因而,她拥抱他;她必须想到他将给予她的孩子:这孩子将体现无私的爱情。“是的,”她喃喃地说,“我很爱你。我只要适应——那个想法就行。”她以全部躯体和力量紧紧地拥抱他,就像某个人曾经紧紧地拥抱她、粗手粗脚地抚摸她、占有她以致使她生气一样。

巴兹尔爵士似乎很喜欢她的拥抱。他变得年轻而激动了。为了那个即将植入体内的金色的婴儿,纵使他要切开她的身体,她也心甘情愿。

就这样他们正在进行一场淋漓尽致的表演。

开始时,他雄心勃勃,掌握着控制权,而现在则是她在左右一切。她要创造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这就是她对自己的行为的唯一辩解:这一点她必须设法让人们理解。我不是,天啊,科尔啊,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淫荡的娼妇。她把这些无形的怨言吐进爱人的嘴巴。科尔

“呣?”这个使她孕育孩子的人 这假想的丈夫把这个词吐回她的嘴巴 她曾想要 啊 科尔 科尔啊 她想要自己的骨肉 自己的孩子 啊啊啊

最后,巴兹尔爵士简直晕倒了,滑下她身体的左侧。他躺在她的身旁,竭力表示并没有精疲力竭。

“你得到,”他气喘吁吁地说,“一切你……所要的了吗,弗洛拉?”他的声音惴惴不安。

“是的。”

她感到不仅平静下来,而且完全平静下来了,更不用说满足了。除了确实已经受孕,她什么都不需要;即使只有一线受孕的希望,她也就觉得不虚此行了。她无法想象婴儿将是什么模样,只能想象远方闪现的一道金光。科尔会揍她一顿吗?她将不得不当面告诉他,因为她厌恶写信,而在电话前面又是个哑巴。

巴兹尔·亨特爵士鼾声不绝。她虽然以为自己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的、一丝不挂的男人身旁入睡,但一定蒙眬睡去了。她发觉自己在散步 她只可能与科尔·帕多在一起 在诺默拉的绿茵茵的山丘上散步啊 一块广告牌上印着一行大字 诺默拉欢迎丈夫和妻子 科尔 如果这确实是科尔的手臂 那他倒似乎很高兴证实他已经知道的事情


巴兹尔醒了,周围的黑暗一定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他渴望喝杯矿泉水。这并非因为宿醉未消,而是因为这种饮料能使他在午夜时分得到安慰和恢复。他喜欢相信,只要喝口这种纯净的饮料,就可以睡得比较安稳。他摸索了一阵,找到手表,接着才记起自己的视力已看不出夜光表上的读数。他继续向前摸索,最后碰到一盏电灯,他想起不能开灯:还有那位姑娘,那位一起与他睡的护士。他听到她在身旁酣睡的呼吸声。

他比过去更加渴望亮光,他渴望看着那个惊人和出乎意料地给他那么大欢乐的肉体。他也许不够平静。护士可能会醒来,开始颐指气使,或者赏他一顿臭骂。

所以,他只得眨着眼睛躺在床上静思,在他所处的困境之中,没有别的选择。天啊,真想把她一脚踢出去,舒展舒展身体。他翻了个身,却发现自己与她靠得更近了,紧紧贴在她的肋骨上,几乎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动。他试图听见她被惊醒的征兆,但是毫无动静:相反,她拉着他更深地沉入梦乡 一个遥远的声音在他心中呼唤 巴兹尔 他的滑溜溜的名字 他什么人都不认识 甚至连呼唤者的性别也无法辨别 只觉得那唤声微弱但却清晰 萦绕不散 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把唤声逐出心扉。

他的思绪犹如一匹匹赛马,开始越野比赛,一阵接一阵地发起冲击。他穿着毛皮饰边的黑袍时最显得威风凛凛:扮演奥尔弗罗的剧照,第三场中的镜头。谁也不能否认你的优雅风度(其实,丢香蕉皮的恶棍总是不乏其人的,让他们见鬼去吧)。一俟情况允许就马上飞回英国,重新上演《马拉特斯特》,或者《圣地亚哥的长老》。总的说来,他们喜欢你的奥尔弗罗:一个严峻的、具有破坏力,同时也在毁灭自己的灵魂——一位高尚的审判官。对,演《圣地亚哥的长老》,它角色少,难度不大。女主角不太重要,不至于妄自以为可以喧宾夺主,胡搅蛮缠。有些台词,还有你的嗓音,可以打动任何观众:上帝无所企望,无所追求。他的心永远恬静。只有在无所企望之中,你才能反映上帝的意志

天啊,如果能够打开电灯,那该多好啊:他多想对着镜中的奥尔弗罗背诵那些已经记熟的台词:可是这个该死的姑娘,在这张狭窄的床上,他难以从她紧紧贴住的皮肤上撕开。他与她粘在一起了。

他又陷入自己的思想。他一直百思莫解的是:他不信上帝,只是企望能赢得一切,希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那为什么会一连好几夜地在某几场戏中感动观众呢?每天夜晚,观众都表情激动;每天夜晚,黑暗的剧场中都升起观众的喘息声。只有那个剧作家无动于衷。一个性情乖戾、爱好争吵、抱敌对态度的法国人,他不声不响地来找你的岔子。评论家都直言不讳地抨击那个剧本陈腐不堪。诚然,有的台词毫无新意,一切都有赖于朗诵台词的嗓音;然而,那法国人无法宽恕其实是他自己写出的陈词滥调,企图把失败的原因归咎于你。

现在是护士在演戏了。她在剧烈地打滚,想摆脱梦境,背出她的台词。“别因为我没有叫你亲爱的就以为我不像过去那么爱你了。”哼,你早该料到她爱着别人,也许爱着一大群男人:这个波堤切利的美人,倒不像她的胡言乱语那么下贱。

他禁不住伸手抚摸她那睡梦的表面。她灼热的皮肤对他的手指有所反应,但没有惊醒。他感到有点负疚,因为他那么轻而易举地占有了她,因为她给了他那样的报答,使他又一次看到和听到自己穿上毛皮饰边的黑袍,一言一行都具有权威的力量。也许,这个奥尔弗罗出于淫欲,对玛丽安娜的爱慕有点超出剧本的要求。玛丽安娜不是一个容易扮演的角色,她也成了他的利剑的剑鞘了,尤其是在最后一段两人的对话中:


玛丽安娜:啊,金色的玫瑰!雄狮的面容!甜蜜的面容!我拜倒在你的脚下!我的前额贴着爱人脚下的地面。

奥尔弗罗:啊,起来,快点起来!啜饮我,也让我啜饮你!再挺起来些!

玛丽安娜:我在啜饮,也在被啜饮,我知道一切都那么美妙。


可怜的护士——弗洛拉·曼胡德在扭动。他也在扭动。她无意识地使他充满喜悦,岂止喜悦,可怜的姑娘使他狂欢。无论会不会惊醒她,他都要把狂欢传递给她。她没有发出人们睡醒时常有的叹息,但这次,他们已经成了更加温柔、更加完全的情人了。

如果他真的爱上一位俏丽、壮健,但像她一样普通的姑娘,那会怎么样呢?她对他的爱情抵挡得住他那些淫邪的女朋友吗?她的嘀嘀咕咕会把他变成一根阴沉的木桩吗?真奇怪,“崇拜”他的居然从来都是些不漂亮的姑娘。她们一夜接一夜地来看戏,患萎黄病或者生痤疮的脸上泛着羞红,在舞台的门口徘徊;要不,就是某个年长的、往往很丑的女人,通常都没有什么财产,经常占据的前排座位就是她唯一的不知廉耻的奢侈品了,她坐在那儿用眼睛和裸露的假牙贪婪地瞪着你。有个叫埃斯米·吉尔克里斯特的女人(她自己签名时写作埃·吉尔克里斯特),邀请他到伊斯灵顿去喝茶,他应邀而往,因为他当年还是那么难以置信地天真无邪和——她一定估计到的——容易受惊。她穿着一件镶边的时新服装——当时妇女赴茶会穿的——接待他,竟企图用她的疝带刺激他。作为额外的补贴,大便也拉到床单上了。他拔腿就跑,一口气奔到公共汽车站时,她家大门上的门环大概还没有停止摆动。

现在,他明白了,他一直盼望的就是获得一位如身旁这位弗洛拉——南丁格尔一样平常而可爱、虽然感觉迟钝而对人深信不疑的健壮姑娘的爱情:他与她交媾了两次,觉得愈来愈年轻了。那么,为什么还要扮演奥尔弗罗呢?一方面,对于一位声音仪表两全齐美的年长——让我们说“成熟”吧——的演员来说,它确是值得一演的角色;而另一方面,那些禁欲主义的代言人,都在巍巍悲剧脚下的小丘上鼓吹肃杀的禁欲主义的福音。随着他登上空气稀荡的高峰,为了满足富有青春活力的双肺,他的呼吸越来越深。他忽然想起,只有老人——但不是富有青春活力的老人——才会盼望,才能忍受李尔王的衰变。他仿佛站在一块危岩上,迟疑了一下,更加紧紧地抱着身旁那个刚才还毫不推辞地和他再一次做爱的温暖的姑娘。

在那块狭窄的危岩上,他终于开始感到孤独,想唤醒他的伙伴:迟早总得唤醒她的,她可能在装睡。“亲爱的,”他先后对着她的耳朵、她的嘴巴和两个乳头说,他的手臂深深地扎进她的皮肉,像长期缠住树木的铁丝吃进树皮,“我觉得我们将开始一桩事业,一件对我们两人非常重要的事业。”如果他曾经拒绝写一部给自己上演的戏剧,那就是因为该戏剧可能有点像这桩事情。

“呣呣?”她睡得太熟了,但也许并没有熟到连始终存在的意志的撬棍都不能把她和情人撬开的程度。她转过身去,以令人不快的屁股向着他。她是堕落的女人?护士——一想到她们真叫人失望。而他还企图在这健康、纯洁和率真的圣坛前顶礼膜拜,还企图把头埋在那对同情他思想贫乏的乳房上呢。

愤怒,向他煞费苦心点燃起来的爱火上泼下一瓢冷水。对于这只可怜的母牛,他没有什么,或者只有较少的怨恨。她不过在伊丽莎白·亨特的驱使下奔跑了一个下午,因而倒下了,而后又挨了半夜的鞭打。不,他应该往更远的地方寻找责怪的对象,甚至比指望他为她给他设计的壮丽的自杀筹措一笔金钱的米蒂·杰克还要远,不,必须追根到底,弄清怨恨的根源。我不是通常的母亲——我不能喂奶,可是这——你知道,亲爱的——这并没有剥夺你的——营养。嘿,她不打自招。后来又布施了五千——美元,不是英镑。又是那么一星半点。

他拉上被单,紧压在脖子上;它像把锯子。然后他就一心一意地拥抱自己的愤恨。他忘却了爱情,他一定怀抱着愤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感情 包裹在冷峻威严的镶边长袍中 只有在敏锐的瞥视中才表现出来 你瞥见那张老画皮通过每一个受惊的毛孔 通过紫色的爱神之弓发出最后的喘息 你不必动用袖中的匕首 语言只要锐利 就可以致人死亡 生命犹存时 金钱就是生命 否则你失去的就只是时间 既然失去的是时间那你就不如死去 她不能否认这个事实 只能机械地发出 号叫 不愿为另一个生命譬如圣地亚哥长老的生命 如果奥尔弗罗的观点不足取的话 抛弃自己连半死不活都不如的生命 其实她抛弃自己 无异于一艘破船抛弃残骸和风暴 她抛弃自己仅仅是屈从于杰克设计的未曾表演的自我的自杀。


弗洛拉·曼胡德在床上缩成一团。窸窣作响的窗帘,已经透进闪烁不定的黄褐色的晨光。当她环顾四周的时候,晨光带进的凉意吹拂着她赤裸的皮肤,掀起一层层鸡皮疙瘩。

巴兹尔·亨特的睡相很吓人。他的面部一阵阵地抽搐;一道道皱纹,紧紧地纠结成一个个疙瘩。终于,她也感到害怕了。

她伸出一只手,然后俯下身去,说:“您一定在做噩梦吧。”

“是的,我梦见杀人,或者被杀,可我记不清了,记不起那人是谁。”

虽然声音中睡意很浓,但他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想看她是否满意他的解释。可是,她对他的噩梦不感兴趣:好像她心中盘踞着什么不快,或者说盘踞着她自己的谋杀。这使她在相当平常的健康美之外,更增添了一番娇媚:天生丽质,十分妩媚,头发犹如黄褐色的晨光,只是脸上的表情却仍然冷淡而忧郁。

真的,弗洛拉·曼胡德确实痛苦不堪。面前这位陌生的、虽然不坏但令人厌倦的男人,不知道自己现在扮演的角色,也不知道不管他或孩子本人是否愿意,他可能已经使她怀上孩子。她自己可能也不希望来到人世。有时,她怀疑父母当初是否真的有意要生她,或者说并非存心,而只是由于离电影院太远,只得夜夜厮守在家而造成的产物。当然,如果你居然胆敢发问,他们必然矢口否认:他们是虔诚的信奉宗教的人。

可她并不诚实,是个骗子。她不能不看到她自己的孩子具有科尔·帕多的特征,将作为活生生的欺诈的证据而长大成人,而她将不得不把悔恨伪装成母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看不见自己的欺诈有终止之日:犹如一面面镜子辗转反射着镜中的景象。

无论如何,这位演员最终是要离开的,不需要了解这一切。而孩子的合法父亲则会继续住在这儿并知道事情的真相。当他们在街上行走,在公共汽车上面对面地坐下的时候,他会在那按理应该属于他的孩子身上寻找自己的特点。哦,她将把孩子带到另一个城市去,在那里,她可以无微不至地爱他,使他不至于怀疑她的欺骗行为,不至于最终怨恨她。

与此同时,巴兹尔·亨特越看沉浸在自己秘密算盘中的弗洛拉·曼胡德,越觉得应该为这一似乎很任性的诱奸行为赔罪。可是,他一直感到疲惫和沮丧,更不必说由于对那个又是自己的母亲的老婆子所抱有的不良意图而嫌恶自己了。其实,向弗洛拉·曼胡德赔罪的问题,应该是并不存在的。他现在相信——他还从来没有这样笃信过,那件事并不仅仅出于性欲:因为她的质朴美,他将会爱她;而她那尚未成熟的性格也会对他的爱做出感激和愉快的反应。

“怎么啦?”她并不真心希望回答,但出于礼貌,感到不得不问一声。

“我希望你吻吻我。”

他的要求那么简单,她不禁哈哈大笑,向他俯下身去。她岂止吻他:她用强壮的手臂抱起他的肩膀,两片嘴唇不断地猛撞他的前额、他的头发,仿佛在竭力要表达某种深埋在心中的纯真的爱。

于是,他从开始时仅仅是她的病人,变成了她的婴儿。这可能正中他的下怀。其实,他的确用鼻子轻轻地抚摩她的乳房,它们充满着爱情和“营养”,完全不像那悭吝的、装模作样的、在他的恳求下畏缩的乳头。

当他吮吸着她的乳头,发出种种感激和满足的声音的时候,她感到自己是个双料的骗子,因为她正在诺默拉的绿色的雾霭中,在小丘包围下,躺在橘子树下,怀抱着过去的情人。而当雾霭消散时,怀中的情人却是个丑恶的替身。

然而,她没有流露出苦恼,更没有流露出厌恶,而是继续演完这场戏中的妻子和母亲的角色。

巴兹尔说:“你觉得这是真的吗,弗洛拉?”他真诚地希望这是真的。

她笑笑,开始穿上衣服。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呢?”他问,“往那幢屋子里给你打电话,一定会闹得沸沸扬扬的。你欣赏其中的讽刺意味吗?”

她找到昨天晚上踢掉的鞋子,扑过去一把抓住。

“等等,”他说,“我穿件衣服送你出门。”

“服务台上没有人吗?”

“现在只有一个男的,男人是不大会议论我的是非的。”

这时,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最鄙视哪个性别;无论男的还是女的,都不能平息她心中不断抬头的嫌恶心情。

所以,她宁愿正正式式地吻他一次,然后拔腿离开。她的肚子也饿慌了:能吃一大盘咸猪肉,外加两只周围一圈蛋白煎得发脆的维迪式荷包蛋。

送走弗洛拉·曼胡德后,巴兹尔想再躺一会儿。直到现在,他头脑中想的还大多是爱情,他甚至想要与她结婚,做她的丈夫。当婚姻意味着西拉酒醉后的詈骂,或者意味着伊尼德带刺的警句时,他不能接受它;但此后他成熟了,重又为这一特别难以担当的角色所诱惑。而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女人使床铺永远保持温暖的想法开始表现出对他的吸引力。一个护士:可以照顾你,必要时可以出去工作。不用出去工作,你有钱,你自己合法的钱。小弗洛拉必然会感激地答应的。

朦胧中,他试着把一个名字变换着说:曼胡德护士,亨特夫人,巴兹尔爵士夫人,都很响亮。这个完美的女人还将是他那出戏的演员中一位特别具有吸引力的新人。

他继续朦朦胧胧地微笑着,直到一根头发弯进他一只鼻孔,使他打了个喷嚏。

弗洛拉·曼胡德朝早餐室望了一眼,巴杰莉已经开始吃中饭了,洛蒂·李普曼在一旁侍候。

“你迟到了啊,亲爱的。”管家并无责怪的意思,“我们正担心呢。”声音里不无敬畏的因素,仿佛她相信的是神圣的青春和美神。她真巴不得能立即把食物塞进这尊年轻漂亮的圣像的嘴巴,因为这是她表示自己信仰的唯一方式。

“我不在这儿吃了,我不饿。”

“你没有生病吧?”巴杰莉含着一嘴鸡肝和米饭,大声地问。

“没有生病!”李普曼太太朝巴杰莉鄙夷地大声地说了一句德国话,说得好像在唱圣歌。

“请问,你这话翻译成普通人能懂的语言,是什么意思?”如果李普曼太太的外国语不能让她洋洋得意,巴杰莉护士就会露出愠怒的神色。她边说边把更多的调味汁舀到自己的食物上。(她从来也没搞懂人们怎么竟会“养成吃外国食品的习惯”,但仍然大吃大嚼。)

李普曼太太也降到巴杰莉护士的世俗水平上,阴郁地回答说:“如果你想知道,我是说,弗洛拉朵拉的面色很好。”

“啊,天啊。”巴杰莉护士叹道。为了礼貌起见,她先慢吞吞地吃了两口,然后就狼吞虎咽起来。

曼胡德护士心里很不自在。她上楼接班时,就不清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早晨回家后,她吃了四只维德勒的鸡蛋、四片咸肉。她睡得太久太熟,一纵身跳下床时,衣服也穿得太急。如果别人看她面色好,说得难听些,那是摩擦的结果:她经常注意到,要想容光焕发,莫过于一个人的皮肤与另一个人的皮肤相互摩擦了。

亨特太太反正看不见你的面色。可是,她会觉察什么,嗅出什么呢?在柔软、无情的楼梯上,曼胡德护士一想起关于公羊的谈话,就满心恐惧,浑身麻木。由于牵涉到她自己的儿子巴兹尔,亨特太太的嗅觉势必特别灵敏。

无论多么急于换好衣服,以免在护士室中遇到杰西·巴杰莉,曼胡德护士毕竟不愿匆匆赶去侍候病人,不愿将极其沉重的心情伪装成轻松愉快。于是,她逗留了一会儿,对着镜子朝自己努努嘴,接着又细细端详塞得满满的衣橱。她想起洛蒂很快就要送托盘上来,接着亨特太太就会一心一意地去做中饭吃什么的猜谜游戏,沉重的心情不禁轻松了一些。

“啊啊,请原谅我!”巴杰莉护士开口对她同事说话前先用一只手遮住嘴巴。无疑,在茶园中,在客轮上,她和巴杰莉先生一定都是这样说话的。这时,她对同事说:“不论她可能会告诉你什么,她过了一个真正愉快的早晨。脉搏正常,十点半通便,一切都是一位乐于减轻病人痛苦的护士所希冀的。唔,吉德利大夫来过了,大夫高兴极了。他很风趣,对吗?我认为大夫确实是个乐天派。”巴杰莉护士摇晃着颌下的垂肉,摇晃着宛若鸡冠的头发,抬起傲慢的鸟嘴似的嘴巴,仿佛突然记起,在这个圈栏中,她的地位高于面前这只漂亮而浮躁的小母鸡。“食欲健旺。”她眨巴着妒忌的眼睛,“李普曼太太说,亨特太太吃了一餐丰盛的午宴,而且还要再吃——再吃当然不给啰。”

“她吃过中饭了?”

“吃过了,因为你来迟了,我们总不能叫她等待吧?”巴杰莉护士要下班了,好不高兴。

曼胡德护士明白,既然如此,那么她与病人之间,就没有什么要做的了:整整一个下午,还有黄昏的一部分时间,她都将守着亨特太太。

她走进亨特太太的卧室。

这幢坐落在莫里顿大道的住宅,虽然经常有风吹来,但往往只是些撩动细纱窗帘的丝丝轻风。有时窗帘上肮脏的皱褶被惹烦了,会发出一阵阵剧烈的颤抖,或者气鼓鼓的,有如张满的大风帆。这种宜人的午后轻风,最终将在花梨木和桃花心木上蒙上一层水汽,使这些家具失去鲜明的色泽。那张远离病人,因而对她毫无作用的梳妆台上,摆着一瓶玫瑰,德桑蒂护士执意要把一瓶玫瑰放在病人床前,巴杰莉护士则非把它们移开不可。在这场玫瑰之战中,曼胡德护士老是拿不定主意站在哪边。从来没有人拿鲜花送她,因而她不明白干吗非要插鲜花不可。除非是塑料的:塑料花经久不败。这瓶玫瑰已经凋谢了,而枯萎的玫瑰,无论形状、气味,她都十分厌恶。得记住过些时候把它抛出去:留待漫长的下午去做吧。

亨特太太显得很安详。海洋上吹来的轻风已经在她前额蒙上一层水汽:光线射着的地方,皮肤闪闪发光。有几次,她噘出下唇,去吹一绺并不存在的头发。她真正存在的头发又稀又湿,黏黏糊糊地贴在面颊和枕头上。

或者由于病人的安详,或者由于自己的谨慎,护士悄悄走上去给病人诊脉:还有其他许多东西需要了解,但必须小心谨慎才是。

亨特太太说:“蝴蝶——我记得过去常有那些红色的大蝴蝶——砖红色的——在马鞭草上交尾。我经常感到惊异,它们为什么要选择马鞭草那样讨厌的灌木。它气味很难闻。他很讨厌这种东西,老是叫他打喷嚏,所以,我就叫人把马鞭草拔掉了。”

在生活中,弗洛拉·曼胡德有许多时候不知如何回答,而现在正是这种时候。亨特太太的话开始时似乎冲你而来,接着却朝别的方向飞走了;但也可能仍然悬在空中,不过不让你看见,不让你理解,而让那些掌握自己和别人命运的人们看见和理解罢了。

于是,护士问道:“您中饭吃过了吗,亲爱的?”洛蒂和巴杰莉从来不曾想到你会追究落实,像怀疑你往厕所的马桶中扔过什么这类事情一样要弄个一清二楚。

“吃过了,很好吃——如果我能记住吃什么的话。早餐更加好吃,鸡蛋葱豆烩饭,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我记得比较清楚。可惜我雇用的这个外国女人不常烧鸡蛋葱豆烩饭。他很善良——说话那么富有同情心,过去是我了解得不够。当然,早餐——他总是喜欢鸡蛋葱豆烩饭,喜欢很早就吃早饭。”

曼胡德护士疑惑地舔舔嘴唇上的一圈唇膏,说:“今天上午过得很好,对吗?你们都很高兴。”

这个皮松肉弛的男人 满胸汗毛伏在你上面吁吁喘气 然后赶来与母亲吃很早的早餐 你还以为演员会被表演爱情和晚饭搞得精疲力竭要赖到午后才起床呢。当然,巴兹尔没有吃晚饭,没有真的在演戏,不过,做那件事情却总是容易肚子饿的。也许是饥饿逼迫他一大清早出来吃早饭;也许是他想象中的对你的爱情,宛如飞去来器,飞回时成了对母亲的体贴关怀。

无论他属于哪种情况,曼胡德护士都又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欺诈。

与此同时,亨特太太喜形于色:她开始燃烧,开始发光了,像她灵感来时那副模样;她的肩膀在不断抽动。“我想到一点东西——”她吐出一点唾沫,“护士,想送给你戴的。”

“需要的我都有了,亲爱的。”一戳即穿的谎话。你怎么也不能接受亨特太太的恩惠:一转眼工夫她就会旋紧恩惠的拇指夹的。

“你需要的东西!赞扬、爱情、美貌——没有它们人也照样能生活。”亨特太太鄙夷地嗤着鼻子。“它们不是必需品。你可以住在沼泽中,像爱尔兰农民那样,靠马铃薯和牛奶过日子!”

弗洛拉·曼胡德觉得,亨特太太不需要什么怂恿,现在就已经开始旋紧拇指夹了。

亨特太太舔舔嘴唇,命令说:“把箱子拿来,护士。”

曼胡德护士取出珠宝箱。那十只衰老斑驳的手指便敏捷地摸索起来,直到认为差不多已经摸清楚了为止。

“你看这些宝石。”亨特太太一边说一边让曼胡德护士欣赏,“艾尔弗雷德喜欢拿宝石送我:上一年送蓝的,下一年就送红的。他酷爱星形的,可我一点也不喜欢,”她说,“太像一块块硬糖了。但它们是超——常的硬糖,”她打了个嗝,箱中的珠宝不顾天鹅绒的衬填,撞撞碰碰,玎玲作响,“啊——不是吗?”

弗洛拉·曼胡德正在沉思,或者纳闷,因为她不知道“超常”是什么意思(记得科尔不曾用过这个词)。

看来亨特太太决心不顾护士的心情,继续把话说完。“你得帮助我,”她不得不承认说,“帮助我区分这些宝石。哪块是淡红的,护士?”

“为什么要找淡红的呢?”

“淡红是女性的颜色,对吗?”

“我不知道。”

“是的,我想是的。比起艳丽的淡红色来,”她又打了个嗝,“蓝的比较理智——比较脱俗。”

弗洛拉·曼胡德先为自己和病人,后来也难免为别人感到不快起来。“这块是淡红的。”她说,摸摸亨特太太手掌上的宝石。

“拿去吧。”

“如果我不需要呢?”

“你一定要拿去,你订婚时一定要戴的。”

“我还没订婚呢。”

“你将来会订婚的,不订婚的人几乎没有。”

“我可能当老姑娘呢。”曼胡德护士哈哈大笑。

亨特太太也哈哈地笑了。

笑完后,亨特太太调舌遣唇,说出一句吉卜赛式的预言。这句大多数女人耳熟的话语,会使这个傻乎乎的护士俯首帖耳,引起共鸣。“这是你的命运。他爱你呢。”亨特太太说。

弗洛拉·曼胡德不以为然,嗤之以鼻。“我不知道什么命运不命运。他们在利用您。我根本不可能与一个比我年龄大那么多的男人结婚。”

“小伙子。”

对于古董般的母亲来说,那他当然是小伙子。

然而,他是老了:他颤抖着屁股,犹犹豫豫地放了一个短促的屁,然后挨近你。她感觉到他那衰老的嘴唇轻轻地吻着你的眼睑,拱着你的乳房,而后,他饿着肚子奔到母亲这里。他们一边吃鸡蛋葱豆烩饭早餐,一边策划这桩亨特牌的阴谋。

“即使确实存在我要订婚的问题,难道不应由订婚的男人给我戒指吗?”她生怕落入许多圈套中的某个圈套,尽量粗野无礼地说。

“如果我把戒指给他,要他给你,他可能感到困窘。”亨特太太说,“如果由你来解释你为什么戴着这枚戒指,他将认为这是切合实际的安排。女人往往比较切实。有些男人知道这一点——虽然他们大多不愿加以承认。”

一让那个老太婆把那块淡红的硬糖放入你的手心,你就越来越贪婪地想要占有它了:从某个角度看来,这块被埋葬的星形宝石将重获新生。

“要我收下这枚戒指,那倒的确不错。”弗洛拉·曼胡德愈益粗野无礼,“如果——万一您突然去世,可没有什么证明我不是偷的。”其实巴不得去死的是她自己:她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但不得不说。“您说我们女人讲究实际,”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是这样说的吗?”

“完全说得对。你打个电话给——他叫什么名字——我的律师,请他来一趟,白纸黑字写清楚,这枚戒指已成了你的财产。”

简直可怕:在接受这枚戒指之前,她没有任何财产,而对于这枚戒指的权利,也仅仅存在于这老太太的心目之中。

她咕咕哝哝,不置可否地走出房间,但毕竟还是把戒指装进了衣袋。

下午,正如她所担心的那样,漫长而无聊。她挖空心思,设想一些毫无必要的琐事,或者一些可以加诸病人的戒律。

亨特太太两次想起来问道:“你给阿诺德打电话,要他来为宝石立凭据了吗?”第一次问时,曼胡德护士避而不答:她正把病人扶上马桶;第二次问时,她打断她的话:“我怀疑,威勃德先生的委托人,是否有一半知道他有多忙?”威勃德先生的忙与不忙,本来与她无关,不过,她从伊丽莎白·亨特身上挖了一块宝石,她担心,他会怎样看待她呢?现在她知道,她需要留下这枚戒指:因为它一直装在她的口袋中,平滑地摩擦着她的大腿,热辣辣地烧进她的皮肉。

德桑蒂终于就要来了。很快,你就可以躲进自己的房间,抚弄你的宝石了。这块宝石决不会完成它的使命:无论亨特太太怎样费尽心机,劝诱你把身子卖给她的儿子,你都不会接受巴兹尔·亨特的求婚,甚至也不会接受他的再次求欢。

这天黄昏,德桑蒂似乎揣着什么特别的心事。她戴着一顶(苍天有眼!)橘黄色的帽子。

“我决定听从你的劝告,”她解释说,“买顶色彩鲜艳的帽子,你喜欢这顶帽子吗?”

简直是糟得不能再糟了。玛丽·德桑蒂戴着这顶帽子,简直是亵渎神灵!无异于弯下身体,把裙子掀到背上,露出下面一丝不挂的光屁股。

“你不喜欢?”德桑蒂护士等待着回答。

“看惯了就会顺眼的,但它与你——不配,护士。”弗洛拉·曼胡德沁出汗珠,壮着胆子说。

她开始介绍病人下午的详细情况。“不管巴杰莉持什么意见,我以为亨特太太有点便秘。巴杰莉总是想当然的。也许,给老太太灌灌肠就行了。如果你愿意,护士,我可以留下来帮你。”

德桑蒂护士微微一笑,那么若有所思,心不在焉:还在考虑她那顶帽子吗?“她便秘吗?”她说,“我们会想办法的。我可以打电话给吉德利大夫,问问他的意见。但不管怎样,你不用留下。灌肠我能对付。可怜的老太太,只剩下一个空壳了。”或是因为自己的想法,或是因为橘黄色的帽子,德桑蒂护士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正当曼胡德护士不耐烦时,她同事突然开口说道:“我告诉你一桩秘密,亲爱的。”有史以来,德桑蒂护士都没有叫过你“亲爱的”啊。

曼胡德护士张口结舌,噤不能声。这句话,出自感情冷淡而受人敬重的德桑蒂之口,与其说使她感动,毋宁说使她惊诧。圣玛丽可是永远不该堕入尘世的啊。

“我下决心了,”德桑蒂护士说,脸上依然荡着微笑,但比先前严肃,“我决定明天到巴兹尔爵士的旅馆去问问,他们究竟打算怎样对待自己的母亲。”

你真想把德桑蒂护士一把推翻在地。“可你以为,你应该去吗?”她好不容易问道,“我是指——干涉别人的家庭事务。那关我们的事吗?”

德桑蒂护士说:“现在,我们不应充当人们所说的那种沉默的多数了。”她仿佛一直在背诵这句话,她说的时候至少摘下了那顶橘黄色的帽子。

曼胡德护士大为震惊。“可是你能做什么呢?像他那样的男人!一个人如果卑鄙得可以抛弃自己的母亲,那么在我们不了解的其他方面,也可能是很邪恶的。”

德桑蒂护士仅仅微微一笑,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她那过于丰满的胸部,证明了你向来存在却一直不肯承认的想法:她身材不够匀称。

失望在弗洛拉·曼胡德的胸中激荡。“我看你是发疯了!”她有过亲身体验,但她不希望得到巴兹尔·亨特爵士;纵使他母亲想凭借一枚星形宝石戒指来使他俩达成一项长期合同,她也没有欲望。

然而,玛丽·德桑蒂!

“如果换上我,护士,我将非常小心。”曼胡德护士劝告说。

“我一点也没有不小心的意思。”德桑蒂护士穿上制服,头巾还没有戴上:没有谁在戴头巾时有她那么严谨虔诚、一丝不苟。

弗洛拉·曼胡德烦恼不安,心乱如麻。如果你不能相信这具模样端庄的躯体,正如你不相信自己一样,那怎么办呢?如果圣玛丽背地里居然是个娼妓荡妇呢?谁都知道她带着那个上校搭船去海外的事,谁都知道上校死后留给她一笔年金。那上校可能不像她所说的那样衰老愚笨,而他的护士也可能更加诡谲灵巧。弗洛拉·曼胡德不愿去想这些事情,正如她不再需要巴兹尔一样——天啊,再也不要了。她现在惊恐不安的,乃是一位受人敬重的人物受到了失去尊严的威胁。

过了一会儿,曼胡德护士发现自己无事可做,既提不出什么劝告,也用不着帮助灌肠,便离开了。当她沿着陡峭蜿蜒的小径往下走时,她在一个地方滑了一跤,差点没有摔倒。现在没有人值得尊敬了,德桑蒂护士不值得,亨特太太不值得(可怜的洛蒂不能不尊敬她,因为洛蒂是被人遗弃的外国人),大演员巴兹尔·亨特爵士当然更不值得,所以,她只好把注意力集中在可能已经被植入体内的孩子身上,她将以全部母爱和精力去爱他。可是,她的孩子又将爱谁、尊敬谁呢?

她穿着廉价的鞋子,快步滑入溟漾的夜幕之中。

护士正扶你坐起来。

“你看这会发生吗,玛丽?”

“会发生什么呀,亨特太太?”

“唔——我一定得想起来。”这只旧便桶,不论是冥空里想起还是事实上坐着,刚坐下去时总觉得太凉了。

它的扶手很别致,像天鹅颈似的向下弯曲。羽毛很粗糙,但它们的头,甚至嘴巴却不粗糙;而真正的天鹅嘴像个疙瘩——脓疱。

“你看到这些木雕的天鹅头了吗,护士?它们是被巴兹尔的双手磨光的。他在‘库杰里’生……生那场差点送命的大病时,使用的也是这只便桶。埃尔弗雷德经常扶他上去,有时——最后,我也扶他。”

“是吗?真有趣!”

她很快就会走开的,让你听天由命。她们都是这样的。是的,她们总是离开你。

“紧紧抓住扶手,亨特太太。您看您自己能行吗?”

“完全能行。这是件很可靠的家具。现在不是很管用吗?”

“是很管用,而且还很漂亮。手铃放在您的身边,需要我时可以摇铃。”

“好的。”

她走了。为什么不走呢?便秘就是赖在旁边不走的护士引起的,指手画脚,把你当作一捆脏衣服。

整个下午和晚上 你都希望迷迷糊糊地进入不允许你进入的难以应付的地方 一只护士的鞋跟发出犹如发脆的玫瑰花抖动似的声音践踏着你的脑袋(呸 不是思想 护士)后来在其他房间里两个人的声音在谈话 叫名字 或者合在一起 或者各自分开地捶打你 伊丽莎白 人们从来都是这么叫我的 没有简化的叫法伊丽莎白 这是我的教名不是吗 此外父母亲 父母亲还给了什么呢 无论你喜不喜欢 就是这个名字 她的身体撞碎了另一个人的身体 他饮弹而死了 孩子是父母亲交给保姆养育的玩偶我倚靠在冰凉的便桶上 护士 我可不是玩偶 无论多么昏昏欲睡 寒冷 都不能改变你的决心 你必须弄清行进的方向 那个海岛 那是一场风暴吗 当然是的 你希望得到那个男人 多萝茜逃之夭夭 还想从小镜子里见上一面 夜曲奏出了那最后一晚的情景 一无所有了 除了七歪八斜的树木 有的还重击过屋子 像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的搬走了 然后朝水边走去 天鹅伸长脖子在水中嬉戏 一会儿伸向水里 一会儿高高昂起 寻觅食物 风暴眼中你全身水渍 天鹅找到了食物就不再咝咝作响了像孩子们一样 为什么要骂多萝茜他们一通 出于自傲 因为伊丽莎白·亨特自己就是天鹅 黑色的天鹅。

咦 别踢红木便桶 那只会踢伤脚跟。叫护士来?不。一只玩偶匣子一旦失去弹簧,她们能有什么办法呢?不必叫了,只有把它扔掉。玩偶匣和海岛。我千万不要想到那个海岛上去。我不是圣人——所以——目前——我必须避免一切那样的想法。

爱情,比起对巨大而不可捉摸的云雾的崇拜来,毕竟更加亲切,更加温暖。想想那个傻乎乎却富有人情味的曼胡德吧。婆娘气太重:对了,婆娘气太重。伊丽莎白·亨特从来就不那么婆婆妈妈,她的缺陷在虚饰的外表之下藏匿得太彻底了:巨大的、令人目瞪口呆的、有时甚至痛苦的缺陷。尽管如此,为了别的目的,你还是带着这些缺陷活了下来。那个傻乎乎的弗洛拉·曼胡德,你把淡红的宝石送给她,只能使她的药剂师更加爱她。但无论如何,你朦朦胧胧中思念着她,毕竟比较畅快。

经过那么多的失败——最惨的,啊,实在太惨的是,我亲爱的艾尔弗雷德生来就缺乏报仇雪耻的手段——之后,除了作为完全的施舍者,你不能希冀得到女人的满足了。

婴儿刚出生时像羊羔般匆匆落地,但进入冷漠而广阔的世界以后,却变得那么出乎意料地难以对付。

爱情,是我的艾尔弗雷德渴望的,是那个药剂师要求的,却又是我和这个护士不愿得到的。

也许,那块淡红的硬糖似的宝石,将无异于普通的铜便士。

“护士?你不把手铃给我,要我怎么摇啊?德桑蒂护士!肺也不是皮鞋制造的。天啊!我会死在这只该死的便桶上而没有人知道的。”


玛丽·德桑蒂有时也奇怪自己为什么会住在现在这个地方。不过,她总得有个地方住。她经常答应自己搬家,可是她的某些天性——被动的性格,或者女性的孤独——至今一直阻碍着她这样做。在这套地处方便之地的小公寓里,她只是白天待几个小时,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是睡觉。何况租金又低,当然,考虑到暴露在对面深红色砖墙上的丑陋的管道,也许并不算十分低廉。不过,她可以在窗台上放置一盆花。如果炉子陈旧、有臭气,或她不想吃东西或不想自己煮的时候,奶油面包和浓茶倒有的是,偶尔还有香烟,这就是她的标准食谱。她睡的那张狭窄的长沙发上方,钉着妈妈的像。她发现几乎所有偶尔来访的客人,一见这像,无不眼生薄翳;而在她自己看来,妈妈的像则无非是窥探祖先的窗口。由于年深日久,积满尘垢,加之被矛盾的感情所阻塞,这些窗子已经无法开启了。无论如何,她决心不做崇拜往昔的信徒。虽然她把爸爸的毕业证书与自己的护士执照并排挂在那不用的三角形会客室的一面墙上,而且,在那个毕业时就很聪明地买下的活动书架上,至今还排列着爸爸的和她自己的医书。她很喜欢她的书,藏有一些名著,如乔治·艾略特、康拉德写的书,还有《修道院与家庭》《月亮宝石》等等。当心情沉重或者感到寂寞的时候,她还念几首诗。她能以恩里科的腔调,结结巴巴地朗读但丁的作品。另外,窗台上还摆着一盆格外美丽的、天鹅绒一般柔软的、深红色的樱草,已经精心栽培多年了:她喜欢感到自己生活的房间有点生气勃勃的东西;不过,这种闲情逸致,只是在不太重要的时刻才会萌生。因为她有工作。工作,就是她的生活,在工作中,她感到幸福。

无论怎么说吧,这反正是好心人塞给她的令人感到舒服的理论。她天生沉默,不爱争论,所以,她虽然意识到她的一切工作都无非是在布满路标、通向“幸福”的阴森森的迷宫中转移注意力的权宜之计,但仍然接受这种理论。

有理智的人会从护士的工作效率中获得慰藉:干净的便盆上盖着浆洗过的白布,衣服和体温图表安置得十分井然;或者,会在糖衣药丸和安瓿固有的神秘气氛中振作起精神来,尽管他们自以为很有头脑。为了安全起见,那些五彩缤纷的糖衣药丸和不太显眼,却更为可怕的安瓿,都锁在浴室门后的钢制药品架上。所有这些东西,每天夜晚出现在你这具宝贵的肉体前面,但与你有意义的生活却只有非直接的关系。世俗的姿色已经从你的肉体上消退,但肉体中的灵魂却将从床上升起,将站立在敞开的窗口上,簌簌地反射出光线,最后飞进突然出现的公园,飞到挂在南洋杉和橡树之间的白色织物中间。你的灵魂将双膝跪下,亲吻那缀满珍珠的织物边缘。织物沉甸甸的,沾满露水或者泪珠。

德桑蒂护士经常对自己萦绕不散的冥想感到羞愧,正如相对而坐的男人们盯着她的胸口,或者当曼胡德护士的不屑态度犹如卷尺般绕着她的胸围时,她不免为自己的胸部感到难堪一样。

今天早晨,下班回家后,玛丽·德桑蒂睡不安稳:她的思想和身体都不允许她休息。她像一块木板,在狭窄的硬邦邦的长沙发上翻来覆去;一块被不断悄悄潜入的思想咬得千疮百孔的木板。她每摇晃一下身体,乳房就剧烈地骚动起来,好像要摆脱羁绊,但同时却并没有脱离她。那顶显然为弗洛拉·曼胡德所鄙夷的橘黄色帽子,她一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她竭力闭紧眼睛,把它从心目中挤出去。有时,在白天,尤其在今天这个重要的早晨,她简直不敢相信亨特太太能够活到晚上,或者不敢相信自己还能领受黑暗赐予的宁静。

在那包裹她的小盒子几乎从金黄色的阳光、交通的喧嚣以及聚集在它里面的汽油味中飞离的当儿,她被迫起床了。不如起来洗洗袜子,然后把它们晾在无可凭眺的窗口的绳索上。她对着晨报坐了一会儿,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沐浴之前,她梳好头,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地把自己端详了一番,仪式之复杂,前所未有,大概是第一次。

打扮好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戴上那顶平常戴的深蓝色帽子,穿上一件与帽子相配的、样式陈旧却相当中看的上衣(弗洛拉·曼胡德斥之为与帽子一样粗鄙不堪)。她虽然没有穿制服,看上去却像穿制服一样,德桑蒂护士以为,这没有什么不好:穿着非正式的制服,她心里比较踏实。

她考虑过,现在对演员来说既不会太早,对她来说也不会太迟,使她错过这么一个仪表堂堂、大名鼎鼎的人物。果然,接待员在电话中的字斟句酌的话语,满面堆下的迷人的微笑,以及那一个无疑专为最受宠爱的人儿保留的笑靥,立即表明巴兹尔爵士在自己房间里。

“他马上下来。”姑娘说,渐渐消失的微笑掠过最后一丝笑影。

护士感激不尽地接受了接待员的恩赐,在服务台对面坐下等待,像在客轮的甲板上或布朗旅馆的休息室中坐在艾斯丘上校身边一样叠起足踝。她突然想起妈妈曾经自称是拜占庭的三位皇帝的后裔,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而且使她很困窘。玛丽·德桑蒂避开自己的各种思想,整整深蓝色的王冠,咳嗽一声,清清喑哑的喉咙。如果嗓音喑哑,那就可能模糊她期望一定要说的言语的意义。

巴兹尔·亨特爵士奔下最后一段短楼梯,表现出一种大概出乎她意料的态度。这也许是因为他衣着随便,超出——哎呀,她没有试图预测什么啊。事实上,他确实不修边幅:系着佩兹利图案的丝领带,领带的红色映照着本来就很红润的刮过脸的皮肤;鹿皮上衣的袖口翻在翠绿色衬衣的袖口上。然而,更令她惊讶的毕竟不是衣着如何,而是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快活劲。演员的鞋底咯吱咯吱地踩过休息室的地毯,仿佛拙劣地模仿手脚灵活的小孩子的稚气。幸而他终于使你相信那是他的真实步态。

相形之下,德桑蒂护士显得过于做作,竟如一个现在有时叫作雕塑的硕大、笨拙的洋娃娃,穿着一件毛毡或者羊皮的衣服。似乎这还不够荒唐,她还听到自己在呵呵傻笑,活像某个实习护士在诉说自己如何与放荡的外科医生在夜总会中混了一个晚上。

这时,巴兹尔爵士捏了一把她的胳膊,下巴搁在佩兹利图案的领带上,两眼直逼她的面孔,想使她不觉得那么丢脸。他的眼睛与他母亲当年的眼睛一样,富有感人的超凡魅力。“这真是不胜惊喜之至。”他极其自信地说。

“啊,我并不希望打扰您!”德桑蒂护士低沉的女低音痛苦地讷讷地分辩说。“我来,”她慌慌张张、结结巴巴地继续说,“只想表明我多么——我们全都多么——感激亨特太太。”她嘶嘶地说,像一个笨拙得可怕的说客。

巴兹尔爵士领她走进花园的一处地方。透过法国梧桐的秋叶筛到他们脸上的黄色光线,花园渐渐展现在他们眼前。

“母亲——是的——母亲不是一个非凡的——美丽的——罕见的人吗?”他的稚气终于脱掉了,他开始像一个她所期望的严肃的男人,不过,还谈不上完全一本正经。“我很高兴你来看我,”他亲切地继续说,“尽管你搞得我有些措手不及。”他冲着她哈哈大笑,表示他的话并无指责的意思。“因为我一直想多见见——全心全意地照顾我母亲的人,以便——对你们有更深的了解。”

他最吞吞吐吐的时候,也就是最严肃认真的时候。这正是她所盼望的。现在,她已经发现这一点了,那就必须小心提防。他就是爸爸;爸爸,一位年长的、高尚的然而懦弱的男人,要求得到爱、理解以及他赖以生存的麻醉剂。玛丽·德桑蒂受到极大的震动,垂下目光。

巴兹尔爵士几乎立即赶来援救她。“不知道我该请你喝点什么?”

“啊,时间太早了吧?”她笑道,“我来这儿可不指望受到款待。”她又说,脸一下子变红了。

巴兹尔爵士在等她点酒,她越来越慌乱,竟然不能思想。过了一会儿,才记起艾斯丘上校曾点的一种午餐(这使她不好现在开口要)和晚餐前喝的叫白衣女郎的鸡尾酒;记起自己过去喜欢喝雪利甜酒。但上校去世很久以后,她又听说承认喜爱雪利甜酒不免有失体面,要不,她就会决定点这种酒的。

巴兹尔爵士渐渐不耐烦了,他甩甩袖口说:“我午餐喝的酒是干马丁尼。”

“行啊,”她笑笑,脸又红了一阵,“干马丁尼,好极了。”

“要多干?”他挑起眉毛,歪着脑袋,仿佛表示他知道她是一个广闻博识的客人。

“唔,很干!”如果忠实于自己,她多少总会抵制他披在她肩上的这件不适合的老练的外衣。然而,她很喜欢披上它。

然后,他进去叫酒,她独自留在白色家具、石膏鹳鸟和模仿砖砌的饮鸟水盆中间。一种或许源自患黄疸病的光线,和那株移植国外的法国梧桐的斑斑驳驳的树叶和绒毛脱落的球果的凄怆之感开始渗入她的心中。她独自待在旅馆花园里,在一张工厂成批生产出的铁椅上坐下;镶铁箍的桌面上浮着一层煤灰。手提包夹在腋下等候主人时,她真想忘却到这里来的原因,穿过半腐烂的落叶散发出来的臭气,悄悄溜走,在扰乱人心的环境中挽救敏感的神经。可是为了亨特太太,她必须留下。

巴兹尔爵士非常坚决地回来了。他决定摆出一副固执的架势,扮演某个他并不喜欢的剧中晦暗的前准将。无可奈何:现在,没有别的角色可演。

“这个翁斯洛旅馆,”他抱怨说,“服务员没精打采,懒散得叫人吃惊。”

于是,这位德某某护士扬起叫人吃惊的双眉:粗大浓重、油光发亮,几乎像兽毛一样,使他想起飞蛾的绒毛;但记忆所及,他从未见到黑色的飞蛾。

“不过,现在不是到处都一样吗?”他一边闷闷不乐地继续说,一边听任椅子上突起的铸铁的虐待,它们已经咬进他的屁股了。“伦敦和巴黎也许还要糟糕。”他希望她加以肯定,但这是她所力不能及的。

他知道自己估计错了,可是她确实令人不胜厌倦:戴着那么一顶可怕的帽子,而且恰恰又在他非常希望小曼胡德又来与他过夜的时刻。这个要命的赫拉,该不会以警告他离开为己任,或者更有甚者,挺身代替她所保护的仙女吧?

然而,对他见多识广的过甚其词(他得承认:相当娓娓动听)做出反应的,却是他母亲那护士的诚恳而单调的声音。“我记得我与艾斯丘上校到英国旅行的那年,可怜的上校总是对旅馆和餐馆抱怨不尽——而且经常不无道理。当时正是战争结束不久,大概一切都凋敝不堪了,人们当然都很沮丧。何况上校年老有病——一位心脏病患者。不过对我来说,能够到一个陌生的大都市去旅行,也就足够了。上校死后,我在英国乡村度过了一个短暂的休假,曾独自一人沿着那些潮湿狭窄的里弄小巷闲逛。那时,树木光秃秃的——一切都很冷峭肃杀——但不知为什么,却使人坚强。”

天啊!“麻醉”这个词也许更恰当。她想要领他进入一个灰暗天空笼罩下的孤境,而他则极不愿意。他尽力回忆自己到达某个陌生的大城市时的感触,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或者虽然有所回忆,却又希望拒绝那转瞬即逝的幻象:在一家空荡荡、阴沉沉、凄凄冷冷的剧院中,寻找某种相同的东西去代替他所失去的东西。

巴兹尔爵士坐在铁椅上,换了一个又一个姿势,但都同样不舒服。虽然不感兴趣,他也必须像演戏似的听这个女人。曾经有那么一个体魄极其雄健、说话娓娓动听但没完没了的埃塞琳·佩里。他曾在约克公爵家中被人们说服,与她同台演戏。那一定是在德桑蒂护士和她的上校到达伦敦的那年前后。(她没有提到上剧院看戏。)第二幕中有一场与埃塞琳坐在同一条长椅上的戏,那可真是:半个月的连续演出,每台戏都有足足十分钟让他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埃塞琳,而她则哞哞地叫着她的独白(她嫁给了剧院经理);他的兴趣那么强烈,可是当时他居然没有爆炸,没有把与剧情毫不相关的思想溅满她的脚下,真是咄咄怪事。

这个叫德桑蒂的女人,说话几乎与埃塞琳一样娓娓动听,体魄的雄健和语流的平稳简直毫无二致,现在,她正在逼迫他扮演当年同样的角色。“你在乡村中度过假期回到伦敦后干什么呢?”

她望了他一眼,露出惊讶的神色。“我就回到这儿来了。”她喉咙哽住了,似乎大吃了一惊,仿佛从来没有料到生活居然会给人以选择。

一位外衣肮脏不堪的侍者端着托盘,送上他们的两杯马丁尼酒,把他们救出困境。

“杜松子酒可以消毒,”巴兹尔爵士颇有几分严肃地告诉客人,“可以驱散夜间的思想。这就是为什么中饭前喝干马丁尼最好。”

她不知道该对他的话作何反应:她所承认的自我不可能与他抱有相同的信念。可是,她一跨进旅馆的花园,似乎就告别了她那真正的自我了。

因为酒斟得太满,她急忙在摇摇荡荡的无色的表面上喝了一口。“这酒太烈了吧?”

“应该很烈的,你点的嘛,干的。就我而论,我以为味美思酒只是喝杜松子酒的借口。”他对自己的聪明机智不无惊异。

她刚才只是稍微嫌怨了一句;她的酒太可口了:馥郁清凉;法国梧桐枯萎的叶子开始鼓掌;淡黄的和浅绿的光影更迭交替;一束猝发的耀目的强光仿佛表明,为了迎接美酒佳酿,头顶上的树木已经哗哗地打开了它们的百叶天窗。

“我想您的意见不错。”她低声说,难以置信的环境使她有理由认真地想一想。

在一幢宛如住宅的楼房上层,一个女人出现在一扇俯视旅馆花园的窗口。她的一切都极大地引起了巴兹尔爵士的关注:发白的头发上的塑料卷发器;淡红色绒线衣上方丰满的身子胸前露出的部分;手上的掸子似乎更像一个玩具,与她嵌满卷发器的似正常而非正常的头颅一样杂色斑驳。这胖女人手持掸子在窗旁停了下来。她忧郁而又别扭地哼了几句,还对花园中这位处在自己为自己准备的场面之中的男人眨了一两次眼睛,让他明白她愿意开开玩笑,越脏越好。

要不是巴兹尔·亨特一瞬间看出,那红衣女人认定他必定与她一样粗鄙不雅,那他就必然已偷偷地对她做出响应了。

然而,他毕竟在另一个被征服的女人面前做出了短暂反应,而这个女人则对自己头顶正在进行的这幕哑剧一无所知。恰好这时,她对他微微一笑,那么天真地充满感激和喜悦,使他急忙收藏起自己的卑劣行径。(无论如何,有些角色,有些重要的角色,既然要扮演,就不能希冀毫无卑劣之嫌。)

“我有一个主意,”他说,“我们再喝一杯,然后驱车去沃斯顿海湾。那里有个吃中饭的地方——虽然称不上风景绮丽却也颇可将就一下,而且天气也照顾我们。”

她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说自己应该在上夜班前休息一下。她从来没有感到这么犹豫不决,这么软弱无力。

他去叫第二杯酒了,而她知道这正是自己真正需要的,她决不能忘记到这儿来是为亨特太太请愿的。她得快些提出才是,但不是他一回来就提,而应在他们离开花园前的适当间隙提出。眼前光景预示她将坐在海边吃东西——吃什么都无所谓:阳光,或者,如果有勇气,不时瞥视一张面孔。

她寻思,爸爸会怎样看待巴兹尔·亨特呢?除了那些与自己共事的男医生以及她为之鞠躬尽瘁的对象——病人,她几乎不认识别的人。从不认识哪个男人。只有在恩里科·德桑蒂被生活碾得粉碎,濒临死亡的最后几年里,已不再是他的女儿和护士的她,才在爱和痛苦交融的危险而高尚的气氛中,曾与他结合。

德桑蒂护士被自己的思想搅得心神不宁,认为还是不望刚刚叫酒回来的巴兹尔爵士为好。可是,她不知不觉地还是从帽檐下盯住他的足踝。这就更加糟糕。以前,她从来不曾注意过男人的足踝,或者仅仅是从骨骼和韧带的医学角度去考虑过。现在,仅仅因为另一个人的足踝,她竟然心旌摇荡,不能自持。这只足踝,除了你也许期望一位富有而又风趣的男人所具有的温柔优雅之外,还发出一种无情的威胁。

巴兹尔爵士坐在铁椅上,摇晃着足踝。他意识到自己造成的影响了吗?不可能,她认为这不可能。大概只有亨特太太才知道自己的行为对别人的影响;真是幸运,可也实在令人伤心。

“一个演员,在演戏的时候,能允许自己感情冲动、忘乎所以吗?”她似乎急中生智,问道。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什么急智。

问题至少出乎他的意料,把他从遥远的思想中拖了回来。“当然,他必须感知剧情,但不能沉溺其中,这就需要技艺来拯救他了——使他自由地倾诉,自由地呼吸,自由地传递感情。”他疑惑,究竟给这位护士传递了多少感情,她究竟领会了多少?

“护士也一样,也有一个卷得多深的问题。”她故意让自己的说话给人以实事求是的感觉,但立即又希望自己没有成功。

巴兹尔爵士城府很深。只见他心情抑郁,不为所动:一位自信的、英俊的男人。

此时此情,握着第二杯酒乃是一种慰藉。事实上,正是由于宽慰而使她显出了笨拙:那能用来熏蒸消毒的杜松子酒漫到杯沿上,为了掩饰自己的惶惑不安她喝得太猛了。

“关于戏剧,你有什么见地?”他似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直使她觉得根本就不在,或者一开始就没有注视过她。

“几乎一无所知。”她很想让对方高兴,但又不得不承认,“我的意思是说——我不常看戏。”她那确认属于自己的一半自我,在沉重的诚挚的掣肘下,行动笨拙;而另一半自我,则摸索着进入那种至今尚依稀犹记的得心应手的状态:与亨特太太开始相处的几个月的情况恢复了,经常举行宴会,她希望能够在这种得心应手的状态中,像宴会上的某些女人一样,轻松愉快,应付自如。“我酷爱戏剧,”她翕动嘴唇,不自觉地说,“但不能经常看戏,有时白天去看一场。我喜欢看轻松的,引我发笑的。世界上不幸的事情太多了。”她想起人们都说人生在世,殊多不幸。

他望着她背后什么地方。她想立即供认说:啊,不,这不是我的想法,我是听人说的。但因为你决不会这样承认,他也决不会相信你的辩解,所以你只得闭上双目,饮尽杯中苦味的余沥。当她把杯子放在粗糙的金属桌面上时,一种本可以表示的柔情蜜意,在一阵哆嗦中消失殆尽。

他也喝完了。她不敢咀嚼残留的杜松子酒中的柠檬皮,但巴兹尔·亨特爵士却不但敢于咀嚼,而且敢于把最后一点渣滓都吐在周围的碎石地面上。

他双目含泪,努力装出一副滑稽的面孔,以掩饰催人作呕的话语和心中翻滚上涌的感慨。“我很高兴你与戏剧没有缘分。演戏的人很少与外行谈论戏剧。很少谈论。”他补充说,语气中饱含着他那一时间以为被演技抛弃了的真诚。他声音颤抖,失去控制,但并无惋惜悔恨的意思。

他的自白使她感到更为沮丧,更不知所措,深为触动。但她企图表示同情的话在她听来仿佛是低沉的呻吟。

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但又不得不说。“我一生一世都希望——都需要与戏剧结缘,甚至在我成为演员之前,当我还是个小孩子,在澳大利亚这边的时候,我就喜欢偶尔演演哑剧和歌舞喜剧。只有在第一次进入一个戏剧中的角色之后——虽然只有几句台词,你注意——我才开始呼吸,开始生活。剧院之外,总免不了有些流言蜚语,那些贱女人的勾当,以及海报——灯!在备受肉体的艰辛之后,你成了红得发紫的人物,名字被用灯光打出:一顶电的桂冠。额外的报偿——例如被授予爵位——远非令人满意,因为它在茹苦含辛、身心交瘁之后,居然来得那么容易:向名流显贵献媚,参加一两场义演,稍稍改变一下你的生活节奏和想法,于是就功成名就了!从此以后,你成了献媚的对象,一直到你达到——就叫作达到‘可憎的年纪’吧,这时你感到你的新陈代谢发生了变化,人的脸上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于是你就想放弃整个表演生涯:一切有关舞台的幻想和你自己的推断,更不用说谬误了。”

玛丽·德桑蒂很可能希望他说的不是真话,可是她看出他不是在说笑话。她不堪忍受目睹另一个人的死亡——她唯一爱过的人的死亡。这一次她不能注射麻醉剂了。她坐在那里,望着巴兹尔·亨特爵士光滑的足踝。

“在被人抛弃之前,”他说,“你不妨先抛弃别人。”

他对自己冲口说出的话大为惊恐。虽然无论如何只有一个头脑迟钝的护士听见他的话语,他却觉得如在坐满职业演员的化妆室中讲话一样:嗅到化妆油彩的气味,感到确实向他冲来的强大的舞台迷信的浪潮。一时间,他惶惑不安,不知这位听到他谈话的女人那茫然若失,但可能天真无邪的眼睛是否值得怀疑。

“咳,”他以一种他希望被理解为充满生活乐趣而不是粗野的方式拍了拍她的膝盖说,“我不是该领你出去吃中饭吗?”

德桑蒂护士大吃一惊,挣扎着站起来,又跌坐在椅子上,连忙抓过深蓝色的手提包,以免麻烦他抢先送到她的手中。“啊,是的,那一定很有意思!”她和巴兹尔爵士在凋敝的法国梧桐下沙沙地走过粗糙的碎石地面,并且互相碰撞了一下,这时她回忆起亨特太太宴会上的女士。“那些石膏鸟可真丑陋极了!”她听到了自己在宴会上的嗓音,接着是一阵护士的傻笑:一个从肯普西或者库南布尔下来的年轻姑娘的笑声。

“简直可恶!”巴兹尔·亨特将冷淡隐藏在发音之中。

他抬头扫了一眼,瞥见那个穿绒线衣的女人凭窗而立。阳光支离破碎地洒在她那色彩斑斓的帽子上。从她的神色看来,她仿佛证实了什么问题。

也许由于已经很不明智地暴露了各自的思想,玛丽·德桑蒂和巴兹尔·亨特在驾着租来的小汽车沿海滩奔驰时,大部分时间都默默不语。护士希望发生什么更加合理、更加惊人的事件,以便为明星演员的传奇续上新篇。接着她又本能地打消了这个狂妄的念头,转而谈论“好天气”,面对着别人看来是难以描绘的美妙景色,她感到沮丧。在她眼中那无异于一张光亮的明信片。

一路上,一切美景都充满了砖墙反射的刺目的阳光,而到达目的地时,那些本来应该保持原始情趣的景物,那些本来应该只有岁月风雨才能侵袭剥蚀的树林外围,层层叠叠地覆盖着涂满油漆的标语和瘢痕斑驳的广告。幸亏大海未被殃及,然而,那只是一片茫茫,或者只是茫茫的海水可爱地拍打着发白的防波堤的木桩。沿着沙滩和渐渐让位于海滩的岩石碎屑,上一次潮水给它们镶上了一弯扇形的油污花边。

当巴兹尔·亨特到转弯角的小酒店去搞酒时,他要求客人先占下一张桌子。于是,她就在一家小餐馆前面摆在人行道上的一张桌子旁坐下等候。也许,风景中任何沉闷的或者令人失望的成分都应该归咎于我,她尽量这样说服自己。不习惯的饮料所产生的朦胧醉意,也许模糊了她的视野,但肯定模糊了她的思想。不过,海滩上的杂乱无章却与她毫不相干,她只应该对心坎中为亨特太太求情的朦胧意识负责。她抖抖精神。她当然要提出这件事情;只是良机未遇,吉辰未到。

巴兹尔提着一只绿色的酒瓶回来了。瓶子上裹着一团冷气,看来是一瓶很特别的酒,至少不同于记忆中的柳条筐里的细颈大坛。在马里克维里时,爸爸经常从一位同乡那里买那种酒,它常在棚架下的台布上留下紫色的污痕。

“既然我们一开始就喝不加糖的酒,我冒昧地又选了一种干的。”他不相信自己的声音能够掩盖侵蚀强颜欢笑的阴影:小酒店瓶酒部柜台上卖的瓶酒,也许会是猫尿。况且他的心中始终潜伏着一个不解之谜:为什么要邀请这位护士呢?

然而,德桑蒂护士却似乎觉得一切都那么称心如意。侍者打开瓶盖后,她把嘴唇凑到这可疑的酒上,望着他娴静地微微一笑。“很醇,是吗?”

光这句话他就招架不住了,更不知道该怎样抵御她的娴雅。

“你为什么不脱帽子呢?”他说,连自己也感到吃惊;但觉察到他不像提议而更像命令的语气中的粗鲁,他又想说得轻松些。“我们是在游人众多的野外,不必拘泥虚礼,不必太谨小慎微。”他的椅子吱吱地擦着水泥地面。“你脱掉帽子,我也可以看得清楚些,对吗?”

德桑蒂护士遭到突然袭击,迅速朝四周扫了一眼:在一张张露天小桌上用餐的人们确实都不戴帽子。可是,令她露出歉疚和困窘表情的原因却不仅是她的与众不同和他的冒失。也许,她是一个卑屈的女人,总是唯恐自己的感激之心表达得不够强烈。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护士毕竟恢复了镇静,摘下了不合时宜的帽子。若不是她随之甩了一下脑袋,露出了脖子上的曲线,这动作本来会显得十分温顺:在他看来,这甩头露脖的姿势,就温顺而言,实在显得过于随便,过于傲气了。他们为什么会坐在这遍地垃圾的海滩边上?这个令人迷惑不解的动机,又一次困扰着他。

“不错,这样要舒畅些。”她说,轻轻地控制着自己的嗓音。“叫人感到自由自在。”她坦率地微微一笑。那坦率,简直要暴露他那但愿已经完全埋入心底的缺点。

玛丽·德桑蒂恢复了对于自己的意志的信念——不是由于这位有时叫人气馁但毕竟和蔼可亲的同伴,而是由于仍然展现在她面前的生活情趣。太阳攻击着遮蔽它的云层,汽船鸣着汽笛驶向防波堤,一艘船在沿着海岸行驶,满船的孩子在透明的微波碎浪中挥动他们的小手。这一切都似乎证明了生活情趣的存在。

与此同时,巴兹尔诧异地回想起几天以前那么容易得到满足的淫欲,回想起对他的春天的“爱”,甚至回想起要与一位年轻健壮的护士结婚的奇怪念头。而对于她的这位同事,他的念头则殊不相同:这尊女神的塑像,他也许不敢触摸。

侍者送来了他们点的食物:给德桑蒂护士的是一堆很难看的扇贝,而给巴兹尔·亨特爵士的是一盘烤龙虾。

巴兹尔爵士叹了口气:“好像我是个馋鬼似的。”

但德桑蒂护士却似乎正中下怀。

两个女人坐在附近的一张桌旁,其中一个用胳膊轻轻推了推另外一个。

护士看看自己的面前:或许那女人推胳膊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用的餐叉有些蹊跷。接着,她脸红了,因为想到自己是在和名演员一起用餐。

“您说,”她把声音提高到这种场合需要的响度,“您最喜欢什么角色,巴兹尔爵士?”

“天啊,我最喜欢的角色?”

她察觉自己竭力与巴兹尔·亨特攀谈时,把“角色”说成“教室”了。附近桌旁的那两个蓝发女士摸摸戒指,大笑起来。人人都在大笑。六七个商人从转弯口的小酒店出来,走向等候着他们的那张桌子。这些男人也在大笑。这些商人们个个皮肤冒汗,眼睛发光,龇牙咧嘴,在到处寻找刺激头脑和胃口的东西。

巴兹尔·亨特爵士咕咕哝哝地在与他的龙虾搏斗。对这女人说什么呢?虽然你今天可能不相信你演霍纳曾经很出色。

“回顾起来,您一定有什么角色——或者什么戏剧——叫您特别愉快的吧?”

让所有的护士都见鬼去吧!

护士不知道怎样才能引起这位病人的兴趣,迷茫中眼睛直盯着一个兴高采烈的商人的牙齿。那商人闭上嘴巴,好像吞下了一只臭牡蛎一般。

“大概是李尔吧。”巴兹尔爵士说,天晓得他为什么要说李尔,他演的李尔并不成功。

“啊,是的——李尔!”她说得亲切热情、活泼愉快:莫非李尔是她多年不见的、萦念于怀的表兄?“不过,我没看过那出戏。”对于女低音来说,这可是说得太响、太刺耳了;但她必须与笑声和所有的嘈杂声比个高低。

那些商人仍然站在他们预定的桌子四周,难以就座。他们似乎都喝醉了。

那两个蓝发女士在窃窃私语更年期的事。“真的,你忍着点,亲爱的,一两年就过去了。他会回心转意的,他可能也遇上同样的烦恼。男人就是这么个样子。”两位更年期妇人的目光,紧盯着她们自己的苦境。

“不过你一定读过,对吗?《李尔王》?”巴兹尔爵士大声问。

“读过,”她大声回答,随即改口说,“不,没读完,许多地方读不懂。”

可怜的女人,够诚实的;不诚实的是他。他是个极其浅薄的李尔。

随着一声短促的“嘎吱”,紧接着呼的一声闷响,一个商人坐下时坐穿了摇摇晃晃的椅子。他那伙人哄笑起来。那个落难的家伙被弯弯曲曲的木椅骨架拥抱着,又好笑又好气,坐在水泥地上呼呼地喘气,活像一只跳动的紫色大皮囊。

德桑蒂护士也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同时瞟了一眼蓝发女士们,征求她们的赞许。但太迟了。她们不肯仿效她的先例:她们薄薄的嘴唇小心地贴着牙齿嚅动着,眼睛盯着庄严的海面,面前是狼吞虎咽后剩下的鱼骨头。其中一位在抚摸着一只珍珠耳环。

德桑蒂护士被自己的非常行为吓坏了,但继续笑个不止。这都是酒的缘故。根本没有那么可笑。不过还是可笑的。她茫然地不知道该不该同情那个面色紫红的男人,他那么扑扑乱爬,让水泥地面刮擦着可怜的身体。别人会扶他起来的。这样笑个不停,一直笑到嘴巴伸进酒杯,喝了一大口,连气都喘不过来为止。酒,虽然没有失去原有的清凉,但比刚才更加淡而无味。她犹自笑着,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笑的了,只是在抽抽噎噎地平静下来。她精疲力竭了。

无意中,她被内心的活动摇撼了一下。“对不起,实在太滑稽了。”她歉疚地向主人解释。其实,可能根本就没有解释的必要。

“是的,我看是有点滑稽。”巴兹尔爵士回答。几滴烤龙虾的调味汁溅落在他的大腿上。

刚才的种种情况都使她很沮丧,所以,她喝干杯中剩下的酒。“给我说说,好吗?说说那个戏,”她叹了口气,“说说《李尔王》。”

他们那张单薄的小桌子,似乎可以让他们之中的哪个站上去:他的虾壳当当地擂打着盆子,而她吃剩的扇贝壳,则使他联想起一次最难受的横渡英吉利海峡的航行。

哎哟,巴兹尔爵士吃完虾子,啜干余沥(不幸的是他不会喝醉,至少今天不会。而这位护士,无论酩酊大醉还是头脑清醒,都可以因为天真无知而得到宽恕)。“李尔,”他牙齿上沾满龙虾肉的碎屑,“什么人演李尔都不会完全成功的,因为我认为,他不是演员所能扮演的——只有那些像树木一样饱经风霜的真正的人才能扮演。”他停下来看看是否说得太过分了,却只见到一双肥厚的扇贝似的眼泡皮。“所以,这个角色可能根本无法扮演。”巴兹尔爵士用餐叉敲打着虾壳。“布莱克,或者斯威夫特,也许能行。”但并不是说你不愿再做一次尝试。

他想弄清护士究竟听懂了多少,却见她俯在贝壳残骸上轻轻地摇晃着身子。

“我懂了。”她严肃而沙哑地说。

这时,她表现出空前的愚钝:一只天生的大扇贝。

他突然感到怒不可遏,不是因为这位硕大的女人,甚至也不是因为她的最恶劣的表现:临时装出的礼貌的声音,也不是那商人砰然落地时她的尖叫和傻笑。不,都不是!使他勃然大怒的乃是他自己的极端邪恶,或者被她看见的那部分邪恶。幸亏不是全部。她纵然不是完全的傻瓜,也一定极其天真,不至于怀疑他居然想干下如此周密策划的谋杀。

当她在对面继续沉思默想时,他越来越局促不安;她可能准备谴责他。

其实,德桑蒂护士是在谴责自己始于亨特太太儿子归来时的堕落。若不是发现自己衣服上的破处和皮肤上的抓痕,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竟会向色欲屈服。有时,虽然她对这位男人的一切欲望都已经销声匿迹,她的双乳仍会高高隆起,昂首翘立着。她原想以同情代替色欲,因为它表现了纯洁的爱情。但是,在巴兹尔和她的心目之间,不时出现她可怜的父亲的面孔。她曾经渴望以某种方式热爱父亲,但在他的有生之年,她始终没有认清这种方式。仅仅在最近,仅仅从巴兹尔·亨特下巴的轮廓、他鬓角的青筋和光滑的足踝中,她才恍然大悟。然而,如果向他表示这种基于对已经解体的色欲的同情,那必将危及她整个无私的天职。再说在这肮脏而冷漠的小餐馆中,尽管有一半座位空着,她也没有力量和机会来承受别人见证自己偏偏对伊丽莎白·亨特这个人讲真情信义,还为她求情。

巴兹尔爵士转过脸去,一半是为了避开护士的目光,一半也是为了用指甲剔去齿缝间的叫人难受的龙虾肉。周围的污秽不堪同样使他难以忍受:凌乱的桌子、揉皱的餐巾、沾着唇膏的杯子以及鱼骨、贝壳等等。只有那伙商人还在一边大吃大喝,一边静悄悄地考虑尚待处理的事务。巴兹尔的眼睛周围聚集着一颗颗巨大的汗珠,几乎要滴下来。如果真的滴下来,他担心德桑蒂护士将会看到它们的乱蹦乱跳。

所以他猛地转过身去,仍旧避开观众中沉默的那部分,开始高声朗诵起来:“咳,你可知道——这正是我们必须全神贯注的地方——所有这些赋予我们并令我们骄傲和向往的地方。”与此同时,他那仿佛戴着珠宝手套的手指点着,继而,他一挥仿佛缀着毛皮饰边的宽大衣袖,搂抱起那为他的戴头巾的王后而幻想出来的天空和海洋、塔楼和宫殿。

然而,他不再具有这种施展法术的力量了(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演深受身体疲乏、消化不良和神经紧张的影响;或者,如果是因为过于滋润了声带的话,那原因就十分简单了)。他说话的时候,发出很响的吮吸似的声音,尽管他希望这是背后的那位商人在吮吸虾钳。况且,这时太阳已经钻进一抹灰蒙蒙的云层之中,你的幻觉一旦消失,面前就只留下海湾轻拍的浅滩和垃圾遍地的沙滩。那些漫无目的地跳跃的废瓶塞、泡沫、浮渣、避孕套、烂水果、锈铁罐和排泄物等等,无一不在你追我赶地沦为污秽不堪的泥沼。人们应该意识到,自己的灵魂也不例外。

“是啊,这儿真美!”德桑蒂护士恍惚如梦,喃喃地说。

可是,她非常专心地望着不远处歪歪斜斜地漂浮着的一只细颈大瓶。看到瓶嘴边的紫色酒迹,她痛苦万状。

这时,巴兹尔·亨特爵士扯了扯台布,高声大叫:“那是什么?那个难看的东西——黑乎乎的!”一个男人这样,简直有些歇斯底里。

接着,她看见那东西了:一团泡涨的、污秽的黑东西,人体似的轻轻摇晃着,颇像轮船穿过苏伊士运河时,艾丘斯上校指给她看的阿拉伯人驮着的皮水袋。

那东西被慢慢地冲过来,卷上沙滩,几乎就在他们座位的前面。一只死狗的尸体,一只拉布拉多犬。盐和水草的自然气味中,散发出阵阵恶臭。

巴兹尔爵士似乎很不高兴。“真是卑鄙之极!竟然如此残忍,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他尖声大叫,她觉得犹如一只衰老的鹦鹉,伸着僵直发蓝的舌头;像——啊,不,他的母亲,正要吐出最恶毒的辱骂或者诅咒时,却中风倒下。

与巴兹尔爵士不同,德桑蒂护士并没有一见死狗就立即大为冲动。诚然,她比较迟钝,比较木讷,但她个人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虽然是有目的地——与肉体的死亡打交道。直到现在,才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悲痛从体内涔涔渗出,她把手帕敷在嘴上,希望止住悲痛的涓涓细流,但对于那股恶臭,却无计可施:它继续散发出来,说不定会经常在她的鼻孔中作祟,永远玷污她的衣服。而那被挖掉眼珠的黏糊糊的眼眶那么狠狠地瞪着她,竟使死狗的面孔现出一副栩栩如生的样子。

巴兹尔爵士站起来,仿佛要找侍者算账,但侍者已经托着盛账单的盘子迎面走来了。可巴兹尔爵士经过他的身旁,以梦游状态中的知觉径直向前走去,消失在餐馆的后面。

仅仅在这时,德桑蒂护士才发现狗的脖子上勒着一根铁丝。

侍者放下盘子,苦笑了一下,说:“天晓得还会发生什么!上个月他们捞起一具女尸,我一直在报纸上寻找这个案件,但至今仍无消息。如果谁与这类事情有关,那倒真有趣。”

德桑蒂护士呆呆地坐着,似乎已对那条被勒死的狗瞪了一辈子。这时一个穿着破烂运动衫、褐色的长裤卷到膝盖上的男人,抓住它的尾巴,沿着海滩把死狗拖走了。

“好样的,乔!”侍者叫道,“你拖去葬吗,啊?”他甩着油污的餐巾,在后面跟了一程。

这时,两个小男孩踏着沙子尖叫着奔过来,向尸体扔着石子。其中一个赶上去,用赤裸的脚趾踢了它一脚,但自己也跟着仰面摔倒在沙滩上。

虽然那些商人可能不知道怎么回事,却都在拍手叫好:他们吃得太饱了,脸上流着汗水和化掉的奶油。其中一位好像认为海边的空气使他的退役纪念章失去了光泽:他撩起一只衣袖凑到衣服扣眼,过分担心但又完全超然地拂拭着那铜扣子。

巴兹尔回来了,他经过一番梳洗,擦掉了面孔边上的污痕;头发铁灰,往两边分开,又那么整整齐齐、油光可鉴了;他的衣服也恢复了那种要人接见记者时特有的不修边幅的老练样子。

他合着双手,表情奇怪地凝视着她,也许有意表示他的坚决。“我们该走了!”他说,“啊,对了,账单,账单!”

他突然坐下(这餐馆中的椅子,似乎没有一张牢固的),从口袋中抽出钱包。她冷冷地瞥了一眼,看见是只漂亮的,刻着拼合文字的鳄鱼皮夹,钞票塞得鼓鼓的。

巴兹尔抽出几张钞票,咕咕哝哝、摸摸索索地迟疑着。

“怎么啦?”她倾过身子问道。

“小费,我算不出小费的百分比。”

“与艾斯丘上校一模一样,”她安慰说,“他也算不出来。”

巴兹尔掏出一把硬币,护士从容不迫地拣出需要的数。

“要是美元,那就方便得多了。”德桑蒂护士提醒说。

“是啊,谁都该承认,美元确实方便得多。”也许,他一直所需要的就是:让这样一个能干的、不动感情的女人来侍候他。

归途中,两人都恢复了镇静,或者似乎这样。

直到德桑蒂护士想起,看了看她那实用的男式手表,喃喃地说:“太迟了,至少对我来说是太迟了啊。”她扭动着身体,对于她这样相貌平庸的女人,那是很出乎意料的。“我本应该休息才对,我的病人。”

他感到她又在表演了,但很同情她。

他企图以他自己的生活经验安慰她。“唔,是的,我明白。我们都坚持自己的信条——开演前两小时到达,进入角色,让鼻孔中充满化妆油彩的气味。不过有时你可能会被什么好事耽搁。你在最后一分钟跑进化妆室,在脸上涂抹几笔,随即奔上舞台——可你却演得出神入化。”

他看不出她听懂了没有,她大概过于沉浸在自己的思想之中了。他驾驶着汽车,再也没有自然而然地说出什么下意识的话。

他们在圣莫尼卡和基韦斯特之间碰上交通阻塞,护士开始摇来晃去,打起呼噜来。他借停车的机会朝她看了一眼。

这一眼一定惊动了她。“我忍不住啦!”她突然说,“太好笑了,是不是?”

“什么?”那死狗的恶臭又冒出来了。他以为可能只有他才看见了那根勒进狗脖子的铁丝。

“那个坐坍椅子的男人!”她坐在停下的车子中,在他的身旁左右摇晃。“我看很好笑。”好笑、好笑一直回荡在她的记忆中:她曾寄过明信片给布朗旅馆的女侍莉莉·莱克,直到没有收到她的回音好几年后才停止。可以通信的人太少了。

交通开始恢复时,巴兹尔·亨特舒了口气:他不用再耐着性子望着德桑蒂的脸,听她的胡言乱语了。他是咎由自取:他一定让她喝得太醉了。

到达她住的那个街区时,她的脸已经恢复了特有的优雅表情,但嘴唇却仍然歪着,眼睑皱缩着:一路上,她的身体大概很不舒服。

“我真希望,千万不要——让您母亲失望。”她不得不勉强地说。

“怎么会呢?”

“呃,我不知道——因为迟到了。”她突然想出一个理由。

说着,她已经弓下腰,半个身子已钻出狭小的车子;他本想伸手去摸摸她,但生怕又惹起另一场灾难。

而德桑蒂护士加了把力挤出车门,在快要伸直她那通常很引人注目的身子时,踉跄了几步,跪倒在地上。她不停抽缩着的背向着他,跪在人行道上待了一会儿。

等他奔过来,几乎跑到她跟前时,她已站了起来。“不!”她气咻咻地说,“不用扶,没关系。”

她浑身哆嗦,一只膝盖暴露在长筒袜外面。她的惊恐不光是因为摔了一跤。他又一次被迫看出一切都该怪他。纵使他恢复理智以后,发现自己并非出于本意,而是出于邪恶的一时冲动,在某种荒谬的阴云下,污渎了这位面色苍白的修女时,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深感愧疚。

他恍恍惚惚,记不清他们到底是怎样分手的,只知道她步履蹒跚,只知道她跨进充满煤气和饭菜香的门廊,爬上狭窄的楼梯去冲洗她的脸,镇静自己的心神,也许还祈祷上帝宽宥她的异端之罪,然后按平常时间到达莫里顿大道,奉献自己的忠诚。涌上他特别白皙的皮肤的血液,在他心里留下了斑斑血污。

他那机械的自我坐在空空的汽车里,颠颠簸簸地离去。因为他坐车从未觉得舒服过,他知道只得挺直身体,缩紧肩膀。请您解开这个纽扣,谢谢您,阁下。这是怎么回事?仅仅在最后一次扮演李尔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会如此智穷才尽,一无所恃。演技不能保护他。这最后的喘息,贫困到只有一颗非常好看的纽扣。你纵使不能在其他场合,也会在这种境况中表达出生活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