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团子
人生中,会有变化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的瞬间。
自蜜朗背起我之后,还没过一年,我们就登记结婚了。在刚认识的时候,还用过“QP妹妹的爸爸”这种间接的称呼,不久之后变成“守景先生”,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在我的心目中就成了“蜜朗”。
蜜朗,每当我在内心深处轻轻呢喃,胸腔中就仿佛有甜蜜的颗粒在迸裂。蜜朗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贴切的名字呢?我不禁感叹。他的双亲在见到刚出生的他时,或许把一个温柔的愿望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希望他能如蜜糖般开朗地活下去吧。
可是,当我想喊出口时,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结果又叫成了“守景先生”。另一边,蜜朗有时称呼我“波波小姐”,有时称呼我“小波波”,偶尔叫我“鸠子小姐”或者“小鸠”。要是喝了酒,还会叫我“鸠波”或者“鸠哔”,不一而足。
我猜想,蜜朗或许也有他的顾虑,内心总是在动摇。他和我之间的距离,时不时会伸长或缩短。
我们现在正背对八幡大人,沿着段葛朝大海的方向走去。面对面看蜜朗的脸时,我总觉得有些难为情,会禁不住移开视线,但看他的侧脸就不需要视线相交了。一直盯着看,蜜朗也没注意到。
从今天开始,这个人就是我的丈夫了。变成丈夫的蜜朗,似乎越来越眉清目秀了。蜜朗的鼻梁,就像公园的滑梯一样漂亮。
那时候,假如QP妹妹没有胡闹着说“约会”这样的字眼,我和蜜朗肯定不会发展成这样的关系。我竟然会成为某个人的妻子,这件事别说是一年前,就连三个月前我都几乎从未想象过。是QP妹妹把我和守景先生联系在了一起。
我满怀感谢之情,用不至于让QP妹妹感到疼痛的力道,牢牢握住她的手。
不过,众多观光客正在朝八幡大人那边走去。因为这人潮,我们三人很难挽手并排前进。我必须盯紧QP妹妹和蜜朗,免得他们走失。
这一瞬间在段葛的情形如此,在人生这条更广阔更无尽的道路上亦如此。
“话说回来,总觉得越来越乏味了呢。”
我一边灵巧地躲闪着人潮,一边对蜜朗说道。
“什么?”
“我说段葛啦。”
这条道路是源赖朝为祈愿雅子安产而铺设的。仅仅是盼望妻子能够平安生产,就打造了这么长的一条道路,雅子究竟是有多么受夫君厚爱啊?
然而此时正值道路修复,樱花树也换植了一批,参道上只有些纤弱枯瘦的樱花树。况且地面也被混凝土覆盖,总觉得像是在一条稀松平常的马路上行走。
“不过这种地面的确是下了雨也不会积水,或许也算是件好事吧。”
我话音刚落,只见蜜朗已经露出仿佛在注视后天的黄昏的眼神,飘飘然地走了开去。
修复工程在上代去世之后才开工,真是万幸。假如她见到了这幅光景,一定会怒火中烧,写一封长长的信寄给市长以示抗议。对上代来说,段葛是一条特别的道路。
在我小时候,沿着段葛往大海方向走是根本不被允许的。上代三令五申说,把屁股对着八幡大人是大逆不道的。所以我过去只沿着背对大海面朝八幡大人的方向走过段葛,而一次都没像这样背对八幡大人面朝大海地行走过。
不过,既然是我的婚礼之路,八幡大人一定会谅解的。更何况,不许把屁股对着八幡大人这条规矩是上代定下的,上代已经不在人世,规矩也就一笔勾销了。
我邂逅了蜜朗和QP妹妹,才总算能够这样思考。说是为上代的咒语所束缚或许有点过分,总而言之,把我从蜘蛛网一般的桎梏中解救出来的人,无疑是蜜朗和QP妹妹。
“啊,可以去联售站转转吗?”蜜朗回头说。
“当然了。”
“那也买点笑脸面包吧!”原本有些困倦的QP妹妹,忽然精神十足地喊道。
QP妹妹今天进了小学。因为做了好多不习惯的事,看上去有点累。我也一样,从今天升上了“做妈妈”的一年级。
“想吃笑脸面包的人举手!”
我一发问,三人全都说着“我”,快活地举起了手。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私下会把PARADISE ALLEY的红豆面包叫作这个名字。
“不过,我们接下来要去ZebrA呢,笑脸面包只能当明天的点心了。”
我这么一叮嘱,QP妹妹就闹别扭似的,把下嘴唇噘得老高,整张脸就像小鬼Q太郎一样。就在我与她相识的这一年里,她的个子长高了不少。
联售站的决胜时间是早晨,准确地说是清晨,到了傍晚几乎就没蔬菜剩下了。正当我担心的时候,蜜朗已经捧着一头大蒜走回来了。他已经结识了不少熟人,与他们打招呼的样子显得很是可靠。笑脸面包也顺利地买到了三个。
“热烘烘的哦。”
QP妹妹满面笑容地抱住装着刚出炉的笑脸面包的纸袋。
刚才还心想着离联售站很近,走到ZebrA的距离却相当长。路很窄,QP妹妹被我们夹在中间,就好像排成一列行走的斑嘴鸭一家子。
ZebrA这家店,是蜜朗从QP妹妹幼儿园同学的妈妈那儿听说的。我在镰仓住了那么久,也不知道安国论寺附近有这么一家店。温文尔雅又性格爽朗的蜜朗,与孩子们的妈妈也能打成一片。
“你好。”
我畏畏缩缩地打开门,很是亲切的老板娘满面笑容地招待了我们。
“我是之前订了桌的守景。”
我紧张地自报家门。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雨宫鸠子,而是守景鸠子了。我仿佛加入了QP妹妹与蜜朗的小团队,非常开心,也有点害羞。虽然我还没习惯守景鸠子这个姓名,但这就好比一只鸽子在雨后回归森林,让人欣喜。
我们预约了偏早的时间段,店里一个人都没有。QP妹妹坐在我的身旁,蜜朗隔着餐桌坐在对面。厨房里站着的男人大概是老板娘的丈夫,正做着想想就很美味的料理。
“啤酒有Premium Malt's,好像还有两种镰仓本地的。”我盯着菜单说。
蜜朗嗯了一声,思考了一小会儿,劲头十足地说:“今天是好日子,就喝气泡酒吧。”
关于蜜朗有多少存款,每月生活花费多少,我还一概不知。但是从现状来判断,我明白他不可能过得太奢侈。我的想法或许是写在了表情上,被他察觉到了。
“没关系的,今天是特别的一天嘛。”
蜜朗的瞳仁仿佛晶莹剔透的小石子,注视着我。三十好几的蜜朗,已经开始渐渐长出白发。
“说得对。”
今天的确是非常特别。QP妹妹升入了小学,恰逢这一天我们也登记结婚了。从今往后,我们就要作为家人共同前行了。这是新守景家的生日。如此值得纪念的日子,怎么可以不来场盛大的庆祝呢?
两个大人举起气泡酒,QP妹妹则举起时令水果气泡果汁,准备干杯。
“小QP,恭喜你升入小学。”
我和蜜朗尽可能异口同声地缓缓说道。而紧接着,QP妹妹用比我们大十倍的声音高喊道:“爸爸,波波,新婚快乐!”
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忽然说出这种话来,吓了一跳,不禁环顾四周。虽然没有其他客人,但厨房里的大厨与站在柜台旁的老板娘都显出欢快的神情,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一样,轻轻地拍起手来。
“谢谢。”
我与蜜朗单手举着酒杯,微微道了声谢。接着,一家三口再一次面对面。
“从今往后,就要请你们多多关照啦。我还有好多地方做得不好,说不定会给你们添好多麻烦呢。”
我本以为今晚只是庆祝QP妹妹入学而已,没想过会有这种情况发生。但刚才看到店里的大厨和老板娘为我们祝福的景象,总觉得格外开心。能与蜜朗结婚的这种喜悦,就好像气泡酒中的泡泡一样,从我的胸腔中一涌而上,化作泪水溢出。正当我磨磨蹭蹭的时候——
“气泡快跑没了哦。”
蜜朗轻巧地把手帕递给我。我总是这样。在关键的时刻,我总是会忘记手帕。今天的手帕上没有咖喱味,而是散发出只属于蜜朗的气味。
“干杯——”
QP妹妹再也等不下去了,喊出了声。原来QP妹妹一直举着那很重的玻璃杯。气泡果汁里真的装了许多时令水果,就像只豪华的宝石盒子。紧接着,我让庆祝的气泡酒静静淌入喉咙深处。
蜜朗边展开菜单边说:
“听说这里什么东西都好吃。有中餐也有意大利菜,大家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吧。”
酒量不怎么厉害的蜜朗已经把半杯多的酒喝光了。
一看菜单,的确都是美味佳肴的样子。老板娘来点单了,蜜朗首先开始点喜欢的菜式。
“ZebrA沙拉、松软烧卖和自家产油沙丁鱼。”
QP妹妹点单了:“培根芝士鸡蛋意大利面!”
我的视线在各种菜名上来来回回,最后终于下了决心:
“盐炒小虾慈姑莴笋卷,然后是蔬菜满满蟹粉盖饭,请再给我三个烧卖。”
明明刚才还在流泪,转眼间就变得快活起来。
自从邂逅了守景父女,我才懂得了吃饭的乐趣。当然了,我过去也很喜欢品尝美味。但即便是同样的料理,一个人默默地吃,与心爱之人其乐融融地吃,二者的味道也会不同。这世界上没有比被心爱之人与美味佳肴包围更幸福而奢侈的时光了。
“明天必须把结婚的消息通知给大家了。”喝完第一杯,我说道。
“我也来帮忙。”QP妹妹自告奋勇。
“啊,小QP,你刚才自称‘我’了吧?”我不禁望向蜜朗那边。
“你不是昨天还叫自己QP妹妹的吗?”蜜朗也很惊讶。
“原来如此,变成小学生之后,就会自称‘我’了吗?”
我完全想不起自己当初是怎样的了。我也有过自称“小鸠”或者“波波”的时期吗?要是问问上代的话,她说不准能告诉我,可这已经不可能了。
我忽然想起什么,在内心中对上代诉说。
我结婚了哦。而且呀,一下子就成了个母亲。
紧接着,很快地——
啊,是吗。
我感觉到一个仿佛是上代在回答我的声音从天而降。
假如上代还活着,她会如何评价蜜朗呢?或许蜜朗能与难伺候的上代自然地相处,大讨她的欢心也说不定呢。
菜肴果然如同众人评价的一样出色。不论哪一样,都是无可挑剔的美味。这称不上是家常菜,可与那些名厨师为炫技所做的,仿佛在一本正经地逼问“味道如何!”的菜肴又不太相同。这种口味,是从QP妹妹这样的孩童到大叔大婶,不论谁都会坦言鲜美的普遍口味。QP妹妹几乎是一个人吃完了整盘意面。
“肚子好饱哇——”
“今天可能点得太多了一些。”
“要是吃不下,就打包带回家吧。”
厚墩墩的砂锅里,还剩了一些蟹粉盖饭。
假如只有蜜朗一个人,我或许就不会和他结婚。可是,正因为有QP妹妹在,我才和蜜朗结婚了。关于这一点,我是很明确的。
我想和QP妹妹成为家人。况且,比谁都更强烈地希望我与蜜朗结婚的人,不是别人,就是QP妹妹本人。
“一点点来吧。”
我或许是有点喝醉了,但头脑中的核心依旧很坚固。
“一点点来?”
我想要把某个重要的想法传达给六岁的QP妹妹,究竟能不能成功呢?QP妹妹全神贯注地注视我的眼睛。
“对呀,让我们一点点,慢慢成为母女吧。一下子太拼的话,中途会很累的,我们都不要勉强自己。”
自从决定结婚,我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上代一定也努力过。她一定努力又努力,想要缩短与我之间的距离,做一个像样的“上代”,可我却觉得很难受,所以我决定不这么努力。我绝对不会强行成为QP妹妹的母亲。在我们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地成为母女之前,我觉得一点点缩短距离就好。
难得大厨做了一桌好菜,我不想剩下,于是把油沙丁鱼拼命塞进了胃袋的缝隙中。滋味微苦,是春季的纯正海味。
“今年夏天,大家一起去海边玩吧。”
到时候,也请隔壁的芭芭拉夫人一起去吧。我们登记结婚的事,还没告诉芭芭拉夫人呢。
我当然也明白,婚姻生活绝非轻而易举。今后的辛苦事一定数不胜数。或许有一天我会抱怨——要是没结婚就好了。也许QP妹妹一声“讨厌”就会让我无比低落,也许会因为和蜜朗吵架而彻夜哭泣到天亮,我无法断言这些事不会发生。
但是,仅仅因为有今天,我就觉得能够克服这一切。就像气泡果汁里装得满满当当的水果一样,今天是我人生中的一次嘉奖。
“店里人多起来了,也差不多有点困了,回家吧。”
蜜朗从洗手间回来,直接开始准备回家。桌上的餐盘里虽然还留了一些菜,但基本上都吃光了。
“多谢招待。”
我将双手合在胸前,闭眼念道。QP妹妹也学着我,乖巧地重复了一遍。果然,她跟一年前的QP妹妹已经不同了。就像草木抽枝一样,QP妹妹也向着天空奋力伸展出枝叶。
“蜜朗。”
走出店门,我略带胡闹地喊道。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口叫他。借着酒劲,我轻巧地伸出手臂,钩住了蜜朗的手臂。
真是个美好的夜晚。海风好似在抚慰某个人的旧伤,吹得无比温柔。平常很少有机会来海边,现在看来,大海也挺不错的。
在镰仓宫下了巴士,我们向护良亲王报告了成为一家人的好消息。我平日只是在鸟居之下鞠个躬而已,今天却爬上了阶梯,三人并排在社殿之前,喊着“一二三”,一齐奉上了香火钱。接着大家一起摇响铃铛,鞠躬两次。啪啪拍手后,双手合十进行参拜。之后又一次鞠躬,才走下阶梯。
“晚安。”
我在鸟居之下与他们两人道别。
我向左走,蜜朗与QP妹妹向右走去。
我希望至少今晚应该一起度过,可山茶文具店明天还得开门,蜜朗也有店要打理。我们期盼有一天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暂时依旧住在各自的家里,就称此为“近邻分居”吧。我们打算在不产生负担的范围内,先在两家间来往。
“晚安——”
来到转角时,我回头再一次向他们俩呼喊。果然,他们两人依旧站在那儿。在近乎熄灭的晦暗街灯之下,蜜朗拼命地挥着手。
第二天星期六,我花了一整个下午来做结婚告知书。
尽管在上午看店的时候就基本想好了主要内容,可实际制作成形却使我累得几乎昏过去。
我当然知道原因,全都怪我冒出了想亲自尝试活版印刷的点子。
去年年底,有个熟人开的印刷厂因为后继无人而歇业,我从他们那儿得到了一小批活字,于是我打算实际用一用那些活字。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我从来没想过挑活字竟然是如此辛苦的工序。
过去的人,都是反复做着如此琐碎的工作,才能把书印出来。一想到这个,我就对所有从事印刷业的人感佩得五体投地。假如是我来做,别说是一页了,恐怕还没完成一行就要唉声叹气了。这工作真是太需要毅力了。
按照工序,首先要挑出所需的活字;接着,将这些活字按照内容排列;最后上墨,印刷到纸上。不过,活字非常细小,做久了眼睛就会逐渐模糊。况且它们与平日所见的文字不同,是左右相反的,很难辨认。
刚开始我还打算规规矩矩地把汉字也加进去,可不是我偷懒,假如要找齐所有汉字,就得找到明年了。
结果我完成了一篇只用平假名印的问候信。而且因为尽可能把冗余的文字都去除了,文章有点索然无味。
总觉得还欠缺一点幽默感啊。正当我为此而烦恼的时候,咔啦咔啦咔啦,移门开了。
“波波,吃点心吧——”
QP妹妹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不知不觉已经到这时候了。我慌忙停下手上的工作,去玄关迎接QP妹妹。
“点心还吃鸽子饼干可以吗?”
我一发问,QP妹妹就露出笑脸。
上回给一个女孩去打工面试时用的简历提了点建议,收到了鸽子饼干。附近常来买文具的女士还送了我最大的四十八片罐装。我一个人完全吃不完,正头疼的时候,有了QP妹妹这个可靠的好帮手。我已经做好计划,等这罐子吃空之后,就留给QP妹妹装文具。
“给你,拿好了。”
我在杯中倒入不多不少的冷牛奶,递给QP妹妹。自从QP妹妹时常一个人来我这儿玩,我就在冰箱里常备着牛奶。用冷牛奶泡着鸽子饼干吃,是QP妹妹近日里的最爱。
“能让我尝一口吗?”
虽然我吃不下一整片,但还是有点想吃甜食。QP妹妹说“啊——”,我就像只雏鸟一样把嘴巴张大等着她。她从尾巴的位置掰下一小块,塞进我的嘴里。
鸽子饼干确实很好吃,有一种温柔的手工制作的风味。据说它在明治时代刚上市时,名字还叫“鸠三郎”,实在太搞笑了。三郎,听起来简直就像演歌歌手。
“有没有绘画纸呀?”
QP妹妹一转眼就解决掉了鸽子饼干,嘴角还沾着碎屑就向我伸出双手。我备好了一些反面还能用的纸,从柜子里抽出一张递过去,QP妹妹就灵巧地折起纸来。折完之后是架纸飞机。
只是这纸飞机飞起来却不怎么顺利。看到QP妹妹艰难奋斗的样子,我也不由得想折个纸飞机了。纸飞机的折法有好几种。我小时候折过的那种,是将长方形的纸从长边的正中间对折,再展开,接着把下边的两端折成三角形。
折了几下就大致回忆起来了。在这也不对那也不对的反复尝试中,纸飞机完成了。
“折好了哦,快瞧!”
纸飞机的顶端尖尖的,就像日本制造的客机一样。
“好帅呀!”
QP妹妹也给了我赞赏的话语。
我朝空中用力一推,它便飘飘然地飞向了佛龛,真是一次相当优雅的飞行。
接着,QP妹妹也扔起了那架纸飞机。看到这情景,不经意间一个好主意浮现在我脑海。
那就是把结婚告知书印刷在纸飞机上,给他们每家送去一架纸飞机。这个荒唐可笑的灵感,让我暗自兴奋起来。
想想看,假如某一天,邮箱里来了一架纸飞机,你难道不会觉得很开心吗?你一定会感到吃惊的。假如收信人能体会到哪怕一点点喜悦,那这封信就会成为饱含我们微小心意的礼物。
其实我刚才独自默默与活字战斗的时候,就后悔了,心想要是发手机短信就好了。假如发短信,就根本不需要干这些烦人的活,一转眼就能把消息传达出去,既高效,又不花钱。看着总做无用功的自己,我越发叹息自己是个傻瓜。而现在,我正在感叹,有过这种想法的自己才是真傻瓜。
传递结婚的好消息,在人生中可不是能重来几次的事。所以我心想,这时候还是该好好保持身为代笔人的矜持啊。
译
请用温暖的目光 见证我们的将来坐上一艘小船 三人一起扬帆出海今年春天 我们成为家人
手头没有专用的固定活字的容器,我便按照一个个短句将活字排在一起,用纸胶带分别捆起来,再把这些短句分散开来,按压在纸飞机展开时刚好能看到的位置。使用活字的时候,需要用不容易干的特殊油性墨水。
刚开始,我想写的并不是“成为家人”,而是“结婚了”。可假如用“结婚了”,就变成只属于我和蜜朗之间的事,表达不出QP妹妹也在其中的意思。我不论如何都想表达包括QP妹妹在内,一家三口启航的意思。于是我换了个思路,改为“成为家人”。
油墨彻底干透之后,我用折纸的方法做成纸飞机。不过,折完就不管的话,翅膀总是会自己展开来,变成一架半吊子的纸飞机。最终我把中部用订书机固定起来了。
同样是订书机,最近市面上也有了不用订书钉的型号,我就用了那种。假如用订书钉,万一扎到手指让对方受伤就不好了。我现在尽可能不用这种订书机。
寄信人一栏,我决定让各人亲手写自己的姓名。最后,以防万一,让纸飞机不至于彻底失踪,还必须写上寄信人的住址。
纸张方面,我选了带点韧性的鲜艳黄色A5纸。这是有点炫目的黄色,是太阳的颜色。黄色是能让人感到希望的颜色。
我不记得自己买过黄色的纸,一定是上代从哪儿收来的,一直保存到现在。纸张有一定的厚度,肯定经得住漫长的旅途。按照重量来算,它符合标准形状规格外邮件的最低收费标准,所以贴上一百二十日元的邮票,就能折成这个形状直接投进邮筒。
我瞧了瞧邮票盒,发现有一百三十日元面额的邮票。这是每年的国际书信写作周期间都会发售的纪念邮票——歌川广重的“东海道五十三次”系列。它最吸引人的就是海景山色格外漂亮。要传达一家人扬帆出航的好消息,这组邮票再合适不过了。面额多了十日元,就当是送份贺礼给一向承蒙其照顾的邮局吧。
我埋头工作,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明天是星期天,山茶文具店的定休日。星期六的晚上,我会和蜜朗一起在公寓过夜,这已经逐渐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
我打算先让蜜朗看看样本,这样没问题的话,就能在那边继续做告知书了。我把要用的东西都装进工具箱,刚组合完毕的活字自不必说,还有印台、邮票、纸张、订书机,以防万一,我还带上了用来签名的钢笔。
忽然发觉身边很安静,原来QP妹妹已经去外边玩纸飞机了。
“差不多该去见爸爸啦。”我在她身后喊道。
只见她自己也仿佛成了一架纸飞机,伸展开双手,踩着碎步来回奔跑。明明前阵子还缩着身子一个劲喊“好冷好冷”,现在却跑得如此欢快。芭芭拉夫人院子里的垂枝樱也差不多要迎来最美的时节了。
我和QP妹妹一边玩着格力高猜拳,一边朝蜜朗家走去。
因为老是QP妹妹赢,她远得快看不到人影了。即便如此,她还是高喊着“石头!”或者“剪刀!”,继续猜拳。
家里从小就不允许我玩这种游戏,所以我现在或许正在与QP妹妹一起重温孩提时代。
正常走只需要花十分钟出头的距离,玩着格力高猜拳却花了将近半小时才迟迟到达。蜜朗与QP妹妹一同生活的旧公寓,就建在坡道的中央处。蜜朗在公寓的一楼经营着咖啡店。
经营的状况仍旧很吃紧。全都多亏了年事已高的房东将租金定得格外便宜,蜜朗才能坚持下来。假如这店开在小町,恐怕早就倒闭了。即使是这样,我还是觉得蜜朗好厉害,全因为他既不悲观,也不会老是唉声叹气,甚至可以说是安稳的乐观主义者。这样的人就算是在丛林深处,或许也能心平气和地就地觅食生存下去呢。
因为还在营业中,我跟柜台前的蜜朗只是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今天店里有一对年轻女子和一个男顾客。
沿着外楼梯走上二楼,用蜜朗给的备用钥匙开门入内。这是个带了小厨房、小浴室和小厕所的一居室。为了满足QP妹妹想睡双层床的愿望,他们两人分别睡在双层床的上下铺。
佛龛的门今天依旧紧闭着。卧室里的衣柜上摆放着一个小小的佛龛。不知道平日里是否都是这样,还是说蜜朗知道我要来,考虑到了我的心情才这么做。对着关上门的佛龛行礼总觉得有点怪异,结果我并没将双手合十,只是在心中默念了一句“打扰了”。
QP妹妹说要让我读绘本给她听,我便从书柜中抽出一本书,开始朗读。这是个有许多猫咪登场的故事,内容有些艰深,我心想QP妹妹会不会觉得无聊,一看她的样子,却发现她眼神很是认真,盯着猫咪的图画入了神。
读到一半,QP妹妹就靠着我的身子躺下了。她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又散发着淡淡的甘甜气味,就好像刚出锅的寿甘团子。
夜晚,蜜朗的咖啡店打烊之后,一家三口才吃到了迟来的晚饭。春天是吃白煮小沙丁鱼的季节。在白米饭上堆满小沙丁鱼,多得几乎摇摇欲坠才开始吃。味噌汤是蛋花汤。蜜朗把午饭剩下的鸡肉丸子也拿出来了,但光是小沙丁鱼就让人很满足了,其他的我都没怎么动筷子。
就算是小沙丁鱼盖饭,QP妹妹在一年前也是会挤上蛋黄酱吃的。可是蛋黄酱对小孩子的身体真的不太好,在和蜜朗商量之后,我们姑且把市面上的蛋黄酱换成了自制的蛋黄酱。
自制蛋黄酱听上去难度很高,实际动手一试就知道非常简单,材料有蛋黄、油和醋,再加点盐调整口味就行了。我特地把它们装进市售的蛋黄酱包装里,再给QP妹妹吃。我想这样一定能让她更放心。为了健康起见,我一向用橄榄油。
和蜜朗开始交往之后,我的生活正在一点点起变化。改变最大的就是饮食。过去我几乎都在外面就餐,现在却开始自己做。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也一样。过去,我会只带上钱包,干脆地骑上脚踏车出门去,可如今我会先打开冰箱门,接着三下五除二地煮起意面,拌上酱汁,在家里吃。如果不是邂逅了蜜朗和QP妹妹,这场面简直难以置信。
当然也因为这么做更加经济实惠。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我开始把QP妹妹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来考虑。我想让QP妹妹能放心地吃上安全的食物。
虽然做菜的手艺还在提升中,但相比过去已经有了显著的进步。总而言之,只要能看到QP妹妹吃得很香,我就心满意足了。极端一点来说,光是看到这景象,我就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填饱了。
我一边收拾餐具,一边和蜜朗谈起结婚告知书的事。我们并没打算办婚礼,所以告知书必须足够讲究礼数,这个愿望是蜜朗先提出的。
我在最后才说了纸飞机这个点子。因为我还是有点害怕遭到他的反对。蜜朗偶尔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显得很保守。他对99%的事物都能灵活应对,可在剩下的1%上会顽固到底。所以我担心他会突然说出“告知书必须方方正正”这种话来。然而我的担忧完全是自寻烦恼。
“一切都交给专业人士啦。”蜜朗把剩下的米饭与小沙丁鱼拌在一起,一边灵巧地捏着饭团一边平静地说道。
把剩下的米饭捏成饭团,第二天早晨烤着吃,是守景家的一大传统。
翌日,吃完烤饭团和味噌汤组成的早餐,我立即开始准备结婚告知书。
“按照蜜朗、我、小QP的顺序来签名哦。”
首先是流水线作业式的署名。在签结婚申请书的时候我就隐隐约约地注意到了,蜜朗长得一表人才,字却不尽如人意,写得相当拙劣。
“爸爸的字,好难看——”
还轮不到我来指出,QP妹妹就皱起眉头。
“抱歉,抱歉。”
蜜朗坦率地道歉了,不过哪怕写了再多张,他的署名还是大同小异。可是,一个人的字并不能反映出他的全部。关于这件事,在花莲小姐那一回,我就明白得清清楚楚了。
当初,花莲小姐说自己是“丑字人”,其实并非如此。字最关键的并非表面上的美丑问题,而是怀着怎样的心意去书写。就像血管中有血液流淌一样,只要你把温度和心愿融入笔迹之中,就一定能够传达给对方。我对此深信不疑。
“只要满怀心意地写好每个字就没问题的。”我一边缓缓地书写着“子”字,一边轻声说。
对蜜朗大发意见的QP妹妹倒是十分能干,用最喜欢的铅笔写上“阳菜”的假名,而且不论哪个签名都没写成镜像字。
我和蜜朗商量过,让她在升入小学之前努力练习,才有了这样的成果。虽然偶尔还是会写出镜像字,但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至少对自己的名字已经能写出完美的正向字。
关于是应该矫正还是维持原状,我和蜜朗曾经认真讨论过。蜜朗在小时候,被强行从左撇子改成了右撇子,所以直到现在也会偶尔搞不清左右,头脑一片混乱。因此蜜朗认为QP妹妹的镜像字也应该等她自然而然地改正。
我却反驳了他。左撇子只会令自己烦恼而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然而文字同时也是向对方传达思想的手段,无法传达的信息就没有意义,所以镜像字应该趁现在赶快矫正过来,这就是我的意见。最后蜜朗也接受了,QP妹妹掌握了正确的假名书写笔顺。
我在蜜朗之下写上自己的名字。每当写到“鸠”这个字,我就会遐想上代在这个名字中融入了怎样的心愿。名为鸽子,或许代表着把某些东西托付给了这双翅膀,送往远方。这么一想,“鸠子”这个名字越发惹人怜爱了。我还是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产生这种感觉。
在所有告知书上签完名,蜜朗立刻去店堂准备开张了。剩下的就由我和QP妹妹来做完。
QP妹妹十分热情地和我一起折纸飞机,进展速度意外地快。黄色纸飞机一架接着一架诞生了。
但是接下来的事情才最棘手。
究竟是写完收件信息再贴邮票呢,还是贴完邮票再写收件信息?这让我烦恼不已。在一切步骤的最后贴邮票,的确是最保险的方式。假如先贴了邮票,一不小心写错了字,还得把邮票撕下来,平添麻烦。
我又回想起来,即便如此,上代也总是先贴邮票。她告诉过我,这样做能将收件信息的字写得更匀称,同时产生一种坚决不能写错字的紧张感。
“该怎么办呢——”我向身旁的QP妹妹发问。
“我肚子饿起来了——”
QP妹妹就像个电池用尽的娃娃一样,啪的一声趴倒在桌面上。
“对不起对不起。”
我完全沉浸在工作中,忘记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问QP妹妹想吃些什么,她回答道:“面包!”
“好!那就去Bergfeld买面包吧!”
我把蜜朗平时骑的女式脚踏车坐垫调低一些,让QP妹妹戴上头盔。不过QP妹妹已经不再要求坐在脚踏车后座上,所以骑小脚踏车的就我一个人,QP妹妹则骑上了自己专属的脚踏车。
“要小心汽车哦。”
沿着巴士走的大路骑其实会更快一些,但交通比较繁忙,于是我们稍稍绕了些远路,从荏柄天神的面前穿过去,走了一条小路。我不知回头确认了多少次,QP妹妹都平安无事地跟过来了。假如QP妹妹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活不下去。我好担心QP妹妹,甚至没心情去欣赏盛开的樱花。
在Bergfeld隔壁的香肠店买了两个蟹肉奶油可乐饼、火腿和香肠。在Bergfeld买了两份汉堡面包、两个奶油卷、小吐司,还有蜜朗最喜欢的椒盐卷饼。
对我来说,Bergfeld是我从小就无比向往的一家店。上代禁止我吃甜点心,尤其是西点,这让我对此愈加渴望。
其中的刺猬蛋糕,是我长期以来的单恋对象。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羞耻又内疚——其实我上小学时,放学回家路上经常从店外面凝视橱窗好久好久,而我视线的前方总是涂满了巧克力的刺猬蛋糕。
“波波,‘刺猬先生’在那里哦。”
自从QP妹妹这么说过一次后,每当从店前路过,她就会告诉我“刺猬”是不是还在。
长大成人之后,我才终于尝到了刺猬蛋糕,跟我想象的味道很不一样。但是,一看到还是会忍不住想买它,总是选不了其他蛋糕,这成为我现在的一大烦恼之源。
“今天就不用啦。我们待会儿不是还要做点心嘛。不过,要是小QP想吃点心的话,也能买个蛋糕哦。”
这样宠溺她真的好吗?我能说出这种话来,或许是因为我并非她真正的母亲。这样的想法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可是,即便真是如此,也并不代表我对她足够严厉就能成为真正的母亲。上代不是已经替我验证过这个结论了吗?
“要做点心呢,今天就算了。”QP妹妹稍做思索后答复我。
我们约好了每个星期天的下午要一起做点心。我已经下定决心,只要是QP妹妹希望我去做的事,就尽全力为她去实现。
回到蜜朗的家中,我们就立即做起三明治。从冰箱中取出剩下的土豆沙拉,切好黄瓜,再堆满生菜。我们买到了刚出锅的蟹肉奶油可乐饼,直接摆上餐桌。接着用平底锅把香肠煎到发脆,就完成了。然后只需要把各自喜爱的配菜夹进面包,开吃。
我打开三明治专用的烤制汉堡面包,把挤上酱汁的蟹肉奶油可乐饼单个夹进去。香脆的面包中间,冒着海风香味的浓郁白酱探出头来。
“真好吃呀——”我叹着气说。
“好好吃啊——”
QP妹妹也一样,不安分地甩动着双腿,陶醉不已。QP妹妹把煎好的香肠夹进面包里,做成了一个热狗。
最终,我还是决定先贴邮票。考虑到自己方便的话,最后贴邮票或许会轻松一些,但假如考虑到他人,先贴邮票后写上字迹匀称的收信人信息,才能给他们送去最美的纸飞机。只要我在书写的时候别搞错住址和姓名就行了呀。吃着蟹肉奶油可乐饼,我才意识到问题如此简单。
“小QP,能拜托你帮我贴邮票吗?”吃完,我一边擦拭散乱的桌子一边询问。
“好——”
QP妹妹精力十足地举起手来。
我先贴了一张,作为提示位置的样本。
QP妹妹看着样本,小心翼翼地取过一张张邮票,摆放在舌头上。邮票反面附着的成分为乙酸乙烯酯和聚乙烯醇,据说是没有毒性的。我小时候也一样,喜欢舔一下邮票来贴,所以我非常理解QP妹妹的心情。可是如今已经长大,我并不觉得那味道有多好,一两张也就算了,连续舔上几十张,恐怕还是会对身体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这让我很是担心。
“还是别老用舌头舔比较好哦。”
我姑且劝诫了一句,可QP妹妹似乎没听进去。蜜朗在过去就告诉过我,养育小孩的时候,说句“算了”想开一点也是很重要的。所以我也“算了”,得过且过。
话又说回来,想出邮票的人真是厉害。世界上首个确立使用邮票的邮政制度的国家是英国。
在此之前,邮资必须由收件人来支付。然而,邮资往往非常昂贵,穷人就算有邮件送来也付不出邮资,收不了件只好原样退回。
于是这些人想出一种办法,与寄信人事先约定暗号之类的标记,不用打开信封,只需要对着太阳透视,就能看到寄信人写的信息。比如说画个圆圈代表健康,画个叉代表身体欠佳,大致如此。这么一来,就不必支付邮资了。
费了劲把邮件送到却收不到钱,生意就做不下去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罗兰·希尔这个人站了出来。如今被称作“近代邮政制度之父”的罗兰·希尔,据说原本只是个平头百姓。他就是构思出预支邮资这一制度的人。就这样,从一八四〇年起,利用邮票的邮政制度确立了。
之后,在英国留学时见识到这一制度而大有感触的前岛密,在回到日本之后,也极力促成日本使用相同的制度。一日元邮票肖像画上的那个老爷爷,就是前岛密。日本开始实行近代邮政制度的年份是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年),距今已经将近一百五十年。
“必须好好谢谢罗兰·希尔和前岛密呢。”我在最后一架纸飞机上贴好邮票,小声嘀咕道。
最后只需要我把收信人和住址写上去,交到邮局的窗口,纸飞机们就会被众人传递,最终飞到对方的邮箱里。光是想象一下这个过程,就让我兴奋不已。
一脸亢奋的胖蒂来到山茶文具店的时候,刚好是一个落樱尽情飘散的黄昏。
“我终于目击到雷迪巴巴了啊!”胖蒂心直口快地说。
“是吗,在哪里?我也想见她!现在来镰仓了吗?难道说,会在横滨Arena 开演唱会?”我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
再怎么说,嘎嘎女神也是我一段时间的人生导师呢。
“她走在小町路上哦。不过波波啊,你是不是听错了?不是嘎嘎,是巴巴啦。最近冒出来好多目击情报,我也终于见着啦。是雷迪巴巴。”
“雷迪巴巴?”
“没错,雷迪巴巴。她的背影和雷迪嘎嘎一模一样,不过从前面看就是‘巴巴’了。啥,波波你真的不知道吗?这可是镰仓现在最火热的话题啊。”胖蒂用出乎意料的眼神看着我。
“抱歉,好多消息我都不太懂啦。”我辩解似的小声说,“假如是嘎嘎女神的话,一定要去见一面呢。”
我当初有勇无谋,只能变成一个“黑皮辣妹”,其实我想成为的是嘎嘎女神那样的人。穿着喜欢的衣服,化喜欢的妆,随心所欲,过上不必在乎任何人目光的生活。实现了这一切的人就是雷迪嘎嘎。她的本名叫斯特凡尼·乔安妮·安杰利娜·杰尔马诺塔。
“没想到波波你竟然是嘎嘎粉,简直难以想象。”胖蒂目瞪口呆。
确实,在只见过我现在这模样的人看来,我与嘎嘎相差得未免太远了。但她对我来说,仍旧是个很特别的人。
我当“黑皮辣妹”的时候,无处可去而闷闷地在街头徘徊,耳机里用高音量播放的总是嘎嘎女神的曲子。就算我不明白歌里唱的是什么意思,我也毫不怀疑地坚信这些歌是属于我的歌。
与上代互相揪扯着吵架,大多是因为嘎嘎女神。我只要在半夜里播放起CD,上代必定会凶神恶煞地来制止我。
所以假如能见到嘎嘎女神,我想告诉她一句话,一句话就好——是你的歌拯救了我。
不过看来在镰仓出没的这个人并非真正的雷迪嘎嘎,而是很像雷迪嘎嘎的雷迪巴巴。
“我觉得很值得一见哦。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比真的还厉害呢。”
胖蒂向我强力推荐,可就算背影再相似,内在依旧是“巴巴”嘛,我对此毫无兴趣。
“反正是个冒牌货嘛。”我不由得把丧气话说出了口。
“啊,别管这个了。我收到纸飞机了哦。新婚快乐!”
胖蒂突然换了话题。
“很吃惊吧?”我还是有点难为情,故作冷淡地回答。
“好意外哦!我也想这么对你说的,可其实完全不出我所料嘛。你自己大概还以为在和小蜜玩地下恋情吧?大小姐,你们早就露馅啦。”
原来如此。不愧是镰仓,隔墙有耳,隔窗有眼,是一片什么事都瞒不住的土地。
“我变成孩子的妈了。”我打趣地说。
“前辈。”胖蒂抛出耐人寻味的发言。
咦?我吃惊地望向她——
“现在怀孕三个月了。”她一下子把嗓音压低,凑到我的耳畔轻语。
“恭喜!”
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胖蒂的身子。胖蒂今天的胸部似乎比过去更大了一些,越发显眼了。
男爵和胖蒂生的孩子,究竟会长出一张怎样的脸呢?比起我和蜜朗结婚这件事,胖蒂怀孕才是不得了的大新闻。
“不过,暂时要对大家保密哦。”
胖蒂伸出食指放在嘴巴前,直直盯着我的眼睛。
“谁都不会告诉的。”
我答应了她。这个“谁”当中,自然也包括蜜朗和QP妹妹。上代早就对我千叮万嘱过,身为代笔人,最重要的就是严守秘密。这个教诲至今都深深扎根在我的身体中。
这个少年出现在山茶文具店的时候,是所谓的黄金周来临之前,某个晴朗的下午。
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心底里没绕一点弯路跑出来,无比率直。我一抬头,就看到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少年站在面前。
“初次见面。我叫铃木多果比古。我有些东西想请您代笔,专程从北镰仓来的。那么,您就是雨宫鸠子小姐了,没错吧?”
比外表显得更加踏实,是还差一点就要进入变声期的嗓音。
他的脸和手脚都被太阳晒得很黑,所以我最初完全没注意到多果比古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仔细一看,多果比古似乎已经失去了视力。刚才看到多果比古像在摸索着什么而触碰桌角的样子,我才意识到的确如此。
“请来这边吧。”
我摆出一把椅子。
虽然我说了“请”,可他究竟明不明白椅子在哪里呢?这时候,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帮助他了。要是突然触碰他的身体,或许反而会吓到他。
“那个……我可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没问题的。”我的慌张似乎被他察觉到了,多果比古用沉着的声音说道。
多果比古在摆放着商品的货架之间缓缓前进,朝我这边走来。我只在他坐下时稍稍帮了点忙。
“谢谢你。”
多果比古是个礼节非常周到的少年。
“我这就去给你拿点饮料。有冷的也有热的,想喝哪个?”
听到我的提问,多果比古稍稍思索了一下,用沉稳的口气说道:
“能给我些水吗?刚才一直在走路,有点口渴了。”
我总觉得自己在和一个大人对话。
“要加冰吗?”
“能给我加两三块吗?”
多果比古喝了几口水,我才再次发问:
“那么,你想委托我做什么呢?”
多果比古径直“望”着我的眼睛说:
“我想给妈妈写封信。马上就要到母亲节了,我想把信和康乃馨一起送给她。”
“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读书的时候用盲文,想表达什么的时候可以直接说话。所以就算不会写字,平时也不觉得很麻烦。可我还是想像普通的孩子那样,给妈妈写封信。”
光是看着多果比古的模样,就能感受到他的母亲在养育他时倾注了多少爱。
“多果比古,你想给妈妈写封怎样的信?”
听到我的提问,他轻声嘀咕几下说:
“每天为我做便当,非常感谢,之类的吧。还……还有……”
多果比古说到这里语气就含糊起来。
“还有,什么?”
我温和地问他,隔了一会儿,多果比古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
“还有……妈妈,她能做我的妈妈,真是太好了。”
我差点忍不住哭了出来。多果比古的脸涨得通红。
她能做我的妈妈,真是太好了。
一般来说,这不是迎来人生的晚年,失去亲人之后,才终于能体会到的心境吗?我就是这样,等到我庆幸上代能做我的祖母的时候,上代已经去世了。多果比古如此年幼就意识到了这么重要的事。
“你的妈妈,很温柔吗?能告诉我是个怎样的妈妈吗?”
有多果比古这样的好少年做儿子,当妈妈的怎么会不心疼呢?
“妈妈生气的时候特别可怕,不过平时都很温柔。到了夏天,会带我去河边抓鳉鱼,还会带我去吃烧烤。不过,就算我眼睛看不见,她也不该老是突然来亲我的脸啦,这个还是饶了我吧。”
多果比古的语气忽然别扭起来。多果比古的妈妈一定是觉得他太可爱,才忍不住想亲上去的吧。
“你的视力状况如何?”
我很确信,就算问这种问题,多果比古也不会在意的。
“可以感觉到太阳的明亮和夜晚的黑暗。所以,我在明亮的地方时,就感觉全世界都变亮了。妈妈一直担心我在阳光里待太久会得热射病或者中暑,但我很喜欢站在太阳底下。”
正如多果比古所说,他就像是被太阳养育成人的一样,身上有一种坚实的健全茁壮。
“多果比古,我有一个建议。”我挺直脊背说。
多果比古一定什么都能看见。什么都看不见,换言之,也许就是能看见一切。所以我挺直脊背的模样也一定映照在了他的心灵之眼中。
“让我来代笔当然是可以的。不过这一次,我觉得是不是由你自己来写比较好呢?就让我来帮助你,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多果比古本人的字就是最好的礼物。
“我吗?我自己来写信?!”
对多果比古来说,这似乎是个出乎意料的提议。
“当然了,要是你靠自己还写不出来,我一定会负起责任帮你完成的。这封信也没有多长,只要稍做练习,我想你一定能写出来。”
过了一小会儿,多果比古静静地回答:“我明白了。”
这一天,我们把信中要写的内容都定好了。多果比古希望尽量多写汉字,还要把字写得小一点。他好像已经可以写出大个的平假名了,不过那就太像小孩子写的了,小学六年级的多果比古表示坚决不要那样。
想写一封符合年纪的信,让母亲看到自己帅气的一面。我窥见了多果比古男子汉的一面,完全成了他的支持者。
我让多果比古明天再来一次山茶文具店,一起练习之后再正式写信。
目送多果比古离开后,我怔怔地望着门外。
林荫中透出的日光下,蝴蝶在飞翔。它们轻盈地飞舞在半空,仿佛在诉说飞翔是多么欢乐愉快。它们丝毫不曾想过有人在注视着自己,那一心一意舞蹈的模样真美。
它们用全身来表达活在当下的幸福。
蝴蝶、多果比古、QP妹妹,他们都一样,生机勃勃地活着。
山茶文具店里有个信笺套装柜台,过去是没有的,大概是从去年春天开始,我逐渐摆出面向成人的商品。当然其中也有小学生能用的可爱信笺,不过大部分的设计都挺成熟的。
你自己就是代笔人,要是大家都开始自己写信的话,生意还怎么做下去?有一次,来买软式钢笔的可尔必思夫人这么对我说过,但其实不用担心。比起这个,我更害怕这世界上的邮筒会彻底消失。假如没有人写信了,或许连邮筒也会被撤去吧。就好比手机普及之后,公共电话就一点点地越来越少了。
该为多果比古选怎样的信笺呢?选个可爱一点的,还是简单一点的呢?我一边想象,一边轻轻用掸子掸去商品上的灰尘。
从上代的壁橱中“出土”的那个古董地球仪,本是作为非卖品装饰在店堂中的,可有个客人再三恳求我出让给他,所以现在已经不在这儿了。空出的位置就摆上了玻璃笔和墨水。山茶文具店的商品中,最昂贵的就是玻璃笔了,由一个日本年轻工匠制作,样貌凛然,每次瞥见都让人不禁挺直脊背。
“你好。”
多果比古与昨天几乎同一时间来到这里。
他站在山茶文具店的入口处,先摘下棒球帽,然后恭敬地鞠了个躬。紧接着——
“请收下这个。”
他递出一枝杜鹃花。
“我家院子里开的。闻到香味就注意到了。它是什么颜色的?”
“是非常漂亮的橘黄色。”
“啊——太好了。”
多果比古展颜一笑。看到这样的笑容,我就越来越坚定地支持多果比古了。气温正一个劲地攀升,想必很热吧。多果比古的额角上不停有汗水滴落。
“谢谢你了。我这就去给你拿冰水来。”
先让多果比古在椅子上坐定,我赶忙从冰箱中取出了冰水。收到的杜鹃花就插在杯子里,摆放在厨房。
“先来选信笺纸吧。”我向一口气喝光冰水的多果比古提议道。
上午时,我就提前从店里的信笺套装中挑选出了这次有可能用到的几款。我把它们在多果比古面前排开。
我把一张张信笺纸递到多果比古手中,让他确认纸的质感和尺寸。至于纸上画的图案和是否有格线,我也尽量具体地说明给他听。
多果比古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掌抚摸信笺纸表面,用指尖来探查纸张的尺寸。多果比古的记忆力非常好,只要说明一次,就能完美地记住一切。
让多果比古一直犹豫到最后的,是左上角画着三只鸟图案、形状有些不规则的信笺,还有反面是地图的德国信笺。
多果比古再一次用手掌触摸德国信笺。看他的模样,仿佛在从纸上感受着某种重要的事物。
“这是在过去实际用作地图的纸吧?能告诉我是什么地方的地图吗?”多果比古郑重其事地问。
“这个嘛……上面好像有河也有山。”我看着地图回答。
“山?”
多果比古抬起头,手掌依旧抚摸着信笺。接着,多果比古像是在触碰那座山一样,露出陶醉的表情。然后他做了决定:
“就用这个吧。妈妈以前很喜欢登山。她说还爬过外国的山呢。但是生了我之后,就很少有登山的机会了。我倒是希望她能多外出旅行几次。而且另一张上面只有三只鸟,妹妹看到了说不定会难过呢。”
多果比古说着,轻轻摸了摸小鸟图案的信笺。
“我们是一家四口,还是四只鸟比较好。这么定下来没问题吧?”
“当然了。”我说。
他竟然能够这样静下心来,考虑每个人的心情,再选择信笺……多果比古是多么绅士啊!我给多果比古准备了好几张与信笺大小相同的纸来练习。
接着,我领着多果比古到室外的写字台旁。我心想那样写起来会更方便一点,便把平时放在室内用的旧写字台搬出去,做好了准备。
“啊啊,这儿有亮光。”多果比古低声说着,伸出两只手掌,像是要把光芒捧在掌心。
他若无其事地说出的话语,简直就像诗人所抒发的诗句,有着深深的含意。
多果比古做出仿佛在与掌心中的光芒拥抱的动作,嘻嘻笑着。他真的好喜欢太阳。或许他觉得只要在阳光之下就能够看清一切。
据说平假名、片假名和基础的汉字,父亲已经教过他了。多果比古说这是“浴室教学”。进了浴室之后,父亲首先会在多果比古的背上写字,多果比古学会之后,再把文字写到父亲的后背上去。据说就是在这样翻来覆去的过程中,他才练会了一个个字。所以,多果比古要在纸上写出一封信也并非那样困难。
刚开始,我把手轻轻叠在多果比古的手上,带着他一起练习书写。多果比古已经把要写的内容都装进脑海了。
练习了四张之后,多果比古已经基本能靠自己来写字了。字写着写着会逐渐变大,我只在出现这种情况时轻声提醒。
“要不要试着在真的信纸上写写看?”我问道。
听到我的建议,多果比古郑重地点了点头。希望能在太阳下山之前写完。我再一次削好了铅笔,接着把笔尖稍稍打磨圆润,让多果比古用右手握住。
“可以了吗?”
我把手掌轻轻搭在多果比古的肩膀上,他便露出紧张的神色,连着深呼吸了两回。我就这样把手留在多果比古的肩上。
我通过手掌向多果比古传去声援的心意。然后,我只在多果比古快要踏入迷途的时候,才用自己的手轻轻扶住他握铅笔的手。
多果比古仿佛隔着一层眼睑在细细确认一般,每当小心翼翼地写完一个字,就抬头望向太阳。多果比古或许正在从记忆的深处召唤父亲在浴室中写在他脊背上的字。
多果比古的姿势,仿若在用独特的语言与太阳神交谈。
放下铅笔的瞬间,多果比古的肩膀缓缓沉了下去。在练习时写得不怎么好的“我”“愿”“业”这几个复杂的汉字,在正式动笔时写得都相当出色。
看来他已经在脑海中仔细计算过纸有多大,要写多少字了。下方也并没有多到离谱的空白,名字摆放的位置恰到好处。
“多果比古,你的名字真漂亮。”
我夸奖之后,多果比古只是露出有些害羞的微笑。
我把信纸对折,装进信封。
译
妈妈:
您总是给我做好吃的便当,非常感谢。
您能做我的妈妈,真是太好了。
妈妈,请您从今往后多爬几座山。
我还有一个愿望。
我明年就是初中生了,
也该从“亲亲脸”毕业了。
多果比古
“给你。”我伸出手。
“要收多少钱?”多果比古一边站起身一边问道。
然而,这样的工作本不应打上价码。反倒是我还想送一份礼物给多果比古来表达感激之情。
“那就只收你书信套装的钱好了。一百日元,不,能付我五十日元吗?”
“这怎么行……”多果比古说不出话来了。
“要给妈妈送一束漂亮的康乃馨哦。”我说。
“谢谢你。”
多果比古率直地道谢之后,从钱包中取出五十日元硬币。我真想在小孔中穿上丝带做成奖章,来纪念这份光荣的工作。
曾有一年的母亲节,我给上代送过礼物。和现在的QP妹妹年龄相仿,是小学一年级的时候。
我用从寿司子姨婆那里收到的压岁钱买了一株红色的康乃馨。我当然很期待上代欣喜不已的样子,结果却大失所望。
接过我递出的康乃馨之后,上代盯着花朵看了一小会儿,这么说道——
“我还是更喜欢抚子花。”
“翻来覆去都是那一句,‘母亲节就送康乃馨’,你根本就是被花店的促销手段耍得团团转而已。”
然后,她把包装精美的康乃馨塞回我手里,接着说:
“还给他们去,为这种没品的花付钱,太浪费了。而且反正也会枯的。”
在那之后,我的记忆中只有哭泣了。我哭丧着脸走到附近的花店,哭着说明了情况。
想必店员也能够理解这件事非同小可,便把康乃馨的钱退还给了我。直到现在,每当我路过那家花店门前,都会想起当时的痛苦记忆,难过不已。
但我不知道当时上代就跟在我身后。在给她的意大利笔友静子女士的信件中,她就写了这件事。
上代在信中写道,当初曾为说出那种话而感到悔恨。她似乎从没想过能收到康乃馨。她很惊讶,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说不要,其实却很高兴。为了掩饰喜悦,为了隐藏害羞,才不经意说出了违心话。
结果,那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给上代送康乃馨。
从那以后,每年母亲节到来的日子,我与上代都假装不知地敷衍过去,仿佛从一开始那天就不存在。
因为经历过这种事,母亲节这个日子总让我觉得很棘手。每当全世界都进入母亲节的热烈气氛,我就感觉只有自己被抛下了。母亲节送不出康乃馨,这种心情大概是不应该存在的。
但多果比古让我明白了,其实这是个无比美好的日子。
黄金周真是忙得不可开交。虽说镰仓每年都这样,可今年的观光客格外多。
有许多顾客也来到了山茶文具店。平时明明都是门可罗雀的,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顾客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店堂,左看右看地挑选了许多商品。
虽说挺开心的,但往日在山茶文具店中缓缓流动的空气,像是被台风的旋涡吞噬了一样,让我很是担心。两边都很忙,我就见不到蜜朗了,也很难受。于是我们每晚都会煲上很长时间的电话粥,总算好受一点。
明明住得这么近,却好像在异地恋一样。
芭芭拉夫人忽然出现在山茶文具店的时候,是黄金周最后一天的傍晚。大家明天也该回到工作中去了吧。镰仓的狂热繁荣差不多要恢复平静了。
因为在这几天里接待了太多的人,脸颊和眼眶边的肌肉都有些疼痛,头脑也很是疲乏,我正打算做一杯甜甜的柠檬茶喝。
“波波,你在吗?”芭芭拉夫人悠然的嗓音飘来。
“我这就来。”
我赶忙在茶壶中注入两人份的热水。
收拾掉茶具,急匆匆回到店内,只见穿着一身宽松连衣裙的芭芭拉夫人就站在面前。
“好久不见了。”
真的好久不见了。
上次见芭芭拉夫人,还是冬天的时候。那天很冷,我们一起去大町吃了宽面条。那之后我决定结婚,手忙脚乱的,而芭芭拉夫人也不闲着,家里很久都没人。
“真对不起,好久都没来打招呼。”
“没事没事,我还想,你是不是又和男朋友去哪儿旅行了呢。”
“其实也差不多啦。不过,这回是女人的单独旅行哦。”
“是吗,一个人去旅行呀,好帅呢。”
我话刚说完,芭芭拉夫人就缓缓从口袋中取出了纸飞机。
它大概是在气流中飞过了,翅膀有少许破损。
接着,芭芭拉夫人不紧不慢地说:“恭喜你。要幸福哦。”
“谢谢你。我会幸福的。”我弯腰鞠了个躬。
总觉得,不管有多少人给我祝福,也不如芭芭拉夫人说出的这句话让我内心安宁。
“既然是波波,日子肯定会顺利过下去的。”
就连饱尝人生酸甜苦辣的芭芭拉夫人都这样祝福我了。与蜜朗和QP妹妹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才是我对芭芭拉夫人最大的报恩。
“红茶来啦。”
我在茶杯中注入红茶,端给芭芭拉夫人。
接着,我们如同往常,闲话了一些家常。
与蜜朗和QP妹妹结合为一家人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但对我来说,芭芭拉夫人与家人同等重要。结婚之后依旧住在上代留下的旧屋子里,部分也是因为有她在。
“波波,你很累了吧?”
回去的时候,芭芭拉夫人这么问我。
“大概是真累了。”
我自己一承认,身体就猛地沉重起来。
“法国人不是经常会问别人‘Ça va?’吗,意思就是‘你好吗?’。大多数时候都是回答‘Oui’(好)的。可是,当你精神不好的时候,据说是可以坦率地回答‘Non’(不好)的。”
“也确实有道理呀。哪有人永远都是精神饱满的嘛。”
“听到别人问‘你好吗’却回答说‘不好’,虽然需要很大勇气,但是说出来了,自己也许会轻松很多。”我说。
“总而言之,累的时候最要紧的就是睡觉。太勉强自己的话,恶果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我已经决定永远不勉强自己了。”
“波波,红茶真好喝,谢谢你。”
“我也累了,回家就睡觉啦。”
就好像在等待芭芭拉夫人从店里走出来一样,外面传来了欧巴桑的声音。仔细一瞧,山茶树下,欧巴桑正半蹲着,一动不动地窥探这边的状况。
它是这一带的无主猫,从今年起会偶尔来我这儿露脸。欧巴桑这个名字,是蜜朗起的。
“欧巴桑,快过来。”
我急忙跑去厨房,取来冰箱里的小鱼干,接着向欧巴桑伸出手去。
警戒心特别强的欧巴桑相当难靠近。
没办法,我只能把小鱼干摆放在文冢前。只见欧巴桑像忍者一样敏捷地叼走了一条鱼干。
它在不同的地方一定有着不同的名字,吃到过不同的东西吧。欧巴桑的肚子已经胀鼓鼓的了。
欧巴桑大概是来跟我宣告夜晚来临了。
我利索地打烊关门,直接蜷曲在沙发上。睡意很快就到来了。
夏——日——将——近——八十——八夜——
旷——野——山——头——新叶——繁茂——
八十八夜过后几天,星期六的下午,我与放学回来的QP妹妹一起摘了茶叶的新芽。没想到院子里还有茶树。这还是我从上代寄给静子女士的书信中看来的。即便知道了,也一直没搞清楚究竟是哪棵。
告诉我哪棵才是茶树的人,还是蜜朗。蜜朗在四国的深山中长大,自然知识很丰富。难得有茶树,我就冒出了试着做一回新茶的点子。
“仔细一点,只摘上面的三片叶子哦。”
我们手捧着各自的笸箩,摘取茶叶上的新芽。
积蓄了一个冬天,茶叶的新芽中充满了丰富的营养,据说这时候的茶就是长生不老茶。在此之前,我一直认为茶叶只能买来。
新芽刚出,转眼间就被摘下,就好比是把茶树的宝宝摘下来了,总觉得特别心痛。顶端的新芽部分与下边舒展的宽阔叶片依然十分柔嫩,它们竭尽全力地抒发出沐浴在阳光中的喜悦,闪闪发光。
我和QP妹妹一片不留地把茶树的宝宝们全摘了。如果我是茶树妈妈,一定伤心极了。所以我在心中反复念唱着“对不起”和“谢谢”。
喜欢拍手歌的QP妹妹从刚才就哼唱起了《茶摘歌》。《茶摘歌》的拍手节奏还是QP妹妹教会我的。不过,光是记住手上的动作就很辛苦了,我总是没法连歌词一起装进脑袋。
“差不多就到此为止吧。”
我的笸箩和QP妹妹的笸箩中,都装满了茶叶的新芽。
回到厨房中,我又看了一遍上代信中所写的茶叶制法。
我根本不知道家中有茶树,也不知道上代还曾自制过茶叶。
译
静子:
我这儿的风日渐变凉,又到了茶树开花的季节。静子,你见过茶树的花吗?我非常喜欢。一到秋天,茶树就会盛开白色的小花,有点像山茶花。
要做出鲜美的茶来,叶片是至关重要的。人们都说把花事先剪掉会更好,可我怎么都剪不下去。我太喜欢它们了,不忍心伤害它们。
意大利也有茶树吗?假如见到了,请一定要试着制一次茶。虽说发酵很费工夫,但能做出红茶来呢。不过我毕竟是日本人,自然是绿茶派的。
趁我还没忘记的时候,把制茶方法简单地记录下来吧。
来年春天,有机会的话一定要试试!自家制作的新茶,味道格外香哦。
茶叶制法
一、摘一芯二叶;
二、先不洗,一次取少量用蒸笼蒸(三十秒到一分钟);
三、香气飘出时即关火,在笸箩中铺展开,用团扇扇风;
四、用平底锅空炒(文火慢炒);
五、水分蒸发至一定程度后,转移至案板上,用双手揉搓(小心烫伤);
六、反复进行第四与第五步,直至水分完全蒸发;
七、晾干后,完成。
点心子
我按照上代所写的步骤,又是蒸又是空炒、揉搓,搞得热火朝天,连QP妹妹也有样学样。她忍着手掌被烫得通红,想要把茶叶都压平似的来回揉弄。
QP妹妹玩到一半就腻了,跑外边跳绳去了。听到跳绳的声音,芭芭拉夫人向QP妹妹打了招呼,QP妹妹便又去芭芭拉夫人家玩了。芭芭拉夫人和QP妹妹的关系特别好。
“一二三,一二三,哟咿哟咿哟咿!”
两人好像又玩起了拍手歌。我配合着她们歌声的节奏,用木铲翻动平底锅中的茶叶。茶叶已经相当松散了。回过神来,整个屋子里都飘满了馥郁的香气。
明天还要去摘艾草,我和QP妹妹约好了一起做艾草团子。自家制的煎茶,就是为那时准备的。
第二天,在蜜朗家吃过早饭之后,我就和QP妹妹一起出门去摘艾草了。艾草根本不用找,前往瑞泉寺方向的山坡上就长了许多。我们要尽量选择刚发芽的新鲜艾草来采摘。
接着又回到我自己家做了些那不勒斯意面。到了下午,才和QP妹妹正式开始做艾草团子。
在土锅里煮上红豆,又在旁边的小炉子里用滚水焯艾草叶。眼见着滚水染上深深的绿色,仿佛把春天都凝聚在一锅之中。舒爽的香味弥漫开来,就好像置身于森林中。
不时有柔和的风从敞开的窗户轻吹进来。后山上,悠闲的黄莺鸣叫着,尽管还远远称不上悦耳动听,但到夏季来临的时候,它们一定能叫得更加婉转。
QP妹妹穿戴上儿童用的围裙和三角巾,心情很快活,从刚才就哼着歌,是《雪绒花》。QP妹妹开心时,就肯定会哼起这首歌。她本人一定没意识到,是无意识地哼唱。说不定QP妹妹的母亲,在她年幼的时候就唱给她听过。
我听着QP妹妹唱的《雪绒花》,把刚摆上笸箩的艾草拧去水分,粗略地剁碎,装进擂钵中。
“能帮我一下吗?”
我正打算让QP妹妹帮我按住擂钵,可是——
“让我来!”
她说着就抓起了研杵。咚、咚、咚,QP妹妹像在打年糕一样,双手抓起研杵就往擂钵底上敲。她刚好是什么都要亲手尝试一下的年纪。我在里面又加上了糯米粉和绢豆腐,捣到一半就直接上手拌匀。
等红豆沙煮好之后,我们两人搓起团子来。手掌合在一起,让团子在其中滚动,最后压成略扁的形状,用大拇指在中央按一个凹坑,据说这样做能更好地让里面受热。
把搓好的团子丢进滚水中,片刻之后,团子就轻飘飘地浮到了热水的表面。
QP妹妹说自己也想来,我便让她站上踏台,递给她一个漏勺。
“浮上来之后就捞起来哦。”
听到我的话,QP妹妹就露出认真的眼神,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与去年夏天去捞金鱼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实在好笑。
像这样腻在一起度过星期天的日子,今后一定会越来越少的。交到了要好的朋友的话,还是和朋友一起玩更愉快。说不定有一天她会顶撞我说:“再也不做什么点心了!你自己一个人做吧!”
我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所以我不会把当下这个瞬间看得理所当然,我要时刻都怀着对神的感激之情来生活。
我去叫芭芭拉夫人,可她似乎不在家,于是只能两人一起吃点心了。
我把昨天做的煎茶倒进茶壶,毕恭毕敬地注入热水。趁水汽蒸腾的时候,用白色小碟子,分别盛上艾草团子。这是正月时从元八幡大人那里得来的小碟子,其上有仙鹤纹样。
咕嘟咕嘟咕嘟,从茶壶将茶水倒入茶碗,一股妙不可言的深邃香气冒了起来,就连空气都被染上了淡雅的绿色。
“真好呀。”
我感叹地小声说。
“真好呀。”
QP妹妹也和我一样眯起眼睛,满脸陶醉。接着我们都乖巧地说了句:“我开动了。”
先喝一口煎茶。
脑海中浮现出的是上代写过“非常喜欢”的茶花。这煎茶的味道仿佛花一样,带着微微的甘甜,是一种没有棱角的圆滑滋味。
“真好喝啊。”我感慨万千地说道。
“团子也很好吃哦。”QP妹妹的嘴里塞满了艾草团子,鼓起腮帮说道。
“要好好嚼碎了吃哦。”
我的口气变得像个母亲一样。或许是因为QP妹妹把搓泥巴的窍门用在捏团子上,所以效果相当好。艾草团子厚墩墩的,呈现出复杂的风味——强劲且带着大地气息,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么简单就能做出来。不论是煎茶还是艾草团子,都能从身边获得原材料,真让人惊讶。
傍晚,我把要送给蜜朗的艾草团子装进QP妹妹的书包,她一蹦一跳地踩着小碎步回去了。
到了明天,又一个星期就要开始了。星期天明明还没结束,我却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到下一个星期天了。不过,在这一个星期里好好想想下一次要做什么点心,也别有一番乐趣。
和蜜朗结婚真是太好了。
第二天早晨,我发现邮箱里有一个没贴邮票的信封。我像往常一样,打扫完店门口,给文冢换好水,不经意向邮箱看去,发现里面装了些东西。我心想,莫非是她?取出一看,果然是QP妹妹给我的。
我和QP妹妹的笔友关系持续过一段时间,但这半年左右暂停了下来。我等不及了,站在原地就拆开了信封。我熟练地剥开兔子图案的贴纸,从中取出一张手工做的卡片。
译
小波波
我爱你
“爱”这种词,她究竟是在哪儿学会的呢?卡片的左半部分上,还贴着一朵折纸做的康乃馨。
我的泪水不由得溢了出来。原来她真的把我放在“母亲”的类别中,让我喜不自禁。对呀,昨天是母亲节呀。
我实在太开心了,就把QP妹妹送给我的卡片炫耀似的摆放在佛龛旁边。光靠它我就能活下去了,就好像一点点配菜能下好多米饭一样,只要有这张卡片,今后不论有多么辛苦,我都能坚持过每一天。这是我由衷的想法。这张卡片,就是我人生中最鲜美的配菜。
蓦然回首,芭芭拉夫人家的紫阳花已经开始显出色彩。不能再浑浑噩噩了,如果不把眼皮用力抬起,看个真切,或许就会错过人生中按下快门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