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雄一郎最早让陌生人留宿那一次,对方是一个来自静冈的高一女生。雄一郎不是在网上结识这个女孩的,而是走在涩谷大街上时被她叫住的。当时雄一郎看到两个装扮一模一样的女孩上来请求,带她们吃顿麦当劳什么的。雄一郎带着她们去了家小酒馆,打听后才知道她们离家出走一星期,钱都花光了。

那天,和雄一郎一起打工的同事带走了其中一个女孩,雄一郎则带着静冈来的女孩回了家。从她嘴里知道两个女孩并不是朋友,只是半道上认识的,觉得一个人太危险所以两人结伴行动,关于被朋友带走的那个女孩,除了外号连她的真实姓名都不知道。

雄一郎的住处有两间房,女孩为此欢欣雀跃,说是在陌生男子家留宿过好几次,都是只有一间房,感觉很拘束。这时雄一郎才第一次知道,还有一些男人专门收留离家出走的女孩,这类需求和供给都是通过互联网达成一致的。

静冈女孩住了一星期。雄一郎给了她一把备用钥匙,自己每天出门派送比萨,在外头吃完后很晚才回到家里。第三天时女孩主动说可以和他睡觉,雄一郎拒绝了。他觉得会惹来一堆麻烦。睡过觉后要是女孩以自己的女友自居,赖着不走就麻烦了。要脱掉一个陌生女孩的衣服,还要做前戏什么的也很麻烦。一星期后,女孩和行李一起消失了,走前在餐桌上放了一个装有两万日元的信封,不知是想了什么办法筹来的。

那以后雄一郎会在无聊的时候查看网上离家出走的告示栏。看到写“会付礼金”“保证支付礼金”的女孩时也招呼过几次。大部分女孩都没什么钱,但只要雄一郎友善地问一句“你出得起电费和燃气费吧”,她们都会多少带来一些。

那些离家出走后游荡在涩谷和新宿的女孩中间似乎有一个共通的网络,雄一郎不知道那是蛛网式扩展开来的一个大网络,还是由好几个独立网络连接而成的。最近他才得知自己作为某一区域的“安全牌”还小有名气。

“没有暴力和软禁行为,不要求性交,只要交纳相应的住宿费就可以留宿。”这些关于雄一郎的信息在那个网络上传播开来,现在即使雄一郎不查看告示栏,一个月里也会有一两次收到陌生女子发来请求留宿的信息。

“一次只留宿一名女子,最长期限为两周,住宿费不高但不免费,不接受以肉体或体力劳动形式支付住宿费用。”由于动不动就收到一些请求留宿的信息,所以雄一郎制订了上述规则。同时还定下一些只约束自己的规则:不和留宿的女子交往、不辞掉打工的工作、女孩留宿期间不带男性朋友回家等等。

现在家里就住着一个初三的女孩,似乎特别爱干净。让她留宿的第二天,雄一郎下班回家后发现卫生间和浴室都被擦得闪闪发亮。

一般说来,雄一郎都是傍晚六点多结束工作后,坐电车回到离家最近的车站,在站前小酒馆喝上几杯酒、吃几个小菜当作晚饭,九点多离开酒馆,在便利店买上第二天的早餐后回公寓。在公寓楼下仰头看自己的房间,发现亮着灯,灯光让雄一郎感到安心。心里踏实得叫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却故意装作漫不经心。

女孩们交出的住宿费没多少钱。雄一郎听之前留宿的一个女孩说,有的男人接纳留宿女孩,还让她们到外面出卖肉体挣钱来交住宿费。雄一郎从没这么打算过,也没想过要靠女孩们交的钱赚一笔。那他为什么要留宿女孩呢?也许是想抬头看见窗户上映照出的橙色灯光吧,可是雄一郎打死也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雄一郎打开公寓的大门,把买来的面包、饮料什么的放进冰箱。这时候女孩从她睡的那间和式房间探出头来,和雄一郎对视后笑着说:“你回来啦!”嗯,雄一郎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手里拿着一罐啤酒来到餐桌旁,打开那台既不是液晶也不是超薄型的十四英寸电视,快速摁动着遥控器。

“我无所谓的,”从房间里出来的女孩背靠着关上的拉门说,“也不是第一次了,都有思想准备。大家都说你什么都不会做,可我真是没钱。”

雄一郎听出来女孩是在说可以和她睡觉,可他觉得太麻烦,所以说了个惯用的谎言:“我是同性恋。”“啊,是这样啊!”女孩儿露出一副如释重负并夹杂着好奇的表情,一如其他女孩听到这句话后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要留宿我呀?既不和我睡觉也不叫我去挣钱交住宿费。”

“不是你开口说想住宿吗?我这儿反正也有房间。”

“哎哟,你是志愿者?说不定是巡夜守护的老师?你会进行说教吗?”女孩笑着说。

“我才不呢。”雄一郎也笑了,接着问了句,“你为什么要出走啊?”虽说对这个问题没什么兴趣,可女孩总也不回房间,所以就问问。

“家里大人烦死了。”女孩笑着说。女孩们总是这么笑嘻嘻的。“你家里大人也很烦吧,在你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

“我没有父母。”这也是雄一郎每次都撒的谎。

听到雄一郎的这番话,十个人里有十个人都会说上一句“啊,是吗”,便不会再问什么了。她们年纪虽小,但也懂得体贴吧。而这个初三的女孩却连珠炮似的发问:“为什么没有?都死了?你一直在这儿一个人过?”

“我是个弃婴。”

雄一郎用遥控器关上电视后说道。他一口喝干了啤酒,把啤酒罐捏成一团,站起身来。他知道女孩有些骇然,僵在那儿一动不动。雄一郎从冰箱里又拿出一罐啤酒和一盒纸袋包装的饮料,回到了餐桌旁。他把饮料放在自己对面那侧的桌面上,女孩儿瞟了雄一郎一眼,坐了过来。

“我懂事前一直被机构抚养,到能够独立生活的时候就出来了。”

半真半假的说辞,雄一郎还是第一次撒这个谎。他暗想,要是以后留宿的女孩还像今天这样刨根问底的话,就用这个说法来应付。

“是在孤儿院?”

“和孤儿院有点不同。是一群弃婴和一群没有孩子的父母在一起生活。”

“咦,还有这样的地方。”

“有啊。”雄一郎拿起新开的那罐啤酒准备喝时,才发觉自己已经不想喝了。屋里静得有些尴尬,雄一郎又打开了电视,随之而来的一阵刺耳的傻笑声让他稍稍放松了些。

“听起来那地方挺开心啊,我也想在那样的地方长大,就不会有那么烦人的爸妈了……啊,对不起……”

“没关系。”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顾及自己情绪的样子既滑稽又可怜,雄一郎有些不忍,于是笑说,“说的没错,烦人的爸妈不在身边很开心哦。”

“是吧,就是嘛。”女孩松了一口气,吸了一大口饮料,纸盒都瘪下去了。

从厨房的窗缝里吹来一阵温煦的晚风,晃动着窗边挂着的一串风铃,发出清爽的丁零声。这串风铃是曾经住在这里的一个女孩自作主张挂上去的,是谁呢?雄一郎试着回忆几个留宿女孩的模样,可最终清晰浮现的却只是在路边抬头看见的自己屋里那片橙色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