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

贤人回到家时已是深夜两点多了,明天一早还有会,本想尽快睡的,可洗完澡换上T恤、平脚短裤后又打开了电脑。在等待启动的一会儿工夫,贤人从窗户向下张望了一眼夜幕笼罩下的街景,些许微光闪烁的城区犹如星空般寂寥。他快速浏览了最近常看的一个博客,结束时已近三点了。刷完牙后贤人匆匆钻进被窝,床上睡着的木暮咲皱着眉头翻了个身,看样子没有真醒。贤人和木暮咲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同居的。

今年新年假期里,贤人在妈妈家看到了寄给自己的一封信。高中毕业后贤人就离家独自生活了,这些年基本没回去过。今年新年为了向家里人介绍木暮咲,才带着她一起回的。从城区住处到妈妈家也就不到半个小时,现在家里是阿达、妈妈和比自己小很多的妹妹茉莉香三个人一起生活。家里人很欢迎咲,热情得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贤人回想起来发现,自己从初二开始就没断过恋人,可像现在这样正式介绍给家人还是第一次。贤人很清楚家里人,尤其是妈妈的心思:贤人总算是安定下来啦,这个女孩子应该能让贤人不再堕落了吧。想来有些扫兴,但贤人对家里人确实抱有愧意,十八岁之前也的确让他们操了不少心。

离家后的十年里,包括广告信件在内,凡是寄给贤人的信件,妈妈都一封不落地转寄给他。所以这次当他看到报架上插着一封两个月前寄给自己的信时,觉得有些奇怪。而且这封信看起来还被打开过,重新糊上的封口明显粘歪了。贤人没有提起发现信件的事,将信悄悄塞进了自己的行李。和咲在家住了一晚后又回到自己的住处。

那封信里写着,请问你是在某某医院,由某某医生接生的吗?写信的人似乎在寻找那个时期在那家医院,由某位医生担任主治医师的孕妇及其家人。信上没写原因,只是说如果确实如此,想到什么线索就联系他,信的最后有一行电子邮箱地址。贤人隐隐能够猜出对方想问自己什么问题,包括为什么没写明问询的原因。但是,如果自己猜得没错,写信人是搞错对象了,因为贤人不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

贤人也大致推断出为什么这封信会寄给不相干的自己。虽说不是在那家医院出生的,但贤人曾被带去过那家综合医院的心理治疗内科。那是上高二的时候,贤人当时正和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女大学生交往,让人家怀孕了。这种事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贤人初三快结束时也闯过相同的祸。当时不记得是阿达还是妈妈劝说,让他最好去看看医生。写信的人可能是拿到了医院那个时期的病历簿或是患者名册吧。于是他给那些青春期在那家医院的心理治疗内科接受过诊治的,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女写信,即便清楚那只有大海捞针般的概率。

贤人没有回信,但是在网上搜索了写信人的姓名,发现了此人建立的一个主页。从此,贤人每天都浏览这个主页上的内容,以及访客自由讨论的留言板。这个主页每天都有许多人点击和留言。

越想睡就越睡不着,贤人有些焦躁地听着咲的呼吸声。咲是一躺下就能睡着,四级地震都震不醒。同居的事是在咲一个劲儿催促下答应的,不过贤人接受的最主要原因还是咲明确说了不打算结婚。可眼下黑暗中难以入睡的贤人却觉得,或许是羡慕咲这种睡得跟死猪般酣甜的健康睡眠,才答应同居的吧。

第二天早上,会议中发到手里的资料上,有一个名字映入了昏昏欲睡的贤人的眼帘。

船渡树里。

贤人工作的广告代理公司负责为一家饮料公司的新品酒精饮料做宣传。最近,贤人的公司将邀请客户方一起,在公司内进行产品吉祥物设计图的竞选。会议正在商讨从个人、法人设计的参赛作品中,选出进入最终角逐的设计。

贤人喝了一口塑料杯中的咖啡后翻看起了资料。总共有七个人的作品,每张彩色打印的作品下方都有设计者的履历。船渡树里的那张上写着:一九七八年生于东京、毕业于美术大学、几年前一直在设计事务所工作。

树里。贤人又看了一眼这个名字,觉得不太可能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树里”,但又觉得不会有太多人叫这个罕见的名字。不,也许是个笔名,“树里”这样的名字更像是笔名。

童年连续几年参加过的夏日聚会,贤人并没有一直记在心里,不记得的时候要长得多。贤人在那里经历了初恋,甚至还和初恋的女孩举行了婚礼。但他没有积极地想去寻找聚会的地方以及参加聚会的孩子们,只是偶尔会想起。十几岁的时候,贤人常常会陷入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当意识恢复清醒的时候,脑海中不知为何会突然闪现聚会时的情形。贤人记不得所有孩子的名字了,记得的名字里有“弹”和“树里”,因为新奇所以记住了,还有就是纪子了,因为和她“结过婚”。至于孩子们的姓基本上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树里的姓氏笔画特别多,在聊到姓氏里的汉字难写时,树里曾把自己的名字编成一句话:“坐船渡河去树的故里。”本来贤人想不起来“坐船渡河”这几个字的,可能是看到资料上的“船渡”二字后想起来的。

整个会议过程中贤人一言不发,最终船渡树里落选了。筛选出的三份作品将和其他公司送来的作品一起,参加下下周举行的正式比赛。

回到办公桌前,贤人喝着重新冲好的咖啡,又翻阅起了刚才的资料。其他的设计图大都以瓶子啦、制酒原料的水果作为吉祥物,而树里的设计是一个椭圆形的冰块。

船渡树里的个人简介里写有她的邮箱地址,从字面上看不出这个地址是她个人的还是经纪人的。

有关童年时代夏日聚会的真相,以及孩子们聚集到那儿的内情,贤人是在出入心理治疗内科的那段时间里,从妈妈那儿得知的。在代代木一家小巧精致的意大利餐馆里,妈妈一脸严肃地向贤人揭开了夏日聚会之谜。那真是一家光线幽暗、让人感觉特别压抑的餐馆。“我本来没打算说的,”妈妈说道,“但看到你的状态我很担心,所以决定告诉你。”“为什么总想瞒着我呢?”贤人问道。因为听了妈妈的话后,贤人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比如说,为什么有时候大脑会一片空白?那是因为在那个家中自己是个外人。并不是赌气也不是自卑才这么想,而是贤人终于理解了这个事实。贤人还明白了铃木达以及改姓氏为铃木的妈妈、茉莉香他们,和仍姓松泽的自己,除了姓氏不同之外还有很深的隔阂。自己是个硬生生混入别人家中的另类,所以才会产生变成了透明人的感觉。贤人心想要是妈妈能早点告诉自己这一切,也许就能更早地认清自己的位置,不,是更好地应对吞噬自己的那片空白。贤人知道假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还是忍不住浮想联翩。

“我怕说了会伤害你。”面对贤人刚才的问题,妈妈认真地回答。贤人想想也是,什么东西会对自己造成伤害,别人永远都不会知道。

贤人打开书写新邮件的窗口,写起邮件来,虽然心里想着不会真的发出这封邮件。“你在童年时代的夏天参加过一个聚会吗?”当贤人发现这个句式和陌生人写给自己的一模一样时,不禁苦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