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后来的故事,根据回忆是这样拼凑起来的。

我离开庄园后,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在小客厅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我给卡罗琳的暗示让她有些不安,所以她去看了罗德一次。她发现他张着嘴、四肢摊开地躺着,怀里抱着一支空的杜松子酒瓶,醉得说不出话来。她说,她的第一反应真是恼怒极了,她差点索性把他扔下不管,“让他在椅子里烂掉”。可他醉眼蒙眬地凝望着她,眼神中流露的某种东西感动了她——是从前的那个他闪烁出的火花。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觉得他们走不出困境了。她跪在他身旁,握住他的手贴在她的脸上,额头抵着他的指节:“罗迪,你怎么了?”她轻声问,“我都不认识你了。从前的那个你呢?发生了什么?”

他的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但什么也没说,或许是说不出话来。她在他身旁又蹲了一会儿,然后强打起精神,决定把他移到床上。她估计他要上洗手间,于是扶着他站了起来,送他去走廊尽头的“绅士们方便之处”,他东倒西歪地走回来之后,她解开了他的鞋子和衣领,给他脱下长裤。罗德受伤之后她就开始护理他,已经习惯了帮助他穿衣脱衣,这些事她做得驾轻就熟。她说,他头一挨着枕头,就睡得不省人事,接着便鼾声大作,嘴里冒出难闻的酒气。他仰面朝天地躺着,这让她记起了战时接受的医护培训,想让他翻身侧过来,以免生病。但他不愿意,她既疲惫又灰心,最后只好放弃。

她给他盖好了毛毯,然后离开他走到壁炉边,拉开壁炉的防火网罩,又添了几根木柴。她事后非常肯定,自己加完木柴后,又合上了网罩。她同样能肯定的是,没有香烟在烟灰缸里燃烧,也没有点亮的灯或蜡烛。她回到了小客厅,又陪伴了母亲半小时。她们午夜之前才就寝,卡罗琳关灯前又读了十几分钟书,她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她醒了——后来她才知道,那时大约是三点半——因为有一声微弱但很清晰的玻璃碎裂声。声音从她的窗户下方传来——是她弟弟房间的一扇窗。她一惊,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以为是罗德醒了过来,跌跌撞撞地四处乱走,她的第一个念头是别让他上楼来惊扰了母亲。她疲倦地下床,披上晨衣。她刚打起精神准备下楼去对付他,突然想到或许那声音不是她弟弟发出的,可能是有夜贼想潜入庄园。也许是罗德那些关于海盗和短弯刀的话刺激了她。不过她还是悄悄地走到窗口,掀开窗帘向外张望。她看到花园被一道跳动的黄光照亮,闻到一股烟味——她这才明白,房子起火了。

像百厦庄园这样的大宅子,火总是最让人警惕。从前发生过一两起厨房里的小火灾,很容易就扑灭了。战争期间,艾尔斯太太最害怕空袭,每层楼上都放着装满沙和水的桶、水管和手摇抽水泵——但事实证明,这些东西一次也没用上。现在,这些水泵早已废弃了,也没有任何机械灭火装置。这里只有挂在地下室走廊里的一排古旧的皮桶,由于年代久远而开裂,可能会漏水——保存这些桶只是因为它们别具一格。在这种情形下,卡罗琳看到跳动的黄光而没有惊慌,真是一个奇迹。其实,她后来向我承认,在那个独一无二的疯狂时刻,她莫名地兴奋。她想到,如果百厦庄园被烧成废墟,那所有事情就都了结了。她回想着在过去几年里完成的工作,她擦亮了所有的木地板和镶板,所有的玻璃,所有的餐具。她难以克制地想放弃所有这一切,而不是阻止大火把它们夺去。

这时,她想起了她的弟弟。她抓起壁炉前的地毯和床上的毛毯,冲向楼梯,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她的母亲。楼下的烟味更浓了,走廊里的空气已经变成了浓雾,刺得她眼睛发痛。她穿过靴室,钻进男士洗手间,把地毯和毛毯浸在水盆里。她找到了电铃,使劲拉铃——我猜她一定拉了很多次,和几个小时前我见到罗德里克拉铃时一样。然后她拿着湿透了的毛毯摇晃着走了出来,一脸惊恐的贝蒂出现在挂着帘幕的拱门前,赤着脚,穿着睡衣。

“提水来!”卡罗琳叫她,“着火了!你没闻到吗?把你的床单和能用的东西都拿来!快点!”

她一边说,一边把湿毯子举到胸口,她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地跑到罗德里克的房间门口。

她说,还没打开门,她就开始咳嗽,有点喘不过气来了。她进去时烟雾又浓又烈,她想起了在皇家海军女子服务队时参加的一次防空演习。当然,那会儿她有一个呼吸面罩,演习的目的就是学会使用它。现在,她只能把鼻子和嘴埋在怀里的湿布上,奋力向前走。温度高得可怕。她看到房间四面都燃起了火焰,似乎到处都有火,她绝望地认为没有希望了,只能退回去。但她已经辨认不清方向,惊恐至极——所以她又转了回去。火焰就在身旁,她疯狂地用毛毯扑打,并开始用地毯扑打另一处火苗,很快,她发觉贝蒂和母亲也赶来了,在用她们的湿毯子扑火。滚滚浓烟暂时变淡了,她瞥见罗德里克和她离开时一样,还躺在床上,头晕眼花地咳嗽着,好像才醒过来。窗户上有两面织锦窗帘燃着了,还有两面差不多被彻底烧毁,落了下来。她拼命冲到窗帘中间,猛推开玻璃双扇门。

她说到这里时,我发起抖来,要是那个房间里火烧得再猛一些,突然涌进冷空气一定是致命的。但是这时候火焰已经被控制住了,而且,谢天谢地,夜晚很潮湿。卡罗琳扶着摇摇摆摆的罗德里克走到外面的石阶上,再回去帮助她的母亲。烟雾正在散去,她说,可她看到的房间就像是地狱一景:热得难以想象,恶魔作祟,至少有上千度,四处都是飞旋的灰烬和未熄灭的火舌,邪恶地扑向她的脸和手。艾尔斯太太咳嗽着,喘不过气来,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睡衣肮脏极了。贝蒂打来几盆水,在三位女士的脚下冲积出了一摊摊黑色淤渣,是灰烬、烟雾,以及地毯、毛毯和纸张的碎屑。

她们继续在房间里扑了很长时间火,可能比估计的时间长,因为她们起初扑灭了一簇火焰,便背对着它,几分钟后发现它又开始燃烧了。所以此后她们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一处处有条不紊地检查火烧过的地方,泼水,用拨火棍和火钳清除余烬和火花。她们三个都想呕吐,呼吸困难,眼睛流泪,满是烟灰的脸颊上留下惨白的泪痕。最后一丝火苗扑灭后,发烫的房间迅速冷却了,她们却发起抖来,半是出于后怕,半是由于寒冷。

罗德里克一直待在打开的窗口,倚靠着窗台。他仍然醉得厉害,但是明白些了——我认为他是在想刚才这场搏斗中的每一个细节,眼前的火焰和令人窒息的浓烟似乎把他吓呆了。他的母亲和姐姐清理房间的隐患时,他只是怪异地注视着,什么忙也不帮。但当她们让他下到厨房,让他坐在桌边,用毯子裹住他时,他才意识到差点酿成大祸,他抓住了姐姐的手。

“卡罗,你瞧瞧发生了什么?”他对她说,“你瞧它想干什么?我的上帝,它比我想象得聪明!如果你没有醒该怎么办!如果你不来该怎么办!”

“他在说什么?”艾尔斯太太问道,他的行为让人痛心又迷惑不解,“卡罗琳,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什么意思也没有,”卡罗琳很清楚他的意思,但不想让母亲知道,“他还醉着呢。罗迪,请你别这样。”

但那时,她说,他的行为举止变得“像个疯子”,双手紧紧捂住眼睛,拉扯着头发,然后惊恐地看着他的手指——因为他的头发上打了发油,而在烟雾中,发油变成了一种沙砾般的焦油。他不由自主地在熏黑的衬衫前襟上擦拭手掌。他开始咳嗽,挣扎着喘气,结果却越发恐慌起来。他又一次伸手抓住了卡罗琳。“对不起!”他不停地说着,一遍又一遍。他的呼吸粗重,发出一股酒气,脸上满是烟尘,双眼通红,衬衫浸透了雨水。他用颤抖的双手猛然抓住母亲,“妈妈,对不起!”

经过房间着火的严酷考验之后,他这样做太过分了。艾尔斯太太非常害怕地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说道:“别说了!”她大声说,声音颤抖,“噢,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但他还在喋喋不休和哭泣,卡罗琳走过去,举起手打了他。

她说,她打完之后才感觉到手掌上的刺痛。她双手捂住嘴,震惊害怕得像是自己被打了一样。罗德猝然陷入了沉默,蒙住了脸。艾尔斯太太站在那里看着他,肩膀抽搐,呼吸困难。卡罗琳颤抖着说,“我觉得我们都有点不正常。我们都有点疯……贝蒂?你在哪儿?”

女孩走上前来,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脸色苍白,身上一道道烟灰条纹像老虎皮似的。卡罗琳说:“你还好吧?”

贝蒂点点头。

“你有没有被火烧到,有没有受伤?”

“没有,小姐。”

她说话很轻,但嗓音令人放心。卡罗琳镇静了一些。

“好姑娘。你一直非常好,很勇敢。别介意我弟弟。他今天不对劲。我们大家都不太对劲。这里有没有热水?你能点燃炉子吗,在炉子上放几口锅,煮点茶,烧几壶热水。去浴室之前,我们得把烧得最严重的垃圾清理出去。妈妈,你应该坐下。”

艾尔斯太太一脸茫然。卡罗琳绕过桌子,帮她坐进一把椅子里,给她围上一条厨房毯子。但她做这些事时自己的四肢也在颤抖,就像刚刚放下不堪承受的重物,突然感到好像失去了勇气。母亲坐下之后,她也给自己拉了一把椅子,重重坐下。

五或十分钟之后,厨房里的响动只剩下了炉子上咆哮的火焰,咕咕冒泡的热水,和金属与瓷器的叮当声,贝蒂四处走动着摆放好脸盆和毛巾。这女孩轻声地招呼艾尔斯太太,帮她走到水池前洗净手、脸和脚。她也帮卡罗琳做了同样的事,然后疑惑地看着罗德。不过,他自己已经平静下来,看出她想让他做什么,于是蹒跚着走到了水池前。但他一举一动都像梦游,他把手放进水中,由着贝蒂用肥皂冲洗。他松垮垮地站着,眼睛无神,任由贝蒂擦着他脸上的污迹。她清洗不了他油污覆盖的头发,只好用梳子来对付,把一团团油灰抹在一张报纸上,然后她把报纸揉成一团,放在水池边的排水板上。她做完了这些,他便默默地走到一边,让她把脏水倒在水池里。他看着厨房的另一边,他姐姐也正在看他,他的表情非常复杂,卡罗琳说,既恐惧又迷惑,她不忍再看。她转身离开他,想走到母亲身边。

这时,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卡罗琳刚刚向桌子迈出了一步,就从眼角的余光里看到她的弟弟把手放到了脸上,她那时还以为他在咬指甲或者揉脸。与此同时,贝蒂也从水池边转过身去,把一条毛巾扔进地板上的水桶里。但就在她转身回来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卡罗琳定睛一看,惊恐万分地发现弟弟身后腾起了另一簇火焰。“罗迪!”她惊恐地叫道。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她所看到的,便飞快地逃开了。距离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几英寸之外的木制排水板上,有一小团火苗和烟雾。这是贝蒂用来擦掉他头发里油污的报纸,她揉成了松散的一团,不知何故,它竟然难以置信地自燃了。

和刚才罗德里克房间里地狱般的灼热相比,这场火不算什么。卡罗琳飞快跑到厨房这一角,把那团报纸扔进了水池里。火焰越升越高,然后突然熄灭了。烧焦的纸纤细而轻盈,烧成灰烬前一直保留着原来的形状。但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没人明白火势是怎么起来的。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面面相觑,十分恐惧。“你看到了什么?”他们问贝蒂,她眼神惊恐,“我不知道,小姐!我什么也没看到!只看见烟雾和黄色的火焰,从罗德里克先生的背后蹿了上来。”

她和其他人一样困惑。她们思前想后,只能迟疑地得出结论,认为她从罗德里克头发上梳下来的油污里仍有火种,而干燥的报纸有助燃的作用。确实,这想法非常令人不安。他们紧张地对视着,害怕还会有火苗出现。罗德里克尤其痛苦和恐慌。他的母亲说,也许她、卡罗琳和贝蒂应该返回他的房间,仔细清理余烬,这时他绝望地哭了出来,说她们不能让他一个人留下!他害怕自己一个人待着!他“无法阻止它”!由于担心他精神崩溃,她们只好带着他一起上楼。她们给他找来一把没烧坏的椅子,她们检查每一件烧坏的东西表面时,他就坐在上面,双腿缩起,咬着双手,眼神穿梭不停。但是,房间里只有寒冷、熄灭的火焰和污秽。在黎明前,她们停止了搜索。


我一直被噩梦纠缠,一两个小时以后才醒过来,对那场差点在夜晚吞噬了百厦庄园的灾祸一无所知。其实直到晚间,我才从一个病人那里听说了火灾,他是听一个早上出门路过百厦庄园的商人说的。我开始并不相信。我不相信这家人经历这般磨难,而没有给我送来一条口信。后来,另一名病人也提起了这事,仿佛已经人人皆知。我还是将信将疑,便打电话给艾尔斯太太,令我惊讶的是,她证实了发生的事。她声音非常沙哑疲倦,我咒骂自己没有更早打电话给她,我本可以早些去庄园——因为我最近开始每周有一个晚上在本地医院的病房里值班,今晚我也在值班,所以根本无法脱身。她向我保证,她、卡罗琳和罗德里克都还好,只是很累。她说火灾让他们“有一点害怕”,这是她的原话。也许就是由于这句话,我才没有重视这次突发事件。我记得十分清楚,我上次离开时罗德的状态。我回想起他任性地把酒溅得四处都是,他同样可能把燃着的酒洒在地毯上,然后它就悄无声息地燃烧起来。我认为,可能是他的烟头点燃了小火苗……但是我知道,即使是小火也会产生大量烟雾。我也知道,吸入过多烟雾的影响,在火灾后一两天内最为严重。所以,我怀着对这一家人的担忧上了床,又度过了一个心神不宁的夜晚。

第二天早上,我轮班结束后便开车去了庄园,正如我担心的,他们都生病了。从身体情况上看,贝蒂和罗德里克受到的影响最小。火势猛烈时贝蒂始终在门边,为去洗手间取水来回穿梭。罗德里克平躺在床上,呼吸浅,没有吸入他头顶上最厉害的烟雾。但艾尔斯太太情况很糟,她喘不过气来,虚弱,很少走出她的房间。卡罗琳的模样和声音都很可怕,喉咙肿胀,头发烧焦了,脸和手上是燃烧和火星留下的红斑。我到达时,她在前门接我,她的模样糟糕极了,比我预料的更坏。我放下药箱,扶住她的肩膀,仔细看着她的脸。

“噢,卡罗琳。”我说。

她不好意思地眯着眼,微笑着,但悲伤的眼睛里闪动着泪水。“我是不是很像可怜的盖伊·福克斯?”她说,“在最后一分钟里转胜为败。”

她转过身去,开始咳嗽。我着急地说,“看在老天的分上,快进屋去,外面很冷。”

我拿起药箱和她一起走了进去,她的咳嗽平息了,她抹去了脸上的泪水。我关上门,震惊而毫无准备地闻到了前厅里可怕的燃烧气味。而前厅本身就像挂起了服丧期的黑纱,每一件东西表面都斑斑点点地覆盖着厚厚的烟尘和黑色的污迹。

“太可怕了,不是吗?”卡罗琳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声音嘶哑地说,“我觉得房子比以前更糟了。来看看这里。”她带着我走向北边的走廊,“烟气径直穿过了房子,甚至在阁楼上也能闻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别介意你那鞋子上的泥,我们眼下管不了地板了。但要小心,别把你的外套蹭到墙上。墙上粘了很厚的灰。”

罗德的房间门半开着,我们走了过去,我做好了看到一片废墟的准备。尽管如此——卡罗琳先走了进去,我却胆寒地停在了门槛处。贝兹利太太正和贝蒂在那里冲洗墙壁,她遇到了我的目光,阴郁地点了点头。

“医生,你喜欢我做的工作吗?”她说,“我昨天一早就来了。现在这里的模样已经不能和那时相比了。我们在污水中费力地行走,水一直没到我们的脚踝,是这样吧,贝蒂?”

房间里的大部分家具已被清理出去,乱七八糟地摆放在打开的法式落地窗另一边的露天平台上。地毯也被卷起,搬了出去,一张张报纸铺在宽木地板上,但地板仍然十分潮湿,盖满灰烬,这些报纸变成了一层厚厚的灰色纸浆,像煤烟熏黑的麦片粥。墙壁上流淌着的水更黑,贝兹利太太和贝蒂正在洗刷。木头镶板烧焦变成了炭,声名狼藉的格栅天花板全黑了,那些神秘的印记永远消失了。

“这真难以置信,”我对卡罗琳说,“我真没想到!如果我想到的话……”

我没有说完,因为我能否预料到无关紧要,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觉得不安极了,这个家庭里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件,而我却没有在场。我说:“有可能整间房子都会被烧掉。真是不堪设想!而且罗德就在这里,就在这个屋子中间?他真的还好吗?”

她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瞅了瞅贝兹利太太。

“是的,他情况良好。就是和我们其他人一样,有点喘不过气来。但是他的东西大部分都烧毁了。你可以从那儿看到他的椅子——可能是火灾中烧得最厉害的东西。那是他的写字台,和他的桌子。”

我从敞开的窗户看出去,看到了写字台,桌腿和抽屉完好无缺,但桌面又黑又焦,仿佛有人在上面点燃过熊熊烈火。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房间有那么多的灰。我说:“他的文件呢?”

卡罗琳疲倦地点点头。“那是家里最干燥的东西。”

“有没有幸存下来的文件?”

“很少。我不知道毁掉了哪些文件。我甚至不知道这里有什么文件。可能有房子和地产的平面图。我记得还有各种地图,农场和房舍的地契副本,以及信函、票据,我父亲的笔记……”她的声音变粗哑了。她又开始咳嗽。

“这真是一件非常、非常可怕的事,”我说着,环顾四周,到处都有新的损坏:墙上画框里的帆布烧焦了,灯泡和吊灯架被熏黑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房间。你打算怎么做呢?能否保存原貌?我认为,烧得最严重的镶板可以更换。天花板也可以粉刷。”

她悲观地耸耸肩。“妈妈说,房间一旦打扫完毕,我们就把它也像其他房间那样关闭起来。我们肯定没有钱修复它。”

“用保险金支付呢?”

她又瞥了一眼贝兹利太太和贝蒂。她们仍然在擦洗墙壁,在刷子刮擦声的掩护下,她平静地说:“罗德没交保险费。我们刚刚发现。”

“他没交保险费!”

“大概发生在几个月以前,是省钱的一种办法。”她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然后走到法式落地窗口,“出来透一分钟气,好吗?”

我们走下石阶,我仔细查看了损坏的家具、烧坏的写字台和桌子,扶手椅上的皮革烧光了,露出了里面的弹簧和马鬃填塞料,它们就像病变的骨头或是千奇百怪的解剖模型的肠子。眼前的景象十分凄凉,虽然那天没有下雨,天气却很冷。我看到卡罗琳在发抖。我想给她和贝蒂检查一下,还有她的母亲和弟弟,所以我说,她应该带我回到屋里,到小客厅或某个温暖的房间里去。她有些犹豫,透过打开的窗口向里面张望了一下,带我离开了窗口。她又咳了起来,吞咽口水时肿胀的喉咙让她表情痛苦。

她说得很平静:“你昨天和妈妈通过电话了。她有没有对你说起火灾可能是怎样引起的?”

她直视着我的眼睛。我说:“她只告诉我,大家都上床后,罗德的房间里突然起火了,你发现了,就把火扑灭了。我猜,是不是罗德喝得酩酊大醉,蠢得忘记了熄灭烟头?”

“一开始,”她说,“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我很惊讶她说的是“一开始”。我小心翼翼地说:“罗德自己还记得什么吗?”

“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想他是醉得人事不知,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难道他后来又醒了,走到壁炉边,点燃了溅出的酒?”

她又困难地咽了咽口水,费力地开口说道:“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猜想。”她朝着窗口向那边点点头,“你注意到壁炉了吗?”

我看了看,看到炉栅上覆盖着灰色的防护网罩。卡罗琳说:“火灾开始前几个小时,我离开罗德时它就是这样。我回去查看时,发现炉栅没有人动过。但是还有其他几处起火点,好吧,我挨个描述下它们。不是只有一处。还有——我不知道有几个——也许有五六处。”

“这么多?”我震惊地说,“卡罗琳,这真是奇迹,你们都没有受重伤!”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海军女子服务队里学过怎样对付火灾。他们讲过火是如何蔓延的。你瞧,火应该沿着地面匍匐前进,它不会跳跃。而这些火,它们更像独立的小起火点,可能是被纵火犯或其他什么东西点燃的。瞧瞧罗德的椅子,就像火焰是从它的正中央开始燃着的,椅子腿丝毫未损。写字台和桌子也是同样的情况。还有这些窗帘。”她抓起一对织锦窗帘,窗帘烧得从吊环中落了下来,挂在烧坏的扶手椅背上,“火就是从这里开始的,你看,从中间向上烧。但这怎么可能呢?窗帘两边的墙壁只是烧焦了而已。就好像——”她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房间,似乎担心被人偷听,“好吧,罗德是不是粗心大意忘记灭烟头或蜡烛,这暂且不说,但是这些火可能是被点燃的。我是说,有人故意纵火。”

我震惊地说:“你认为是罗德?”

她立即答道:“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但我时常想起他在你的诊所对你说的那些话。还有我们在他的墙壁上发现的印记——它们是被烧成那样的,是不是?究竟是不是?它们使我感到害怕。而且,还有另一件事。”

接着,她告诉了我厨房里发生的那场奇怪的小意外,报纸团在罗德背后突然起火。她告诉我,当时,他们都以为是油污的原因。但是后来卡罗琳再次检查现场,发现一盒厨房火柴放在近旁的一个架子上。她认为这实在太荒唐了,但确实也有可能,罗德里克趁着谁都没有在看他,点燃了一根火柴,自己点着……

我实在接受不了这个想法。我说:“我不想怀疑你,卡罗琳。但是你们都被折腾坏了。你们看到了那么多的火,我一点也不惊讶。”

“你以为我们想象出了燃烧的报纸?我们四个人一起想象的?”

“好吧——”

“我们没有想象,我向你保证。火焰千真万确。如果罗德不点火,那……是什么点的火呢?这正是我害怕的,比任何其他事都怕。所以我认为,可能是罗德。”

我并不知道她想暗示些什么,但她显然非常害怕。我说:“你看,我们平静些来想想。有没有证据证明这场火灾不是意外?”

她说:“我不敢肯定。我不知道警察会怎么判断。你有没有听说,昨天那个送肉的得变形性骨炎的男子在这里?他闻到了烟味,在房子周围转来转去,透过窗户向里面张望,我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在战争期间是考文垂的消防队员。我糊弄他说,是油汀起火了,但我看到他仔细地环顾四周,把每件东西都看在眼里。我看出他不相信我。”

“不过你设想的,”我轻声说,“还是太可怕了!想想罗德吧,他正心灰意冷地在房间里转圈子呢。”

“我知道!我知道,真是太可怕了!医生,我不是说他是故意这样做的。我不相信他想伤害任何人。我绝不相信。但是,”她表情痛苦而绝望,“有没有可能,有时候人们伤害他人,却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意识?”

我没有回答。我又一次环顾四周,注视着那些被烧坏的家具,椅子、桌子,和写字台烧得焦黑的表面,我经常看到罗德绝望地伏在上面苦思冥想。我记得火灾前几个小时,他还在对他的父亲,对他的妈妈,对所有产业爆发熊熊怒火。他带着可怕的羞怯对我说过,今晚就会有鬼把戏出现。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他房间里的阴影,也看到了墙壁和天花板上密密麻麻的印记,那些令人不安的黑色印记。

我用一只手蒙住了脸。“噢,卡罗琳,”我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我觉得我负有责任。”

她说:“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该撒手不管你弟弟!我对他泄气了。我辜负了你们大家……他现在在哪里?他说了什么吗?”

她的神色更奇怪了。“我们让他待在楼上他过去的旧房间里。不过,听着,他现在说的全是胡话。他的模样可怕极了。我们只好指望贝蒂,因为我们不希望贝兹利太太看见他。我们不希望任何人看到他,也许这样能好过些。罗西特一家昨天打来了电话,我只能回绝他们,万一他发作起来可怎么办呢?他不是吓坏了,他——他是由于其他原因。妈妈把他的烟和其他这类东西都拿走了。她——”她的眼皮抖动着,血悄悄地涌上了脸颊,“她把他锁起来了。”

“把他锁起来了?”我简直无法相信。

“她和我一样,一直在想火灾的事。她起初以为是意外,我们都这样想。后来,他的言行举止表明还发生了别的事情。我不得不告诉她那些事。现在她很害怕他还会做出什么举动。”

她转过身去,开始咳嗽,这一次咳得停不下来了。她说了太多话,太动感情,而且天气很冷。她看起来非常疲倦,而且累了。

我带她走进小客厅,在那里给她做了检查。然后我去了楼上,看望她的母亲和弟弟。

我先去了艾尔斯太太那里。她靠在枕头上,裹在被单和披肩里,她的长头发披散在肩膀上,使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而痛楚。但她显然很高兴见到我。

“噢,法拉第医生,”她嘶哑地说,“你能相信又发生了不幸吗?我开始觉得,我的家庭中了什么诅咒。我真不明白。我们做了什么?我们激怒了谁?你知道吗?”

她问得很认真。我拉过一把椅子,开始给她做检查,我说:“你的坏运气糟糕得过了头。我很抱歉。”

她咳嗽起来,身体向前倾,然后又靠回枕头上。但她一直注视着我:“你见过罗德的房间吗?”

我把听诊器放在她胸口:“请稍等片刻再说……是的。”

“你看到了写字台和椅子吗?”

“现在请不要说话。”

我让她身体向前倾,听她的后背。然后我把听诊器取下,感觉她的眼睛还盯着我看。我点了点头:“是的。”

“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

“我认为你明白。哦,医生,我从没想过我会害怕自己的亲生儿子!我一直在猜想到底发生了什么。每当我闭上眼睛,就会看到火焰。”

她的声音停下了。又一阵咳嗽袭来,比第一次更严重,她没法把话说完。她颤抖时我扶住了她的肩膀,让她呷一口水,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帕擦嘴和眼睛。她又靠在枕头上,脸色潮红而疲惫。

我说:“你不能说这么多话。”

她摇摇头。“我必须说!除了你和卡罗琳,我已经没有人能商量了,她和我已经讨论过每一处细节。昨天,她告诉了我那些事情,那些非同寻常的事情!我无法相信!她说,罗德里克的行为几乎像个疯子。而恰恰在此之前,他的房间被烧过。卡罗琳有没有让你看那些印记?”

我局促不安起来:“是的,她给我看了一些东西。”

“你们谁都没来找过我?”

“我们不想打扰你。如果我们能应付,就不想让你知道。当然,如果我预料到罗德里克的情况会恶化到这样的惨剧发生,我——”

她的神情更忧伤了。“他的‘情况’,你这样说,所以,你早就知道他病了。”

我说:“我知道他不舒服。坦率地说,我认为他情况很糟糕。但我向他保证过,不会说出去。”

“我猜,他去找你时告诉了你一些这幢房子的事吧。是不是这里有什么东西想让他伤害别人?是真的吗?”

我犹豫起来。她看见了,柔和而坚定地说:“请对我说实话,医生。”

所以我说:“是的,这是真的。对不起。”我说出了所有的事:在我的药剂室里罗德无法克制的恐慌,他古怪而可怕的故事,在那之后他的怒气和郁闷,还有他的话里隐含的威胁……

她沉默地听着,过了一会儿不自觉地伸出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我。我看见,她的指甲老化隆起,上面还粘着烟灰。她的手指被飞过的火花灼伤,瘢痕和她儿子的很相像。她听我说话时,把我的手握得越来越紧,我说完之后她看着我,十分不知所措。

“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明白,他不像他父亲那样强壮。但是,我没想到他的精神这样经受不住打击!难道他真的,”她用另一只手捂住心口,“难道他真的这么讨厌百厦庄园?这么讨厌我?”

我说:“你看,这就是我犹豫着不想告诉你的原因。说这些事情时,他不是他自己了。他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难道是真的,他这么恨我们?难道这就是不幸发生的原因?”

“不,不是。他肯定是太累了。”

她看上去比以往更加茫然:“太累了?”

“这房子、农场,还有他受伤之后心有余悸,他在空军的服役期……谁知道?任何事都可能导致疾病。”

这一次同样,她似乎也没有听见我说的话。她抓住我的手,极度痛苦地说:“告诉我,医生,我做错了什么?”

她问话时带着强烈的感情冲动,让我感到惊讶。我说:“你当然没做错。”

“但是,我是他的妈妈!这是他的家!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不正常。很不对劲。我有没有在什么地方错待过他?我做了什么?也许这里真的有什么东西,法拉第医生——”

她抽回了她的手,垂下了眼睛,似乎有些愧疚。“或许,”她接着说,“或许是他小时候,有些事妨碍了我对他的情感。大概是不安或悲痛的阴影吧。”她的声音变低了,“我认为你知道,在卡罗琳和罗德里克之前我还生过一个孩子。我的小女儿,苏珊。”

我点点头。“我记得。对不起。”

她意识到了我的同情,便扭过头,似乎我的同情对她的悲伤于事无补。她开始讲述,好像在说一件平常事:“她是我的真爱。这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奇怪?我年轻时从没想过,我会爱上自己的孩子。但她和我就像最甜蜜的爱人。她离开后,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想和她一起死掉。也许我这么做过……人们告诉我有一种最好最快的方法,可以弥补失去孩子的痛苦,就是再生一个孩子。我妈妈这样告诉我,我的婆婆、姨妈、姐姐也都这么说……然而,卡罗琳出生时他们的说法又变了。他们说:‘哦,当然,这个小女孩会使你想起死掉的那一个,你必须再生一个,你必须生男孩,妈妈都喜欢儿子……’罗德里克出生之后他们是这样说的:‘为什么?你出了什么问题?难道你不知道,我们这种人从不大惊小怪?你住在漂亮的房子里,丈夫从战场上凯旋,有两个健康的孩子。如果你还不能心情愉快,那就得停止抱怨。’”

她又咳嗽起来,闭上了眼睛。她咳嗽平息下来时,我说:“这对你来说很难。”

“对我的孩子来说更难。”

“别这么说。别忘了,爱是不能这样衡量的。”

“也许你说得对。可我爱我的孩子们,医生,我真的很爱他们。但是,有时爱让我迟钝愚笨、生不如死!其实,我一直都半死不活地挺着……我觉得,卡罗琳没有受到伤害,而罗德里克总是非常敏感。会不会是他在成长中感觉到了我的虚伪,因此讨厌我?”

我想到了着火那天晚上罗德说过的话。我记得他说,他和他的姐姐“从一出生”便令他母亲失望。她现在的表情是如此痛苦,而我已经说得够多了。如果再告诉她这些,对她能有好处吗?我又拉过她的手,异常坚决地说:“你在胡思乱想。你病了,也累了。伤心是会传染的,仅此而已。”

她看着我的脸,想要相信我。“你真的这样认为?”

“是的。你不要对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我们要面对的问题不是罗德生了什么病,而是我们如何让他恢复健康。”

“但是,如果创伤太深了怎么办?如果他不能治愈呢?”

“他当然可以。你说得他好像无可救药似的!只要有适当的照顾——”

她摇摇头,又开始咳嗽。“我们不能在这里照顾他了。卡罗琳和我,我俩力不从心。请记住,我们以前看护过他一次。”

“那么,请一名护士呢?”

“我认为护士应付不了他!”

“噢,不过可以——”

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有些内疚地说,“卡罗琳告诉我,你说起一家医院。”

我沉默了片刻。“是的。我想找一个机会,说服罗德承认自己的病情。我记得有一家专业的私人疗养院,主治这一类的精神障碍。”

“精神障碍。”她重复道。

我立刻说:“别担心,这只是一种措辞。它可以指很多种疾病。这家诊所在伯明翰,名声很好。但是,嗯,它比较昂贵。即使有罗德的残疾抚恤金,恐怕也花费不菲。也许,说来说去,请一个可靠的护士到百厦庄园来会是更好的选择……”

她说:“法拉第医生,我很害怕。一名护士能做的事很有限。假如罗德里克要点燃另一场大火怎么办?下一次,也许他就能成功地让百厦庄园夷为平地,或者自杀——或者杀了他的姐姐,或者我,或者其中的一个仆人!你想过这些吗?想象一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调查、警察、报社记者对这种话题最感兴趣,这和吉普的不幸完全不同。而且,他会变成什么样呢?现在人人都知道这场大火是一起事故,罗德里克伤得最严重。如果此时把他弄走,我们就可以说,送他到沃里克郡以外的地方过冬以利身体恢复。你同意这样做吗?我现在这么问你,是把你当作我们的朋友,以及我们的医生。请帮助我们。你一直对我们这么好。”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很清楚,我一直竭力为罗德里克辩解,结果却越弄越糟。离开庄园一段时间对他当然不会有任何害处,我从一开始治疗就这样想。然而,鼓励他承认自己有病前去就医和强迫他匆匆离开完全不同……

我说:“这当然是个办法。我本该再介绍一名医生,参考一下他的方案。我们千万不能操之过急。既然这场可怕的灾难已经发生了,也许火灾带来的震动能把他从幻觉中拉出来。我还是无法相信……”

“你还没见过他吧。”她小声地插进话来。

她的表情和卡罗琳一样古怪。我停了片刻才说:“没,还没有。”

“你现在去和他说话吧,好吗?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的意见——只要片刻工夫。”

我站了起来,但她又招手把我叫了回去。我看着她,她伸手从床头柜抽屉里掏出一件东西。这是一把钥匙。

我不情愿地伸出了手。

她们把他锁在当他还是个大孩子时住过的卧室里。我猜,学校假期和撞机之前的空军休假,他回来时就睡在这里。从他母亲的房间出来,一转过楼梯平台就是他的房间,中间只隔着他母亲以前的化妆室。想到在这段可怕的时间里他一直待在这里,我就深感恐惧,我敲打着门,大喊他的名字,得不到任何回答,于是我像狱卒一样掏出了钥匙。我不知自己走进去会发现什么。如果他趁机逃出来,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我开门时畏首畏尾,做好了迎接愤怒和辱骂的准备。

但我看到的情形更糟糕。窗户上的窗帘只拉起了一半,房间里一片昏暗。我过了一会儿才看清罗德正坐在床上,穿着一条孩子气的条纹睡裤和一件蓝色旧睡衣,他不仅没有向门口冲来,反而注视着我向他走去,始终一动不动。他一只手放在嘴上,手指松松地握成拳头,他用大拇指飞快地轻弹着嘴唇。即使在光线不好的远处,我也能看出他身体不适。我走得越来越近,看出他油腻的脸上苍白又泛黄,眼睛肿胀酸涩。皮肤毛孔和没洗过的头发里似乎有烟灰的痕迹。他的两颊上胡子拉碴,胡楂盖住了脸上的伤疤。他的嘴唇苍白,紧紧闭着。他身上的怪味也令我惊讶,烟味、汗味,混合着酸臭的呼吸。他的床下有一只痰盂,显然不久前才使用过。

我走近时他一直注视着我的脸,但我说话时他一言不发。直到我坐在他身旁,打开药箱,轻轻揭开他睡衣的翻领,把听诊器放在他胸前时,他才打破沉默。他说的是:“你能听到吗?”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我把他的身体向前推,把听诊器放在他的后背上:“听到什么?”

他的嘴贴近我的耳朵。他说:“你知道是什么。”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你和你的妈妈、姐姐一样,也吸入了大量烟雾。我不知道它有没有伤害你。”

“伤害我?哦,它不会这样做的。它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再也不会了。”

“安静一会儿,好吗?”

我移动着听诊器。他的心脏很强壮,胸膛结实,我没听到肺部有任何粘连或坏死的迹象。所以我让他靠回枕头上,扣好他的衣服。他由着我摆布,但他的目光移开了,很快又把手放在嘴上,开始弹自己的嘴唇。

我说:“罗德,这场大火把大家都吓坏了。没人知道它是怎么开始的。你还记得吗?你能告诉我吗?”他似乎没在听我说话,“罗德?”

他的目光又回到我身上,他皱着眉头,有点怒气冲冲:“我已经告诉过大家了,我什么都不记得。先是你在这里,接着贝蒂来了,然后是卡罗琳,她让我上床睡觉。我记得,我做了一个梦。”

“是什么样的梦?”

他还在弹他的嘴。“只是一个梦。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或许你梦到起床了,想点燃一支烟或蜡烛。”

他的手停下了。他不信任地看着我:“你不相信这一切都是意外!”

“其实,我是不知道该怎么想。”

他在床上动来动去,越来越激动。“我已经全都告诉你了!卡罗琳认为这不是意外!她说起火点有多处。她说在我的房间里有多处印记,也都是小起火点。只是没有燃起来罢了。”

我说:“我们只是在猜测。我们也许永远猜不出真相。”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就在那个晚上!我告诉过你,我告诉你了没有,会有一场鬼把戏?你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难道你没看见我不够强大?”

“罗德,请你别这样。”

但他正在动来动去,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他像震颤性谵妄患者,真是惨不忍睹。

最后,他伸手抓住了我的胳膊,紧紧捏住。“如果卡罗琳不及时进来怎么办?”他说,发红的眼睛在他的脸上燃烧,“整幢房子可能烧毁!我的姐姐,我的妈妈、贝蒂——”

“别这样,罗德。冷静点。”

“冷静?我其实是个杀人犯!”

“不要说蠢话。”

“这就是他们说的,不是吗?”

“没有人这么说。”

他扭住了我的外套袖子。“但他们是对的,你不知道吗?我以为我能把那个东西隔离开,阻止它感染别人。但我太软弱了。它在我身体里时间太长了。它在改变我。它想让我喜欢它。我以为我已经把它和妈妈、卡罗琳隔离了。但这次是它通过我起作用,来攻击她们。它已经……你在干什么?”

我挣脱开他,伸手拿到了我的药箱。他看见我取出了一罐药丸。

“不!”他喊道,挥手猛击,药瓶飞了出去,“我什么也不吃!你难道不明白吗?你想帮助它吗?难道这就是你在做的?我不能睡觉!”

他的手打在我的手上,他的言语和表情里显而易见的疯狂让我害怕。我焦虑地看着他肿胀的眼睛,说道:“从前天晚上开始,你就没有睡觉?”我抓住了他的手腕。他的脉搏仍然跳得很快。

他挣脱开了。“我怎么睡呢?情况已经够糟了。”

“但是,罗德,”我说,“你一定得睡觉。”

“我不敢!如果你知道它是什么,你也不会睡觉。昨天晚上,”他压低声音,紧张地四下看看,“昨天晚上我听到了响动。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门口,它在抓门,想进来。接着我意识到这声音就在我的体内,这东西抓挠的是我的心,它想脱身出去。你瞧,它在等待时机。她们把我锁起来了,这样做非常好,但如果我睡觉……”

他没有说完,但是他注视着我,明显在考虑什么意义重大的事。然后,他蜷起腿来,把手放在嘴唇上,轻轻弹敲着。我离开了床,把刚才他从药瓶里打掉在地上的药丸捡起来,我发现我的手在颤抖,因为我终于意识到他在自己的幻觉中陷得有多深。我站起身,无奈地望着他,接着环顾房间四周。物是人非,他从前一定是个活泼迷人的男孩——壁上书架里的冒险类书籍、奖杯和模型、空军航行图,旁边有几行凌乱的少年时代的笔迹……谁能够预见他会变成这样?这是怎样发生的?我突然觉得他的妈妈是对的,压力或负担不足以解释这一切。背后肯定另有原因,一些我看不见的线索和征兆。

我回到床边,仔细看着他的脸。但我终于不忍再看,我放弃了。我说:“我要走了,罗德。我帮不了你,愿上帝保佑你。我能让卡罗琳来陪你坐会儿吗?”

他摇摇头。“不,你别这样做。”

“好,有什么事要我做?”

他看着我,在考虑。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变了,突然变得礼貌而谦和,变得和我方才想象中的那个男孩一样。他说:“让我抽一根香烟吧,行吗?她们不许我自己一个人抽烟。但是如果你在场就可以了,是吗?”

我给了他一支香烟,帮他点燃——他自己的手做不了这件事,我点烟时他眯起眼睛,蒙住了脸。然后,我坐在他身边,他微微喘息着吐出烟圈。他抽完之后,把烟蒂递给我,让我一起带走。“你没有粗心大意把火柴落下吧?”我站起身时,他焦急地问。我只好给他看了看火柴盒,动作夸张地把它放进我的口袋里,然后他才让我离开。

然后,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坚持送我到门口,以确保我离开他后我会锁上门。我出去了两次,第一次是把他的痰盂拿到洗手间,我在那里倒空,冲洗了一遍,但即使是这短短的路程,他也坚持让我把门锁上,我回来时发现他在门背后徘徊,似乎被这一来一去惊扰了。我第二次离开前拉住了他的手,但我的延误似乎让他更加焦躁,他的手一动不动,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了。我终于坚决地关上了门,仔细地转动钥匙,确保把门锁好。但我正打算悄悄地离开,这时却听到锁吱吱作响,回头看见门把手和门框在动。他是在确保他无法脱身。门把手在插槽里转动了两三次,然后才停止。这一幕令我难过极了。

我拿着钥匙回到他母亲那里。她能够看出我的震惊和痛心。我们沉默地坐了片刻,然后,声音低沉而沮丧地开始讨论将他带走的安排。


这件事很简单,但我还是请戴维·格雷厄姆过来了,请他检查罗德是否真的比普通精神病患者更需要帮助。然后我又请那个诊所的负责人沃伦医生从伯明翰赶来,带来了必要的文件。那是火灾之后的第四天,是一个星期天。罗德一直不肯睡觉,粗暴地拒绝我给他服用镇静剂,进入了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状态。这令我——甚至沃伦都很震惊。我们打算把他交托给一所疗效显著的精神病院。我不知道罗德听到这个消息会怎么反应。然而,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是——从另一方面说,我也很沮丧——他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拼命攥着沃伦的手,他说:“你会在那里看守我,是不是?如果你一直监视着我,就没有什么可以从我体内逃出去。而且,即使它真的跑出去了,出了什么事,有人受伤,那也不是我的过错,是不是?”

他这样喋喋不休时,他的母亲也在房间里。她仍然十分虚弱,喘不上气,但是为了接待沃伦医生,她还是穿戴整齐地上楼来了。看到罗德里克这样她十分难过,我便带她走下楼去。我们和卡罗琳一起待在小客厅里,几分钟之后,沃伦也下楼来到了我们这里。

“这真是太惨了,”他说,摇摇头,“太惨了。我从罗德里克的记录只能看出,他受伤后接受了几个月的抑郁症治疗。但是,在那段时间里他有没有严重的心理失衡?他变成这样,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吗?他有没有再度受伤?或者遭受打击?”

我已经在信中十分详尽地描述过这个病例。显然他也和我一样,在心里感觉到缺少什么环节,像罗德里克这样十分健壮的年轻男子,病情严重而迅速恶化肯定另有一些原因。我们又对他说了一遍罗德的幻觉、恐慌,以及他房间墙上令人不安的印记。我也说了,作为土地和房产的主人,他近来压在自己身上的各种职责……

“好吧,我们可能永远无法找到问题的真正根源,”他最后说,“但是,作为他的家庭医生,你准备好了把他送到我的诊所来吗?”

我说我准备好了。

“还有你,他的妈妈,艾尔斯太太,你愿意我照料他吗?”

她点点头。

“在这种情况下,我认为最好的选择是立即带他离开。我开始并没有这样计划。我本打算只是来给他检查一下,以便日后能提供适当的协助。不过,我的车能装得下他。我想,现在大家都明白了,把罗德里克留在这里没有益处,他似乎非常愿意离开。”

他和我处理相关文件时,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伤心地上楼去准备罗德的事,并把他带下楼来。她们把他带到我们面前,他像老头一样在楼梯上蹒跚着下来了。他们给他穿着他日常穿的衣服,外面是他那件花呢大衣,但他消瘦虚弱得令人痛心,这些衣服穿在他身上晃晃荡荡。他一瘸一拐得很厉害,和六个月前差不多,想到那些治疗全白费了,我十分沮丧。卡罗琳想给他刮胡子,结果却弄得很糟:他的下巴割破了。他的黑眼睛四处张望,手在嘴边颤抖,敲打着嘴唇。

“我真的要和沃伦医生一起离开吗?”他问我,“妈妈说是的。”

我告诉他是要离开了,带他走到一扇窗口,让他看沃伦那辆漂亮的黑色汽车,它泊在外面,司机正靠着它抽烟。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辆汽车,神态自然而孩子气——还扭头问了沃伦医生一个关于发动机的问题——这一瞬间他回复了常态,变得和几个星期前一样。我头晕目眩,几乎不敢相信整桩事情竟会恶化到如此地步。

但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文件已经签署好了,沃伦医生也准备动身。我们想走过去和他告别,罗德里克立刻变得神经质起来。他十分热烈地拥抱了姐姐,又让我和他握手。不过,妈妈吻他的面颊时,他四处张望着。他说:“贝蒂在哪里?我应该和贝蒂也说声再见,对吗?”

他是这么激动,卡罗琳担心他可能犯病,便匆匆去厨房把贝蒂找来。这女孩胆怯地站在罗德里克面前,他飞快地向她点了点头。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了,贝蒂,”他说,“你要照顾的人就少了一个。但是,我不在家的时候,请帮我打扫打扫我的房间,好吗?”

她眨了眨眼睛,飞快地瞄了艾尔斯太太一眼,然后说:“好的,罗德里克先生。”

“好姑娘。”他眼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我明白过来,他这副滑稽可笑的模样是在找硬币。“就这样吧,贝蒂。”他的母亲平静地说道,女孩十分感激地溜走了。罗德看着她走开,还在口袋里摸着,皱起了眉头。沃伦和我担心他又激动起来,便带他向前走去,出门上车。

但他不慌不忙地自己钻进了车后座。沃伦医生和我握手告别。我回到了台阶上,和艾尔斯太太、卡罗琳站在一起,直到轿车穿过咯吱作响的砾石小路,从视线中消失。


我已经说过了,事情就这样了结了,恰好是一个星期天,贝兹利太太不在。我不清楚她对罗德里克的病情了解多少,她猜到了几分,或者贝蒂告诉了她什么。艾尔斯太太告诉她,罗德里克出门“和朋友会面”去了,这是她编的故事。如果有当地人问我,我只会说我在火灾后见过他,劝他离开一阵子去度假,保养肺部。与此同时,我也用另一种办法灭火。我不想艾尔斯一家受到人们的特殊关注,即便是像德斯蒙德一家和罗西特一家那样十分了解这个家庭的人,我也总是编些半真半假的话,希望他们不要继续追问真相。但我不是一个奸诈之徒,抵挡闲言碎语让我心烦意乱。而在其他方面,这却是一段繁忙的日子,因为——真是讽刺,给罗德治疗伤腿的那篇论文成功了——我最近受邀成为医院委员会的委员,有了不少新的职责。这些额外的工作给了我解脱。

这个月里,我每周一次载着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去伯明翰的那家诊所探望罗德里克。旅程总是令人忧伤,因为诊所位于市郊,在战争中被轰炸破坏得很严重。我们在里德克特周围很少看见废墟和不平坦的公路,而这里满目都是倒塌的房子,残破的窗户张着大嘴,在不肯散去的都市浓雾中怪异地浮现,我们的心不断往下沉。而且,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探访总是不太成功。罗德里克紧张而沉默,领着我们四处转悠,在枝叶凋零的花园里散步,和我们坐在房间的茶几边,而屋子里满是情绪低落或狂躁粗暴的男子,这些例行公事的活动似乎让他满心羞耻。刚开始探访时,有一两次他问起宅子,想知道农场经营得如何。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似乎对百厦庄园的事务失去了兴趣。我们尽可能不让谈话停下,只说些无关紧要的本地琐事。但他只愿提起某些事——我看出他对我们说的这些丝毫不感兴趣,他的母亲和姐姐肯定也看出来了。有一次,他问起了吉普。卡罗琳害怕地说:“可是,吉普死了。你知道的,罗德。”他眯起眼睛,好像在努力回忆,他含糊地说道:“噢,是的。出了点麻烦,是吗?吉普受伤了?可怜的老家伙。”

这些话显出他反应迟钝,思维混乱,就像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多年,而不是几个星期。圣诞节前,我们第三次来这里看他时,发现诊所用彩色纸卷和花环装扮起来了,病人们脑袋上都戴着可笑的小纸板皇冠,罗德里克更比往常更加忧郁,更没有活力。沃伦医生的助手把我带到一边,给了我一份罗德的康复报告。

“总的来说,他还不算太糟糕,”那人说。他比沃伦年轻,态度也更加乐观,“无论如何,他似乎已经摆脱了大部分幻觉。我们设法让他服用了一些溴化锂,起作用了。他肯定睡眠更好了。我真希望他的病症是孤立的。我猜你已经注意到了,这里有许多他这个年龄的病人,比如酒精成瘾症患者、有神经问题的病人,我们一般都称作‘炮弹休克’……我认为,这些都属于常见的战后不适应症。这些病症基本相同,但不同的类型对每个人影响各异。如果罗德不是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长大,他很有可能会变成赌徒或花花公子——要不就会自杀。他还是喜欢晚上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我们希望能帮他打破枷锁。你们没有看到他很大的变化,但是,”他有些尴尬,“我之所以把你叫到这里来,是因为我认为你们的拜访耽误了他的治疗。他仍然相信他对家人构成某种威胁,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被看守着,以防不测,这样做使他筋疲力尽。如果这里没有人让他想到家,他才会变得不同,变得乐观。护士和我一直在观察他,我们大家都有同感。”

我们正站在他的办公室里,其中有一扇窗户可以俯瞰诊所的院子,我看见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正在走回我的车里,弓着腰抱紧外套以抵御寒冷。我说:“好吧,这些访问对他的妈妈和姐姐来说压力太大。我肯定可以劝阻她们来访。如果你同意,就我自己来。”

他拿起办公桌上的香烟盒,请我吸了一支烟。

“老实说,我认为罗德想和你们大家保持距离一段时间。你让他回想起了过去的很多细节,而我们必须考虑他的未来。”

“但是,我肯定,”我说,手停在香烟盒上,“我是他的医生。而且,除此之外,他和我也是好朋友。”

“其实,罗德已经提出了明确的要求,他想独处一段时间,你们谁都不见。对不起。”

我一支香烟也没有拿。我向他告辞,穿过院子与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会合,把她们载回家。在随后的几个星期里,我们定期给罗德写信,但只是偶尔能接到死气沉沉的答复,他没有一封信件让我们鼓起再去探访他的勇气。百厦庄园里他的房间,墙壁和天花板依旧焦黑,只好锁上了。而且,由于艾尔斯太太现在夜间经常气喘吁吁、咳嗽着醒来,需要药物和气雾吸入器来缓和,靠近楼梯平台边罗德从前学生时代的卧室就给了贝蒂。

“应该这么做,应该让她在楼上和我们一起睡在这里。”艾尔斯太太气喘吁吁地告诉我,“天知道,这是她该得的!她很好,出了这么多麻烦事,还是忠心耿耿地为我们服务。地下室对她来说太孤独了。”

贝蒂当然很高兴这个变化。但我发觉自己有些不安,她搬进去之后不久我窥视过这个房间,我的不安比从前更深了。空军地图、奖杯和少年书籍已全部清空,架子上放着她几件寒酸的私人物品,她的裙子,打过补丁的长筒袜,廉价发刷上有几束凌乱的头发,墙上钉着感伤的明信片——房间完全变样了。而且,这幢房子的整个北侧,就是卡罗琳从前描述为“男人们的一侧”,实际上已经无人光顾。有时我会去那里转几圈,那些房间像瘫痪的肢体一样死寂。整幢房子变得古怪而可怕,仿佛罗德从来不是它的主人,他的突然消失比吉普更彻底,没有留下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