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罗德里克离开了,我们都很清楚百厦庄园进入了一个新的时期。实际上,变化立刻就发生了,他的治疗花费让庄园早已不堪重负的财务状况雪上加霜,她们必须格外节约才能渡过难关。现在发电机总是连续好几天不开动,在那些去百厦庄园的寒冷冬夜里,我经常看到它陷于一片漆黑中。推开前门,一张桌上会摆着一盏让我照明的黄铜旧提灯,我提着它摸索着穿过这座宅子——被烟熏火燎过的走廊墙壁,仿佛迎着柔和昏黄的灯光翩翩起舞,而我一靠近,它们就又安静地退回了阴影中。艾尔斯太太和卡罗琳会在小客厅里,借着烛光或油灯看书、缝纫,或者听无线电收音机。光线很暗,她们得眯起眼睛才能看清楚,可是与外面的一片黑暗相比,这间屋子就像一粒明亮的豆荚。她们一拉铃,贝蒂就会手举一个旧式烛架出现,眼睛睁得大大的,像童谣里的人物。

她们忍受着这些新的变化,坚毅得令我吃惊。贝蒂从小在油灯和蜡烛里长大,很适应现在这一切。她似乎也习惯了这座宅子,最近的一幕幕惨剧帮她在这个家庭里确立了自己的位置,而她们正巧也摆脱了罗德里克这位主人。卡罗琳说她喜欢黑暗,说这幢房子当初设计时就没有考虑用电。她感慨道,她们终于回归了本来的状态。不过我看出这番言辞只不过是虚张声势,看到她和她的母亲如此穷困潦倒,我感到非常不安。前段时间是罗德里克病情最严重的时期,我很少拜访百厦庄园。但现在我开始每周一次或两次前去庄园,经常带些食品和煤作为小礼物,骗她们说是病人送的。圣诞节临近了——对我这样的单身汉来说,总是个有些尴尬的日子。今年和过去那些年一样,我打算和住在班伯里的老同事一家一起过节。不过艾尔斯太太告诉我,她希望我能和她们在百厦庄园共进晚餐,似乎这样做理所当然,我很感动,便回绝了班伯里那帮朋友。于是,她、卡罗琳和我在穿堂风很大的饭厅里,坐在红木长餐桌边吃了一顿简餐——贝蒂回家和父母过节,我们必须自己把肉盛进餐盘里。

罗德里克的缺席制造了另一种氛围。这次的聚会和上次一样,在座的每个人都不会忘记上次坐在桌边的情景。那是火灾前几个小时,罗德里克给整顿晚餐投下了忧郁不悦的阴影。我想,阴影终于散去,我们都感到了一种缓解后的负罪感。毫无疑问,我们都很想念罗德,尤其是他的母亲和姐姐,她们思念心切。宅邸里经常只有三个默不作声的女人,异常缄默、了无生气。不过,紧张的情绪也随之减弱。商业事务方面,尽管罗德全身心扑在产业管理上,可是与卡罗琳和我预测的一样,离开了他的勉力维持,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生活在蹒跚前行。和从前有些不同的是,生活的步履似乎稳健些了。卡罗琳亲自从法律顾问那里取回了火灾中烧掉的财务报告和债务报告的副本,发现家庭财政已经到了极其危险的境地。她和母亲坦诚地长谈了一次,然后她们便开始严格控制燃料和使用电灯。她狠狠心仔细地检查了宅子,找出了所有可能出卖的物品,这些被感伤地保留下来的画像、书籍和家具,很快就要被打成小包,收入伯明翰商人的囊中。然而最糟糕的是,她还要继续和郡议会协商出售百厦庄园庭园里的那块地。这桩交易在新年里敲定了,两三天后,我从西门驾车进入庭园,惊愕地看到开发商巴比正和几位勘测员查看建筑用地,木桩已经在地上标出了工地的界限。挖掘工作很快展开,第一批管道和地基迅速铺设完毕。几乎一夜之间,百厦庄园的一段界墙就被推倒了。沿着公路驶过缺口处,人们一眼就能越过庭园看到那座宅子。与界墙完好无缺时相比,我一面莫名地感到宅子现在更加孤高荒僻,一面也古怪地认为宅子更容易受到攻击了。

卡罗琳也很清楚这一点。“妈妈和我觉得毫无隐私可言。”一月中旬的一天,我去百厦庄园时她对我说道,“我们仿佛穿着衬裙一动不动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像在噩梦中见到的情景。不过我们已经打定了主意,随它去吧。我们今早又接到沃伦医生的来信,罗德没有好转。我认为,他的病可能更严重了。我已经看明白了,没人知道他何时能康复回家。这笔交易可以帮我们度过冬天,春天水管就会铺到农场上。那会改变很多事,梅金斯说的。”她用掌根揉了揉眼睛,眼皮皱了起来,“我不知道。这些都还是未知数。所有这些事——!”我们坐在小客厅里,等她母亲下楼,卡罗琳无助地指了指艾尔斯太太的写字台,最近她在这里写有关房产的各种信件,信和计划书厚厚地覆盖在桌子上。“我发誓,”她说道,“这些东西就像常春藤,繁殖蔓延得很快!我写给郡议会的每一封信,他们都要求两个副本。我已经开始梦见他们要三个副本了。”

“你说话很像你弟弟。”我告诫地说。

她吃惊地望着我,“别这么说!可怜的罗迪。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么着迷地管理着产业。这就像是赌博,总是期待靠下一个赌注让自己时来运转。可是,看看这里的现实吧。”她拉起毛衣袖口,露出了赤裸的手臂,“掐我一下,好吗?看我是不是还和他说话一样。”

我伸出手,没有掐她,只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她太瘦了,根本捏不到肉。她的棕色手臂上长着雀斑,干瘦得和小男孩一样。相比之下,她的手虽然看上去略大,但手形好看,所以更显柔美。她把手腕从我手中抽出,腕骨轻轻滑出我的手掌,我对她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她注视着我,笑了。我抓住她的手指尖,郑重地说:“卡罗琳,照顾好自己,好吗?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或者,我来帮助你。”

她抽出手指,双臂不自然地环抱在胸前。

“其实,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忙。老实说,过去几个月如果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度过。你知道我们所有的秘密。你,还有贝蒂。这想法真好笑!可是我后来又想,了解秘密就是你的职责。如果这么说,那么贝蒂也有这种职责。”

我说道:“我希望成为你的朋友,不仅仅是医生。”

“哦,你当然是。”她脱口而出。然后她思索了片刻,又更热情更自信地说道,“你是我们的朋友。天知道你怎么成了我们的朋友,我们总拿一些麻烦事来打扰你,就像是你的病人。你从没有厌倦过这些麻烦吗?”

“我喜欢所有属于我的麻烦事。”我说着,笑了起来。

“它们让你不停地忙碌。”

“有些确实是工作需要,而有些则是出自真心的关怀。我想要记挂他们。我想要记挂你。”

我稍稍加重了“你”字的语气,她笑得很开心,可是又很惊讶。

“天啊,为什么?我很好。我一直都很好。这些都是我的‘私事’——你难道不明白吗?”

“嗯,”我说道,“如果你说这话时不那么疲倦,我就会信了。至少为什么不——”

她歪着脑袋:“不什么?”

几周前我就打算和她讨论这个问题了,可是时机总不成熟。这时我急忙开口:“哦,为什么不给自己再买条狗呢?”

她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收起了笑容。她背过脸:“我不想这么做。”

“我星期一去了豌豆山农场,”我接着说道,“他们的金毛犬怀孕了,是一条非常可爱的母狗。”我看出了她的抵触情绪,轻声说道,“你还是忘不了吉普。”

可她还是摇摇头:“不是那回事,是……感觉不安全。”

我盯着她:“不安全?对你?还是对你母亲不安全?你不能让发生在吉莉安身上的灾难——”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说道。接着又很犹豫地说道,“我是说,对狗不安全。”

“狗!”

“我这样想是不是很蠢?”她说话时脸半转向我,“只是,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念罗迪,想到他说这房子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们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因为这样做比坐下来听他讲容易得多。在那最后的几个星期里,我几乎有些恨他了。可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是不是我们对他的怨恨,不愿意听他讲话才让他病得这么严重?或许——”她拉下了毛衣袖子,袖子差不多盖住了手指。她烦躁地把袖子拽得很长,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上面戳来戳去,拇指从一个破洞中戳了出去。她平静地说道:“我有时候觉得,这房子似乎真的发生了变化。我说不清楚是我感觉到它了,还是它感觉到我了,或者——”她望着我,声音有点改变,“你一定认为我疯了。”

我顿了顿,才回答:“我怎么会认为你疯了呢。不过我能明白,房子、农场目前的状况让你多么忧郁。”

“忧郁,”她重复着,仍然在戳她的袖口,“你认为仅仅是忧郁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只要春天来了,罗德里克就会恢复健康,整个庄园又会站稳脚跟,你会觉得焕然一新。我担保你会的。”

“你真的认为我们值得……保留,百厦庄园?”

我很震惊:“当然了!你不这样想吗?”

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小客厅的门开了,她的母亲走进来,我们没机会继续讨论了。艾尔斯太太不住咳嗽,我和卡罗琳赶紧上前把她扶到椅子上。她抓着我的胳膊,说道:“谢谢你,我很好。真的很好。我刚刚躺了一个小时,真不该躺下,现在胸口就像有几只鸭子扎进了水塘底。”

她用手帕捂住嘴,又咳了起来,然后擦掉了呛出的眼泪。她的肩膀上缠了好几条披肩,头上裹着蕾丝花边连肩头纱。她既苍白又虚弱,就像被削去刺的娇弱玫瑰。过去几个星期的压力让她显得老态,火灾造成肺部抵抗力下降,进而演变成冬季支气管炎。刚才只是穿过寒冷的宅子,这么短的几步路都让她疲惫不堪。她终于止住咳嗽,却仍然呼呼直喘。她说道:“医生,你好吗?卡罗琳有没有告诉你,我们接到了沃伦医生的来信?”她摇着头,嘴唇紧绷。

“恐怕不是好消息。”

“是的,真遗憾。”

我们三个人详细讨论了一会儿罗德的病,接着又转回了建筑工程那个无趣的话题。很快,艾尔斯太太就不说话了,她女儿和我继续聊着。她坐着听了一两分钟,似乎由于插不上嘴而有些泄气,不停地用手敲着大腿。她终于离开了我们的交谈,围拢了披肩,径直走向写字台,翻阅起那些文件。

卡罗琳的目光紧跟着她。

“妈妈,你在找什么?”

艾尔斯太太盯着一个信封,似乎充耳不闻。

“郡议会寄来了这么多垃圾!”她的声音发颤,像蜘蛛网一般,“政府不是提倡节约纸张吗?”

“是的,我知道。这些事情很让人厌倦。你在找什么?”

“我在找你茜茜姨妈的上一封信。我想让法拉第医生看看。”

“哦,恐怕那封信不在那儿。”卡罗琳一边说话一边起身,“我把它放到另一个地方了。回来坐下吧,我帮你拿过来。”

她走到房间另一边的一个书橱前,从其中一个隔间里找出一封信,递给她的母亲。艾尔斯太太拿着信回到椅子上,一条西班牙风格的披肩滑落下来,长长的打着花结的流苏拖在地上。她整理好披肩,打开信。这时才发现老花镜不见了。

“哦,上帝,”她低语着,闭上了眼睛,“怎么办?”她四处寻觅起来,接着卡罗琳和我也开始帮她找。

“你上次戴过后放哪儿了?”卡罗琳一边抬起靠垫,一边问道。

“我放在这里,”艾尔斯太太回答道,“肯定是放这儿了。今天早上贝蒂拿着沃伦医生的信进来时,我手上就拿着那副眼镜。你没有动过它吗?”

卡罗琳皱起眉头:“我没有看见。”

“哦,一定有人动过。哦,真抱歉,医生。这种事肯定让人心烦。”

我们在房间里找了足足五分钟,翻开文件,拉开抽屉,检查椅子下面等等,却一无所获。最后,卡罗琳拉铃叫贝蒂过来,让她到楼上找找看——她母亲抗议说这一趟肯定白费劲,因为她记得非常清楚,上次用眼镜时就在这里,就在这间小客厅里。

贝蒂马上就回来了,发现眼镜在女主人床上的一个枕头上。

她有些歉意地交出眼镜。艾尔斯太太瞪了它几秒钟,然后从女孩手上拿过来,厌倦地扭过头。

“我真是老了啊,贝蒂。”她说道。

卡罗琳笑了。我觉得,她笑得很勉强。

“别犯傻了,妈妈!”

“不,真的。我毫不怀疑,我越来越像我父亲的多多姑妈了。她经常把东西放错地方,后来她的一个儿子送了她一只可爱的印度猴子。它背上背着一个篮子,多多姑妈的剪刀、顶针,所有玩意儿都放在里面,篮子用一根缎带绑住。”

“哦,如果你想要,我保证给你找一只猴子来。”

“哦,现在人们不会这么做了,”艾尔斯太太一边戴眼镜,一边说,“社会团体和其他组织会加以阻挠,印度那位甘地先生也会反对。现在印度的猴子很可能已经拥有投票权了。谢谢你,贝蒂。”

她又是一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然后声音恢复了正常。她颤巍巍地打开信件,找到她需要的那段话,大声朗读起来。是她的妹妹从一名保守党下院议员那里听来的,他十分担忧旧式庄园的衰败。其实,这段话只不过证实了我们一直以来的想法,只要现在的政府仍然掌权,乡绅要交的税和限制就不会少。因此乡绅最好“坐直系紧安全带”,直到下一次选举到来。

“是的,那么,”她母亲说完后,卡罗琳接着说,“对那些有安全带的人来说这没什么了不起,想想那些没有的人该怎么办?如果能够让自己的家产像睡美人那样一睡不起,寄希望于一个英勇的保守党政府几年后唤醒它,这也挺好。不过问题是,如果我们在百厦庄园里坐吃山空,只需一年就都得完蛋。但愿郡议会能多买些我们的土地。再建五十座房子,或者更多的房子,差不多就可以还清我们的债务了……”

这时贝蒂端着茶盘走进来,我们停止了这次无精打采的谈话,沉默起来,各自想着心事。艾尔斯太太仍然呼吸困难,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用手帕捂嘴咳嗽。卡罗琳一直盯着写字台,很可能在担忧衰败的产业。我手捧瓷杯坐在那里,手指感到闲适而温暖。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目光从一件物品落到另一件物品上,想起了自己初次拜访此地的情景。我想起了可怜的吉普,像无助的老人一般躺在地上,卡罗琳用脚趾粗鲁地抚过它腹部的绒毛。我想起了罗德,懒散地捡起他母亲掉在地上的围巾。我妈妈像在玩撒纸屑追逐游戏,医生。她总是一路走一路留下麻烦……现在他和吉普都不在了。那时开着的落地窗,现在也被紧锁住抵御严寒。一扇低矮的屏风拢在窗前,挡住了窗外的冷风,同时也阻挡了部分阳光。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烧过的酸腐味。火灾中形成的煤烟沉积后,使装饰着线脚的石膏天花板布满了油污般的阴影。房间里还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湿羊毛味道,卡罗琳被雨水浸湿的几件衣物正晾在壁炉边的一个古老晾衣架上。六个月前我肯定无法想象,艾尔斯太太会允许把这里当作洗衣房。我又想起了那个棕色皮肤举止优雅的女人,她那时正从外面的花园走进来,脚上穿着一双过度设计的鞋子,那是七月的一天。这时我看了她一眼,她围着几条不般配的披肩,正在咳嗽叹气,我也看出了她的巨大改变。

我望着卡罗琳,她焦虑地盯着她母亲,似乎和我想到了一起。她看着我,眼睛闪动着。

“今天我们都太闷了!”她说着,把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她走到一扇窗边,向外张望,抱着双肩抵御寒冷,脸微微抬起,望着低沉的灰蒙蒙的天空,“不管怎么说,雨下小了。还有些事要处理。在天黑前,我得去建筑工地。唉,我几乎天天都得走过去。”她又说了一句,转过身,正遇上我吃惊的眼神,“巴比给了我施工计划的副本,我正想办法看懂它。他和我现在是好朋友了。”

我说:“我记得,你们不是想让他筑一道栅栏吗?”

“我们开始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件事的进展真让人神魂颠倒。就像一个可怕的伤口,人们总忍不住想揭起绷带。”她走回壁炉边,从晾衣架上拿起她的外套、帽子和围巾,开始穿戴,她一边穿一边随意地对我说,“如果你愿意,又有时间,就跟我来吧。”

我确实有时间,那天的安排宽松自如。可是前一天晚上我睡得很迟,早上又醒得很早,有些上了年纪的感觉,力不从心。我的确不乐意在这种阴冷潮湿的天气里穿过庭园,也觉得卡罗琳建议撇下她母亲很不礼貌。我疑惑地向艾尔斯太太望去,她说:“医生,你一起去吧。我想听听男人对施工进度的建议。”既然这样,我就不好再推辞了。卡罗琳拉铃叫来贝蒂,女孩把我的一身行头拿来。我们在炉栅里加了木柴,确保艾尔斯太太什么都不缺。为了节约时间,我们直接从小客厅出发,跳过法式落地窗前的屏风,走下悬空石阶,向南面草坪走去。湿漉漉的杂草缠在我们的鞋子上,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裤脚,卡罗琳的袜子也湿了。这时草坪上的水气更大了,我们只好踮起脚尖,尴尬地拉着手走,一踏上表面比较干燥的砾石小路,我们就立即松开了手。这条小路直通庭园围墙外的那片高低不平的开阔地。

外面风力强劲得像一块天鹅绒幕布,我们几乎是挣扎着前行。可是我们走得很快,卡罗琳控制着步速,她显然很高兴离开那座宅子,正轻松地迈着修长结实的双腿,大步流星地超过我。她的手在口袋里插得很深,外套被胳膊撑得紧绷绷的,显出摇晃的屁股和胸部。寒风刺得她脸颊红扑扑的,头发被她胡乱塞进一顶难看的羊毛帽子里,不时有几缕不听话地跑出来,在风中迅速击打着,拧成了干燥发狂的几缕。她没有半点喘不过气来的迹象。不像她母亲,她迅速摆脱了火灾的后遗症,我几分钟前看到的疲倦神情一扫而空。而且,她的脸上还显出了一丝健康和青春活力——正如那些天生丽质的女人无须修饰容颜一样,她似乎不需要帮助就可恢复精力,我对她产生了一丝钦佩。

她的愉快情绪感染了我。我暖和起来,寒冷、清新的空气终于让我变得愉快了。与驾车穿过庭园的感觉完全不同,徒步走过庭园是另一种探险。我透过车窗看到的绿色植物千篇一律,凑近了看竟是如此不同。一片片的雪花莲,在东摇西摆的杂草从中嬉游似的弯着腰;在杂草稀薄的地方,不时可以看到一簇簇藏红花的花蕾挣扎着钻出地面,贪婪地享用着空气和阳光。不过,我们边走边能看到,在前方一块地的尽头,界墙上的那个缺口处和继续向前延伸的泥泞地面上,六七个男人正在用独轮车和铲子将那里夷为平地。走近时,我看得更清楚了,我这才明白了这项工程的真正规模。古老而可爱的草蛇出没之地已经无影无踪,永远消失了。在一块至少长一百码的土地上,草皮被清除、翻修平整,坚硬裸露的泥土被木桩、壕沟和正在拔地而起的围墙分割成了几块。

卡罗琳和我走近其中的一条壕沟,他们正在填埋。站在沟边,我惊愕地发现,那些填充新房地基的碎石竟然大部分是界墙上拆下的棕色石块。

“太可惜了!”我说道。卡罗琳平静地回答:“我知道。是不是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当然,人们必须有房子住,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要把百厦庄园嚼碎——然后吐出几个肮脏的小疙瘩。”

她说话时声音很低。莫里斯·巴比就在不远处的工地边上,正敞着车门跟他的工头说话。他看见我们,不慌不忙地驶过来。他大概五十出头,个子矮小,胸部却异常粗壮,像是吹起来的,不过他很聪明,是个很有头脑的商人。和我一样,他出身于劳工家庭,最终在上流社会占据了一席之地——过去几年中我注意过他一两次,他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却成功了。他朝卡罗琳抬了抬帽子,向我伸出手。尽管天气很冷,他的手却很暖和,手指肿胀紧绷,像半熟的香肠。

“我知道你会下来的,艾尔斯小姐。”他亲切地说道,“工人说雨天会阻止你的步伐,不过我告诉他们,艾尔斯小姐不是那种被恶劣天气吓倒的贵族小姐。你果然来了。你是不是还像平时一样,来视察我们的工作?医生,艾尔斯小姐让我的工头相形见绌。”

“这我信。”我微笑着说道。

卡罗琳有点脸红。几缕头发吹到了她的唇边,她扯开头发,编了个假话:“巴比先生,法拉第医生很好奇你们的工作。我带他下来看看。”

“好啊,”他回答道,“我很高兴有东西要给你们看!有医生来我更高兴。上个星期,我请卫生督察威尔森先生过来视察。他说这里的空气和下水道都无可挑剔,我想你也会赞同的。你能看出这块地是如何布局的吗?”他伸出短粗的胳膊,指着不远处,“我们打算在这里建六栋房子,一直建到道路拐弯处。在那边再建六栋。每栋房子住两户人家,半独立式。你注意到了吗,这些红砖——”他指的是我们脚下那些青紫色、外表粗陋、机器生产的砖头——“和百厦庄园很搭配。多么漂亮的房产!请你们移步这边,如果你们感兴趣的话,我继续为你介绍。留心脚下,艾尔斯小姐,注意这些围绳。”

他向她伸出肥厚的手掌。卡罗琳不需要——她比他还高几英寸——不过她还是礼貌地让他牵着走过了壕沟,我们沿着地基走得更远,走到一处工程进展更快的地方。他又详细解释了一遍,每套房子都和相邻的房子比肩而立,为了增加说服力,他带着我们走进几个方方正正的空间,勾勒即将划分出的房间:一间“起居室”,一间布局合理的厨房,配有天然气炉灶和电插座,一间带嵌入式浴缸的室内浴室……我认为,整个空间比拳击场大不了多少。不过,他们肯定已经向公众展示过这里了,人们想知道怎样认购房子。他告诉我们,人们塞给他钱和“很多香烟、肉食”,想“走走关系”。

“我告诉过他们,这不是我负责的!我说,他们应该去和市政厅谈!”他压低了声音,“这话就在我们三人之间说说,他们如果和市政厅说,非把他们气得脸色发青不可。名单六个月前就已经排满了。我哥哥的儿子道吉和他的妻子,已经认购了一套房,我希望他们能买到手。艾尔斯小姐,你知道他们现在住在哪儿吗?他们住在索瑟姆的两间屋里,和岳母同住。哦,他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了。这里会有一套房子属于他们。房后有一片花园,一条小路和一排铁栅栏作为分界线。医生,你听说了吗,里德克特的公共汽车就要开进来了?行车路线沿着巴恩桥路。六月就要开始发车了。”

他继续不停地说下去,直到工头过来喊他,他向我们表示了歉意,再次伸出那只香肠一样的手告辞。卡罗琳走开了,去看另一个工人的工作,我还留在那个方方正正的混凝土隔间里,揣测厨房窗户会安放在哪里,这时我回头望见了庭园那一头的宅邸。宅邸前的树木显得十分稀疏,从远处很容易看见它。我意识到,如果站在这栋房子的二楼,会看得更加真切。我也很清楚,在这些房子后面排成一线的脆弱铁栅栏,肯定没法把二十四个家庭的孩子们挡在庭园外面……

我走出了这个混凝土隔间,和卡罗琳一起与那个正在干活的人聊起天来。我熟悉这个人,他其实是我的一个表亲,我母亲这边的。少年时,他和我在只有两间教室的公立学校里共用一张书桌,我们成了很好的伙伴。后来,自从我考上利明顿学院,我们的友谊就变质了,有一段时间,他和他的哥哥考迪一度经常攻击我——在我下午骑车回家时,他们手里抓着一把石子守在路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之后他结婚了,结过两次。他的第一个妻子和孩子死了,但是他有两个已经成年的儿子,不久前搬到了考文垂。卡罗琳问他们怎样了,他用浓重的沃里克郡口音回答——我几乎不敢相信,我从前也是这种口音——他的儿子顺顺当当地进了工厂,每周交给家里二十多镑工资。如果我也能挣那么多钱,我就满意了,我想这份收入比艾尔斯一家一个月的开支都多。不过他跟卡罗琳说话时,还是摘掉了帽子——他看我时更害羞,我们离开时他尴尬地向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让他称呼我“医生”也很古怪,而且,也不可能让他对我直呼其名,或者在名字前面加上“先生”。

我故作轻松地说道:“再见,汤姆。”卡罗琳也真情实意地说道:“再见,普里切特。很高兴和你聊天。你的两个儿子真棒。”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希望她没有戴那顶难看的帽子多好。我们转过身,返回庄园,我感觉到普里切特停下手中的工作注视着我们,也许还在和旁边的工友对眼色。

我们一声不吭地穿过草地,踩着来时印下的深深足迹,这次参观让我俩都陷入沉思。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欢快,眼睛却望着别处。

“巴比是个人物,对吗?那些房子看起来很棒,不是吗?我猜,对你那些穷困的病人来说是个很好的消息。”

“是个很好的消息。”我答道,“没有潮湿的地板,低矮的天花板。卫生设施良好。男孩女孩分开居住。”

“对孩子来说,是个很好的开始。对道吉·巴比来说也是个好消息,他终于可以摆脱可怕的岳母了……并且,哦,医生——”她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伤心地挖苦着自己,“我真想尽快搬进那样一个小小的砖盒里,有一间起居室,有一个布局合理的厨房,就像住在我们的旧牛舍里。”她弯腰捡起一根被风吹得在地上翻滚的树枝,划拉着地面,“一间布局合理的厨房,究竟什么样的?”

“没有肮脏的缝隙,”我说道,“也没有隐蔽的拐角。”

“我打赌,也不会有个性。缝隙和拐角怎么了?谁能指望一辈子远离这些玩意儿?”

“是啊,”我想起了我那些肮脏邋遢的邻居,“很多人都经受过这些。”我又生出另一种追思,“我母亲一定会很喜欢那些房子。如果我生来是另一种类型的男孩,可能她现在就和我父亲一起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卡罗琳望着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简单地对她讲了我父母艰辛的生活经历,我在利明顿学院和医学院时都靠奖学金和助学金度日。他们背负债务,经济状况恶劣,我父亲不知疲倦地工作,母亲接一些缝纫和洗衣活计,她身体很虚弱,只有把铜盆里的湿衣服拎到洗衣桶里的力气。

我的声音里满是辛酸,接着讲下去:“他们竭尽所能,想把我培养成一名医生,我甚至都不知道我母亲病了。他们为我的教育支付了一笔巨款,然而我学到的却是,我的发音不正确,我的衣服穿错了,我的餐桌礼仪——所有这些,全都不对。其实,我还学会了为他们感到惭愧。我从不带朋友回家见他们。他们参加过一次学校的颁奖演讲日活动,我获得了一个科学奖。其他男孩脸上的表情让我受够了。从此我再也不请他们到学校去。还有一次,在我十七岁时,我当着我父亲一位顾客的面,喊他傻瓜——”

我讲不下去了。她顿了片刻,然后在大风中尽可能温柔地说道:“可是他们一定很为你自豪。”

我耸耸肩:“也许吧。不过自豪不能带来幸福,是吧?如果我能像我表亲——汤姆·普里切特那样,他们会生活得很富裕,真的。”

她皱起了眉头,继续用树枝挥击着地面。“一直以来,”她并不看我,自顾自说道,“我认为你多少应该恨我们,恨我母亲,恨我弟弟,还有我。”

我吃惊地说:“恨你们?”

“是的,如果你站在父母的立场上,你会恨我们。不过现在你似乎——哦,你似乎在恨自己。”

我没有回答,我们沉默地走着,彼此都越来越觉得尴尬。我们察觉到天快黑了,便努力加快了脚步。我们很快就离开了自己模糊的脚印,边走边寻找着干燥些的地面,然后,我们从另一条路向宅子走去。我们走着走着,花园栅栏变成了一截古老的隐篱,而且崩塌严重,那样子好像它刚刚大哭了一场。听到这话,卡罗琳笑了,我们都走出了失落的情绪。我们又奋力穿过了几条纵横交错的沟渠,眼前出现了一块浸满水的草坪,我们只得像刚才一样踮起脚尖尴尬地绕过去。我的鞋底滑,实在不适合走这样的路,有一次我向前一滑,差点劈开双腿。她哈哈大笑,血液顺着脖子往上涌,原本红扑扑的脸颊变得更有光彩了。

担心会在宅内留下脏兮兮的脚印,我们便沿着宅子绕到了花园大门。宅子和平日一样,没有点灯。天色阴暗,走近宅子时更像走进了阴影中,似乎它那巍然屹立的后墙和脱落了色彩的窗户把午后最后一缕阳光吸走了。卡罗琳在椰棕垫上擦鞋,她停下来,抬头向上看,我难过地看到她脸上又现出了疲惫之态,眼角浮起了像热牛奶表面起的褶子。

她一边细看这幢房子,一边说道:“白天还是这么短。真恼人!这让生活更艰难了。我真希望罗迪在这儿。现在只有妈妈和我——”她垂下眼睛,“唉,而且妈妈很娇贵。生病不是她的错。可是,我不明白,有时她似乎越来越犯傻,恐怕我不会总是这么有耐心。罗德和我在一起,还有些乐子。我们的乐子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我是说,在他生病之前。”

我平静地说:“他很快就会康复回家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我真希望我们能见到他。想到他在那里,生着病,孤单一人,真是不近人情。我们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你觉得我们该去看望他吗?”

“如果你想去,当然可以,”我说道,“我很乐意载你去。不过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罗德本人想见我们,对吗?”

她不高兴地摇着头:“沃伦医生说他喜欢与世隔绝。”

“哦,沃伦医生应该了解他的情况。”

“是的,我想是的……”

“再多等一段时间,”我告诉她,“我才对你说过,不久春天就来了,一切都会焕然一新,你会看到的。”

她轻快地点点头,试图相信我说的话。她又在椰棕垫上蹭了蹭脚,不情愿地叹了口气,走进寒冷阴郁的房子,去见她的母亲。


一两天之后,我在准备参加本地医院的舞会时,还能想起那一声叹息。舞会每年一次,其实是为了筹集基金。除了年轻人以外没人热衷于这个舞会,不过,本地的医生喜欢偕妻子和成年的孩子参加。我们里德克特的这几名执业医师轮流前往,今年轮到了格雷厄姆和我,我们的临时医生弗兰克·怀斯和西利医生的合伙人莫里森则留下来接待出诊。我是单身汉,可以不受限制地带一两位客人,几个月前想到此事时,我打算邀请艾尔斯太太。现在既然她身体不适,就不太可能邀请她出席了。我突然想到卡罗琳或许愿意陪我前往,这样她便可以离开百厦庄园一晚。当然,我想到了她受邀参加这个实质是“工作需要”的舞会,很可能在最后一分钟被吓退。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该提出这个建议。我已经忘记了她颇具讽刺调侃的才能。

“医生的舞会!”我最终打电话邀请她参加时,她高兴地说道,“哦,我很喜欢。”

“你肯定吗?这是一种有趣的老式的社交活动。与其说是医生的舞会,不如说是护士的舞会。女人的数量远远超过男人。”

“我猜就是!离开了病区,人人都会脸颊绯红、异常兴奋。从前在海军派对上,女子服务队里初级岗位的女士们也这样。护士长喝多了会不会委身于外科医生?哦,她肯定会。”

“喂,别太激动,”我说道,“说不定那里不会有任何惊喜。”

她笑了起来,尽管电话线的音质很不好,我还是听出她满心高兴,我很庆幸邀请了她。我不知道答应做我的舞伴,是否还激发了她的什么愿望。像她这个年纪的未婚女子,如此期盼一场舞会,而不考虑晚会上有多少单身男人,我觉得很奇怪。但是,假如她真的那样想过,那她真是掩饰得太好了。或许莫利先生的事伤了她的自尊,她学会了小心谨慎。她说起舞会时,仿佛我们俩会是一对上了年纪的旁观者。那晚我满腹疑惑地前去接她,发现她穿得很不起眼,一件橄榄色的无袖晚礼服,头发松散地垂下来,没有打卷,和平时一样,她的脖子和手上没戴任何首饰,粗壮的脸上几乎未施脂粉。

我们在小客厅和艾尔斯太太告别,她对这一晚独处没有丝毫不悦。她膝头放着一个托盘,正在浏览丈夫的一些旧信件,并把它们整齐地按顺序放好。

我还是觉得留她一人在家有些不妥。“你妈妈真的没事?”我们准备出发时,我问卡罗琳。

她说道:“哦,别忘了,她有贝蒂。贝蒂会和她坐几个小时。她们已经开始一起做游戏了,你知道吗?我们收拾房间时,妈妈偶然发现了几个旧棋盘。她们下国际跳棋,还有希腊跳棋。”

“贝蒂,和你妈妈?”

“我知道,这很奇怪,对吗?我记得妈妈和罗迪、和我都没下过跳棋。不过她现在似乎喜欢上了。贝蒂也喜欢。她们赌几便士的小钱,妈妈总是让她赢……我觉得贝蒂圣诞节在家里过得不开心,可怜的孩子。听说她的亲生母亲脾气暴戾,我猜她更喜欢我妈妈。人人都喜欢我妈妈,这真是命中注定的事……”

她说这话时打了个哈欠,拉紧了外套抵御寒冷。不一会儿,汽车的机械运动和噪音盖过了我们的说话声——在冬天的乡间小路上,驶往利明顿大约需要三十分钟——我们渐渐沉浸在和善友爱的寂静中。

但一抵达医院的庭院,汇入混乱的车流人群中,我们都立即振奋起来。舞会在一个讲堂里举行,是一个铺着镶木地板的大房间。里面的桌子和长椅都被搬走了,刺眼的中央大灯也关掉了,漂亮的彩灯和彩旗挂满了横梁。我们走进去时,一个不怎么样的乐队正在演奏乐曲。光滑的地板上均匀地撒上了防滑粉,几对热心的夫妇已经站起身,开始翩翩起舞。其他人坐在四周的桌子边,正在酝酿情绪,准备加入跳舞的人群。

有一个长支架上面盖了板子用来作为吧台。我们穿过人群向吧台走去,快走近时被我的两个同行拦住了:布兰德和瑞奇,一个是外科医生,另一个是利明顿的家庭医生。我把他们介绍给卡罗琳,然后开始闲聊。他们手上拿着纸杯,看到我一直望着吧台,瑞奇说道:“你们要过去拿潘趣酒来麻醉自己吗?别被它的名字给骗了。就是淡而无味的樱桃汽水。请稍等。有人来给我们帮忙了。”

他绕到卡罗琳背后,抓到一个人的胳膊,那人是一个门房。“他是我们这里游手好闲的懒汉。”布兰德对卡罗琳解释道,瑞奇在那人耳边低语了几句。门房离开了,一分钟后回来,手上多了四只杯子,每只都盛满了掺水的粉红液体。我看见它们是从吧台上盛潘趣酒的大酒杯里舀出来的,不过我很快便发现,每一杯里都兑了很多白兰地。

“味道好多了。”瑞奇品尝后咂嘴说道,“小姐,您认为如何——?”他忘记了卡罗琳的名字。

白兰地很烈,潘趣酒加了甜味剂后甜得发腻。布兰德和瑞奇离开后,我问卡罗琳:“你能喝这玩意儿吗?”

她笑着说:“不管怎么说,我可不想浪费它。这白兰地是黑色的?”

“是的。”

“那我太惊讶了。”

“哦,我敢说喝一点黑色的白兰地对我们无害。”我把手搭在她的腰背部,领着她走出吧台边往来穿梭的人群。讲堂里挤满了人。

我们想找一张空桌子。不过很快又有一个人向我打招呼——这次是一个高级顾问医生,碰巧是我提交罗德伤腿成功治疗论文的那个人。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十到十五分钟,想听听我对他的某些治疗方法的意见,但我真没料到,我一句也插不进去。他忽略了卡罗琳的存在,而我在他说话时不住地打量她:她环视讲堂,不自然地快速呷着纸杯中的酒。那个男人向我发表演说时,她不时地看我一眼,似乎有几分新鲜地观察着我。

“你俨然是这里的大人物。”那个高级顾问医生终于离开后,她对我说道。

“哈!”我喝了一大口潘趣酒,“我绝对是小人物,我向你保证。”

“哦,那么我们就一起当小人物吧。这里和家里很不一样。这些天来我走进任何一个社区都会感觉到人们指指点点,走过来的是可怜的艾尔斯小姐,从高高在上的百厦庄园来的……现在,你瞧。”她转过头去,“所有的护士都到了,一大群,和我想的一样!像一群脸红的小鹅。战争期间,我考虑过干护士这一行。很多人都说我天生就是干这个的,我有点讨厌这种说法。我觉得那不是恭维话。所以我参加了海军女子服务队。我的最后一项职责就是护理罗迪。”

我捕捉到她声音里流露的那种渴望,问道:“你怀念那段从军生涯吗?”

她点点头:“起初很怀念。我很擅长护理。承认这事很丢人,对吗?我喜欢船上的那些脏活。我喜欢那里的例行公事。我喜欢那里只用一种方式做事情,只穿一种袜子,一种鞋子,头发扎成一个样子。战争后期,我打算继续待在那里,去意大利或者新加坡。可是一旦我回到百厦庄园——”

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女孩从她身边匆忙挤过,她的胳膊猛地摇晃了一下,酒杯里的酒溢出来,她赶紧把酒杯举到嘴边,用舌头接住滑落的酒滴,然后她便陷入了沉默。这时有一位歌手加入了乐队,音乐更响亮也更有活力了。人们激动地涌向舞池,我们更难站在那里交谈了。

我提高嗓门,大声地说:“我们别待在这儿了。我应该给你找个舞伴。那位是安德鲁斯先生,外科住院医生——”

她挽起我的胳膊:“哦,不要把我介绍给别的男人,尤其是外科医生。每次他注视着我,我都会想起他在考虑用几号的手术刀。而且,男人讨厌和高个女人跳舞。你和我可以一起跳舞,可以吗?”

我答道:“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

我们喝完酒,放好杯子,向舞池走去。我们抬起胳膊,一起迈出舞步,尽量克服本来就不自然的动作,走进推推搡搡、过分拥挤的人群,一时感到有些尴尬。

卡罗琳说道:“我讨厌这样,像是把人扔进了链斗式电梯里。”

“那么,闭上眼睛。”我回答道,领着她跳起了快步舞。我们的脚跟及肘部和其他舞者碰撞摩擦了一会儿,才跟上人群的节奏,找到一条路穿了进去。

她睁开眼睛,被周围拥挤的人群吓住了:“什么时候我们才能走出去呢?”

“别担心。”

“我们得趁着慢节奏响起……你跳得很不错,真的。”

“你也跳得很好。”

“你说得太夸张了。我热爱跳舞。我经常跳。战争期间我跳疯了。世界上最棒的事情就是跳舞。我小的时候跟我父亲一起跳舞。他那么高,不过没关系,我也很高。他教了我所有的舞步。罗德很失望。他说我总是带着他急转,他感觉像是和一个男孩跳舞。我有没有带着你急转?”

“一点也没有。”

“我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我知道有些男人不喜欢那样的女人。我猜那样会让他们方寸大乱。”

我告诉她,只要她喜欢就随意说。事实上,我很高兴看到她这样良好的精神面貌,感到她如此放松,在我的臂弯里如此生机勃勃充满活力。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些刻板和拘谨,可是时不时地人群会把她挤得更靠近我一些,我感到她充满弹性的胸部压住了我的胸口,她的臀部也有力地推挤着我。我们转圈时,她腰部的肌肉紧张起来,在我的手掌和张开的手指中转来转去。她在我手掌中的那只手有些发黏,因为沾上了洒出的潘趣酒。有一回她转头去看舞池时,我闻到了她口中呼出的白兰地气息。我意识到她有点醉了,也许我也有点醉了。可是我有一种爱上她的冲动,如此突然又如此真实,我禁不住笑了。

她扬起头望着我:“你为什么笑成这样?你像个参加比赛的舞蹈演员。有人在你背上缝了参赛号码吗?”她从我的肩膀上瞄过去,装作检查的样子,她的胸部又触碰了我一次。接着她在我耳边说道:“看西利医生!他从我身旁呼啸而过,瞧他的领结和纽扣孔!”

我转了个身,看到了那个男人,他高大壮实,正在和妻子跳舞。他打着波尔卡圆点花纹的领结,胸前插了一朵天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盛开的兰花。他还擦了很多头油,头发梳得锃亮,根根贴在前额上。

我说道:“他以为自己是奥斯卡·王尔德吧。”

“奥斯卡·王尔德!”卡罗琳笑了起来。她的气息直扑到我的臂膀上,“他从前就是这样!我记得,小时候女孩们都叫他‘章鱼’。他总是过于热情地让人们搭便车。无论他在方向盘上放了几只手,总会多出至少一只来……带我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别忘了,人人都得留心流言蜚语。当心场地的边缘——”

“喂,现在是谁在领舞?我现在明白罗德里克说你带着他急转是什么意思了。”

“小心,到边上了。”她说道,又笑了起来,“我们绕圈时,你可以告诉我这些人都是谁,谁治死的病人最多,哪个医生打算和哪个护士上床。所有的流言蜚语我都想听。”

我们在舞池里跳了两三支曲子,我尽力把大部分医院里的人都指给她看,也贡献了几条温和的闲言碎语。音乐换成了华尔兹,跳舞的人少了。我们回到吧台喝潘趣酒。大讲堂变得更加暖和。我向前一望,看到了戴维·格雷厄姆,他刚刚带着安妮赶到,正拨开人群向我们走来。想到上次他和卡罗琳见过——罗德里克从家里被带走的前一天,他到百厦庄园确认我对罗德里克的诊断——我侧身贴近她,在乐曲声中尽量压低声音说道:“格雷厄姆向我们走过来了。你介意看到他吗?”

她没有回头,不过却坚定地轻轻摇摇头。

“我不介意。我猜到他会来的。”

不过,格雷厄姆一家出现的尴尬很快就被驱散了。他们是带着几位客人过来的,还有一位来自斯特拉特福的中年男子、他的妻子和已经出嫁的女儿。这个女孩和卡罗琳碰巧是老朋友。她们笑着惊叫着,抱在一起,互相亲吻了对方。

“我们认识,”卡罗琳告诉我,“哦,是很多年以前了!还是战争那会儿。”

这个名叫布伦达的女孩,是个金发美人——长相很大众化。她的出现让我为卡罗琳感到高兴,同时也隐隐有些失落,她和双亲一起到来,仿佛在年轻人和长者之间划出了一条界线。她和卡罗琳站得离我们稍远些,点燃了香烟。不久,她们就挽着手向女士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她们回来时,我和格雷厄姆一行人已经打成一片,我们找到一张远离乐队噪声的桌子,拿了几瓶阿尔及利亚葡萄酒。卡罗琳和布伦达的酒已倒好,椅子也已备好。可是她们没有落座,站着看舞池里的人群,布伦达一边喝酒,一边随着节奏性急地扭着屁股。乐曲又加快了节奏,她们都想去跳舞。

“你不会介意吧?”卡罗琳临走时抱歉地说道,“布伦达认识这里的一些人,她想介绍给我。”

“你去跳舞吧。”我说道。

“我保证,时间不会太长。”

“真高兴看到卡罗琳走出家门,而且玩得这么开心。”她离开后,格雷厄姆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是的。”

“你和她经常见面?”

我说道:“只要时间允许,我就到百厦庄园去。”

“当然。”他答道,像是在等我接着说下去。

然后,他更加推心置腹地说道:“我猜,她弟弟的病没有什么进展吧?”

我把最近从沃伦医生那里拿到的报告给他看。然后我们讨论了两个病人的病情,又和那个斯特拉特福人聊起了即将实施的公共医疗卫生服务。这个斯特拉特福人和大多数家庭医生一样,非常反对公共医疗卫生服务。戴维·格雷厄姆欢欣鼓舞,我则忧心忡忡地认为我会失业,因此我们争论得相当激烈,聊了很久。我经常抬头寻找舞池里的卡罗琳。她和布伦达也时不时回到桌边喝酒。

“还好吧?”我越过格雷厄姆的肩膀对她喊,或者做出口形,“我没有对你照顾不周吧?”

她摇摇头,笑了:“别说傻话!”

“你觉得卡罗琳真的还好吗?”天色渐渐晚了,我问安妮,“我把她丢下不管了。”

她瞟了丈夫一眼,说了几句话,不过在音乐声中听得不是很清楚,仿佛是:“哦,我们已经习惯了!”或者是“她会习惯的!”——不管怎样,都让我感觉她听错了我的话。看到我脸上的疑惑神情,她笑着又加了一句,“布伦达在照看她,别担心。她很好。”

后来,十一点半左右,有人拿着麦克风宣布开始交换舞伴,人们都涌向了舞池,我和格雷厄姆也被拉上了场。我不由自主地开始寻找卡罗琳,看到她被分在女士的行列里,站在大讲堂的另一边。从那以后,我一直盯着她,希望能在乐曲的间隙与她巧遇。每一曲终了重新排队时我们都拼命向对方靠近,结果却总是无助地被拖向相反的方向。女士那一圈挤满了护士,比男士那一圈拥挤很多。她大笑着,脚和旁边一个女孩缠在一起,差点绊倒。有一回她从我旁边飘过,看见了我,一脸苦相。“简直是要了我的命!”我读懂了她的表情。她第二次飘过时正在大笑。松散的长发落到了眼前,被光亮的汗水凝结成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和唇上。她终于在我左侧的一个地方停下了,礼貌但坚决地开路过来,我移到了她身边,准备邀请她——却被一个人高马大,浑身是汗的男人撞到了一旁,这人我认识,正是吉姆·西利。我认为,他是场上最合适她的舞伴。他把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耳朵,用一个慢狐步带着她跳了起来,这时,她却给了我一个惊慌滑稽的表情。

我随着乐曲和一个年轻护士起舞,一曲结束,人群更加喧闹,我退出了舞池。我走到吧台边拿了一杯掺水的潘趣酒,走出人群最密集的地带,看着别人跳舞。卡罗琳已经摆脱了西利,找了一个不那么专横的舞伴,一个戴着角质边框眼镜的年轻人。西利和我一样,离开了舞池,流连于吧台。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掏出烟和打火机——他碰巧抬头看到了我,便过来和我搭讪。

“法拉第,这样的夜晚我真是力不从心,”他点燃了我们的烟,“这些该死的护士对我们来说太年轻了!我发誓,刚才和一个小可爱跳舞,她看起来比我二十五岁的女儿大不了多少。这倒正合那个下流老变态的口味,像——”他说出了一位资深外科医生的名字,一两年前他卷入了一场微不足道的丑闻,“我和一个女孩跳舞时,问她喜不喜欢这个地区,她说这里让她想起了她1940年撤离到的地方——哦,她可真不懂浪漫。说到这震天响的舞蹈,我宁愿跳老式华尔兹。我打赌,伦巴舞一分钟之内就能让他们激动起来。上帝啊,救救我们吧。”

他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脸,然后把手帕伸进领子里,来来回回地擦着脖子上的汗水。他的喉咙有伤疤,领结歪在一边。我才注意到,他的兰花不见了,只剩下翠绿的花梗还插在礼服的翻领上,顶端冒出乳白的液体。在酒精和运动的刺激下,他像铜火盆一样散发着热量,在那样一个气氛热烈、温度过高的讲堂里,站在他身边又不想走开是不可能的。可是我已经接受了他的一支烟,我觉得抽烟时陪在他身边比较公平。他又继续擦汗、抽烟,抱怨了一两分钟,接着我们的目光自然地转向了舞池,我们都静下来,看着一对对舞伴从眼前旋转而过。

起初我没有看见卡罗琳,以为她可能已经离开了舞池。但她还在跳舞,和那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子,我的眼睛一看到她,就紧追不舍。交换舞伴的曲子结束了,接下来的这支曲子节奏更加沉稳,不过依然隐藏着狂欢的情调。卡罗琳和其他人一样,脸庞湿润,头发被汗水浸成一缕一缕,鞋袜上蹭了一道道灰,她的脖子和胳膊还是红扑扑的,活力四射。我觉得,这样的浓墨重彩很适合她。尽管她的裙子不时髦,身材普通,但她看上去很年轻——似乎她的青春随着血液,在舞动和欢笑中从皮肤下浮了出来。

我盯着她跳完了那支舞,接着又跳了另一支曲子。直到西利开口时,我才意识到他也在注意她。

他说道:“卡罗琳·艾尔斯看起来不错。”

我走开一步,在最近的桌子上摁灭烟蒂。接着转身回来,说道:“是的,不是吗?”

“那女孩很会跳舞。她屁股很大,并且知道怎样扭动屁股。大多数英国女人都是用脚在跳舞。”他的声调和表情越发让人捉摸不定,“我猜,你见过她在马背上的英姿吧?绝对有看头。真遗憾,她长得不漂亮。不过,”他抽出最后一支烟,“我不该让你泄气。”

我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盯着他的脸,才明白我没有弄错。

他也注意到了我的表情。他噘起嘴吐出一个烟圈,烟圈渐渐变淡,他笑着说:“哦,你得加把劲!这可不是什么秘密,对吧,你已经花了多少时间在那家人身上?我很乐意告诉你,本地有很多议论,说你把目标锁定在哪个女人身上——女儿或是母亲。”

他说话时的语气,仿佛整件事是个天大的笑话——他似乎在怂恿我为这个恶作剧添加作料,他就像胆敢偷看女舍监窗户的高年级男生,在期待热烈的掌声。

我冷冷地回答:“你们可真会开玩笑。”

他又笑了:“不要那样说!你知道乡村生活是什么,和医院一样糟糕。我们都被憋坏啦,不得不就地取材找些乐子。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磨磨唧唧。我告诉你,艾尔斯太太过去是个优雅的女人。不过如果我是你,我会选卡罗琳——就因为,她还有这么多大好年华。”

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他的话冒犯了我,我当时太过吃惊以至于竟然还能站在那里让他把话说完,望着他醉醺醺的脸却没揍他。不过,那时我感触最深的是,他想硬要让我领情。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傻瓜,如果我打了他,只能让他更高兴,坐实了他对我的猜测——这个乡下蠢货。因此我就紧绷绷地站着,一言不发,想要让他闭嘴却不知该怎么做。他看出了我的困窘,用胳膊肘轻轻推着我。

“我的话启发你了没有?喂,老伙计,今晚就采取行动吧!”他朝舞池指了指,“在那个戴角质边框眼镜的笨蛋得到机会之前。毕竟,回到百厦庄园有一段漫长漆黑的旅程。”

最后我站起身来。“我看到你的妻子了。”我说着,向他身后的人群点点头。

他朝我眨了眨眼,转过身去。我赶紧离开,尴尬地在桌子和椅子边绕来绕去找路。我想走到大门口,吹一吹寒冷的晚风。我往大门口走时,经过了刚才和格雷厄姆一家、斯特拉特福来的一家人共用的那张桌子,他们看见我表情僵硬,径直往前走,想当然地以为我找不到回来的路,便大声喊我。他们高兴地看到我转回来了——他的妻子拄着拐杖,无法跳舞——我不想硬往大门走,便重新坐到了桌边。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在和他们聊天。我一点儿也不记得我们都说了些什么。西利的一番话搅得我心神不宁,烦乱得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

我带卡罗琳来参加舞会,事前并未考虑人们的看法,现在事情突然变得让人难以置信。我想到,在百厦庄园与世隔绝的世界里,我已经习惯了和她共度时光。有几次,我也对她燃起了不可遏止的思念——是男人和女人之间那种单纯而亲密的感情,就像恋人挤在小包厢里擦出的火花一样。想到现在人们正在议论我们,摩拳擦掌地瞎猜——!我有点被愚弄的感觉,也感到自己暴露在众人目光之下。我很不愿意承认,我的不安一方面是尴尬,男性都会本能地不愿意和一个口碑不好、相貌平平的姑娘有暧昧关系;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而感到羞耻。还有截然相反的一面,是出于骄傲。真该死,如果我愿意,为什么我不该——我扪心自问——带卡罗琳·艾尔斯出席这场舞会?如果乡绅的女儿想和我跳舞,那我为什么不和她跳呢?

对卡罗琳的强烈占有欲不知从何处袭上心头,让我心绪烦乱。我回想起西利看到她在舞池轻移舞步时脸上的坏笑。她屁股很大,并且知道怎样扭动屁股……我猜,你见过她在马背上的英姿吧?如果他胆敢过来再说一遍,我肯定会揍他。我环视讲堂四周,有些疯狂地想追上他揍他一顿……我找不到他。他没有跳舞,也没有在一边观看。可是我也看不到卡罗琳,那个戴着角质边框眼镜的男子也不见了。这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我继续和斯特拉特福那对夫妇礼貌地交谈着,一起抽烟饮酒。不过我们讲话时,我的目光一定很飘忽不定。现在舞会对我毫无意义,舞池里那些人像是手舞足蹈精神错乱的疯子。我期待的就是,卡罗琳从左右摇摆、面红耳赤的人群中冒出来,这样我就可以给她穿上外套,送她回家。

最终,一点过后,乐曲终于结束,中央大灯也亮了起来,她再次出现在桌边。她和布伦达一起回来,刚刚走下舞池,眼神迷离,半张着口。她站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打着哈欠,她用手扯着晚礼服的紧身上衣,想要让它脱离潮湿发黏的皮肤,却暴露了腋窝部位的胸罩带——整个腋窝也露了出来,凹陷处肌肉结实,爽身粉凝成浅浅的条纹,腋毛纤细。尽管我对她的归来期盼已久,当她面带微笑看着我时,我却莫名地涌起一股怒火,把眼睛移向别处。我语气强硬地告诉她,我要去衣帽间拿我们的外套,而她和布伦达又去了女士洗手间。她们回来时,她还在打哈欠,我看到她整理了头发,擦了口红和粉,脸和脖子清爽多了,我这才有些释然。

“天啊,我的模样真吓人!”我帮她穿外套时,她说道。她打量了大讲堂四周,抬头看着挂满彩带的横梁,由于年代已久,横梁露出了变得色彩黯淡的纹理,“我和这个地方真有点像。等那些灯全都打开,这些迷人的气氛就会瞬间消失,那该多么可怕?我真不想离开……刚才有个女孩在洗手间大哭。肯定是你们这些讨厌的医生中有谁伤了她的心。”

我没有看她,只是点头提醒她注意外套,她没有扣好扣子。

“你应该把扣子扣上。否则会冻成冰的。你没有拿围巾吗?”

“我忘了。”

“那么,把外套的翻领竖起来,好吗?”

她伸出一只手来翻起衣领,另一手挎进了我的胳膊。她动作轻柔,我却宁愿她没有这么做。我们站着和格雷厄姆一家、斯特拉特福来的夫妇,以及那个金发美人布伦达道别,我非常不自然,仿佛看到了他们眼神中流露的笑意,他们看到我们一起离开,会作何猜测——就像西利说的——“回到百厦庄园有一段漫长漆黑的旅程”。这时我突然想起,我探问卡罗琳的情况后,安妮·格雷厄姆笑着说出的那番怪语:卡罗琳会“习惯被丢下不管的”,说得好像她不久就要成为一名医生的妻子……这让我更感不安。我们道了晚安,穿过正在变得空荡荡的讲堂,我发现可以让卡罗琳走在我的前面,这样我们的胳膊就无须挎在一起。

走向停车场时,地面结了一层霜,寒风刺骨,她又抓住了我。

“我警告过你,你会冻成冰的。”我说道。

“要么冻成冰,要么摔断腿,”她回答道,“别忘了,我穿着高跟鞋。哦,救命!”她绊了一下,大笑着双手抓住了我的胳膊,贴得更紧了。

她的举动让我很别扭。那天晚上她一开始喝了白兰地,后来又喝了几杯潘趣酒——我还以为,她是借此宣泄压力,所以很高兴。我原以为跳前几支舞时,她在我的臂弯中醉得有些站不稳了,现在看来却是出于轻浮。她又说:“我们得离开了,这可真遗憾!”——她的语气透出了欢快。似乎她远远没有满足于今晚的收获,她在拼命榨取这个突如其来的机会带来的欢愉。我们刚走到车前,她又一次绊倒了,或许她是故意这么做的。我让她上车,在她的肩膀上披了一条毯子,她还在不住地发抖,牙齿抖得像是在掷骰子。我的车里没有暖气设备,所以我给她准备了一个热水袋,里面要灌一瓶热水。我弄好热水袋,递给她,她感激地塞进了外套里。我发动汽车时,她摇下了车窗,打着哆嗦把头伸了出去。

我说道:“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在看星星。它们真亮。”

“好吧,看在上帝的分上,关上窗户再看。你会感冒的。”

她大笑着:“你说话真像是一个医生。”

“可是你,”我说道,抓着她的袖子把她拉进来,“说话像是个傻姑娘,尽管我知道你不是。坐直,把窗户关上!”

她服从了命令,突然顺从起来,也许是被我声音中的愤怒吓住了,也许是对我的发火感到有些疑惑。我也把自己弄糊涂了,因为这件事与她无关,都是下流的西利的错,但我却放过了他。

我们默不作声地驶离了医院的庭院,起初混在车流之中,很快便摆脱了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欢声笑语和自行车铃声,驶上了安静的公路。卡罗琳裹着毯子蜷成一团,她渐渐暖和起来,我感到她修长的双腿开始放松。我的情绪也相应缓和下来。

“好一点了吗?”我问道。

“是的,谢谢。”她回答道。

这时我们离开了利明顿的郊区,驶上了一段没有灯光的乡村小道。地面的霜冻更厉害了,道路和灌木蒙上了一层白雾,闪闪发光,似乎在车灯周围嬉戏,突然出现,又仓促地退回黑暗中,就像船头翻起的水花。卡罗琳透过挡风玻璃看了一会儿,接着揉揉眼睛。

“这条路真让人着迷!你注意到了吗?”

我说道:“我已经习惯了。”

她好像愣了一下。“是啊,”她望着我说道,“当然了,你经常夜间从这里驶过。人们一定竖起耳朵、睁大眼睛留心你的车声和车灯。他们看到你时该有多高兴。如果我们现在是赶去病床边,人们该有多么急切地期待我们。我以前从没这样想过。夜间赶路你害怕吗?”

我换了一挡车速:“为什么会害怕?”

“我想,是因为其中的责任。”

我答道:“我对你说过了,我很平凡。通常情况下,人们都不是来看我。他们见的是‘医生’,是药箱。药箱就足以解决问题。这是老吉尔医生对我说的。我刚取得执业医师资格时,父亲给我买了一个漂亮崭新的皮革药箱。吉尔看了一眼,就断言我不能带着它出诊,没人会相信我。他给了我一个他自己的磨损的旧药箱。我用了好多年。”

“而且,”她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仿佛并没有听我讲话,“那些人那么迫切地看着你,等着你,他们是那么需要你。你喜欢这样,对吗?”

我透过黑暗看了她一眼:“喜欢什么?”

“喜欢总是有人在晚间期盼着你?”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似乎也不需要回答。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今晚她哪里不太对劲,似乎她在车内黑暗、封闭的私密空间里上演着她的另一重性格——或许,是布伦达的性格。她沉默片刻,便开始小声哼起了小曲。这是她和那个戴眼镜的男子跳的一支曲子,想到这里,我又变得冷酷起来。她打开手提袋,胡乱翻着里面的东西。“你的车里有打火机吗?”她问道,拿出了一包烟。她的手在仪表盘上方抖抖索索地摸来摸去,然后又缩了回去,“没关系,我有火柴,在这里……你想抽一支烟吗?”

我说道:“给我一支烟,我自己来点。”

“哦,还是让我来吧。电影里都这样。”

火柴划过,腾起小小的火焰,我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她的脸和手都已经恢复了勃勃生机。嘴里叼了两支烟,她同时点燃,把其中一支从嘴里拿出塞进我的双唇之间。她把干燥的香烟往我嘴里轻轻一推,我出其不意地触到了她冰凉的手指,上面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唇膏印子——我立即取出嘴里的香烟,夹在手上,握住方向盘。

我们在沉默中抽了一会儿烟。她把脸贴在车窗上,开始在呼出的雾气上随意画着线条和圆圈。接着,她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我今晚遇到的那个叫布伦达的女孩,我并不喜欢她。”

我说道:“你不喜欢她?我真没想到。你们互相问好,就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

“哦,女人们通常都这样。”

“是啊,我经常想,做个女人真是劳神费力。”

“是的,你要做得恰到好处。这就是我很少和女人打交道的原因。你知道我怎么认识她的吗?”

“布伦达?我猜,是在海军女子服务队的时候吧。”

“不,在那之前。我们一起参加过火灾警备,大概六周时间,就这么多交情。我们一点也不像,不过我们实在太无聊了,所以开始说话。她在交一个男朋友——我是说上床——她刚刚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想把孩子打掉,要物色一个姑娘陪她去药剂师那里,还得帮她买几样东西,我答应了。我们去了伯明翰,那里没人认识我们。那个男人很可怕,一本正经,让人畏惧又紧张,你肯定能想象得出来他的模样。我以前从没想过,如果人人都和我们期待中的一模一样,我们是会安心还是会沮丧……不管怎样,药起作用了。”

我又换了一次挡,说道:“其实,我很怀疑是不是药起了作用。那一类药物几乎不管用。”

“不管用?”卡罗琳吃惊地说道,“那么,她就是太走运了吧?”

“孩子没了只是凑巧。”

“布伦达运气好,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她就是那种碰巧有好运的人——既有好运,也有霉运。有些人就是一会儿走运一会儿倒霉,不是吗?”她抽着烟,“她问到了你。”

“什么?谁问了?”

“布伦达问到了你。她以为你是我的继父!我告诉她你不是,她又看了你一眼,厌恶地眯着眼睛说道:‘那么,他就是包养你的老男人。’她就是这样思考问题的。”

天啊!我想道。似乎每个人都会这么想,我真希望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绝妙的玩笑。我说道:“哦,我真希望你尽快转变她的想法。”她没有回答。她还在窗户上画着线条:“是吗,你真的这么想?”

“哦,我会让她想一分钟——只想一分钟,只是为了找乐子试试她。她一定就会想起伯明翰的那次打胎事件。她会说,成为医生的最大好处就是,再也不用担心‘绊倒’。然后我就会说:‘亲爱的,你不必提醒我这个!我今天已经扭了四次脚了!医生就是傻瓜!’”

她又吐出一缕烟,直截了当地说:“我没有这么做。我对她说了实话:你是我们家的朋友,很善良,带我参加舞会只是出于待客之道。我想,她把我想得很坏。”

“这么说来,她真是个十分讨厌的年轻女人。”

她笑了:“你太一本正经啦!大多数年轻女人都是那样说话的——我的意思是,女人之间就是这样说话的。我告诉过你,我不喜欢她。天啊,我的脚快要冻掉了!”

这会儿,她有点坐立不安,想要让脚再暖和点。我感觉到她把鞋子踢掉了,抬起双腿,拉下晚礼服的裙子,以及膝盖后面的外套,侧转身对着我,把穿着袜子的双脚放在她的座位和我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她双手向前伸着,其中一只手夹着半支香烟,她抓着脚趾,揉搓起来。

她揉了一两分钟,最后把香烟扔进了仪表盘上的烟灰缸里,接着朝手掌哈气,把它们捂在脚背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低下头,似乎在打盹,或者只是在假装睡觉。我的车在一个拐弯处踩上了一块冰,绕着它滑行了几英尺,我只好踩着刹车,把速度降到几乎快停了下来。如果她真的睡着了,一定会被惊醒的,可是她一点也没被打扰。过了一会儿,我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扭过头去看着她。她的眼睛仍然闭着,在这样的黑暗中,在深色礼服和外套的映衬下,她像是一堆棱角分明的碎片组合成的艺术品:近似方形的脸庞,浓重的眉毛,丰满的红宝石般的双唇,裸露的脖子,结实的腿肚,修长苍白的双手。

碎片移动了,因为她睁开了眼睛。她注意到我的眼神,她的眼睛在霜冻路面的映衬下微微闪着光。她开口说话了,碎片的质感一扫而空,她声音沉闷,带着几分感伤。她说道:“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用这辆车载我回家,我们吃黑莓的那次?”

我换了挡,发动汽车:“当然记得。”

我感到她的目光还停留在我的脸上。她转向窗户,向外望去。

“现在是哪里?”

“去百厦庄园的路上。”

“很近了吗?”

“你一定累了。”

“不累。真的。”

“和那么多年轻男子跳了那么多舞,还不累?”

“虽然有两个年轻男人让我昏昏欲睡,”她说道,用先前顺从的声调说道,“但是跳舞把我唤醒了。”

我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又闭上了。不过我还是开了口。

“那个戴眼镜的家伙怎么样?”

她好奇地扭头看着我:“你看见他了,是吗?他是最糟糕的一个。阿伦——还是阿历克。他说他在一家医院的实验室工作,他把那间实验室说得技术雄厚,意义重大,我可不相信。他住在‘镇上’,和‘妈妈爸爸’住在一起。我就知道这么多。他不懂得跳舞时谈话的艺术,他也不懂跳舞。”

她又低下头,脸颊靠在椅子后背上,我再次发觉自己胸中激荡着奇怪混杂的情感。我语带酸涩地说道:“可怜的小阿伦或小阿历克。”她没有听出我声音的变化。她用手托着腮,再次说话时声音更哑了,“其实我不喜欢今晚跳的那些舞,连开始咱俩跳的那几支也不喜欢。”我没有回答。她停顿一下,“要是我们多喝几杯白兰地就好了。你的车里难道一瓶酒都没有?”她打开仪表盘上的一个盒子,开始在一堆纸、扳手和空烟盒中摸索着。

我说道:“请不要乱翻。”

“为什么?这里有什么秘密吗?这儿什么也没有。”她猛地合上盒盖,转过头去望着后排座位。热水袋从她的外套里跌了出来,滑到了地上。她又变得神采奕奕,“你的药箱里有酒吗?”

“别傻了。”

“那里肯定有。”

“如果你想喝,那里只有氯乙烷。”

“它会让我昏昏欲睡,对吗?我不想睡觉。我还是回到百厦庄园比较好。天啊,我不想回百厦庄园!带我去其他地方,好吗?”

她像个孩子似的晃动着身体,也许是这个原因,也许只是因为汽车的震动,她的双脚越过了我们俩座位之间的缝隙,她的脚趾在我的大腿上钝钝地轻轻地撞击着。

我不安地说道:“卡罗琳,你的母亲在等着你。”

“哦,妈妈不会介意的。她肯定已经上床了,让贝蒂守着门。而且,她们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你是位高尚的年长监护人。不管多晚都不会有麻烦。”

我瞟了她一眼:“你不是认真的吧?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两点了。我九点还有个门诊。”

“我们可以停下车,出去走走。”

“你穿着跳舞的高跟鞋呢!”

“我还不想回家,就是不想。我们能不能开车到什么地方去,坐下来,抽几支烟?”

“开到哪里?”

“哪里都行。你一定知道这样的地方。”

“别犯傻。”我又说。

不过我说得并不坚定。因为,这不由我的意志决定——这幅画面似乎在我脑海里潜伏已久,现在在她的提议的刺激下,浮出了水面——我不由得想起了经常开车去的那个地方,那个幽暗的池塘,四周长满了灯芯草。我想到了星光映照下平静的水面,草都镀上了一层银白色,在脚下弯折了,那是一个寂静的世界。只要转一个弯,开一两英里就到。

也许她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不再晃动身体,我们忐忑地沉默着。路面变成缓坡,转了个弯后又开始下坡。一分钟之后,我们接近了那条小路的入口。直到最后一刻,我还没想好是否应该转弯。然后,我突然放慢了速度,一踩离合器,迅速换了挡。转弯产生的拉力让卡罗琳伸出一只手,撑在仪表盘上以防摔倒。她不像我,没料到转弯的拉力这么大。车继续向前开,她的脚向前滑得更远了,有一瞬间我感到它们就在我的大腿下面,像那些挖地洞的动物,既结实又心存不轨。然后车子行驶得平稳了些,她把脚收了回去,她在座椅上挪动屁股,防止脚再向前滑动,座椅微微倾斜,嘎吱作响。

刚才她提出找个地方坐下抽烟,会想到是要来这里吗?我想到这个地方时,是不是忘记了现在是凌晨两点?我熄灭了车灯,关闭了引擎,池水、草地和池塘四周的灯芯草都看不见了。此刻我们置身于此,却又感到像是置身于虚空。只有寂静还是我熟悉的,如此静谧,似乎每一个响动都放大了,我奇怪地感觉到了卡罗琳每一次呼吸时的动作,她每次吞咽时都会收紧放开的喉咙,嘴唇半张,舌头和上颚微微分开。我们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有一分钟或者更久。我的手放在方向盘上,她的胳膊还搭在仪表盘上,似乎仍然在防备突然转弯。

接着我转过身,想看看她。太黑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过我可以辨认出那几条粗壮、不好看的家族脸部线条,可以生动地勾勒出她的脸廓。我又一次听到了西利的话:绝对有看头……哦,我感觉到了,对吗?我想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已经感受到了,看到她用赤裸的棕色脚趾摩挲着吉普肚子上的绒毛。从那以后,我上百次地感受到,我的视线被她摇曳的臀部、丰满的胸部、有力的四肢吸引。可是——我过去羞于承认,现在羞于想起——这种感觉又一次在我胸中搅起了莫名的波澜,一种不安的暗流,这真让我厌恶。这不是因为年龄的差距。我甚至想都没想过这一点。似乎是把我引向她的那种力量背叛了我。似乎我渴望她却厌恶自己……我又一次想到西利。我的这些念头对他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是他,他就会吻她,让这个吻见鬼去吧。一个接吻,我已经想了很多次。她嘴唇冰冷,但呼出的气却很暖和。在黑暗中,她的唇挑逗地张开了,露出一条裂缝,里面很潮湿,蠕动着,令人陶醉。西利会这么做的。

可我不是西利。我上次亲吻女人已经是很久以前了。其实,我上次出于浅薄的激情将女人搂在怀里,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一阵恐慌。难道我已经忘记了此中诀窍?卡罗琳就在我身旁,可能和我一样拿不定主意,不过她年轻、有活力,她在紧张地期待着……最后,我把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拿起来,试探着放到了她的脚上。脚趾像是被搔了一下,换了个位置,除此以外,她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的手停留在那里,数着心跳,大概六七下的样子,接着,缓缓地,移动起来——我的手抚摸着她质地优良、光滑的袜子,向上摸到了她的足弓,她的脚踝,脚踵的深处。她仍然一动不动,我一寸一寸地把手往上移,最后停留在膝窝处,那里是她的腿肚到大腿之间的部位,有些温暖,有些湿润。于是我侧转身体,向她靠近,伸出另一只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让她的脸靠近我。可是在黑暗中,那只手碰到了她外套的翻领,我的拇指滑到了里层的边缘,触到了她凸起的胸部。当我的拇指轻轻滑过她的晚装时,我觉得她有些畏惧,颤抖起来。我又一次听到了舌头在她嘴里发出的声音,她微微张开嘴唇,深吸一口气。

晚装有三颗珍珠纽扣,我笨拙地解开它们。里面是一件熨烫过度的衬裙,镶着软塌塌的蕾丝花边。再里面就是她的胸罩了,质地坚挺,没有花边,弹性十足。战争爆发之后,我在很多女病人身上见过这种胸罩,我竟然想起了那几间冰冷刻板的诊疗室,本就犹疑不决的欲望差点消失了。可她却动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她的胸部跃进了我的手中,我开始意识到,眼前不是生硬的、罩杯合适的女性内衣,而是藏在里面的温香软玉、温暖饱满的乳房,和翘起的乳头——硬硬的,我觉得,和她优雅的手指一样硬。这又平添了我的欲望,我的身体继续倾斜,帽子滑落下来。我把她挡着我左手的腿分开,拉到身后。她的另一条腿压在我的大腿上,结实又温暖。我把脸凑到她的胸前,开始寻找她的嘴唇。我笨拙地在她身上探寻着——想要吻她,仅此而已。可她却反抗起来,用下巴抵住了我的头。她抬起了腿——抬得很高——我突然意识到,她想要把腿收回去。

“真对不起。”她说道,她的动作变得更加强硬,“对不起,我——我不能。”

我又一次发现,似乎会错了她的意。但或许是因为事情已经进展至此,我突然迫切地想要干到底。我的手向下抓住了她的屁股。她竟然拼命地挣脱了我,这真让我吃惊。我们扭打在一起。接着她收回双腿,狠狠地一脚踢开了我。她的脚后跟踢中了我的下巴,我退了回去。

这一脚让我眩晕了片刻。我感觉到座位在震颤,我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她放下了腿,拉直裙子,重新扣好晚装——她做这一切时动作匆忙,非常恐慌。然后她裹紧了毯子,转过身,离我远远的,想在狭窄的车厢里尽可能移得更远些。她脸贴在车窗上,前额抵着玻璃,之后便陷入了沉寂。我不知道该为她做些什么。我伸出手,拿不准地触摸着她的胳膊。她起初有些畏缩,然后便任我抚摸——其实我就像是在摸毯子,或者皮革椅子。她对我的手无动于衷。

我痛苦地说道:“天啊!我以为你想要。”

她过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也这么以为。”

她只想说这些。这时我只感到十分尴尬而不快,便收回手,捡起了帽子。车窗滑稽地形成了一层云雾。我把自己这边的车窗摇下来,希望能和缓一下刚才亲昵和犯错的氛围。夜凉如水,我感到她在发抖。我说道:“卡罗琳,我送你回家吧?”她没有回答,我发动了引擎——周围如此寂静,发动机的声音格外粗野——车头慢慢掉转过去。

我们重新驶上通往百厦庄园的道路,沿着庭园的界墙往前行驶,这时她才稍微动了动。驶到庭园的大门时,她像是苏醒过来,整理好头发,穿上鞋,却没有看我一眼。我下车开门后又走回汽车,她已经把毯子从肩膀上拿下来,身体挺直,做好了下车的准备。我小心地行驶过结冰的车道,爬上了倾斜的砾石小路。车灯照在几扇窗户上,反射出柔滑、闪动的光泽,像是水面上漂着的油光。不过所有的窗户都黑着,我关闭了引擎,这座宏伟的宅子似乎近在眼前,唯有在满天繁星的衬托下,它才不会显得那么庞大,那么威严。

我打开车门,打算走出去为她开车门。她阻止了我,飞快地说道:“不,请不要这样。我可以自己来。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醉意,也没有少女的矜持,更没有烦躁不安。听上去还有几分柔顺。我说道:“好吧,我坐在这里看着你安全地进门。”她摇了摇头:“我不走那条路。罗迪离开以后,妈妈让贝蒂晚上把前门锁上了。我从花园的那条路走。我带了钥匙。”

我坚持送她,于是我们一起下了车。我们默默地走着,尴尬地一起走过了紧闭的图书室窗户,接着转过露天平台,沿着北面那条路走下去。天太黑了,我们不得不凭感觉摸索着前行。我们的胳膊不时碰上,又赶紧刻意分开。我们都没想到会这样摸黑向前走,还一起摸索着方向。有一次我们俩的手挂在一起,她像烫伤似的赶紧逃开,我也赶紧避开,同时想到了车里那场可怕的小混乱。黑暗让人觉得沉闷。就像在头顶罩了一块毯子。我们拐过第二个弯,星光被房子边上的榆树遮住了,我掏出打火机,罩在手掌里当作灯笼。我领着她走到门口,她的钥匙已经准备好了。

门开了,她站在门槛上,好像突然有些犹豫不决。面前的台阶很暗,我吹灭打火机后,有片刻我们周围比刚才的一片黑暗更黑了。等我的眼睛再次适应后,我看到她的脸转向我,眼睛低垂。她很轻很慢地说道:“之前是我太傻了。今晚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我很喜欢我们俩跳的舞。”

她抬起眼睛,好像还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台阶上亮了起来,她飞快地说道:“一定是贝蒂下来接我了。我得走了。”她靠在我身上,吻着我的脸颊,开始很拘谨。这时,她的唇角和我的唇角交叠在一起,她伸出一只手,笨拙地拨正了我的脸。我们双唇轻触,我感到她的脸一阵战栗,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睛紧闭。接着她离开了我。

她走进房子里,就像是走进了一道黑夜撕开的大口子,这口子眨眼之间就在她身后密封上了。我听到她的钥匙转动的声音,她的高跟鞋敲在石头楼梯上,声音渐渐远去。一种失去她的感觉让我想要她,让我非常迫切地想要直截了当地触摸她的肉体。我站在门边,背靠着它,很沮丧,希望她回来。可是她没有出现。这幢沉默的宅子向我关闭了大门,杂草丛生的花园寂静无声。我又等了一分钟,又一分钟。然后,我慢慢地沿原路返回,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走向我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