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从那以后,我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到卡罗琳。我太忙了。老实说,我非常感激这种耽搁。让我有机会理清思绪,从那晚令人尴尬的错误中解脱出来。我告诉自己,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是喝酒、黑暗和跳完舞后眩晕的生理反应让这些事情发生的。星期一我遇到了格雷厄姆,特意对他提起了卡罗琳的名字,告诉他她一出利明顿就睡着了,一路“像个孩子似的”睡到了百厦庄园的大门口,接着就转换了话题。我记得自己以前说过,我不是一个虚伪的人。我的病人中,有许多人吃过撒谎的亏。可是这次,我认为这是彻底终止关于我和卡罗琳之间流言蜚语的最好办法。我既是为卡罗琳,也是为自己考虑。我非常希望能遇见西利。我迫切地打算让他尽可能地平息他提到的那些街谈巷议,平息那些说我和艾尔斯母女俩中的一个坠入了爱河的传言。我甚至开始怀疑,究竟是否曾有过这些传言。难道不可能只是西利酒后的恶作剧?我认为很有可能,因此,我最终遇上他时并没提及那场舞会,他也一样。
可是,繁忙的一周飞快地过去了,我对卡罗琳的思念与日俱增。下雨让凛冽的天气又变得潮湿,不过我知道雨天卡罗琳也照常散步。我走捷径穿过庄园的庭园时,发现自己在寻找她的身影。在里德克特周围的乡间小路上,我也留心寻找着她,我没有看见她,总会感到一阵失落。然而,如果有机会顺便走访百厦庄园,我却会临阵退缩……我吃惊地发现,我很紧张。有好几次,我拿起电话,想打给她,却总是号码也没拨就挂了听筒。很快,这样的耽搁让人觉得不自然了。我突然想到,她母亲一定会对我的有意回避感到奇怪。由于担心艾尔斯太太会起疑心,也可能是另外的原因,我最后终于去了百厦庄园,但无论原因是什么,都让我害怕。
星期三下午,我利用探访两位病人的间隙去了庄园。宅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贝蒂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在厨房的长台上开心地清洗着铜器。她告诉我卡罗琳和她的母亲在花园里,我很快便找到了她们,她们正在草坪上慢悠悠地步行,在凌乱的花圃中,找寻最近几天风雨打下的枝叶。为了抵御寒冷潮湿的空气,艾尔斯太太裹得严严实实,气色似乎比我上次见到时好了很多。她比她女儿先看到我,穿过草地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卡罗琳像是有些慌乱,弯腰捡起了一根光滑的褐色小嫩枝。她跟着母亲也直起腰来,毫不脸红地凝望着我,她抢先对我说道:“你已经从舞会中恢复了?上个星期,我的脚痛死了。妈妈,你真该看看我们把镶木地板踩得有多狠!我们跳得非常好,是吗,医生?”
她又变成了乡绅的女儿,声音轻柔,语气沉着,听上去天衣无缝。我说:“是的——”便赶紧转过头,不敢再看她,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心中一沉,我听懂了她话里的深意。我这才明白,过去十天里我精心推理的一切,不过是我自己不安的心境臆想出来的而已。她已经平息了这份不安,在我们的纷乱情感之间竖起了一块板。想到她有可能尘封这份情感——就像尘封她对吉普的悲伤一样——我就感到难以承受。
艾尔斯太太从我身边走开,去检查另一片花圃。我走过去,搀着她的胳膊,卡罗琳从另一侧搀起她,我们三个人缓缓地走向另一处草坪。卡罗琳不时弯腰拔起被风雨打残的花草,又把那些轻度弯折的重新插回土里。我不知道她是否在注意我。每当我把目光瞥向她,她要么直视前方,要么就垂着头,我只能看到她平淡无奇的侧面。由于艾尔斯太太夹在我们中间,她的脸经常被母亲遮住一半,甚至整个遮住。我记得她们一直在讨论花园。雨水冲垮了一处围栏,她们在争论是否修理。一个用来放观赏植物的花瓮也摔坏了,里面的迷迭香花丛需要移到别处。这个花瓮是上校的曾祖父母从意大利带回来的古董,是一对中的一只。我不由想到,它能修复吗?我们站在那里,看着这个残破的东西,它的碗状部分裂开了,咧着口子,露出了错综纠缠的根茎。卡罗琳蹲在它旁边,用手戳着那些根茎。“最多只有一半经得住移盆。”她盯着上面的迷迭香花丛说道。艾尔斯太太也凑近些,用戴着手套的手抚过翠绿、亮泽的枝干,像是在梳理披肩长发,然后她把手指举到鼻子前,嗅着它的芳香。
“真怡人。”她说着,把手伸给我,让我也嗅一下,我机械地低下头凑到她的指边,不由笑了——我记得,我只闻到了她潮湿的软皮手套发出的刺激性气味。我的注意力全在卡罗琳身上。只见她又戳了戳根茎,然后站起身,擦了擦手。她理了理外套的腰带,一只脚轻轻踢着另外一只,把粘在脚后跟上的土踢掉。我看见她的一连串动作——好像她让我长出了一只崭新、隐秘的眼睛,看穿了粗心大意的表面下掩藏的她,心意烦乱得像四处乱摆的鞭梢。
艾尔斯太太带我们走向西边的草坪。她想检查一下宅子的那一侧,巴雷特告诉她有一条排水管可能阻塞了,一直在漏水。果然,我们转身向后看时,看到了一大片黑色的不规则污迹,水就是从一个管道接口处涌出来的。宅子背后的墙体是平的,只有大客厅的一半凸了出来,污水恰好流在大客厅的屋顶上,渗进了导管和砖头的接缝中。
“我敢说,就是因为他们增加了那个部分,大客厅才成了个大麻烦,”卡罗琳说着,一只手搭着她母亲的肩膀,踮起脚尖看过去,“我真想知道雨水渗进了哪里。最好不需要重填砖缝。我们也许能修修水管,可没钱修补其他更严重的地方。”
这件事似乎占据了她的注意力。她和母亲商讨起来,两人在草坪上挪来挪去,想找个更好的视角看到损毁处。后来,我们都站上了露台凑近些看。我一直保持着沉默,这桩差事激不起我的任何兴趣。我发觉自己在遥望大客厅另一侧的转角凸窗,它朝着花园大门,那里就是我和卡罗琳在黑暗中站过的地方,她抬起头,笨拙地吻了我。我瞬间被清晰的记忆紧紧攥住了,感到一阵眩晕。这时艾尔斯太太叫我到房子那头去,我只好装模作样地去瞅了瞅那些砖头。不过,我很快就走开了,在露台上绕了一圈,直到那扇令我苦痛不堪的门消逝在视线之外。
我转身面对着那块建筑用地,极目远眺,这时我发现卡罗琳也离开了她的母亲。也许,她终究也被那扇门给搅乱了心绪。她慢慢地走到我身边,没戴手套的两手插在兜里。她并没有看我,开口说道:“你能听到巴比的工人在干活吗?”
“巴比的工人?”我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今天天气不错,可以看得很远。”
她朝着远处点点头,巨大的脚手架错综复杂地矗立着,房子在里面拔地而起,坚固结实,似乎心怀恶意。我竖起耳朵,在寂静潮湿的空气中,捕捉到了从工地传来的喧哗声,工人的呼喊声,木板和木杆突然坠地的声音。
“你觉得,这像不像是战斗的声音?”卡罗琳说道,“有人说,在边山野营时,半夜能听到幽灵的战斗。”
我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看着她,没有答话。我真想低声喊她的名字,或者向她伸出一只手。她看见了我的表情,便扭头看着她的母亲,接着——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之间穿过了某种电荷或是电流,所有的一切都得到了承认,在舞池里她抵着我的富有弹性的屁股,车厢的幽暗中令人扫兴的亲昵、期待、沮丧、扭打、亲吻……我又有些眩晕。她低下头,我们默默地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很小声地说道:“卡罗琳,我一直在想念你。我——”
“医生!”她的母亲又在喊我了。她想让我看看另外一小片砖头。那里有一个旧铅夹松动了,她担心那面墙会更加承受不住……电流消失了。卡罗琳已经转过身,自顾自走开了。我站在她母亲身边,我们忧郁地盯着凸起的砖块和开裂的灰浆,我贡献了一堆有关可能的修补方案的蠢话。
很快,艾尔斯太太就感觉到了阵阵凉意,她又挽起我的胳膊,让我把她领回家,到小客厅去。
她告诉我,她想彻底摆脱支气管炎,所以这一个星期几乎足不出户。我们落座时,她双手伸向炉火,充满兴致地揉搓着取暖。她最近瘦了很多,她转了转手上的戒指,摆正了宝石的位置。可是我没想到,她嗓音清晰地开口说:“太神奇了,我又能下床四处走动了!我感觉自己像是个诗人。卡罗琳,是哪位诗人来着?”
卡罗琳弯腰坐进沙发里:“我不知道,妈妈。”
“不,你知道。你了解所有的诗人。是那位女诗人,她十分羞怯。”
“伊丽莎白·巴雷特?”
“不,不是她。”
“夏洛特·缪?”
“天啊,怎么有这么多诗人!我说的是个美国人,整年整年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只偶尔给外面寄几首诗。”
“哦,你说的是艾米莉·狄金森。”
“对,就是艾米莉·狄金森。一个让人精疲力竭的诗人,现在我想起来了。她写的都是些上气不接下气、跳跃的句子。优雅的长句和欢快的节奏有什么错呢?法拉第医生,我还是个孩子时,有一个德国家庭教师,她叫艾斯奈小姐,疯狂地迷恋丁尼生……”
她继续讲述她的童年时代。我得承认,我什么都没有听进去。我把椅子放在她的对面,这样坐在沙发上的卡罗琳就在我的左边,正好超出了我的视线范围,我只能转过头去看她。每次我扭头时,都觉得越发僵硬不自然。可是不去看她似乎也很不自然。有时我们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神却似乎充满了戒备,表情也很冷漠。“你这个星期去新房子那边视察了吗?”贝蒂端茶上来时我问道,“你计划今天去农场那边吗?”——这样我可以载她一段路途,赢得一段和她独处的时间。可是她声音平静,不,她有各种家务杂事要做,也就是说,下午剩余的时间她都会待在家里……她的母亲在场,我还能做些什么?有一回,艾尔斯太太掉转了视线,我便更不加掩饰地望着她,又是比画又是皱眉,她飞快地把目光移开,像是发慌了。后来,我看到她随意地从沙发后背上拽下一块格子呢的厚毯子,我突然想起了她在我的车里裹紧毯子,躲得很远的情景。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我对这件事几乎绝望了。
终于,艾尔斯太太注意到了我的分神。
“医生,你今天很安静。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我歉意地说道:“没有,我只是今天早上起得太早了。哎呀,一会儿我还有病人。看到你恢复得这么快,我真高兴。可现在——”我做出看手表的样子——“恐怕我得走了。”
“哦,真遗憾!”
我站起身来。艾尔斯太太拉铃叫来贝蒂,差她去拿我的衣物。我穿外套时卡罗琳站了起来,我迅速激动地认为,她打算送我到前门。可她只是走到了桌边,把茶杯放到托盘上。我和她的母亲正在说最后几句道别的话,她又向我走来。她没有抬头,不过我看见她的目光正关切地盯在我的外套前襟上。她静静地说道:“医生,你的外套没扣好。”她伸出手,捏住我外套最上面的一颗纽扣,纽扣在几根磨损的褐色棉线上晃悠。她的举动让我失去了警惕,轻轻向后一退,线断了。纽扣掉在了她的手里,我们都笑了起来。她用拇指摩挲着纽扣的皮革表面,有一点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把它扔进了我伸开的手掌里。
“恐怕,这就是单身汉的缺点。”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纽扣放进了口袋里。
我说这话其实并无他意,以前我在百厦庄园说过上千次。可是当我突然意识到此中深意后,脸一下子红了。卡罗琳和我仿佛冻僵了,我不敢看她,只敢望着艾尔斯太太。她正盯着她的女儿和我,眼神里透出一丝询问之意——似乎我们背着她在说什么笑话,她自然认为我们现在应该澄清一下。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儿,红着脸,十分尴尬——她的表情变了。就像是灯光匆匆掠过沿路的风景,惊讶瞬间取代了询问的神情,又迅速变为紧绷、勉强的微笑。
她转向身旁的桌子,伸出手像是寻找什么东西,接着站起身。
“我今天恐怕是太累了。”她说着,拉紧了她的披肩。
我紧张不安地说道:“天啊,你身体好得很呢!”
她没有看我,却望着卡罗琳:“你送法拉第医生到他的车上吧?”
卡罗琳笑了:“法拉第医生来过这么多次,他能自己找到车。”
“我当然能找到!”我说道,“别担心。”
“不,”艾尔斯太太说道,“是我一直缠着你。我这才明白。是我一直喋喋不休……医生,请脱掉外套,再坐一会儿。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而匆匆离开。我要上楼去做些家务。”
“哦,妈妈,”卡罗琳说道,“真的。你到底怎么啦?法拉第医生还要去看望病人。”
艾尔斯太太在继续收拾她的东西,仿佛没听见卡罗琳说话。她接着说道:“我敢说你们有很多话要说,你们两人之间。”
“不,”卡罗琳说道,“我向你保证!什么也没有。”
我说道:“我真的必须走了。”
“那么,让卡罗琳送送你。”
卡罗琳又笑起来,声音冷冷地:“不,卡罗琳不会去的!医生,真抱歉。这真是胡闹!都是因为一颗纽扣。希望你使用你的注射针时灵活一些。现在,妈妈不会让我有片刻安宁了……妈妈,请你坐下。无论你在想什么,都是非常错误的。你不需要离开这间屋子。我自己上楼去。”
“拜托,请别那样。”我说得很快,向她伸出手。我的声音和举动中流露出的那一丝感情把我们暴露了。方才她已经故意穿过了房间,现在她又显出了很不耐烦的表情——向我摇摇头。她立刻走了出去。
我望着她背后关上的房门,然后面对着艾尔斯太太。
“是胡说八道吗?”她问我。
我无助地答道:“我不知道。”
她深吸了一口气,呼气时背弓得更弯了。她回到椅子边,重重地坐下,示意我也坐回原位。我拘谨地半个屁股坐在椅子上,没脱外套,帽子和围巾还捏在手上。我们沉默了很久。我能看出她在思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终于她开口了,声音装得很乐观——像一块过度抛光的锈钝金属。
“其实,”她说道,“我早就想过撮合你和卡罗琳,想过很多次!从你第一次来到这里开始。你们有年龄差距,对一个男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卡罗琳是个非常理智的姑娘,也不会被这种问题困扰……不过,你和她似乎只是好朋友。”
“希望我们仍然是好朋友。”我说道。
“很明显,超越了友谊的界限。”她朝门口望望,皱起眉头,迷惑地说道,“她的嘴太紧了!你知道,她对这件事只字未提。而我,我是她的妈妈!”
“她没什么可说的,这就是她不说的原因。”
“哦,可是这种事说来就来。就像是有人跨过了地上的一条线。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该询问事情发生的准确时间。”
我不自在地移动了一下:“这事发生得,很近。”
“我明白,卡罗琳已经成年了。她总是自作主张。可是,想到她的父亲已经去世,她可怜的弟弟身体又不好,我想我应该问你几个问题。比如,你的目的是什么?这问题一听就是一个爱德华时代的人问的!如果你对我们的财产不抱幻想,那真是谢天谢地。”
我又不自在地动了动:“你的问题可真难回答。你最好和卡罗琳本人谈谈。我代表不了她的心意。”
她笑了起来,却听不出一丝笑意。“不,我不该这么怂恿你。”
“说实话,我真不想和你谈这个话题。我真的要走了。”
她低着头:“如果你想走,当然可以。”
我又坐了几分钟,内心斗争十分激烈,这次拜访的突然转折让我非常烦恼,它——出其不意地袭击了我——使我们的关系猛然拉远了,这真令人沮丧。最后,我猝然站起身,走近她的椅子,她扭头看着我,我吃惊又害怕地发现,她的眼睛被泪水濡湿了。她眼睛周围的肌肤黯淡松弛,我还看见,她的头发里夹杂着白发——只有这一次,她没戴方巾或披头纱巾。
她那种故作欢愉的神态也消失不见了。她怀着一丝戏谑的哀伤说道:“哦,医生,我该怎么办?我的世界正在缩小,小得像大头针的针尖。你和卡罗琳,你们不会彻底抛弃我吧?”
“抛弃你?”我向后退了几步,摇摇头,想一笑了之。可是我的声音听上去很假,就像她几分钟前的表现一样。我说道,“你知道,这件事很荒唐,突如其来。什么都没有改变。什么都没有改变,没人会被抛弃。我向你保证。”
我离开了她,眩晕地沿走廊走着,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事件的转折、转折的突如其来让我内心纷扰极了,犹如遭受了猝然一击。我认为,我从来没想过要追求卡罗琳。我向前门走去,边走边戴上帽子和围巾。
但我穿过前厅时,听见了什么响动,我抬头瞟了一眼楼梯,看见她就在那里,站在二楼楼梯平台的栏杆转角处。玻璃穹顶洒下的光淡淡地罩在她身上,在这轻柔温暖的灯光下,她棕色的头发几乎变成了金黄色,脸却遮在阴影中。
我又摘掉帽子,走到了台阶最低处。她没有下来,我抬头轻声呼唤着她。
“卡罗琳!真抱歉。我真的不能多待了。你和妈妈谈谈,好吗?她——她以为我们有私奔的打算。”
她没有回答。我等了等,又更加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我们没有打算私奔,是吗?”
她用手勾住一根栏杆支柱,轻轻地摇摇头。
“我们两个这么理智,”她嗫嚅着,“似乎不太可能,不是吗?”
她的脸还罩在阴影中,表情也很模糊。她的声音很轻,却很平稳。我想她不是在开玩笑。可是,毕竟,是她在那里等我出现。我突然想到,她还在等——她在等着我走上楼梯,走近她,让事情向前走,变得毫无疑问,无可争辩。但是我刚踏上一级台阶,她仿佛就失去了自控,脸上出现了惊恐的表情——即使是在黑暗中,我也能捕捉到——她迅速后退了一步。
我有些沮丧,走回粉色和深褐色相间的大理石地面上。我冷冰冰地说:“是的,现在看来,似乎非常不可能。”——我戴上帽子,转过身,走出了扣着的前门。
我几乎立刻就开始思念她。可是,方才的恼怒、事件的棘手和我的疲倦终止了我对她的眷恋。好些天里,我有意避开了庄园——我宁肯在路上耗费更多燃料,也会绕远路从庭园的外面走。然而,非常意外,一天我在利明顿的一条街上遇见了她和她的母亲。她们开车前来购物。我发现时已经太迟了,不能装作视而不见,我们尴尬地站在路边聊了大约五到十分钟。卡罗琳戴着她那顶不讨人喜欢的帽子,系着一条我从未见她戴过的暗黄色围巾。她很朴素,脸色蜡黄,神态孤高疏远。刚见到她时那种最初的激动一消失,我便沮丧地意识到,我们之间没有那跃动的电流了,也没有特殊的心灵感应。很显然,她已经和她母亲讲明了,她母亲也没有提及我上次的拜访。其实,我们三个人都表现得似乎那次拜访从来没有发生过。她们离开时,我举起帽子致意,就像是街上偶遇的熟人。接着,我闷闷不乐地向医院走去——我记得,我和最凶蛮的一位护士大吵了一架。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忙于巡诊,不给自己任何时间瞎想和郁闷。接着,幸运不期而至。我所在的委员会要向一个伦敦举办的会议提交研究成果。原定呈交论文的人生病了,我受邀代替他出席。我被卡罗琳的事情搅得头昏脑涨,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了这个机会。这个会议时间很长,还要在伦敦的一家医院里考察几天,这是多年来我第一次完完整整的休假。我的病人都转给了格雷厄姆和我们的临时医生怀斯。我于二月五号离开沃里克郡去伦敦,一共离开了将近两周时间。
事实上,我的缺席不会对百厦庄园的生活造成多大冲击,因为我常常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拜访她们。不过后来我才意识到,她们非常想念我。她们已经渐渐习惯了依赖我,喜欢我在场,喜欢我随时拜访,喜欢我在出事时随时接听电话。我的拜访抚平了她们的孤独感。现在孤独又袭上心头,她们比以前更加忧郁了。为了分散注意力,她们在里德克特和德斯蒙德夫妇共度了一个下午,晚上又去拜访了老达布尼小姐。第二天她们去了伍斯特郡,看望几位家族的老朋友。不过那趟旅程几乎用光了她们的汽油配额。天又下起雨来,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更难走了。艾尔斯太太整日足不出户,以免健康恶化。持续不断的雨水却让卡罗琳忙个不停,她穿着油布雨衣,脚蹬防水高筒橡胶靴,为土地辛勤劳作。她和梅金斯在农场上忙了好几天,忙着准备春播。接着她又开始忙花园的事情,和巴雷特一起修好了坏掉的围栏,尽可能地修复了阻塞的排水管道。最后一项工作很让人气馁,经过近距离观察,她发现排水管渗水非常严重。清除淤堵后,她走回宅子,检查了西边所有房间的损毁情况。她母亲和她一起检查了那些房间。她们在饭厅和靴室这两间屋子里发现了几处较小的裂缝。然后,她们打开了大客厅。
她们很不情愿打开大客厅。十月的那次惨剧之后的一个早上,贝兹利太太和贝蒂曾进来过,她们想擦去地毯和沙发上的血痕——她们擦洗了两三个小时,倒掉了一桶又一桶暗红色的血水。从那以后,这间房子非常落寞,人们都在替罗德担心,不忍再回到这里,大客厅多少算是关闭了。即使卡罗琳走遍庄园寻找值得拍卖的物件,她也没动过这间屋子——我觉得在那段时间里,她迷信地认为不能惊扰这个房间。
她和母亲刚推开咯吱作响的百叶窗,就开始后悔应该早些过来检查。这间房子的损毁程度超出了她们的想象,装饰繁复的天花板经雨水浸泡后,膨胀下陷。天花板的几个位置上,雨水直接透过石膏缝,毫不受阻地落在下面的地毯和家具上。羽管键琴幸运地躲过了劫难,可是一把摄政时期的镀金椅子上的织锦坐垫却被雨水毁了。最让人吃惊的是,那些卡罗琳上次钉过的黄色中式墙纸上的钉子都生锈了,墙纸的边角在潮湿的石膏墙面上翘了起来,一张张垂了下来。
“哦,”卡罗琳叹了口气,看着眼前的一片脏乱,“火灾考验过我们。我想,我们现在应该开始对付水了……”
她们拉铃叫来了贝蒂和贝兹利太太,让她们在炉栅里生火。她们开动了发电机,拿来电热器和油炉,那天剩下的时间,和接下来的一整天,她们都在清扫房间。她们知道对天花板无能为力。水晶灯的杯盏里盛着一汪汪污水,她们一碰水晶灯开关,它就嘶嘶冒着火花,噼啪作响。壁纸已无法挽救。她们认为地毯尚可补救,家具太大了,无法储藏在其他清理干净的房间里,只能打包或者盖起来。卡罗琳也亲自动手,穿上旧训练裤,用绳子束起头发。然而艾尔斯太太的健康状况却突然有些不妙,她感觉不好,除了伤心地看着房间里的东西被搬走,越变越少,她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你祖母健在,她一定伤透了心。”第二天,她指着一副被墙缝里的污水严重浸污的丝绸窗帘说道。
“哦,那也于事无补。”卡罗琳疲倦地答道。长时间的工作让她体力不支。她正在费劲地搬一卷毛毡,是从楼上取下来的,打算铺在沙发上,“这房间的气数已尽,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母亲伤心欲绝:“你这么说,似乎是我们为它掘了坟墓!”
“我真希望我们在这么做!我们也许能从郡议会拿到埋葬批准。毫无疑问,巴比会来改建它的——这真野蛮!”她扔下那卷毛毡,“对不起,妈妈。我本不想如此无理。如果眼前这一切让你心烦意乱,你为什么不回小客厅去?”
“那时,你父亲和我在这里举办了很多场宴会,那时你年纪那么小!”
“是的,我知道。可是爸爸从来不喜欢这间屋子,记得吗?他说这壁纸让他有晕船的感觉。”
她打量着四周,想找些轻松的家务事给母亲做,填补空虚。最后,她牵着她的手,让她坐到了留声机橱柜旁边的椅子上。
“看这里,”她打开橱柜,取出一摞唱片说道,“我们也许能把这些东西整理好,我早就想仔细检查一遍了。我们现在把它们分门别类,看看哪些该扔掉。我敢肯定大部分都是垃圾。”
其实她只是想分散母亲的注意力,让她从这堆伤心事中解脱出来。可是这些唱片和其他东西混在一起,一张张活页乐谱,音乐会和剧场节目单,晚宴菜单和邀请函,大部分都是她母亲刚结婚时和她幼年时期的东西。这项工作让她们颇为投入,也非常伤感。她们坐了近一个小时,大声讨论着她们翻出的物品。她们找到了上校买的音乐唱片,罗德的旧舞曲。还找到了一部莫扎特歌剧的唱片,那是1912年艾尔斯太太在蜜月中第一次欣赏到的歌剧。
“哦,我记得当时我穿着礼服!”她把唱片夹在膝头,目光柔和地陷入回忆之中,“蓝色雪纺绸,手帕袖。茜茜和我为谁该穿这件礼服而争论不休。一个认为另一个穿上很飘逸。哦,十八岁的女孩确实很飘逸,也许我们那时的女孩就是这样,我们还都只是孩子……你的父亲,穿着他的礼服——拄着一根手杖!他扭了脚踝。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只伤到了脚踝,不过他拄了一个星期的手杖。他认为拄着手杖很与众不同。他也是个孩子——只有二十二岁,比现在的罗德里克还小……”
她一提到罗德里克就说不下去了,这勾起了其他的回忆,她十分惆怅。卡罗琳观察了她几分钟,然后轻轻地从她手中取过唱片,打开留声机,放了起来。唱片很旧了,留声机的唱针也亟待更换。一上来她们听到的全是唱片的虫胶材料发出的嘶嘶啦啦声。然后,从些微杂音中,恢宏的管弦乐奏响了。一位女高音竭力演唱以盖过配乐,最后终于发出了纯净的高音,“像一个美丽又脆弱的生命,”卡罗琳后来告诉我,“挣脱荆棘获得了自由”。
那一定是个令人心酸痛苦的时刻。天空又阴沉沉地下起雨来,大客厅的光线非常昏暗。炉火和咕咕作响的电热器射出了近乎梦幻的光线——尽管壁纸脱落,天花板膨胀——有那么几分钟,屋子里似乎充满了魔力。艾尔斯太太笑了,她的眼神变得蒙眬,手微微颤抖着,手指随着音乐的强度起落上下起伏。就连贝兹利太太和贝蒂也被音乐震撼了。她们继续着房内的工作,却默不出声,像是哑剧演员,她们悄悄打开一段粗毯,盖住最后一块裸露的地毯,又轻轻地卸下了墙上的镜子。
咏叹调接近尾声了。留声机的唱针被别进唱片的纹路中,发出嘈杂的重复的噼啪声。卡罗琳起身把唱针移开,随之而来的静默中突然传出持续的滴答声,是坏了的屋顶上渗下来的雨水落进了桶和盆里。她看到母亲抬起头,眨眨眼,像是从梦中惊醒。为了驱散忧郁,她放上了第二张唱片,是一首古老而欢快的音乐厅歌曲,她和罗德里克小时候常用来当进行曲。
“愿好运常伴恋着士兵的姑娘!”她轻声唱着,“姑娘们,你们去过那里吗?”
贝兹利太太和贝蒂从音乐中获得了慰藉,开始自由移动,加快工作速度以跟得上音乐节拍。
“听,这首老歌真不错。”贝兹利太太赞赏地说。
“你喜欢这首歌?”卡罗琳问道,“我也是!别告诉我,你新婚蜜月时亲眼看到韦斯特·迪利演唱这首歌?”
“蜜月,小姐?”贝兹利太太的脸拉得很长,“我从来没有度过蜜月!我只在伊夫舍姆我姐姐家过了一夜。她和她的丈夫跟孩子们挤在一起,我和贝兹利先生住在他们的房间里。之后我们就直接去了我婆婆那里,整整九年,直到那个可怜的老太太死了以后,我们才有了自己的床。”
“天哪!”卡罗琳叫道,“可怜的贝兹利先生。”
“哦,他从不介意。他在床头放了一瓶朗姆酒,一罐黑糖蜜。他每天晚上喂他妈妈一勺,她就睡死过去了——把那边的锡盒递过来,贝蒂,真是个好女孩。”
卡罗琳笑了,贝蒂把锡盒递给贝兹利太太时,她在一旁看着,脸上还挂着笑容。罐子里放着很多用来堵宅子里通风口的细长形沙袋,艾尔斯一家把它们叫作“蛇”。卡罗琳从小就熟悉这些东西,她看到贝兹利太太走到大客厅的窗边,把沙袋放在窗台上,堵住窗扇的缝隙,她不由得有了些怀旧的感伤。后来,她终于走过去从锡盒里拿出一个多余的沙袋,拿回那一堆唱片旁,这样她就可以一边浏览剩下的纸页和唱片,一边在手里把玩它。
后来,她隐约听到了贝兹利太太轻轻一声生气的惊呼,叫贝蒂送水和抹布过去。又过了一两分钟,她才想要再去窗户那里看看。她走过去时,看到两个仆人正并排跪在一起,轮流皱着眉头小心地擦拭着壁板上的一块污迹。她有几分不在意地问道:“贝兹利太太,这是什么啊?”
“哦,小姐,”贝兹利太太回答道,“我不清楚。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个被咬的可怜小女孩留在这里的记号。”
卡罗琳的心一沉。她意识到她们正在看的窗户凹陷处,就是那晚吉普咬吉莉安·贝克——海德时,那小女孩待的地方。那里的壁板和地板溅满了血,后来那一块区域,连同沙发、地毯都被彻底洗刷过了。她很奇怪竟然有污迹设法逃脱了她们的视线。
但是,贝兹利太太的声音和动作中的什么东西,让她更为好奇。沙袋从她指尖滑落,她加入了贝兹利太太的工作中。
她走开时她母亲问道:“怎么了,卡罗琳?”
“我不知道。应该没事。”
贝兹利太太和贝蒂向后退了几步,让她来看。她们正在擦洗的痕迹不是一处污迹,倒像是木制窗台上稚气的涂鸦:一堆凌乱的字母S,明显是用铅笔画上去的,排列随意,画得很草率、很匆忙。就像这样:
“天啊!”卡罗琳压低声音,“她折磨吉普还不够吗!”接着,她看到了贝兹利太太的眼神,“真抱歉。那小女孩的遭遇真是太可怕了,我想解开这个谜。她那晚一定是带了一支铅笔过来。否则就是她拿了我们的一支笔。这肯定是贝克——海德家女儿的笔迹吧?你见过这些记号吗?”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挪了挪位置。她的母亲被她的声音吸引过来,站在她身边。她盯着那堆涂鸦,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既疑惑,又想上前用手指尖触摸那块木头。
贝兹利太太拧干了她的湿布,继续擦着那块涂鸦。
“小姐,我说不出它们像什么。”她气喘吁吁地边擦边说。
“我知道画上去容易擦掉难!那个聚会之前,我们最后一次从这个房间走出去时,这里还什么也没有——是吗,贝蒂?”
贝蒂紧张地望着卡罗琳:“小姐,我记得那时还没有。”
“我知道那会儿这里没有这些涂鸦,”贝兹利太太说道,“因为是我检查了墙壁上的涂料,每一寸都查看了,贝蒂负责清洗地毯。”
“那么,就一定是那个孩子干的了,”卡罗琳说道,“她可真淘气,实在太淘气了。你能尽力擦掉它们吗?”
“我正在尽力!”贝兹利太太愤愤不平地说道,“不过我得告诉你。如果这是铅笔痕的话,那我就是当今国王。这些痕迹刻得很深。”
“刻上去的?不是墨水,或者炭笔吗?”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甚至突发奇想,它是不是自己从油漆下面钻出来的?”
“油漆下面。”卡罗琳重复道,非常惊讶。
贝兹利太太抬头看了看她,被她刚才的语调吓坏了。然后她看了看钟表,不耐烦地咂着嘴:“我已经多干了十分钟啦,现在,我的工作时间结束了。贝蒂,我走了以后你试试用苏打清洗。不要放太多,否则手会起泡……”
艾尔斯太太转身走了回去。这些记号究竟是什么,她什么也没说,不过卡罗琳隐约感到她一副不堪重荷的模样,这件事出其不意地让她想起了那个晚上,和其他很多事情,这一天就这样阴郁地结束了。她动作缓慢笨拙,收齐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后,说她累了,打算到楼上休息一会儿。现在大客厅已经收拾妥当,彻底失去了往昔的魅力,卡罗琳也打算离开。她拿着那盒废旧唱片,尾随着母亲走到门边——她又回头望了望壁板的那一块,洗不掉的那堆字母S就像是许多蜿蜒行进中的小鳗鱼。
那天是星期六——可能那时我正在向那个伦敦会议提交论文,和卡罗琳之间的事情还在我脑海深处纠缠着。
傍晚时分,大客厅的工作结束了,房间其实又被封了起来,拉下百叶窗,关上门,壁板上的涂鸦多少被人遗忘了——毕竟,在这个家庭的不幸中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星期日和星期一平安度过。那两天很冷,不过很干燥。所以,星期二下午卡罗琳走过大客厅的门口时,听到房间那个方向传来规则的轻轻滴答声,她很吃惊,还以为是水滴声。她沮丧地想到,一定是天花板上出现了神秘的新裂缝,她打开门,向里望了望。恰在这时,滴答声停止了。她屏息凝神地站在那里,窥视着黑暗的房间,只能辨别出墙上脱落的一张张壁纸,和被盖着的形状古怪、结实粗笨的家具,但她什么也没听见。于是她关上门,自顾自地走了。
第二天,她又一次经过大客厅,她又听到了那种噪音。这次是迅疾的鼓点,又像嗒嗒声,她听得清清楚楚,便径直走进房间,拉开一扇百叶窗。和上次一样,她一打开门声音就停了。她查看了留在房间里用来接天花板漏下的雨水的盆和桶,迅速检查了粗毯覆盖的地毯,它们都很干燥。就在她决定放弃搜寻时,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她迷惑极了。这次,声音不像是在大客厅里,倒像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她说,那是一阵柔和但有力的嗒、嗒、嗒声,像是一个学生在懒洋洋地击鼓。她更迷惑,也更好奇了,她返回走廊,站着仔细听。她追着声音来到饭厅,但声音猝然停下了——没想到几秒钟后,声音清晰地在走廊另一侧墙上出现,在小客厅里。
她看到她母亲在那里,正在看一周前的旧报纸。艾尔斯太太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卡罗琳问道,“你能肯定吗?”接着她又问,“那儿!你听到了吗?”卡罗琳举起手。她的母亲仔细聆听着,过了一会儿才听出来,是的,确实有什么声音。她说那是一种“咚咚”声,和卡罗琳说的“嗒嗒”正好相反。她认为可能是空气或者雨水意外流进了主供暖管道。卡罗琳疑惑地走到房间另一头的老式暖气前。它摸上去不冷不热,毫无生气,她把手拿开后,敲击声却变得更加响亮更加清晰了——现在声音似乎是从她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很清楚,她和她的母亲能够“看到”它在天花板和墙壁上行进,从房间的一面墙移到另一面墙,像是“一个又小又硬的弹球”。
这时正是下午的某个时刻,贝兹利太太已经回家。她们自然而然地只能想到贝蒂,想到她会不会正在楼上的哪个房间里干活。她们拉铃叫她,她从地下室径直跑了上来。她说她在下面待了半个小时,在准备茶点。她们让她一起在小客厅里待了约莫十分钟,这段时间里,房子彻底安静了。可是她一离开,敲击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是从走廊里传出来的。卡罗琳迅速冲到门边,向外张望,发现贝蒂一脸迷惑地站在大理石地面中央,一阵柔和、清脆的声音从她头上的墙壁镶板中传来。
卡罗琳说,她们不觉得害怕,连贝蒂自己也不害怕。这个声音很奇怪,却没有构成任何威胁。其实,这个声音就像开玩笑似的领她们沿着走廊,从一个地方换到另一个地方,直到寻找开始变成“一场嬉戏”。她们跟着声音来到前厅。这里总是整个宅邸中最寒冷的地方,今天冷得就像冰窖。卡罗琳揉着胳膊,抬头望着从缝隙中向里灌着冷风的楼梯。
“如果它想让我们上楼的话,”她说道,“那就让它自己去吧。我可不在乎那傻东西。”
嗒、嗒、嗒!声音更响了,像是愤慨地回应她的话,接着似乎很不情愿地“定”在了一处地方,大家古怪地感觉到,声音正从一只金链花木的浅橱柜里传出来,橱柜就抵着楼梯旁的镶板墙壁立着。声音十分清晰,卡罗琳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打开橱柜。她握住橱柜的扶手,打开柜门时却站得很远——她说,她很担心那东西会像恶作剧魔术盒一样自己弹出来。两扇柜门毫无恶意地向她打开了,除了几件稀奇古怪的饰品和杂物外,空无一物,当敲击声再次响起,可以很清楚地听出不是从橱柜里面发出的,而是从它背后的某个地方传出。卡罗琳合上门,绕到橱柜背面,向它和墙壁之间黑暗狭窄的缝隙窥去。然后,她稍作犹豫,便抬起手,手指慢慢地探进了那道缝隙。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屏住呼吸,手掌贴着干燥的木头镶板。
敲击声再次响起,比以前更加响亮。她突然后退一步,很惊恐,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那里!”她说道,晃着胳膊,像是要甩掉胳膊上起的一层鸡皮疙瘩,“我感觉到它就在墙里!就像一只小手在轻轻叩击。一定是甲壳虫或老鼠什么的。贝蒂,过来帮我一下。”她抓住橱柜的一边。
贝蒂这时显得非常害怕:“小姐,我不想过去。”
“过来,它不会咬你的!”
女孩向前走了几步。橱柜不重,却不容易控制,她们两人花了几分钟才抬起了橱柜。她们刚挪开它,敲击声就再次消失了,艾尔斯太太被墙上新出现的东西吓住了,倒吸了一口冷气,卡罗琳听得很清楚。她看见了她的一个动作——伸出手,惊恐万状地捂住胸口。
“妈妈,你怎么了?”她一边费力地抓着橱柜的脚移动位置,一边问道。艾尔斯太太没有回答。卡罗琳把橱柜放好,走到她母亲身边瞧个究竟。
墙壁上出现了更多孩子气的涂鸦:SSS SSSS S SU S。
卡罗琳呆住了:“简直不可思议。太多了!她不可能——那个小孩不可能——是吗?”
她望着她母亲,母亲没有回答。她又问贝蒂。
“最后一次移动这橱柜是什么时候?”
贝蒂这次是真的被吓到了:“我不知道,小姐。”
“那,快想想!是在那场大火之后吗?”
“我——我想应该是。”
“我也觉得应该是。你有没有洗过这面墙,和其他那几面墙?你那时有没有看见涂鸦?”
“我记不得了,小姐。我觉得没有。”
“如果有的话,你会注意到的,是吗?”
卡罗琳一边说话一边向墙面走去,近距离观察那些涂鸦。她先用毛衣袖口蹭了蹭。然后又用舔湿的大拇指去擦。那些涂鸦还在上面。她摇摇头,彻底弄糊涂了。
“这些能是那个小女孩画的吗?是她画的吗?我想起,她那晚去了一次洗手间。她可能正好溜到这里。她可能觉得画一个标记,让我们好几个月都发现不了很有趣——”
“把它盖上。”艾尔斯太太突然命令道。
卡罗琳转向她:“我们不该清洗一下吗?”
“清洗毫无意义。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些涂鸦和前面那些很像。我们不该发现它们。我不想看它们。把它们盖上。”
“好的,当然可以。”卡罗琳瞟了一眼贝蒂,回答道。她们把橱柜推回了原位。
她告诉我,在此之后,这桩奇怪的事件才开始让她感到震惊。她起先毫不害怕,可是现在,敲击声、新发现的涂鸦、母亲的反应和眼前的静寂都变得不同了。她思前想后,感觉自己的勇气开始动摇了。为了给自己打气,她说:“肯定是这幢宅邸正在跟我们玩客厅游戏。如果它又出现了,我们都别放在心上。”她提高声音,朝着楼梯井里说道,“宅子,你听见了吗?戏弄我们没有好处!我们不玩了!”
这次,没有敲击声回答她。她的话被这片静默吞噬了。她看到贝蒂不安的眼神,便转过身,尽力镇静地开口说话。
“没事啦,贝蒂,你现在可以回厨房了。”
不过贝蒂很犹豫:“夫人没事吧?”
“夫人很好。”卡罗琳一手扶着母亲的胳膊,“妈妈,我们去暖和一点的地方,好吗?”
然而,事发当天,艾尔斯太太就说她宁愿自己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她系紧披肩,卡罗琳和贝蒂看着她疲倦地爬上了楼梯。她一直待到接近晚饭时间。吃晚饭时,看得出来她恢复了常态。卡罗琳也从紧张中平复了心情。没人提起那些涂鸦。那天晚上和之后的一两天,平静地过去了。
可是那个星期的最后几天,艾尔斯太太第一次半夜从梦中惊醒了。她和大多数经历过战争的妇女一样,很容易被不熟悉的声音惊醒。有一天晚上,她从睡梦中醒来,清楚记得有人喊了她。在暗沉沉的冬夜里,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竖起耳朵。她等了几分钟,什么也没听到,于是放松下来,继续睡觉。她把头靠在枕头上,除了亚麻布发出的沙沙声以外,她的耳边又响起了奇怪的声音,她又坐了起来。不一会儿,声音再次响了起来。不论如何,这肯定不是说话声,也不是拍打声,或敲击声。这是一种震动,微弱又清晰。声音确定无疑地从她床边那扇狭窄的隐门的另一边传来——那里是她原来的化妆室,现在被改作储藏室了,存放她的衣箱和衣篮。这个声音非常奇怪,它如魔术般让人幻想出了一个独特而怪异的画面,有一瞬间,她真的害怕了。她以为有人进了化妆间,从衣篮里翻出衣物扔在地板上。
这时声音还在继续,她认为自己听到的其实是拍打翅膀的声音。一定是有只鸟掉进烟囱里,困住了。
这个念头让她放弃了刚才那个怪异的幻觉。不过这同样也是件麻烦事,她睁着眼睛,听那可怜的小东西惊慌失措地想要挣扎逃生。她不想走进化妆间里,捉住它。她其实也不在意究竟是鸟类,还是其他扑动翅膀的东西。她只不过上了年纪,糊涂地担心它们飞到她的脸上,弄乱她的头发。但是最后,她还是坚持不住了。她点燃一支蜡烛,走下床。她穿上晨衣,小心地扣好颈边的扣子,仔细地在头上围了围巾,穿上鞋,戴上防水手套。她穿着这一身装束——后来她告诉她女儿:“我的衣着真是古怪极了。”——她蹑手蹑脚地推开了化妆间的门。和卡罗琳在大客厅里的遭遇一样,门一推开声音就停止了,眼前是一个无人打扰的房间。没有鸟掉在地板上,也没有脱落的羽毛。她走过去检查烟囱的盖子,发现封口处锈迹斑斑。
后半夜里,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整幢宅子却陷入了沉寂。第二天晚上她早早上床,很快便睡着了。然而,她半夜又醒了,确切地说,她醒得和前晚一模一样。这一次她在楼梯平台附近转来转去,叫醒了贝蒂,让她和自己一起走回房间,站在化妆间门口侧耳细听。当时是两点四十五分。贝蒂说她听到了“一些动静,不敢肯定”。但是同样的情况又发生了一次,她们神情紧张地推开门,发现里面毫无生气……艾尔斯太太这才意识到,她的第一直觉一定是对的。她不可能凭空想出那种声音,而且想象得那么清晰。那只鸟一定困在烟囱里,胸部被别住了,找不到顺着烟道向上飞出去的路。这个想法紧紧地攫住了她。我认为,是深沉的夜,是眼前的静谧与幽暗,让事情变得更糟了。她让贝蒂回房休息,自己躺在床上,但很清醒,她辗转反侧,愁绪万端。第二天,卡罗琳过来看她时,她早就起床了,回到了化妆间。她跪在壁炉前,用一根棍子拨弄着生锈的烟囱盖子。
开始,卡罗琳以为她母亲疯了。等她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便扶起艾尔斯太太,亲自捣起盖子来。盖子被打开后,她拿来一把扫帚,在烟道里拨弄得胳膊酸痛。这时她浑身乌黑,像个刚刚被泼了一身煤灰的滑稽演员。烟灰里没有羽毛,可是艾尔斯太太却深信有只鸟儿困在里面了——“她的不安实在太古怪了”——卡罗琳洗漱之后,拿着一副看歌剧时戴的眼镜来到花园里,查看烟囱。她发现宅子那一朝向的所有烟囱帽都盖着铁丝网罩,有的地方铁丝破损了,不过却覆盖着潮湿的落叶,她认为鸟儿不可能在里面筑巢,然后掉进烟道里。但她走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前思后想。最后,她告诉母亲有问题的那个烟囱帽上可能最近筑过鸟巢。她说,她看见一只鸟“飞进又飞出,自由自在”。艾尔斯太太稍稍安心了些,梳洗过后,吃了早餐。
但仅仅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卡罗琳刚在房中用完早餐,便被母亲的惊叫吓了一跳。叫喊声尖厉刺耳,她迅速地跑过楼梯平台。她看到化妆间的门开着,艾尔斯太太就在那里,身体摇摇晃晃地向外走,胳膊直挺挺地伸出去,指着屋里的什么东西。后来卡罗琳才意识到,她母亲此时的姿势可能不是要退出来。那时她飞奔到母亲身边,只是以为她一定病得很严重。可是艾尔斯太太没有病——至少,不是通常的那种生病。她让卡罗琳扶她到座椅上,倒了一杯水,让卡罗琳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我没事,”她说着,擦了擦闪着泪光的眼睛。卡罗琳更加吃惊了,“你别担心。过了这么长时间,我还是这么傻。”
她说话时,不住地望着化妆间。她的表情很奇怪——非常害怕,却还有些渴望——卡罗琳更担心了。
“怎么啦,妈妈?你在看什么?你看到了什么?”艾尔斯太太摇摇头,不回答。卡罗琳站起身,小心翼翼地穿过房间走向化妆间。后来她告诉我——那时眼见着母亲的举动越来越古怪——她不知道自己更害怕发现屋顶上方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还是更害怕发现里面根本没出任何麻烦。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堆摆放凌乱的箱子,显然是她母亲把它们从原来的地方拖出来,想要掸掉从打开的烟囱里掉落在盒子上的煤灰。然后,她的目光被一面墙的墙角部分吸引过去了,盒子移开后那个地方才露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中,她以为那是一块颜色更深的烟灰污迹。她走近些,眼睛慢慢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才发现那竟然是一片孩子气的涂鸦,像极了她以前在楼下看到的:
一开始她吓坏了,因为这些涂鸦看上去已经存在很久了。涂鸦显然比她们猜测的时间长,不是那个可怜的吉莉安·贝克——海德画的,一定是另外一个小孩在很多年前画的。她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画上去的,或者是罗德里克?她想到了表亲、家族的朋友……接着,她的心奇怪地向下一沉,她又看了看那些涂鸦,突然明白了她母亲的眼泪。她吃惊地发觉自己脸红了。她只好在又小又暗的房间里待了几分钟,等着脸上的红晕褪去。
“哦,”她回到母亲身边,说道,“至少我们现在可以肯定,不是贝克——海德家那个女孩干的。”
艾尔斯太太回答得很简短:“我从没想过是那孩子干的。”
卡罗琳站在她身边:“抱歉,妈妈。”
“你为什么抱歉,亲爱的?”
“我不知道。”
“那就别再这么说了。”艾尔斯太太叹了口气,“这幢房子喜欢把我们困住,是吗?仿佛它知道我们所有的弱点,一个接一个地进行试验……天啊,我厌倦透了!”她把手绢叠成小块,按压在前额上,紧紧闭上眼睛。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或者帮你拿些什么吗?”卡罗琳问道,“你为什么不到床上睡一会儿?”
“我连床也讨厌。”
“那就坐在椅子上打盹吧。我在炉子里添些柴。”
“我又像个老太太了。”艾尔斯太太小声嘟囔着。
卡罗琳过去照料炉栅,她疲倦地靠在椅子上。火苗开始舔木柴时,她的头向后靠着,似乎睡着了。卡罗琳望了她一会儿,被她脸上的皱纹和悲伤吓住了,突然间觉得——就像小时候,父母会时不时让我们突然一惊——作为一个个体,她对母亲的愿望、经历一无所知,也无法看透她满怀忧伤的过往。她现在能为母亲做的就是让她感觉更舒服些,因此她悄悄穿过房间,把半开的窗帘拉好,关上化妆间的门,在母亲膝头绕着的披肩上加了一条毯子。然后,她走下了楼梯。她没把这件事讲给贝蒂和贝兹利太太听,可是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于是她在厨房做起了家务。过了一会儿,她又过来看时发现她母亲睡得很熟,姿势一点没变。
不过,艾尔斯太太刚才一定醒过,因为现在毯子掉在地上,像是被谁拉扯到了一边,卡罗琳注意到,她刚才轻轻关紧的化妆间门,又敞开了。
这件事情发生时我还在伦敦。我在二月的第三个星期回到家,心绪不宁。从很多方面来说,我的旅行非常成功。会议进展顺利,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医院里,和那里的医务工作者交了朋友。其实,就在最后一天早上,一个医生把我拉到一边,建议我今后可以考虑成为他们的一员,到住院部工作。他是一个人物,和我的经历相似,出身底层,最后挤进医学院。他说他决心“彻底搅乱原来的秩序”,也更愿意和那些“从体制外进入”的医生合作。其实,我一度天真地幻想我想要成为的人物,就是像他那样的。可事实是,他才三十三岁就已经是他们科室的负责人,而我呢,比他年长七岁,却还一事无成。我坐上回沃里克郡的火车,不停想着他的话,不知道我是否能达到他的预期,我和自己激烈地辩论着是否该认真考虑离开戴维·格雷厄姆。我也满腹狐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把我束缚在里德克特,如果我走了会不会有人想念我。
我从车站回家时,发现村庄又小又古老,预约名单上等待我出诊的还是常见的乡村疾病——关节炎、支气管炎、风湿、感冒——我突然发现,和我的整个职业生涯一样,我的勤奋工作也徒劳无益。后来又出现了几个病例,让我从另一方面感到了失望。一个十三岁的女孩怀孕了,被她当工人的父亲毒打。一个雇农的儿子感染了肺炎,我到他家出诊,他病得很严重,也非常消瘦。他是八个孩子中的一个,孩子们不是患这个病,就是得那个病。父亲病了,无法劳动。母亲和祖母用旧方子给这个男孩治病,把新鲜的兔子皮绑在他胸前“赶走咳嗽”。我给他开了盘尼西林,为他减免了一部分药费。我甚至怀疑他们不会吃这个药。他们疑惑地盯着瓶子,说他们“不喜欢黄颜色”。他们告诉我,经常给他们看病的是莫里森医生,他的配方是红色的。
我离开他们的农舍时,心情非常低落,回家时抄近路穿过百厦庄园。我开进大门,有意顺便拜访这座宅邸。我那时已经回来三天了,还没有联系艾尔斯一家。可是当我靠近那幢房子时,看到了它伤痕累累的消瘦面庞,立即感到一阵愤怒和沮丧,我踩下油门,驶走了。我安慰自己太忙了,没时间拜访她们,只好怀着歉意赶紧开车离开……
我第二次穿过庭园时,也找了同样的借口,之后也是一样。因此,对百厦庄园发生的变故我一直一无所知,直到几天后我接到卡罗琳的电话,她问我能否顺路来看看,她是这么说的:“看看是否一切正常。”
她很少打电话给我,如今我也并不期盼她的电话。她那低沉悦耳的声音带给我一阵惊讶和愉快,我立刻心脏怦怦直跳,关切起她来。我问她,出什么事了?她的回答很含糊,没有,没什么事。她们“因为渗水遇到了一些麻烦”,不过“现在全都修好了”。她还好吗?她的母亲呢?是的,她们都很好。如果我能“抽时间过来看看”,她想在“一两件事”上征询我的意见。
她总共就说了这么多。我心中升起了一阵愧疚,我推掉了一个病人,毫不犹豫地开车驶向庄园。我不知道前方究竟有什么在等待我。我猜想,她肯定有非常重大的事要告诉我,但不方便公开在电话里说。我抵达宅子时,发现她一个人待在没有电灯的小客厅里,模样再普通不过。她正跪在壁炉前面,旁边放着一桶水,她把几张揉皱的新闻纸卷成的球状制型纸板在煤尘中滚几圈,然后扔进火里。
她的袖子挽到了肘部,胳膊很脏。头发散乱地搭在脸上。她像是一个仆人,一个朴素的灰姑娘。一看到她,我就想起了前尘旧事,我极为恼火。
她尴尬地站起来,想掸掉最脏的几块煤灰。她说道:“你不必这么快就来。我没想到你这时候来。”
“我以为发生了大事。”我说道,“出什么事了吗?你母亲呢?”
“她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
“没有再生病吧?”
“不,她没有生病。至少——我不知道。”
她在找东西擦胳膊上的灰尘,最后找到一张报纸,徒劳地擦了几下。我说道:“得了,还是用这个吧!”——向前走了几步,递给她我的手帕。
她看着那块折叠平整的白色方形亚麻布,表示不需要。“哦,我不能用你的手帕。”
“请拿着这条旧手帕,”我说着,递了过去,“你不是干粗活的下等女佣!”她还在犹豫,我用手帕蘸了桶里被煤尘弄黑的水,动手擦拭她的胳膊和手,可能动作不太友好。
最后我们两个都有点脏,不过她至少比刚才干净了些。她拉下袖子,向后退了几步。
“请坐。”她说道,“我给你沏点茶吧?”
我仍然站着:“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好说的,真的。”
“你这样把我叫来,难道什么也不说吗?”
“就是没什么好说的。”她安静地重复着。
我抱着双肩,口气缓和下来:“对不起,卡罗琳。你继续说吧。”
“开头我们以为,只是弹跳的球,或者是受困的鸟儿在惹事。”她起初很犹豫。接着,她一点一点地告诉我上次走了以后发生的事情。涂鸦首先出现在大客厅里,接着是前厅。她母亲发现了最后一块涂鸦。说句实话,她说的这些毫无意义。我没有亲眼看到那些涂鸦,即便最后我来到大客厅检查那些虚无不规则的S时,它们也没有令我十分费解。为了回应卡罗琳的描述,我说道:“可是,你难道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那些痕迹肯定早就有了,”我想了想,“哦,差不多三十年了。一定是油漆挥发,颜色变浅,才让它们显现了出来。可能是潮气的缘故。擦不掉一点也不奇怪。得用很多清漆才能把它们盖住。”
“是的,”她含糊地说道,“我希望是这样。可是这些嘎吱、啪嗒声,你该作何解释?”
“这幢房子嘎嘎吱吱地像个西班牙大帆船!我听到过很多次了。”
“以前从不像现在这样嘎吱作响。”
“可能以前从没有这样潮湿过。这房子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忽视,或许木料正在变形。”
她还是满脸疑惑:“但是,似乎是敲击声领着我们去了有涂鸦的地方,这难道不奇怪吗?”
我说道:“这里曾经住过三个年幼的孩子。每一面墙上都可能会有涂鸦……并且也有可能,”我想了想,接着说道,“你母亲知道第二处第三处涂鸦在哪里——我是说,她可能有某种遗忘了的记忆力。第一处发现可能在她脑海中留下了印象。然后,只要噼啪声响起,她就会下意识地主导搜查。”
“她不可能凭空想出这些声响!我能听到!”
“好吧,那我必须承认,我解释不了——除非假设你的第一个想法是正确的,是老鼠、甲壳虫或者其他生物,它的声音被墙洞放大。至于说受困的鸟儿——”我压低声音,“我希望你明白,你的母亲很可能假想了整个事件。”
“是的,”她回答道,声音很平静,“她一直没有睡觉。可是还有一点,根据她的说法,是鸟儿让她无法入睡的。并且贝蒂也听到了声音,别忘了。”
我说道:“半夜时分,我想贝蒂能够听到任何暗示她听的声音。她们在这些事件构成的圈子里走不出来了。我深信不疑,是有什么东西吵醒了你的母亲,可是她的失眠很可能让她颇为清醒——或者使她以为自己醒着——从那以后,她的意志就变得脆弱了——”
“我认为现在就很脆弱。”她说道。
“什么意思?”
她有些犹豫:“我不敢肯定。她好像——变了。”
我问道:“变了,怎么变?”
不过,我发觉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因为她和我之间的这一次谈话,和类似的谈话,此前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她转过脸,显然很失望,说道:“哦,我不知道。也许是我幻想出来的。”
她再也不愿多说。我看着她,对自己很失望。我说我要上楼去看望她的母亲,我拿起药箱,爬上楼梯。
我上楼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卡罗琳的态度说明艾尔斯太太真的生病了,或许正躺在床上。可是我敲她的房门时,却听到她嗓音响亮地喊我进去。我走进去,发现所有的窗帘都拉着,不过,与小客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里点了两三盏灯,壁炉的火也烧得很旺。屋子里弥漫着樟脑的味道,少女和老婆婆家里的那种味道。化妆间的门敞开着,床上堆满了礼服和皮革,原先存放皮革的丝质手提袋松垮得像漏了气的气囊。我走进去时,艾尔斯太太从衣物里抬起头来,见到我似乎很高兴。她告诉我,她和贝蒂正在翻看她的旧衣物。
她没有询问我的行程,我刚刚在楼下和她女儿的独处也没有让她不安。她向前走了几步牵起我的手,带我回到床边,朝床上的那堆礼服点点头。
“战争期间,”她说道,“我紧紧抓住这些东西不放,这真是罪过。我分送了那些我愿意送掉的衣物,可是有一些,哦,我没法眼睁睁看着它们被修修剪剪,给难民当床单,天晓得还会用它们来做什么。我很高兴,它们现在还在我这儿。你瞧,我是不是很缺德?”
我笑了,很高兴看见她气色如此好,跟往昔一样。我还是很惊讶她的灰白头发,尽管梳着奇怪的战前发型,耳朵边发丝松散,不过她打理得格外精心。她涂着雅致的唇膏,指甲粉嫩发亮,瓜子脸上几乎看不到皱纹。
我又看了看那堆过时的丝织品:“很难想象在难民营里分发这些东西的情景。”
“可不是吗?放在这里更好,至少有人懂得欣赏。”她拣起一件薄如蝉翼的绸礼服,礼服的双肩和裙摆部位垂着繁复的装饰。她让贝蒂看,贝蒂正好从化妆间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鞋盒,“贝蒂,你觉得这件怎么样?”
女孩看了我一眼,我向她点点头:“你好,贝蒂。还好吗?”
“你好,先生。”她的脸涨得通红。她有些激动。她显然想把这种激动控制住,可是当她看到那件裙子时,她咧开丰满的小嘴巴笑了,“太漂亮了,夫人。”
“那个时候这种东西很流行。这种颜色也很流行!现在可见不到了。你手上拿的什么?”
“便鞋,夫人!金黄色的!”
“让我看看,”艾尔斯太太接过盒子,打开盖子,拿走里面的衬纸,“啊,这双鞋贵得惊人。我记得,它挤脚也挤得惊人。我只穿过一次。”她拿起那双鞋。像是一时冲动,脱口而出,“贝蒂,你试试吧。”
“哦,夫人。”贝蒂脸红了,扭捏地望着我,“我可以吗?”
“是的,穿上吧。让医生和我欣赏一下。”
这个女孩解开她笨重的黑色鞋子,害羞地穿上那双金色皮革便鞋。接着,在艾尔斯太太的鼓励下,她从化妆间门口走到了壁炉边,再走回来,像一个时装模特。做这一切时,她忍不住大笑起来,伸出一只手挡着她歪歪扭扭的牙齿。艾尔斯太太也笑了起来,她看到贝蒂因为鞋子太大被绊倒了,便在鞋子的脚趾位置塞上袜子,使它们大小合适。她花了几分钟才把鞋子整理好,接着她给那个女孩戴上了手套和披肩,让她站起来,走来走去,转圈,贝蒂做这一切时,艾尔斯太太轻轻鼓着掌。
我又想起为了赶到这儿而推掉的那个病人。又过了一两分钟,艾尔斯太太似乎突然疲倦起来。“到此为止吧。”她叹了口气,望着乱七八糟的床铺,对贝蒂说道,“你最好把它们清理一下,否则我今晚会没有地方睡觉。”
“你晚上睡得好吗?”她和我向壁炉走过去时,我问道。过了一会儿,看见贝蒂抱着一大摞毛皮衣服消失在化妆间里,我轻声说道,“希望你不要介意,不过卡罗琳对我讲了你的……发现,就在上个星期。我猜这事让你非常不安。”
她弯腰向前捡起一个靠垫。她说道:“是的,我很担心。我是不是很蠢?”
“一点也不蠢。”
“过了这么长时间,”她嗫嚅着,坐了回去,抬起头,表情很让人疑惑,因为看不到一丝担忧或生气,相反,却相当平静,“我没指望她还会留下什么痕迹。”她把手放在胸前,“除了这里。她在这里总是活生生的。有时候比什么都实在……”
她的手还放在胸前,轻轻抚平了礼服的褶皱。她一脸茫然——可是,茫然是她惯有的表情,是她优雅仪态的一个组成部分。她的举止不会让我觉得有什么不同,或者为此而担忧。我觉得她非常健康快乐。我又陪了她一刻钟,然后朝楼下走去。
卡罗琳还在那儿,四肢无力地倚在壁炉边。炉栅里的火烧得不高,光线比平日要黯淡些,我再次注意到了两间屋子的巨大反差,这边了无生气,她母亲那边却安逸舒适。她的邋遢形象,和仆人般粗糙的双手,让我非常不快。
“怎么样?”她抬起头,问道。
我回答:“我觉得你在自寻烦恼。”
“我母亲在做什么?”
“她正和贝蒂欣赏一些旧衣物。”
“是的。她现在只想做这些事情。昨天她又把照片拿出来,就是那些已经坏了的——你记得吗?”
我摊开手:“她有权利看照片,对吗?她最近这么不开心,你怎能指责她沉湎于往事?”
“不是这么回事。”
“那是什么?”
“是说她的行为举止。她不仅仅回忆过去。她盯着你,却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你。她在看其他的东西……而且她很容易就会疲倦。你瞧,她还没有彻底衰老呢,可她现在就像是老妇人一样,几乎每天下午都要休息。她从来不提罗德里克,对沃伦医生的报告也不感兴趣。她谁也不想见……哦,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说道:“她精神受到了冲击。偶然发现的那些涂鸦,让她又想起了你的姐姐。一定要让她清醒过来。”我说这话时,突然想到我和她从未谈过苏珊,那个早夭的小女孩。她肯定也想到了——她沉默地站着,把脏手指举到嘴边轻触着嘴唇。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变了。
“听你说‘你的姐姐’感觉很怪异。听上去不对劲。罗德和我小的时候,妈妈从不提起她。有很多年我对她都一无所知。有一天我偶然看到一本写着‘苏琪·艾尔斯’的书,就问妈妈她是谁。她的反应太奇怪了,我很害怕。是爸爸告诉了我全部事情。他说那件事‘糟透了’。我不记得我曾为他和妈妈感到难过。我只记得我很困惑,因为每个人都说我是最大的孩子,如果我其实并不是的话,我认为不公平。”她低头盯着炉火,额头拧着,“我是个小女孩时,似乎经常发脾气。我对罗迪不好。我对女佣很不友善。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是在不开心中长大的?我就是,我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有时候我觉得,好像我吞下了什么脏东西,卡住了,还留在我的体内……”
她说话时确实很像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双手肮脏,几缕未梳理的棕色头发打着结垂在脸上。和每一个脾气暴戾的小孩一样,她也非常绝望。我为难地向她走去。她抬起头,一定看到了我的犹豫不决。
那一丝稚气突然消失不见了。她用冷硬的社交口吻说道:“我还没有问你的伦敦之行呢,怎么样?”
我回答道:“谢谢。非常顺利。”
“你在会议上发言了?”
“是的。”
“人们喜欢你的发言吗?”
“非常喜欢。其实——”我又犹豫了,“哦,有人游说我去那里。我的意思是,去那里工作。”
她的眼神变了,似乎有生机了:“是吗?你打算去吗?”
“我不知道。我该好好考虑一下。想想我要放弃什么。”
“这就是你躲着我们的原因吗?你是不是不愿意继续为我们操心了?我星期六在庭园里看见了你的车,我以为你会到家里来的。结果,你没来。我猜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一定发生什么变化了。于是我今天给你打了电话,因为我不能指望你照常过来。我是说,依照你平日的习惯。”她把额前的几缕头发捋到脑后,“你打算再来看望我们吗?”
“当然了。”
“可你一直在躲,不是吗?”
她问这句话时昂起了下巴。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表示。可是,如同凝固不动的牛奶在搅乳器里变成了黄油,我心中的怒火也变成了另一样东西,另一样非常不同的东西。我的心跳开始加速。片刻之后,我开口说道:“我觉得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害怕我?”
“不。”
“我妈妈?”
我深吸一口气:“听着,卡罗琳。那次在车里——”
“哦,那次。”她转过头,“我表现得像个傻瓜。”
“我才是那个傻瓜。对不起。”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都错了——不,请不要这样。”
她非常难过,我走上前去抱住她。她一开始极力抗拒,直挺挺地站着。但当她发现我只是想搂住她时,就稍微放松些了。上一回我像这样搂着她还是在跳舞的时候,她穿着高跟鞋,眼睛和嘴与我在同一水平线上。现在她穿着平底鞋,矮了一两公分。我一动下巴,胡楂就扎在了她的头发上。她低下头,干燥冰凉的眉毛滑到了我的耳后……不知为何,她完全靠在了我身上,我感到了她胸部的推挤,她的屁股和结实的大腿的挤压。我用手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得更近些。“别这样。”她又说道。不过,她说得并不强硬。
我被自己汹涌而来的激情震住了。方才我看到她时,除了恼怒讨厌别无想法。现在我呼唤着她的名字,气息在她的发际游走,下巴蛮横地抵着她的脑袋。
“我想你,卡罗琳!”我说道,“天哪,我一直在想念你,仿佛在地狱里受着煎熬!”我擦擦嘴,晃着身体,“看着我!看看你把我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该死的傻瓜!”
她想要挣脱:“对不起。”
我抓得更紧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说对不起!”
她痛苦地说道:“我也很想念你。每次你走远,这里就会出事。为什么?这幢房子,还有我的妈妈——”她闭上眼睛,把手搭在前额上,像是头痛得厉害,“这幢房子让人思虑重重。”
“这幢房子对你意义重大。”
“我已经很害怕了。”
“没什么好害怕的。我不该留下你一个人,困在这里。”
“我希望——我希望我能够离开。有妈妈在,我就不能离开。”
“不要顾虑你的妈妈。不要想着离开,你不需要离开。”
我想,我也不需要离开。在这里,有卡罗琳在我的臂弯里,一切对我而言似乎瞬间明朗起来。我的计划——高级顾问医生——伦敦医院——所有这一切,烟消云散。“我就是个傻瓜,”我说道,“我们在这里不需要顾虑任何事。想想吧,卡罗琳。想想我,想想我们俩。”
“不。有人会来——”
我用吻封住了她的唇。但是我们又摇摆起来,在摇摆中移动着脚步寻找平衡。不知什么时候,我们分开了。她一步跳到我够不到的地方,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她的头发在我下巴的揉蹭下变得更油腻了。她的嘴唇张着,有些润湿。实话说,她就像是一个刚刚接过吻的女人,想要再次索吻。可是当我向她走去时,她却又跳开一步,我发现她的欲望里混杂了很多东西——是单纯,抑或是天真,是犹豫不决,甚至是一丝恐惧。我不再试着拥抱她。我担心这么做会把她吓跑。我抓住她的一只手,把脏兮兮的手指拉到嘴边,轻触着我的唇。我盯着她的手指,我的拇指摩挲着她黑乎乎的指甲,欲望和胆大妄为让我战栗起来,我说道:“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你是个好姑娘!只要我们一结婚,就不会再出这种事情了。”
她一言不发。短短一瞬间,我察觉到这幢房子如此安静,如此沉默,像是屏住了呼吸。接着她又微微低下了头——在胜利的冲动下,我把她拉到怀里,没有吻她的唇,而是吻了她的喉咙、脸颊和头发。她发出一阵紧张的笑声。
“等等。”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好像在使劲挣扎,“等等。哦,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