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我再次拜访百厦庄园时,看到巴雷特在那里。卡罗琳叫他来拆掉那根惹麻烦的通话管。他拿走管子时我正好在场,跟我猜测的一样,管子交错蜿蜒前进,有几处很不牢固,破损了,底部的橡胶老化严重。管子看起来毫无伤人的恶意,可怜地蜷在巴雷特的胳膊里,就像是一条风干的蛇。不过,贝兹利太太和贝蒂从艾尔斯太太“出事”那天起就被紧张和恐惧附身,拆除通话管让她们安心多了。艾尔斯太太也恢复得很好,她的伤口已经愈合。她整日待在楼下的小客厅里,读书,或者在椅子里打盹。她的脸上仍有轻微的呆滞和冷漠,让人看出她经历的这番苦痛——我认为是巴比妥起了重要作用,我觉得短时期内这种药物对她无害,她还在继续服药,促进睡眠。我非常后悔,卡罗琳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坐在她母亲身边,这就意味着我们少有机会单独相处。不过我很高兴地发现,她不再那么心事重重,烦躁不安。例如,自从我们拜访过诊所后,她似乎已经接受了失去弟弟这个现实。并且,令我感到安慰的是,她再也没有提过促狭鬼和鬼魂。

但另一方面,也没再发生灵异事件——没有电话铃,没有啪嗒声,没有脚步声,没再发生任何奇怪的事情。正如卡罗琳所言,这幢房子“恢复了正常”。平静无事的日子一天天走过,三月即将结束,我真的开始相信,过去几个星期笼罩在百厦庄园上空的焦躁的怪异魔咒已经耗尽了精力,像高烧一样,已经达到了疾病的转折点。


到了月末,天气发生了变化。天空暗沉,气温骤降,下雪了。雪下得不同寻常——一点不像去年冬天难以忍受的大风和寒流——可是对我和其他家庭医生来说,却很麻烦,尽管我已经在我的车胎上加了防滑链,可还是行驶艰难。我的巡诊变成了长途跋涉,百厦庄园的庭园有一个多星期时间都无法通行,我不敢冒险驾车过去。我仍然设法经常去宅邸,把车停在东门外,然后步行进去。我主要是去看望卡罗琳,我不愿意她独自待在那里,与世隔绝。我也密切注意着艾尔斯太太。为了她们,我乐意出行。在白雪皑皑的路上行驶,每次看到那幢宅邸,我都会感到一阵充满敬畏和欣喜的战栗,因为雪白雪白的地面衬得宅邸非常壮观,红砖绿藤颜色鲜明。从车窗上冰花的空隙中看去,宅子所有的瑕疵都变得柔和了。由于下雪,工地停工了。没有发电机的轰鸣,没有农场机械的咆哮,没有建筑工程的咣当作响。只有我自己轻轻的脚步会扰乱这番平静,我有些窘迫不安,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尽量放轻脚步,这个地方似乎充满了魔力——就像几周前,卡罗琳描绘说这里如同睡美人的城堡一样——我害怕打破魔咒。由于天气的缘故,宅子内部也稍有变化,楼梯井上方的玻璃穹顶盖着半透明的积雪,大厅比往日更显昏暗,窗玻璃上嵌着雪白地面反射的寒光,影子令人迷惑地地落在地上。

四月六日,星期四,大雪封门,那一天安宁寂静极了。我下午前往百厦庄园,期待像往常一样看见卡罗琳坐在楼下伴着母亲。但是,那天似乎是贝蒂在陪伴艾尔斯太太。她俩面前摆了张桌子,正在用有缺口的木头棋子下跳棋。炉栅里的火烧得很旺,房间里很温暖,密不透风。她母亲告诉我,卡罗琳去农场了,预计一个小时内回来。我该留下来等她吗?见不到她,我很失望。此时正是我晚间门诊开始前的那段从容时光,于是我说我会等着。贝蒂出去给我泡茶,我坐在跳棋盘边她的位置上,玩了几盘。

但是艾尔斯太太心神不宁,不停失子。后来,茶盘端来了,我们撤开了棋盘。我们一起沉默地坐着,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过去几个星期里,她对乡村闲谈不再感兴趣了。我讲了几个故事,她非常有礼貌地聆听着,可回答得心不在焉,非常缓慢,仿佛她正在竖起耳朵,听隔壁房间里正在进行的扣人心弦的谈话。最后,我的那点奇闻逸事终于讲完了。我站起身,走到那扇法式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白得耀眼的景色。我转过身时,发现艾尔斯太太正在揉着胳膊,似乎很冷。

看到我在盯着她,她说道:“医生,恐怕我把你闷坏了吧!真抱歉。这就是长时间闭门不出的后果。我们出去到花园里走走怎么样?可能路上会遇见卡罗琳。”

我对这个建议感到吃惊,不过很高兴能离开这间缺乏新鲜空气的屋子。我亲自给她取来外套,让她穿得足够抵御寒冷。我穿上外套,戴上帽子,然后我们从前门走了出去。我们不得不稍稍停留了片刻,让眼睛适应白色的天空,可是她接着就挽起我的胳膊,出发了,我们绕过宅子,缓慢闲适地穿过了西边的草坪。

草坪上的雪像泡沫般光滑平整,从表面上看来就像是丝绸,但是踩上去咯吱作响,在脚下压扁了。有的地方雪上有鸟的足迹,看起来像漫画一样,接着我们发现了更深的脚印,似乎是狗的脚掌印,和狐狸匍匐前进的爪痕。我们跟着这些痕迹走了一两分钟,它们把我们领到了农场。空气中弥漫的魔法氛围更浓了,养马场的大钟依旧停在八点四十分,是个凄凉的狄更斯式的恶作剧。养马场和里面的设施还保留着原貌,门整齐地闩好,不过蛛网和灰尘却很厚,似乎人们向里窥视,就能看到一排睡着的马匹,身上也都落满蛛网。养马场旁边是车库,门半开,刚好可以看见一辆家用劳斯莱斯的引擎盖。再往前走就是乱糟糟的灌木丛,狐狸的足迹消失了。但是我们已经走到接近旧菜园的地方,我们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前方高高砖墙里的拱门,走到了前面几块地里。

去年夏天时,卡罗琳曾带我游览过这些花园。现在它们几乎都处于闲置状态,庄园里花草凋零,我觉得它们是整个庭园里最孤单最忧伤的部分。有一两个花坛在巴雷特的照料下境况还不错,但其他花坛在战争期间被士兵们种满了蔬菜,此后一直无人精心照看,已经荒芜了。它们从前一定非常可爱。温室屋顶的玻璃几乎都没了,爬满了荆棘。荨麻挡住了煤渣小径。地上四处散落着大号铅花盆和放花盆的大垫盘,植物柔弱的细茎把垫盘顶歪了,经过很多个夏天的暴晒,铅壶也已经膨胀变形。

我们从一处有围墙的不整齐的花园,走向另一处这样的花园。

“真可惜!”艾尔斯太太轻声说道,不时停下来扒开积雪查看下面的植物,或者站着环顾四周,像是沉浸在回忆中,“上校,我的丈夫,过去很喜欢这些花园。它们被设计成螺旋形,每一个花园都比上一个小一些,他常说它们像是海螺的内腔。他有时真是个爱幻想的男人。”

我们继续往前走,很快便穿过一个狭窄的、没有安装大门的入口,走进了最小的那个花园,从前的香草园。园子中间有一个日晷,安放在一个装饰性的池塘里。艾尔斯太太说她坚信池塘里现在还有鱼,于是我们踱过去看个究竟。池水冻结成冰,冰面很薄,很柔韧,我们摁住它,就能看见下面争先恐后地冒着银色的气泡,就像是儿童钢珠弹球游戏。接着,水中突然闪过一条影子,黑暗中滑过一道金光。“这一条跑了,”艾尔斯太太说道。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愉快,却不兴奋,“还有一条,你看到了吗?可怜的东西。它们不会窒息吗?没人想过打破冰面吗?卡罗琳应该知道。我记不住。”

我记起了童子军时代学到的一鳞半爪知识,我说或许我能把冰化开。我在池塘一边蹲下,朝着没有戴手套的手上哈气,然后把手放在冰面上。艾尔斯太太望着我,接着,优雅地卷起裙摆,蹲在我身旁。冰面刺痛了我。我把湿手放到嘴边哈暖,觉得手麻得和橡胶一般。我抖动着手指,做了个鬼脸。

艾尔斯太太笑了:“噢,你们男人真像小孩。”

我笑了:“女人最爱这么说。为什么女人会这么说?”

“因为,事实就是如此。女人天生苦命。比如,如果你们男人必须经历生孩子……”

她没有把话说完,笑容也消失了。我又把手放到嘴边,垂下的袖子露出了手表。她瞟了一眼,换了一副语调说道:“卡罗琳可能已经到家了。你肯定想见她。”

我礼貌地说:“我很乐意待在这里。”

“我可不想霸着你。”

她话中有话。我注视着她,发觉尽管我和卡罗琳一直小心谨慎,她还是对我们之间的事情了如指掌。我稍微有些难为情,便转向池塘。我再次把双手放在冰面上,然后抬起来,暖和一下,如此循环。直到最后,我感到冰面松动了,出现了两个不太规则的洞,露出了下面茶色的湖水。

“好了。”我说,对自己颇为满意,“爱斯基摩人在冰上打洞来捕鱼,现在可以倒着来,鱼儿能通过洞口来捕食苍蝇了。我们可以继续走了吗?”

我伸出手,可是她没有回答,也没有起身。她看我用手指搅着湖水,然后平静地说:“法拉第医生,我为你和卡罗琳感到高兴。我得承认,一开始我并不这样想。你刚来我家时,我就发觉你和我的女儿可能变成一对,我很不乐意。我是一个守旧的女人,你不是我为她计划的人选。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我顿了片刻,说:“我知道。”

“我很抱歉。”

我耸了耸肩膀:“噢,为什么现在又提起这件事?”

“你真的想娶她?”

“是的。”

“你为她考虑了什么?”

“我考虑得非常多。我为你们都想了很多。我希望你知道。你对我说过你害怕被……抛弃。如果我娶了卡罗琳,我会照顾她,照顾你,还有这整幢房子,和罗德里克。你近来经历了一些绝望的时刻。但是,艾尔斯太太,既然你的身体好转,既然你更冷静了,也恢复了常态——”

她看着我,一言不发。我决定冒险,于是继续施压。

“发生在育婴室的,”我说道,“是一件怪事,对吗?那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我真高兴,一切都结束了。”

她笑了——笑容很怪异,忍耐而神秘。她抬起高高的两颊,眼睛眯着。她站起身,小心地拍掉防水手套上的雪。

“噢,法拉第医生,”她边拍边说,“你是一个多么天真无邪的人。”

她声音柔和,流露出一丝溺爱,我差点笑了。可是她的表情依然古怪,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感到害怕。我不那么优雅地匆忙站了起来,外套下摆被踩在脚底下,我差点失去平衡。她已经走开了。我追上去,抓住她的胳膊。

“等一等,”我说道,“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转到一边,没有回答。

我说道:“没有……其他事情了吗?你难道还在幻想着那个——那个苏珊——?”

“苏珊。”她嗫嚅着,我仍然只能看到她的半张脸。

“苏珊一直都和我在一起。我走到哪里她都跟着。哎,她和我们一起在这个花园里。”

一开始,我设法说服自己她是在打比方,她的意思是她在头脑中,在心里装着她的女儿。但是接着,她转过脸来,表情中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和孤单、受困、恐惧混合在一起。

我说道:“天啊,为什么你以前没有提起这些?”

“你已经检查过我,也给我治疗过了,”她说道,“你对我说过,说我在做梦!”

“可是,哦,艾尔斯太太,我亲爱的艾尔斯太太,你是在做梦,你难道不知道吗?”我把她戴着手套的双手抓在手中,“看看你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这些都在你的头脑里!苏珊死了。你知道的,对吗?”

“我当然知道!”她有些傲慢地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我的心肝死了……但是现在她回来了。”

我捏了捏她的手指:“可是,她怎么回来呢?你怎么会这样想?艾尔斯太太,你是一个理智的女人。她怎么来呢?告诉我。你看到她了吗?”

“哦,不,我还没有见到她。我感觉到她了。”

“你感觉到她。”

“我感到她,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那一定是她的眼睛,对吗?她目光炯炯,她的眼睛像手指一样,会触摸。它们可以按,可以捏。”

“艾尔斯太太,请不要说了。”

“我听到她的声音。我现在不需要通话管和电话就可以听到了。她和我说话。”

“她说话——!”

“她低声说话,”她侧着头,似乎在倾听,然后抬起手,“她现在正在窃窃私语。”

她专注的姿势透露出某种可怕与诡异。我不那么从容了:“她在小声说什么?”

她的神态又变得凄凉了:“每次,她都说同样的话。她说,你在哪儿?她说,你为什么不来?她说,我在等你。”

她说这几句话时,像是在对自己低语。它们伴随着沉重的呼吸,似乎在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被寂静吞噬,消失了。

我像被冰冻住一样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几分钟之前,这个小花园还让我备感温暖。现在,那堵修补过的墙上唯一的窄小出口,只能通向一个令人窒息的、隔绝的空间,似乎充满了危险。我之前说过,这一天非常寂静。没有风儿吹过树枝,没有鸟儿掠过天空,在厚重、清冷的空气里,甚至没有一丝本该有的声音和响动。没有改变,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我开始感觉到花园里有东西和我们在一起,在雪白松脆的雪地上爬着,或是缓缓向我们走来。更糟糕的是,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无论这东西是什么,我熟悉它的某一面——与其说它局促地向我们走来,不如说是一种回归。我感到后背肌肉紧张,期待一击——就像是儿童追逐游戏一样。我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搓着两手,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

花园里空空荡荡,除了我们的脚印以外,雪地上没有任何痕迹。不过我的心却怦怦直跳,手也不住颤抖。我摘下帽子,擦了擦脸。我的眉毛和嘴唇冒出了冷汗,寒风吹到我潮湿发红的皮肤上,像烧伤一样痛。

我刚重新戴上帽子,就听到艾尔斯太太突然倒吸一口气。我转向她,看到她戴着手套的手放在领子边,脸上表情扭曲,涨得通红。我问道:“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她摇摇头,一言不发。可她看上去那么痛苦,我猜到了她的心思。我把她的手拨开,打开她的围巾和外套。外套里面是一件羊毛衫,然后是一件丝绸衬衫。衬衫是浅浅的象牙色,不可思议的是,我看到了三滴绛红色的痕迹不知从哪里渗入丝绸表面,就像是吸水纸上的墨迹,迅速扩散。我扯开衬衣领,在她赤裸的肌肤上发现了深深的抓痕,鲜血还在往外冒,显然是刚刚出现的。

“你干了什么?”我恐惧地说,“你怎么弄出来的?”我检查了她的裙子是否有别针或者胸针。我抓起她的手,检查她的手套。什么也没有,“你用什么划的?”

她低下头。“我的小宝贝,”她小声说道,“她急着让我跟她在一起。恐怕她……不是一直那么友好。”

我明白她在说什么,感觉很不舒服。我离开她,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我突然明白过来了,我又抓住她的手,扯下手套,粗暴地拉起她的袖子。几个星期前,她的手臂被玻璃划伤,伤口已经痊愈,苍白的皮肤上长出了健康的粉红色的新肉。然而,在伤疤之间,似乎到处可以看到新的抓痕。她的一条胳膊上有一道淡淡的瘀青,形状很奇怪,似乎是被一只小而有力的手拧出来的。

她的手套掉在地上。我颤抖着捡起来,帮她戴上。我抓住她的胳膊。

“艾尔斯太太,我送你回屋里。”

她说道:“你要带我离开她吗?没用的,你知道。”

我转过身,晃着她:“别说了!听到了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这些事情了!”

她在我的手中无力地动了动,在那之后,我发觉自己不想再看她的脸。我有一种奇怪的羞耻感。我抓着她的手腕,带她离开了这些错综复杂的小花园,她不再挣扎了。我们走过冰冻的养马场的大钟,穿过草坪,回到了宅子里。我没有停下来让她脱掉外套,就带她直接上了二楼。我们走进她温暖的房间里,我才帮她脱掉外套、帽子和沾满雪的靴子,我让她坐在壁炉边的椅子上。

可是,接着我注意到了她周围的那些物件,壁炉里的煤块、拨火棍、煤钳、玻璃酒杯、镜子、装饰品……每一样东西都野蛮而不友好,突然之间就会变作伤人利器。我拉铃叫贝蒂。拉杆在我手中无用地晃着,我这才想起卡罗琳已经剪断了线路。于是我走出房门,站在楼梯边上,朝着寂静的空气一遍遍大喊,直到贝蒂最后赶来。

“别害怕,”在她开口之前,我说道,“我想让你陪伴在艾尔斯太太身边,就这件事。”我放好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我想让你坐在这里,保证她想要什么有什么,而我——”

可实际情况是,我安顿好了艾尔斯太太,却不知该如何给她治疗。我不停地想着外面地上的大雪,和这座与世隔绝的宅邸。假如贝兹利太太在的话,我会镇静一些。可是只有贝蒂在帮助我——!我甚至没有把车上的药箱带过来。我没有器械,没有药品。屋里的两个女人望着我,我不知所措地站着,非常惊慌。

接着,我听到楼下大厅的大理石地上传来了脚步声。我跑出去看个究竟,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看到了卡罗琳,她正往楼梯上走。她解开围巾,脱掉帽子,棕色的头发乱糟糟地搭在肩上。我大声喊她。她一惊,抬头看见我,快速跑上来。

“出什么事了?”

我说道:“是你的母亲。我——请稍等。”

我匆匆回到卧室,走到艾尔斯太太身边。我抓着她的手,用对小孩或者病人那样的口吻对她说话。

“艾尔斯太太,我要和卡罗琳说几句话。我会把门打开,你一定要叫我——如果有什么东西吓到你,你一定要立刻叫我。你明白了吗?”她似乎很虚弱,沉默不语。我意味深长地看了贝蒂一眼,然后出去了,我抓住卡罗琳的手,带她绕过楼梯平台走进她自己的房间里。她的房门也虚掩着,我和她站在里面。

她说道:“发生什么事了?”

我把手指压在嘴唇上:“轻点声……卡罗琳,亲爱的。是你的母亲。上帝保佑,不过恐怕我对她的病情判断失误,严重失误。我认为,她有明显好转的迹象。你不觉得吗?但是,刚才她告诉我——哦,卡罗琳。从我上次来过之后,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任何变化?她有没有表现得特别苦恼、紧张,或者害怕?”

她的表情很疑惑。她看见我退到门边,望着楼梯平台那头她母亲的房间,说道:“怎么回事?我不能到她那边去吗?”

我把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听着,”我说道,“我想她是受伤了。”

“受伤,怎么回事?”

“我想,她在……弄伤自己。”

接着,我尽可能简短地讲述了在那个有围墙的小花园里,我和她母亲之间发生的事情。我说道:“卡罗琳,她认为你姐姐始终不离她左右。她给我的印象非常可怕!非常痛苦!她说——她说你姐姐伤害她。我看到了一个抓痕,”我比画着,“就在这里,锁骨部位。我不知道她怎么弄的,用什么弄的。可是,接着我看到了她的胳膊,看到了很可能是另外几处划痕和瘀青。你注意到了吗?你一定看见过什么吧?”

“划痕和瘀青,”她极力思索着,“我不知道。我知道,妈妈经常很容易碰得青一块紫一块。我知道安眠药让她行动不便。”

“她不是行动不便。是——对不起,亲爱的。她的头脑不清醒了。”

她看着我,闭嘴不说话了。她转过身去:“让我看看。”

“等等。”我说道,拉她回来。

她挣脱我的手,突然发怒了:“你向我保证过!几个星期前,我告诉过你。我警告过你,这幢房子里有奇怪的东西。你嘲笑我!你告诉我,按照你说的来做,她就会平安无事。噢,我一刻不停地监视着她。我每天坐在她身边。我让她吃掉那些可恨的药丸。你向我保证过。”

“对不起,卡罗琳。我尽力了。她的情况比我认为的要糟糕。今晚,我们必须把监护她的时间稍微拉长一些,只是今晚。”

“明天呢?以后呢?”

“一般的护理已经无法帮助你母亲了。我会亲自做好所有安排,我向你保证。我今晚就会采取行动。明天我就带她走。”

她没有听明白。她摇摇头,很恼火:“带她去哪里?你是什么意思?”

“她不能待在这儿。”

“你是说,像罗迪一样?”

“恐怕别无选择。”

她的手捂在额头上,脸部一阵抽搐。我以为她在哭泣。可是她却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忧伤、恐惧。她说道:“天啊!什么时候轮到我呢?”

我握着她的手:“别说这样的话!”

她把我的手移到手腕的脉搏处,说道:“我是认真的。来吧,告诉我。你是医生,对吗?我还要等多久?”

我挣脱她的手:“哦,如果你母亲待在这里,然后又发生了可怕的事情,那你也不用等多久了!那才是我最担心的。看看你现在的状态!你和贝蒂,你们怎么可能处理?这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唯一的解决办法。另一家诊所。”

“是的。”

“我们付不起治疗费。”

“我会帮助你们的。我会想出办法来。只要我们结婚——”

“天啊!我们还不能结婚。”她双手握在一起,“难道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艾尔斯家族不良的声誉。”

“卡罗琳。”

“人们会这么说的,对吗?我知道已经有关于罗迪的流言蜚语了。”

“我们远离谣言的中心,不必在乎那些,真的。”

“哦,像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在乎。”

她的话很残酷。我吃了一惊:“你是什么意思?”

她转过身,声音含混不清:“我是说你计划的事情,你要怎样对待我母亲——她会讨厌这样的安排。我的意思是,如果她还能恢复正常的话。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还是孩子时,如果我们生病了,她都不准我们哼一声。她说像我们这样的家族,有——有责任树立榜样。她说,如果我们做不到,如果我们不能比普通人表现得更好、更加勇敢,要我们有什么用?你带走了我弟弟,那种羞耻感已经够糟了。如果你要把她也带走——我认为她不会去的。”

我坚决地说:“噢,我很抱歉,但她别无选择。我会再把格雷厄姆叫来。如果在他面前她的表现和今天下午一样,就无可置疑了。”

“如果送她去医院,她宁愿。”

“哦,把她留在这里也会杀死她的!除此以外——直截了当地说,我更担心的是——会杀掉你。我不想让你经历这些。我在罗德里克的事情上犹豫过,我总是很后悔。我不想再犯同样的错误。如果可以,我现在就想带她走。”

我说话时,眼睛望着窗外。雪白的地面映得外面很亮堂,不过天空已经变成了浓重的铅灰色。一片寂静,就在此时此地,我在认真地考虑着如何带她走。我开口了,这次说得很详细:“我能把她带走。我可以让她昏昏入睡。你和我,我们能够设法做到。雪地会给行路增加困难,可是我们只要先送她到哈顿——”

她吓了一跳:“那个郡收容所?”

“只待一个晚上。然后我会做出安排。会有一两家私人医院接收她,不过它们需要至少提前一天预约。她现在需要被严密监护。这让事情更复杂了。”

她惊恐地望着我,终于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她说道:“你这么说,似乎她已经很危险了。”

“我想,她对自己构成了威胁。”

“几个星期前,我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如果你让带她离开,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现在你打算像对待街头的疯子那样,把她捆进疯人院!”

“对不起,卡罗琳。可是我听到了她所说的。我也清楚我看到的。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丢下她不管吧?你难道真的认为,仅仅为了保全某种……阶级尊严,我就应该放任她的妄想和错觉?”

她又用手捂住了脸颊,手指滑过嘴巴和鼻子,指尖抵在眼角处。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一言不发。我看见她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她放下手。

“不,”她说道,“我觉得不是这样。我不愿意让你带她到哈顿,因为人们都会看到。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你可以明天带她走,悄悄地走。到那时,我会——我会习惯的。”

从吉普死前的那些天到现在,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态度明确,立场坚定。我稍稍有些不知所措:“很好。可是那样的话,我今晚留在这儿陪你。”

“你不需要这样做。”

“这样我会放心些。我应该八点到病房,可是我想请假。我说出急诊了。”我看了看手表,“我把晚间门诊做完,然后就回来,在这里过夜。”

她摇摇头:“我宁愿你不在。”

“你母亲需要看护,卡罗琳。整整一夜。”

“我可以照看她,不是吗?她跟我在一起不是最安全的吗?”我张开嘴想要说什么,可是她的回答在我耳边敲响了警钟,我如同受到猛然一击,想起了我和西利的那次谈话。接着一丝病态的疑虑在我心头升起。这个想法难以接受,荒诞不经……可是百厦庄园已经发生了那么多荒诞不经难以接受的怪事,卡罗琳是否该为此负责?假设,是她在无意识间催生了什么阴暗残暴的东西,让它在宅邸里游荡?我该不该让艾尔斯太太毫无防卫地待在家里,度过这个晚上?

她望着我,等着,不明白我为何迟疑。我看到她清澈棕色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怀疑的神情。

我把刚才的疯狂念头抛在脑后。“好吧,”我说道,“她可以和你待在一起。但是不要让她一个人待着——这就是我的要求。如果发生什么事情,你一定要立刻打电话给我。任何事情。”

她答应了。我搂了搂她,然后带着她穿过楼梯平台,走进她母亲房间里。和我刚才离开时一样,艾尔斯太太和贝蒂还在那里坐着,房间里夜色正在变得浓重。我拉开电灯开关,发现灯不亮,这才想起发电机沉默已久了,我只好用壁炉里的火点燃了一对油灯,拉上窗帘。房间里立刻有了一些生机。卡罗琳走到她母亲身边。

“妈妈,法拉第医生告诉我你身体不好。”她尴尬地说道。她伸出手,把母亲银灰色的头发梳在脑后,环在一起,“你不舒服吗?”

艾尔斯太太抬起那张疲倦的脸。“如果法拉第医生这么说,”她说道,“我想,我应该是有些不舒服。”

“哦,我过来陪你。我们做些什么呢?我读书给你听吧?”

卡罗琳触到我的眼神,朝我点点头。我让她坐在贝蒂的位置上,领着贝蒂下楼了。和我问卡罗琳的一样,我问她最近是否留意到艾尔斯太太行为举止的变化,是否看到一些小小的伤痕、抓痕和划痕?

她摇摇头,很害怕。她说道:“艾尔斯太太又严重了吗?是它——它又出来了吗?”

“没有什么‘又出来’了,”我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不想听见你在这座宅子里提起这些东西。你莫怕——”我下意识地说起了沃里克郡的方言,“这次不会像以前那样了。我只需要你成为艾尔斯太太的好女仆,保持清醒,按照要求做事。并且,贝蒂——”她正准备离开,我抓住她的胳膊,平静地补充了一句,“也要照看卡罗琳小姐,听到了吗?我现在要依靠你了。如果事情不对劲,就给我打电话!”

她点点头,嘴唇抿得很紧,那几分稚气都不见了。

门外,天色已暗,白雪不再耀眼,更冷了。返回汽车的艰苦跋涉好不容易让我的双腿暖和起来,我一坐进车里,寒冷就把我打垮了,我冻得发抖。谢天谢地,我只发动了一次引擎就成功了,回到里德克特的路程缓慢却又平静。我哆嗦着走进家门,站在炉边还在发抖,听到我的晚间病人已经在隔壁房间里候诊了。我在药剂室洗手池里用很烫的水冲洗双手,它们终于暖和了起来,不再颤抖。

我处理完几个冬季常见病之后,心情渐渐平复了。门诊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给百厦庄园打电话。听到卡罗琳清晰有力的声音,我放下心来,一切都好,我比刚才更镇定了。

在那之后,我又打了两个电话。

第一个电话打给我认识的一个住在拉格比的女人,一个退休的当地护士,我曾经介绍过几个病人在她家食宿。她过去常常照顾身体有疾患的病人,而不熟悉精神病人。但她是个能干的女人,听完我对艾尔斯太太的病情有所保留的描述后,她说她非常愿意照看她一两天,以便我准备更合适的治疗。我告诉她,如果明天积雪融化,我就会带那位女士过来,接着,我们做了周密的安排。

第二个电话,我有些犹豫,不知该打给谁。按理说,我应该找格雷厄姆,因为我只是想找人倾诉。但是最后我还是打给了西利。他是唯一了解这件事详细情形的人。我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觉得轻松多了。我在电话里没有提到任何人的名字,但是每一处都讲得非常详细,听完我的讲述后,他平日里亲切友好的声调变得很严肃。

“是个坏消息,”他说道,“和你猜测的一样,这件事快要收尾了。”

“你认为,”我问道,“我行动得是否太草率?”

“完全没有!听你的描述,越快越好。”

“我没有看到发生其他人身伤害的确切证据。”

“证据有什么用处?这种精神状态已经很令人担忧了。我们必须正视。没有人愿意对这样的病人采取这种行动,尤其是还有——哦,还有其他麻烦。可是,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难道你想让幻觉继续发展,然后采取更强硬的措施?需要我明早过去给你帮忙吗?如果需要,我很乐意。”

“不,不,”我说道,“格雷厄姆会来的。我只是想安心些……但是西利,听着,”他正准备挂断电话,“还有一件事。你记得上次我们见面时,讨论过什么吗?”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你是说,迈尔斯的那些胡话?”

胡话吗?你不觉得——西利,我有这种感觉,有危险。我——”

他在听着。我还没有说完,他便坚定地说道:“你已经尽力了。别为那些奇思怪想烦恼了。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现在最重要的是密切观察。就这么简单。很可能明早到了紧要关头,我们的病人会像鸵鸟般把头埋在沙子里,不肯面对现实。但是,你会给予她内心最渴望的东西。好好睡一觉,不要为此纠缠了。”

如果我是他,我也会对他说同样的话。他没有彻底说服我,但我还是上楼了,喝了点酒,抽了一支烟。我没有胃口吃晚餐,然后忧心忡忡地驾车去了利明顿。

在医院里我一直心神不宁,午夜前我驱车回家时,仍很不开心。仿佛对卡罗琳和她母亲的惦念如磁石般吸引着我,在回里德克特的路上,我不经意间就转弯了,直到距离百厦庄园只有一英里的路时才反应过来。眼前的雪景苍白而神秘,更增添了我的不安。在雪地里驾着黑色的车感觉很显眼,很古怪。有一会儿,我真的打算继续向前开,驶向庄园。接着我又清醒过来,这么晚去打扰那幢宅邸,对任何人都不会有好处。于是,我一边掉转车头——一边目光穿过白茫茫的田野,想找到百厦庄园里一盏点亮的灯,或者其他表明一切正常的信号。


我一夜无眠,辗转不宁。第二天早晨,我刚坐下吃早饭,电话铃响了。这时有电话打来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病人经常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我,想挤进我的出诊名单里。但是我一想到当天的艰巨任务,就已经很焦虑了,我紧张地坐着,任由电话铃响,我的女管家接了电话。她几乎是立刻就向我走了过来,表情既为难又担心。

“对不起,医生。”她说道,“可是,有人想和你说话。我听不出她是谁。不过,我认为是从百厦庄园打来的——”

我扔下刀叉,冲进客厅。

“卡罗琳,”我拿起话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卡罗琳,是你吗?”

“医生?”由于下雪,电话线路很糟,但我立即听出这不是她的声音。嗓门很尖,像个孩子被捏紧喉咙,一边哭泣一边惊恐地说:“哦,医生,你能过吗?我是说,你能过来吗?我要告诉你——”

我终于听出来,是贝蒂。但是她的声音似乎穿越了长得难以想象的距离,被喘气声和尖声尖气弄得支离破碎。我听到她又说了一遍:“我要告诉你……出事了……”

“出事了?”我的心一惊,“谁受伤了?是卡罗琳吗?发生什么事了?”

“噢,医生,是——”

“天啊,”我叫道,“我几乎听不到你的声音!出什么事了?”

接着,声音突然清晰了:“噢,法拉第医生,她让我不要说。”

听到这里,我明白事态的严重。

“好的,”我说道,“我马上来。马上,这就来!”

我飞奔到楼下药剂室,拿了药箱,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拉什太太不安地跟着我下楼。她已经习惯我赶着去做难产手术或者接其他急诊,但是我想,她从没见过我这么疯狂。我的第一批门诊病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匆忙告诉她,让他们等着,晚上再来,或者去其他地方办别的事。她说道:“我会的。但是,医生——”她手里拿着一个杯子——“你什么也没吃!你至少喝点茶吧。”于是,我在冲出房子冲向汽车前,站着把那杯热茶一饮而尽。

昨晚又下雪了,下得不大,但是雪把通往百厦庄园的路程变得更加凶险。我开得非常快,尽管车胎上有防滑链,有几次我还是感觉车子在打滑。如果那时我遇上另一辆车,很可能这不幸的一天里又会增加另一场惨祸。但是雪天挡住了其他的司机,我几乎一辆车都没看见。我一边开车一边看着手表,为路上的耽搁而懊恼。我从来没有这样急着赶过路,一码,又一码,我急不可耐地向前行驶。然后,我到了庄园门口,不得不弃车前行,沿着车道慢慢向前挪动。由于出来得太匆忙,我穿着平日的鞋子,不到一分钟脚就湿透冰冻了。走到一半的时候,我扭到了脚踝,只得忍着疼痛继续向前走。

我跛着脚,气喘吁吁,终于走到了。贝蒂就站在门边,我立刻从她的表情上看出,事情和我担心的一样糟糕。当我走上最高一级台阶,走到她身边时,她用粗糙的小手捂住脸,突然大哭起来。

她的无助什么也解释不了。我不耐烦地说道:“是哪里出事了?”她摇摇头说不出话来。她身后的宅邸一片静寂。我顺着楼梯瞥上去,“上面吗?告诉我!”我抓着她的肩膀,“卡罗琳在哪里?艾尔斯太太呢?”

她指了指身后的宅子。我迅速穿过走廊走到小客厅门口,发现门虚掩着,打开门,我的心怦怦直跳,提到了嗓子眼。卡罗琳独自坐在沙发上。我烦乱地舒了一口气,看着她说道:“噢,卡罗琳,谢天谢地!我以为——我不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我这才发觉,她坐在那里,神情非常怪异。她的脸色并不苍白,略显灰暗。而且,她也没有发抖,似乎非常镇静。我走到门口时,她抬起了头,仿佛我的到来没有触动她。

我走到她身旁,抓住她的手说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你母亲呢?”

她回答:“我妈妈在楼上。”

“楼上,独自一人?”

我转身要上楼。她把我拉回来。“太晚了。”她说道。接着,她一点一点对我复述了这个骇人的故事。


按照我的建议,她前一天和她母亲待在一起。开始,她为妈妈大声朗读,等艾尔斯太太开始打盹时,她把书放在一边,让贝蒂把她的缝纫活拿来。她们和谐融洽地一起坐着,直到七点钟,艾尔斯太太独自去了洗手间。

卡罗琳觉得不必陪着母亲去那里,况且她洗完手和脸之后就回来了,气色比刚才“好了很多”。她甚至坚持换衣服,想穿一件更加整洁漂亮的裙子吃晚餐。最近这些天,她们一直在小客厅里吃饭。艾尔斯太太的胃口似乎很好。卡罗琳被我弄得紧张害怕,于是盯得很紧,但艾尔斯太太似乎“恢复了常态”——和平时一样,换句话说,她最近变得“非常安静,容易疲倦,注意力不集中,却一点也不着急”。晚饭结束,这两个女人坐在小客厅里,听着家里便携收音机里传出的吱吱啦啦的音乐节目。九点钟,贝蒂端来了可可饮料,她们读书,做缝纫直到十点半。卡罗琳说,那时,母亲确实变得有些不安。她走到一扇窗前,拉开窗帘,站在那里眺望着白雪覆盖的草坪。她曾有一次歪着头问道:“你听到了吗,卡罗琳?”然而,卡罗琳什么也没听到。艾尔斯太太仍然站在窗前,直到寒冷的空气让她不得不回到炉边。显然,这一阵不安过去了。她聊起家务琐事,声音平静,她似乎又“恢复了常态”。

其实,睡前她显得非常平静,卡罗琳坚持留在房中陪她,感到有几分尴尬。她说母亲看见她裹着一条毯子蜷在一把不太舒服的扶手椅上,而自己独自睡在床上,也很不开心。但是,“法拉第医生说我必须这样。”她告诉母亲,她的母亲笑了。

“你或许该结婚了。”

“别说了,妈妈,”卡罗琳有些害羞,“你真可笑。”

她让母亲服了一片巴比妥,药很快便起作用了,艾尔斯太太不到十分钟就睡熟了。卡罗琳踮着脚走过去看她毯子是否盖好,然后她在那张不舒适的椅子上尽量舒服地坐了下来。她上楼时拿了一杯茶和一盏昏暗的油灯,开始几个小时里她尽情地读着小说。后来她感到眼睛刺痛,便合上书,抽了一支烟,看着她母亲睡觉。不知不觉地,她的思绪变得模糊起来。脑海中浮现的全是第二天我计划做的事情,把格雷厄姆医生带来,把她母亲带走……我急于采取行动,我的焦虑和担忧其实已经感染了她。现在,她有些怀疑我。从前她对这幢房子的那个看法又浮上心头——宅邸里藏着什么东西,或者是有什么东西苏醒了,想要威胁她全家。她看着黑暗中的母亲,她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她自言自语:“他一定搞错了。他肯定错了。早晨我就会告诉他。我不会让他带走她,不会。那太可怕了。我——我会带走她。我和她一起走,现在就走。是这座房子在伤害她。我把她带走,她就会恢复健康。我也要把罗迪带走——!”

她就那样任思绪驰骋,直到脑袋像引擎一样,开始翻腾、发热。那时,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她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五点了,已经度过了晚上最难熬的时间,不过距离天亮还有一两个钟头。她想上厕所,还想用冷水洗洗脸。她母亲显然还在熟睡,因此她绕过楼梯平台,经过贝蒂紧闭的房门,进了洗手间。然后,她喝了杯茶,她的眼睛还是很酸痛,她想再抽一支烟,让自己镇定下来,保持清醒。她毛衣口袋里的那包烟已经抽完,她知道自己床头柜的抽屉里还有一包。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楼梯井那一头母亲的房间,因此她回到自己的房里,坐在床上,抽出一支烟,点燃了。为了让自己更舒服些,她踢掉鞋子,蜷起腿,这样她便可以把烟灰缸放在膝头,倚着枕头抽烟。她房门大开,楼梯平台那一边可以看得很清楚。我们后来谈起时,她反复向我强调这一点。她说,她一扭头就能看到一片幽暗中母亲床上的床尾板。宅子里安静极了,她甚至能听到母亲平稳微弱的呼吸声……

她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贝蒂拿着早餐托盘站在她身旁。还有一个托盘放在楼梯平台上,是艾尔斯太太的早餐。贝蒂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什么?”卡罗琳声音沙哑地问道。她从熟睡中惊醒,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躺在床上,而是衣着整齐、冻得要命地蜷在床上,膝头放着一只翻了的烟灰缸。她支撑着坐了起来,揉了揉脸:“你为什么不把托盘送进我妈妈房里?不过,如果她还没醒,就不要吵醒她。就放在她床边。”

“是这样的,小姐。”贝蒂说道,“我想夫人一定还在睡觉,因为我敲了门,没有回答。而且,我端不进去。门锁起来了。”

这时,卡罗琳彻底醒了。她瞟了一眼钟,八点刚过。窗帘外面已是天色大亮——由于雪地的反射,亮得很不自然。她很惊恐,而且,由于缺乏睡眠她有些反胃,还在发着抖。她飞快地爬起来,绕过楼梯平台冲向母亲房间。和贝蒂说的一样,门关着并且上了锁,她开始敲门——起初很轻,然后非常用力,她越来越担心——她没有听到回答。

“妈妈!”她叫着,“妈妈,你醒了吗?”

仍然没有回答。她朝贝蒂招手。她能听到什么声音吗?贝蒂听了听,然后摇摇头。卡罗琳说道:“我猜,她可能是睡得太熟了。可是,这扇门——你起床时它是关着的?”

“是的,小姐。”

“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我肯定记得——两扇门都开着。我们有没有备用钥匙?”

“没有,小姐。”

“是啊,我也记得没有。哦,天啊!真该死,我为什么把她一个人留下?”她抖得更厉害了,又开始敲门,比刚才声音更大。还是没有回答。但这时,她想到了前些天艾尔斯太太在那扇难以理解的上锁的门前是怎么做的——她弯下腰,眼睛瞄准钥匙孔,看到钥匙孔是空的,她松了一口气,里面的房间非常明亮。显然,她认为这说明她母亲根本不在房间里。她一定是外出时把门锁上了,随身携带着钥匙。她为什么这么做?卡罗琳百思不得其解。她站起身,故作镇静地说道:“贝蒂,我觉得妈妈不在里面。她一定在宅子其他地方。我猜,你已经去小客厅看过了吧?”

“是的,小姐。我去过了,点燃了壁炉。”

“我想,她不可能去楼下的图书室。她也不可能到楼上去——是吗?”

她和贝蒂互相望着,都想起了几个星期前发生的那桩惨案。

“我最好上楼看看,”卡罗琳最后说道,“在这儿等着我。——不,让我再想想,你不要在这儿等。你去查看这层楼上的所有房间,然后查看楼下的。我妈妈很可能出了事故。”

她们兵分两路,卡罗琳跑上楼,费力地敲着每扇门,大声喊着。阴暗的走廊没有吓住她。她来到了育婴室,和我以前看到的一样,育婴室荒凉黯淡,毫无生气,空空荡荡。她沮丧地回到了母亲的房门前。不一会儿,贝蒂也回来了。她也一无所获。她检查了所有房间——担心这期间艾尔斯太太可能会出去,她还向窗外看了看。她说,雪地上没有新的足迹,又说,夫人的外套还挂在门廊的挂钩上,鞋架上的靴子很干燥。

卡罗琳焦虑地咬着手指。她又摇了摇母亲房门的把手,拍打着,大喊着。仍然没有回答。

“天啊!”她说道,“这可真不妙。我妈妈一定在外面。她一定是在最近这场降雪前就出去了,雪盖住了她的足迹。”

“她不穿外套和靴子吗?”贝蒂惊惧地问道。

她们又一次看看对方,然后转过身,匆匆走下楼梯,拉开前门的门闩。雪白晃眼的天空刺得她们睁不开眼睛,不过她们还是尽快向前走,走过砾石小路,沿着南面的露天平台,走下台阶,来到了草坪上。草坪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无人踩踏的雪,卡罗琳有些眩晕,也有些沮丧,她停下来望着花园那边。把手围成杯状放在嘴边,大喊着:“妈妈!妈妈,你在那儿吗?”

“艾尔斯太太!”贝蒂叫道,“夫人!艾尔斯太太!”

她们仔细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或许我们该去旧花园,”卡罗琳说着,又开始向前走,“妈妈和法拉第医生昨天在那里。我不知道,也许她想再去逛逛。”就在她说话时,眼睛突然被前面雪地上的一个小黑点吸引住了,她小心地走过去。有东西掉在那里,是个金属小物件。一眼看过去她以为是一枚硬币,走近时才发现那不是一枚斜插在雪里的先令,而是一把长杆钥匙金光闪闪的椭圆形钥匙头。就是那把钥匙——她知道只可能是那把——妈妈用它锁了房门,可是周围的雪地上没有脚印,它怎么会掉落或是滚落在这里呢?她想不明白。她有点异想天开地认为,钥匙是从鸟儿的嘴里掉下来的,她抬起眼睛,四处张望,寻觅喜鹊或者乌鸦的踪迹。她看到的却是母亲卧室的窗户。其中一扇关着,窗帘拉上了。另一扇开着——在寒冷的天气里开得很大。看到这个,她的心脏似乎在胸中停止了跳动。她这才突然明白,钥匙在这儿是因为她母亲把自己反锁在房内,把钥匙扔了出来。她知道母亲还在卧室里,不愿意别人很快找到她。而且,她猜到了她这么做的原因。

接着,她跑了起来——就像我刚才一样——她跌跌撞撞地在松软的雪地上跑着,抓着惊呆的贝蒂,把她拖进家里,一起爬到楼上。她把钥匙插进锁孔,手里的钥匙冷得像冰柱一样。她的手抖个不停,房门一时没打开,她沉重的心似乎抓住了绝望中的最后一根稻草,她以为自己到底犯了个错误,钥匙弄错了,根本不是她母亲的……可是,接着锁开了。她抓着把手推门。她发觉门打开了一两寸就停住了,好像后面有东西,很重,挡在了门后。

“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她大叫着,嗓子都喊破了,贝蒂上前来和她一起推门,最后,她们也只能够把头伸进去,看看门后面有什么。眼前所见让她们惊叫起来。是艾尔斯太太不雅地跌倒在门后,她的头懒洋洋地靠在门上,姿势很怪异,似乎屈膝跪下,无力地陷在门框里,松散的银发盖在脸上。但是,当她们把门又推开一些时,她的头便无力地歪到了另一边。她们这才看清她做了什么。

她上吊了,把裙带挂在门背后的旧黄铜挂钩上自杀了。

然后是很可怕的几分钟,她们七手八脚想要放她下来,温暖她的身体,让她苏醒过来。她的身体把裙带拉得很紧,她们根本解不开。贝蒂只好跑去拿剪子,等她拿着厨房里的大剪刀回来时,发现刀刃太钝了,她们只能在厚厚的辫子状的绸子上来回磨着,直到磨断,接着她们还得小心翼翼地从她肿胀的喉咙上解掉裙带。上吊的人面部非常恐怖,艾尔斯太太看起来很痛苦,浮肿而青黑。显然离她断气有段时间了——她的身体已经冷了——然而,那天后来贝蒂告诉我,卡罗琳弯腰伏在她身上,一边晃着她一边责备着——不是悲伤的低声轻语,而是带着几分尴尬——她必须醒过来,必须振作起来。

“先生,她那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贝蒂坐在厨房的餐桌边,揉着眼睛说道,“她一直在晃着她,直到我说或许我们该把她放到床上。然后我们才把夫人扶起来——”她捂住了脸,“哦,天啊,真可怕!她不停地从我们手臂上滑下来,每次滑下来时卡罗琳小姐都会叫她别傻了,就像艾尔斯太太平时做傻事时那样——比如找不到她的眼镜时,卡罗琳小姐就会这么抱怨。我们把她放好,衬着白色的枕头,她的模样更可怕了,可是卡罗琳小姐仿佛对此视而不见。因此我说道,‘小姐,我们该叫人来吗?为什么不叫法拉第医生呢?’她说道:‘是的,去打电话给医生!他会看到我妈妈一切都好。’接着,我刚走出门,她就在我身后换了一副声音说道,‘注意,不要告诉他发生什么事了!不要在电话里说!妈妈不想让每个人都听到!告诉他这里出事了!’”

“你瞧,医生,一定是说完了这句话,她才清醒过来。我回来时,她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我说道:‘她死了,贝蒂。’——就像我不知道这事一样。我说道:‘是的,小姐,我知道,我难过极了。’我们定在那里,我们两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但是这时,我被吓住了,吓坏了。我不停地拉着卡罗琳小姐的胳膊,她像做梦一样站起来。我们一起走出房门,我关上门,并把它锁住。让艾尔斯太太一个人孤单地躺在那里,似乎很不对。她是一位那么善良的太太,她总是对我很好……我突然想起,刚才我们站在她的门前,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什么也没有想,透过钥匙孔向里看,一直——哦!”她又开始哭起来,“她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对待自己,法拉第医生?为什么?”

我到达宅子已经一个小时左右了,她对我叙述完之后,我便亲自上楼去了艾尔斯太太的房间。我鼓足勇气走了过去,站在门前,手握住钥匙,我不住地想着卡罗琳在我之前也是站在这里,推这扇门,发现它被挡住了……第一眼看到艾尔斯太太浮肿、青黑的脸,我不寒而栗,可是接下来更可怕,当我掀开睡袍检查她的身体时,我看到了二十几个小小的划痕和瘀青布满了她的躯干和四肢。有些是新的,有些差不多褪去了。大部分都只是抓痕和捏掐的伤痕。但是,我惊恐地发现,其中一两处多半是咬伤。它们是新伤口,还沾着血迹,显然是她临死前不久才咬的——换句话说,卡罗琳五点离开她,贝蒂端着早餐托盘八点钟出现,就是在这段比较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我无法想象,在那三个小时里,她被怎样的恐惧和绝望紧紧攥住了。巴比妥的作用足以撑到卡罗琳离开她,然后,她醒过来,起床,故意锁上房门,扔掉钥匙,有计划地把自己折磨致死。

这时,我想起了我们俩在有围墙的花园里的那番对话。我记得那三滴晕染的血迹。我的小宝贝,她不是一直那么友好……可能吗?是这么回事吗?还是比这更可怕?或许,为了让她的女儿靠近,她只能向更黑暗的力量和意志屈服?我不能再想下去。我拉上毯子,移开视线。和贝蒂一样,我有一种强烈的近乎负罪的感觉,我想远离那间屋子,远离它带来的恐惧。

我锁上门,回到了小客厅。卡罗琳仍旧茫然地坐在沙发上,贝蒂端上了茶点,不过杯子里的茶水是冷的,那个女孩在小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仿佛在一边做家务一边梦游。我让她煮了一壶咖啡,我喝了一大杯,然后慢慢走到前厅里打电话。

仿佛我昨晚的噩梦都变成了现实。我先给医院打了电话,让他们安排一辆停尸房的车来运艾尔斯太太的遗体。接着,我更加不情愿地拨通了本地警察局的电话,报告死讯。我只描述了大致情形,约警局人员过来录取口供。然后,我打了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电话。

这个电话打给了西利。我打过去时,他正好结束上午的门诊。电话线很糟糕,不过我很高兴有这些杂音。我听到他的声音,自己一时间结巴起来。

我说道:“我是法拉第医生。我在百厦庄园。我们的病人,西利。恐怕她打败我们了。”

“打败我们?”他没有听清楚,或者是没有听明白。接着他吸了一口气,“天啊!我不相信。她是怎么死的?”

“很可怕。具体死因,现在我也无法断言。”

“你不能判断……天啊,太可怕了。比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还可怕!”

“是的,我知道。可是,听我说,我打电话给你的原因是,我告诉你的那个拉格比女人,那个护士。帮个忙好吗?替我给她打个电话,解释发生的一切。我不方便打给她。”

“好的,当然没问题。”

我告诉他电话号码,我们又聊了几分钟。

他再次说道:“对这个家庭来说,这真是一个血腥可怕的事件——他们还剩下什么?法拉第,我真为你难过。”

“是我的错。”我说道。电话线依旧吱吱啦啦,他以为听错了。我又说了一遍。我说道,“我应该带走她。我有机会。”

“什么?你不是真的在责怪自己吧!现在,振作起来。我们都见过这样的事。当病人下定决心时,很少有人能够阻止他们。他们会变得很狡猾。振作点,伙计。”

“好的,”我说道,“你说得对。”

可是我对自己的话半信半疑。我把听筒放回电话架上,抬起头,穿过弧形的楼梯看到了艾尔斯太太的房门,我的视线马上畏惧地移开了,低下了头。我回到小客厅,坐在卡罗琳身边,握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毫无知觉,就像是一尊蜡像的手。我轻轻把它们举到唇边,她没有反应。她只是歪着头像在听什么。我也听了起来。我们一动不动——她侧着头,我捏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可是宅子里寂静无声,甚至连时钟的嘀嗒声都听不到。生命似乎被捉住,囚禁在其中。

她望着我,平静地说道:“你感觉到了吗?这幢房子终于又静下来了。不管它是什么,它已经随心所欲地夺走了很多东西。你知道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吗?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它让我帮助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