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关于这件事,她只说了这么多。警察和停尸房的人都赶来了,尸体搬出房子以后,我们的口供——她的,我的,贝蒂的——也都录完了。人们离开以后,她又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接着,像提线木偶一样坐在写字台前,写了一长串接下来几天要做的事情。她在一张纸上列出了应该告知母亲死讯的亲朋好友。我让她暂缓做这件事,她摇摇头,执拗地写着。我终于明白,这种例行杂务可以让她忘却这场严重的惊吓,或许对她来说是件好事。我让她保证一会儿就去休息,服一片安眠药,然后上床睡觉,我从沙发上拿来一条方格花纹的毯子,裹在她身上,让她暖和些。我离开宅子时,听到关闭百叶窗发出的砰砰声,和拉上窗帘环的嘎吱声——她按照老派的表示悲伤和敬意的方式,让贝蒂把所有房间都弄暗了。当我穿过砾石小路时,听到了关闭最后一扇百叶窗的声音,我从车道的出口处回望宅邸,看见它似乎正凝视着静寂雪白的世界,悲伤又茫然。

我根本不想离开宅邸,可是我现在必须独自完成几桩悲伤的职责,因此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驾车去了利明顿,和市镇验尸官讨论艾尔斯太太的死亡。我已然明白,这件事的真相隐瞒不住,无法像我以前接诊的那些伤心欲绝的家庭一样作为自然死亡处理,让死讯销声匿迹。但是,由于我实际上早已将艾尔斯太太作为精神错乱来治疗,并且发现了自虐的证据,所以我有一个不合乎规定的愿望,希望能帮助卡罗琳免受审讯的折磨。然而,那位验尸官尽管有同情心,却一丝不苟。死亡发生得出人意料,是暴力所致。他将尽力低调处理此事,但是审讯不可避免。

“当然,就是说还要进行尸检。”他对我说道,“因为你是一位有名望的医生,所以通常来说,只需我派你亲自进行尸检就可以了。我觉得你能胜任,嗯?”他知道我跟这个家庭的关系,“进行这样的检查,不会让你蒙羞。”

我考虑了片刻。我一点也不喜欢尸检,尤其死者是私人朋友时就更加为难。但是,想到要把艾尔斯太太可怜的伤痕累累的尸体转交给格雷厄姆,或者西利,我又改了主意。我认为,似乎我已经让她很失望了。既然没有办法免除这最后的耻辱,那么至少我可以亲自来做,合乎礼仪地完成尸检。我点着头告诉他我愿意。那时已经是午后,我的早间门诊早就过了,下午还有一段空闲,我走出验尸官的办公室,直接去了太平间,想要尽快结束检查。

这仍然是件恐怖的工作,我站在冰冷的贴着白色瓷砖的房间里,看着眼前那具盖起来的尸体,解剖器械在托盘中等候着,我不知道是否真的下得了手。当我拉起遮盖布时,我才开始恢复勇气。伤口不像我想象得那么可怕。在检查尸体时,那些让我在百厦庄园里非常害怕的咬痕和抓伤的惨状不那么恐怖了。我记得它们几乎遍布艾尔斯太太的整个身体,现在我发现,大部分都位于她自己可以够到的范围——例如,她的背部就毫无损伤。她经受的所有伤害,都是自己所为——尽管原因不明,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我按着尸体,切开了腹腔……我想,我在期待着秘密。但是毫无秘密可言,没有患病的征兆,只有一些生命老化的迹象。没有证据表明艾尔斯太太临终前几天或几个小时内受到过暴力袭击,骨头没有受伤,体内也没有瘀血。死亡原因纯粹是上吊引起的窒息,与卡罗琳和贝蒂描述的事实非常吻合。

我发现自己又松了一口气。这次,我彻底放松下来了。我这才意识到,我想要亲自验尸还有着更不可告人的原因。我担心会出现什么新证据,将怀疑转向卡罗琳——我不知道会出现什么,也不知道会怎样出现。我对她仍抱有小小的怀疑。现在,这种疑虑终于消除了。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我尽量仔细地缝合了尸体,然后将检验报告交给验尸官。审讯在三天后进行,由于证据确凿,很快便审理完毕。陪审团的裁决是“精神错乱导致自杀”,整个过程用了不到三十分钟。最糟糕的是公众对此事的关注,尽管旁听的人数限制在很小范围内,但是一些报社记者在庭审现场,当我带着卡罗琳和贝蒂离开法庭时,他们显得讨厌极了。故事在那个星期内便登上了中部所有的报纸,很快便被全国性的报纸转载。一个从伦敦来的记者驱车来到百厦庄园,想要采访卡罗琳,为达目的甚至不惜冒充警察。她和贝蒂没太费力就把这个人赶走了,但是一想到此类事件会再次发生,我就感到非常恐惧。我想起上次关闭庭园是因为贝克——海德一家的事情,便又找出那些锁和链子,重新锁上了大门。我把其中一把钥匙留在百厦庄园,另一把放在我的钥匙链上。我也配了一把花园门的钥匙。此后,我可以随时进出庄园,我觉得安心多了。

毫无疑问,艾尔斯太太的自杀吓坏了整个地区。尽管近几年她很少在庄园外活动,可她仍是一位知名度很高也广受欢迎的人物,有很多天,我走过任何一个村庄都会被人拦下,人们想从我嘴里挖挖新闻,但也想要表达他们是多么伤心、难过、难以置信。“一位多么美丽的女士”“一位真正的旧式淑女”“如此美丽善良”,竟会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情——“还留下了两个可怜的孩子”。很多人询问罗德里克的下落,他何时会回家。我说他和朋友在度假,他的姐姐正在联系他。我只对罗西特夫妇和德斯蒙德夫妇说了真相,因为我不想让他们用这些难题打搅卡罗琳。我直接告诉他们,罗德在一家疗养院,正在治疗精神崩溃。

海伦·德斯蒙德立即说道:“可是这太可怕了!简直不可思议!卡罗琳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们呢?我们猜得出这个家庭处于困境,但是他们似乎决心自己解决。比尔给他们提供了很多次帮助,你知道的,他们总是拒绝。我们以为他们只是缺钱。如果知道事情这么糟糕——”

我说道:“我想,我们谁都没有预料到。”

“可是,现在还能做什么?那个宅子太大太可怕了,卡罗琳现在不能住在那里。她应该和朋友在一起。她应该到这儿来,和比尔和我在一起。哦,那个姑娘太可怜了。比尔,我们必须过去接她。”

“当然必须去。”比尔说道。

他们准备立刻驶向庄园。罗西特一家的反应也一模一样。尽管他们是出于好意,可是我没有把握,卡罗琳是否欢迎别人干涉她的生活。我要求他们,让我先和卡罗琳沟通一下。和我猜想的一样,我告诉卡罗琳后,她发抖了。

“他们很善良,”她说道,“可是要我待在别人的房子里,每一分钟都被别人监视——我做不到。我恐怕会过得非常不开心,或者不那么开心。我宁愿待在这里,至少眼下哪里也不去。”

“你肯定吗,卡罗琳?”

我和其他人一样,对她独自一人待在宅子里,只有忧伤可怜的贝蒂做伴感到非常不安。可是她似乎决心已定,因此我回到德斯蒙德家和罗西特家,这次我解释得简单明了,卡罗琳不像他们想的那样孤单无助,实际上,她被我照顾得很好。他们开始很不解,接着明白了其中的深意,表情很吃惊。德斯蒙德夫妇急于向我表示祝贺,他们说这是悲剧之后卡罗琳最大的幸运,“解除了他们极大的心理负担”。罗西特夫妇虽然很有礼貌,却更加谨慎。罗西特先生非常亲切地握着我的手,但我看得出,他的妻子很快就识破了这件事的底细。后来我才知道,我一离开他们家,她就给卡罗琳打电话以证实此事。卡罗琳毫无防备,心烦意乱,又十分疲倦,因此她几乎什么也没说。是的,我早已是她极大的依靠。是的,婚礼正在计划中。不,我们还没有定下日子,她还没有考虑很多,每件事都“悬而未决”。

但是在那之后,至少没有人再劝说她离开那座宅子了,德斯蒙德夫妇和罗西特夫妇一定悄悄把我们订婚的消息传给了他们的几个邻居,而那些人也一定小心翼翼地转告了他们的朋友。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感觉到这个地区对我的态度有了细微的变化,他们不再视我为艾尔斯家的家庭医生,也不再友善地向我询问百厦庄园惨案的见闻,他们把我当成了那个家庭的成员,值得尊重和同情。订婚的事情,我能直言相告的人只有戴维·格雷厄姆,听到这个消息他非常高兴。他说,好几个月前,他“早就知道有什么正在酝酿之中”。安妮早就“嗅出来了”,但是他们不想逼我说出来。他只是希望,如果不是这场悲剧让我们的恋情大白于天下该多好。他坚持要减少我的工作量,并亲自接手一部分病人,因为目前这段时间我应该重点关心卡罗琳。因此,在自杀事件发生后的第一个星期,我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庄园里,帮助卡罗琳做各种家务,有时陪她到花园或者庭园里慢慢散步,有时我只是和她一起静静地坐着,握着她的手。她仍旧竭力隐藏着悲伤,可是,我觉得我的来访让她的生活变得有条理了。她从不说起这座宅子。但十分奇怪的是,宅子在惨剧之后又恢复了平静。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目睹宅子里的活力不断减少,直到如今所剩无几。现在,令人吃惊的是,这点活力还在继续减少,变成了两三间昏暗屋子里的窃窃私语和悄无声息的脚步。


审讯的事情处理完毕,下一个严峻的考验就是葬礼了。卡罗琳和我一道做了安排,定在下个星期五。由于她母亲的死因,我们都同意不宜声张。安排葬礼时,一开始最左右两难的就是该不该让罗德参加。不让他知道这件事是不可能的,我们认真考虑了应该如何让他出席的问题——比如,如果他不能在一名男护士的陪同下从伯明翰赶来,我们该请谁假扮成他的朋友。不过,我们的这番苦心很可能是徒劳。我亲自驱车前往诊所,告诉他母亲自杀的消息,他的反应让我震惊。他似乎没有流露多少痛苦,倒是他母亲的死本身给了他重重一击。因为他认为,这是她最终也成了那个残忍的“传染病”受害者的证据,而他曾经拼命地想控制住传染。

“它肯定一直在等,”他对我说道,“它始终在等。它在那幢安静的房子里孕育生长。我以为我打败它了!可是,你看它在做什么?”他伸手从桌子另一头抓住我的胳膊,“现在那里没有一个人是安全的!卡罗琳——我的天啊!你千万不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儿。她正在危险中!你一定要带她走!你一定要让她马上走,离开百厦庄园!”

那一刻,我身心俱疲。这番警告差点说服了我。接着,我突然发觉了他眼中的狂野,我已经无法用理智和他交流了——我明白,自己跟着他的思路跑是多么危险。我冷静地和他讲着道理。这让他的行为变得更加疯狂了。几个护士跑过来制止他,他在她们的胳膊里挣扎着,大喊大叫,我离开了。我只对卡罗琳说了一句,他“不太好”。她能从我的表情中明白其中深意。我们绝望地放弃了仅仅让他回百厦庄园待一天的计划,在德斯蒙德夫妇和罗西特夫妇的帮助下,我们编造了一个故事,说他出国了,身体不好,不能赶回来。我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被骗过去了。我想,有关他缺席的真正原因的谣言已经传播了相当一段时间。

没有他,葬礼还是如期进行了。我认为,事已至此,葬礼办得还算不错。棺材从百厦庄园抬出来,卡罗琳和我跟着灵柩,坐在葬礼承办人的车里,后面三四辆车里坐的是家族的近亲挚友,这些亲友都是从苏塞克斯郡和肯特郡长途跋涉赶来的。天气已经有所好转,但是最后一场降雪还积在路面上,在没有一片落叶的雪白车道上,黑色轿车非常肃穆。而且,我们想低调出殡的愿望终究成了泡影。这个家族知名度太高,而本地人的领主情绪又很容易死灰复燃。况且,这场葬礼已经不仅仅涉及百厦庄园里的神秘惨剧了,报纸对艾尔斯太太之死的大肆渲染吊足了人们的胃口。在农场和农舍的门口,人们聚在一起目送棺材经过,表情凝重又好奇。我们一行人拐上里德克特的主干道时,发现人行道上挤满了人,我们驶近时,人群静了下来,男人都摘下帽子,一些女人哭了起来,不过他们都在张望着。这一幕让我想到了差不多三十年前,我穿着校服,和父母站在这里观看另一场艾尔斯家葬礼时的情景,那个棺材只有这个一半大。想到这里,我一阵头晕眼花,似乎生命转了个圈回到了起点。我们抵达教堂时,人群更加密集了,我感到卡罗琳很紧张。我握着她戴着黑色手套的手,静静地说:“他们只是想向死者致敬。”

她把另一只手挡在脸上,想要阻止人们的视线。

“他们都在看我。他们在看什么?”

我捏着她的手指:“勇敢些。”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

“能,你能做到。看着我。我在这里。我不会离开你。”

“不要,不要离开我!”她说着,把脸转向我,紧握住我的手,似乎我的那句话吓坏了她。

我们穿过墓地时,教堂敲起了丧钟,在干燥无风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响亮、忧郁。卡罗琳一直低着头,胳膊紧紧地挽着我。但是我们一走进教堂里,她就镇静下来了,因为接下来只要完成宗教仪式、按照常规回答几个问题就可以了。她熟练、敷衍地完成了仪式,这几天来她一直是以这样的方式来完成各种工作和职责的。她甚至加入了唱诗班。我以前从没听过她唱歌。她唱歌像讲话一样,和谐悦耳,歌声清晰饱满地从优美的唇线里传出来。

仪式的时间不长,可是教区牧师斯彭德先生与艾尔斯太太相识多年,他充满感情地为她做了一段简短的讲话。他称她是一位“旧式淑女”——那些散布传言的人也用了这一措辞。他说她是“一个迥然不同、优雅高贵的时代的一部分”,似乎她比实际年龄还老,差不多算是她那一代中仅存的故人。他回顾了她女儿苏珊的死,说相信我们大部分人对此记忆犹新。他告诉我们,艾尔斯太太那天跟在她孩子棺材的后面,而他仿佛觉得,艾尔斯太太整个生命历程里,一定每天都在心中跟在后面走着。她的死是个悲剧,然而令我们宽慰的是,我们知道她们在一起了。

他讲话时我环顾着教堂里的人群,看见很多人听见他的话悲伤地点着头。当然,他们谁也没在艾尔斯太太生命的最后几个星期里见过她,那时她正受幻觉的控制,它那么强大,那么疯狂,似乎在她周围那些结实、死气沉沉的东西表面投下了忧郁痛苦的魔咒。当我们走出教堂,来到家族墓地时,我突然觉得斯彭德或许是对的。没有魔咒,没有阴影,没有秘密。事情很简单。卡罗琳站在我身边,她是清白的。百厦庄园,一个砖块灰浆砌成的东西,也是清白的。艾尔斯太太,不幸的艾尔斯太太,终于和她失散的小女儿重逢了。

悼词念毕,棺材放了下去,我们离开了墓地。人们开始朝卡罗琳走来,想要表达哀悼之情。吉姆·西利和他的妻子同她握了手。他们后面是莫里斯·巴比,那个建筑商,接着是格雷厄姆和安妮。他们和她交谈了几分钟,他们说话时,我看到西利有些踟蹰,朝我看来。我有些犹豫,然后向他走了过去。

“糟糕的一天,”他小声说着,“卡罗琳是怎么撑下来的?”

我说道:“所有细节都考虑到了,葬礼安排得很周全。她只是有一点心不在焉。”

他望着她:“看得出来。最好她现在能对自己的表现有所察觉。不过,好在你照看着她。”

“是的。”

“是啊,人们议论纷纷。其实,我觉得我应该向你表示祝贺了吧?”

我说道:“今天似乎不适合接受祝贺——不过,”我歪着头,兴奋又害羞地说,“是的。”

他拍了拍我的胳膊:“我为你高兴。”

“谢谢,西利。”

“也为卡罗琳感到高兴。天啊,她应该得到这份幸福。如果你听从我的建议,就不要拖延了,葬礼一结束,就赶紧结婚吧。带她出去走走,好好度蜜月。一个崭新的开始。”

“我是这样打算的。”我说道。

“你是个好人。”

他的妻子把他喊走了。卡罗琳转过身,像是在找我,于是我走到她身边。她的胳膊又紧紧挽住了我,而我满心希望的只是带她回百厦庄园的家,看着她安然入眠。可是,我们已经邀请了一群人去庄园参加一个不容推辞的酒会,接下来几分钟煞是难熬,我们讨论谁和谁拼一辆车去,谁挤在葬礼承办人的车里,谁和谁坐一辆私家车。我看到卡罗琳越来越为难,便把她转交给苏塞克斯来的姨父姨妈照看。我跑过去把我的鲁比车开过来,除了我,还可以载三个人。德斯蒙德夫妇和一个落单的男孩坐进我的车里,他长得有点像罗德里克,是卡罗琳的堂弟。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好脾气,不过很显然,他对艾尔斯太太的死并不特别伤心,在回百厦庄园的路上,他一直和我们愉快地交谈着。他十多年没有拜访过庄园了,如今有机会故地重游,他毫不掩饰自己的高兴劲。他说,他过去常常和父母一起过来,对那幢房子、花园和庭园都有美好的回忆……我们开始在那条长着乱蓬蓬的植物的车道上颠簸前行时,他才安静下来。我们驶出了月桂树林和荨麻丛,走上那段长长的砾石小路,我看见他盯着这幢盲眼的房子,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你是不是发现它变了?”我们四个人走上台阶时,比尔·德斯蒙德对他说道。

“变了!”这个男孩说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地方!它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城堡。毫不奇怪伯母会——”他止住了后面的话,尴尬地涨红了脸。可是,当我们遇上另一群向小客厅走来的悼念者时,我看到这些人也四处张望,他们显然也有同样的想法。我们一共有二十五个人,小客厅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可是也没有其他适合聚会的地方,卡罗琳把家具往后推,想要空出些地方来——推的过程中露出了破得最厉害的几块旧地毯,以及家具上的裂缝与磨损,这真是糟糕极了。我想,有的客人肯定认为这没什么可奇怪的,但是对那些了解百厦庄园昔日辉煌的人来说,这座宅子的衰落一定很让他们震惊。特别是卡罗琳从苏塞克斯来的姨妈和姨父,他们早已把庄园打量了一番。他们看到了大客厅里下陷的天花板和脱落的墙纸,烧焦了的罗德里克房间,他们的目光穿过凌乱的庭园,落在打开了一个缺口的界墙和红色的简易住宅上,仿佛它们是在庭园里一夜间长起的毒蘑菇。他们目瞪口呆。他们和德斯蒙德夫妇与罗西特夫妇一样,认为不能让卡罗琳独自住在这里。当我走进来时,他们把卡罗琳拉到身边,想说服她当天下午就跟随他们回到苏塞克斯。她摇摇头。

“我现在不会考虑离开的事,”我听她说道,“我现在什么都不能想。”

“噢,那我们就更应该照顾你了,对吗?”

“请——”

她把头发向后一捋,手指的动作笨拙,几缕头发搭在脸颊上。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黑色裙子,脖子露在外面,苍白虚弱得可以看到上面的血管,像瘀伤一样是青紫色。“请不要再说了,”她说,这时我走到她身边,“我知道你们只是想表达善意。”

我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感激地转身看看我。她的声音柔和了一些:“你在这儿。人都到齐了吗?”

“是的,”我轻轻说道,“每个人都到了,你不要担心。每件事都安排好了。你要喝点什么,吃点什么吗?”桌子上堆着些三明治。贝蒂在旁边分盘子,倒酒,她的脸颊和卡罗琳一样苍白,眼睛红红的。她没有参加葬礼,留在这里做准备。

卡罗琳摇摇头,似乎提到吃东西就让她反胃。“我不饿。”

“我想,喝杯雪利酒会让你舒服些。”

“不,那也好不了。不过,也许,我的姨妈和姨父——?”

我的到来似乎让姨父和姨妈暂时松了一口气。葬礼前,我被介绍成家庭医生。我们就艾尔斯太太和罗德里克的病情交换过几句意见,我觉得,他们看到我这样不离卡罗琳左右,一定很高兴——因为,卡罗琳看起来十分疲惫和虚弱,他们顺理成章地认为我在恪尽职守。现在姨妈说话了:“医生,请你支持我们。如果罗德里克在这里,情况就大不相同了。可是卡罗琳不能独自一人住在这幢巨宅里。我们想让她来苏塞克斯,和我们一起住。”

“卡罗琳怎么想?”我说。

这个女人缩回了下巴。她很像她的姐姐艾尔斯太太,不过她大了一圈,也不那么迷人。她说道:“我们已经通盘考虑过了,卡罗琳并不清楚自己的需要!她只是运气好,才幸免于难。很显然,换一个环境对她只有好处。作为她的医生,你一定得答应。”

“作为她的医生,”我说道,“我或许会答应。如果作为其他的身份——噢,恐怕此刻我并不情愿看着卡罗琳离开沃里克郡。”

我面带微笑地说完这句话,然后伸手挽住卡罗琳的胳膊。我的手指碰到卡罗琳,她动了动。可是我认为,刚才那番谈话她根本没听进去。她正在房间里左顾右盼,看每件事是不是都安排好了。我发觉,她姨妈的表情变了。她顿了顿。接着开口了,语调更加尖锐:“恐怕我忘记了你的名字,医生。”

我又说了一遍。她说道:“法拉第……不,我记得我姐姐从没提起过你。”

我说道:“我没指望她这么做。可是我认为,我们刚才在讨论的,是卡罗琳的事。”

“卡罗琳现在非常脆弱。”

“我非常同意。”

“我一想到她在这里,孤独,没有朋友——”

“可是,她不是。看看你的周围吧,她有很多朋友。我想,她在这里的朋友比在苏塞克斯多。”

这个女人盯着我,很沮丧。她转向外甥女。

“卡罗琳,你真的想留在这里吗?你知道,这样安排我会不安的。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和你姨夫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出事?”卡罗琳疑惑地说道,她的注意力转了回来,“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在这里如果发生什么事情,只有你一个人待在这幢宅子里。”

“茜茜姨妈,现在我不会出任何事,”卡罗琳说,“也没什么事可发生了。”

我认为,她说得很认真。可是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盯着她,大概还以为卡罗琳在开玩笑。我看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噢,你当然不是个孩子了,”她说道,“你的姨父和我也不能强迫你——”

就在这时,谈话被另一位客人的到来打断了。卡罗琳解脱了,她尽职尽责地走过去和客人打招呼。我也跟了过去。

不难想象,这是一次非常压抑的聚会。没有人致词,没人像那位教区牧师一样,能给沉闷的气氛增添几分抚慰。在这里想说些安慰的话似乎更难,人们一眼就看穿了脏乱的宅子和庭园,它们勾起了对艾尔斯太太的回忆,让人不快却又无可奈何。而且,人们也不可能不联想到,就在头上几英尺的地方发生的自杀事件。人们尴尬地站着,窃窃私语,似乎不仅是难过,而是疑虑重重。他们和卡罗琳的姨妈一样,时常不安地瞟一眼卡罗琳。我从人群中走过,听到几个人在小声猜测庄园里还会发生什么事——他们显然很自信,这个庄园没有前途,卡罗琳注定要放弃它。

我越来越厌恶这些人。他们来到这里,对这幢房子一无所知,毫不关心卡罗琳和她的幸福,却妄下断语,自以为是地做出猜测。一个多小时后,人们开始悲伤地告辞,然后悄悄离开。我感到轻松多了。由于很多人必须拼车,所以小客厅里的人群减少得很快。不一会儿,苏塞克斯和肯特来的亲友想到摆在他们面前的漫长难熬的汽车或火车旅程,也开始看表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卡罗琳面前,亲吻拥抱她,动情地告别。姨妈和姨父最后一次徒劳无功地劝说她离开。每告别一次,她就更加疲惫——她就像是一朵花,在人们手中传来传去,受伤、枯萎了。最后一批客人离开时,我们送到前门,站在开裂的台阶上,目送他们的汽车嘎吱嘎吱地压过砾石小路。然后,她闭上眼睛,蒙住脸,肩膀垂了下来,我能做的就是把她搂进怀里,带着她脚步不稳地回到温暖的小客厅里。我让她坐到壁炉边的一把靠背椅上——过去是她妈妈坐的。

她揉着前额:“真的结束了吗?这真是我一生中最长的一天。我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你竟然没有晕倒,我很惊讶。”我说道,“你什么也没吃。”

“我吃不下。我吃不下。”

“只吃一点点?好吗?”

无论我拿什么,她都不肯吃。因此,我最后把雪利酒、糖和热水混在一起,站在一旁看她就着几片阿司匹林喝掉。贝蒂过来清理桌子,把房间恢复原样,她机械地站起来想帮忙,我坚决而有礼貌地把她推了回去,又给她拿来几个靠垫和一条毯子,我脱掉她的鞋子,把袜子里的脚趾大致揉了一遍。贝蒂收盘子时,她的神情很悲伤,但是不久疲倦就战胜了她。她抬起双腿,把脸颊倚在椅子破损的天鹅绒面上,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贝蒂,把手指放到唇上,示意小声。我们一起安静地工作,轻轻地把托盘装满,端着它们踮起脚尖离开房间,走到下面的厨房,我脱掉外套,站在这个女孩身边,她从水池中把滑腻腻的瓷器和玻璃杯递给我,我负责擦干。她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我也觉得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百厦庄园的生活习惯已经被打乱了,做些简单家务对她们来说是一种安慰——就像我在其他失去亲人的家庭里看到的那样。

但是,刚洗涮完毕,她瘦弱的肩膀就垂了下来。我很饿,也想让贝蒂忙碌起来,我让她热了一锅汤,我们一人捧着一碗坐到桌边。我把碗和汤匙放在擦洗过的桌面上,发现自己越来越心事重重。

我说道:“贝蒂,上次坐在这张桌子上吃东西,我十岁。妈妈和我在一起——她就坐在你的位置上。”

她抬起满是泪水的红眼眶,半信半疑地说道:“先生,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我微笑着回答:“是有点像开玩笑。我那时绝对没有想过,我将来有一天会重新坐在这里,就像现在这样。我敢说,我妈妈也没想到。真遗憾,她没有活到今天,看见这一幕……贝蒂,我真希望我能对妈妈再好一些。还有我爸爸。我希望你对父母好一些!”

她把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托着腮:“他们让我心烦意乱,”她叹了口气,说道,“我爸爸非常大惊小怪,要我别干了。现在他总是叫我回去。”

我很警觉:“他不是真的这样打算吧?”

“他就是这样打算的。他最近一直在读所有的报纸,他说这宅子变得太古怪了。贝兹利太太也这么说。她今天早上来了,但是走的时候带走了围裙。她说,她不打算回来了。她说夫人出的事情太可怕了,她的精神受不了。她说她很快要进洗衣房,做洗衣工这样的工作……我想,她还没有告诉艾尔斯小姐。”

我说道:“哦,听到这个消息真难过。你还没有打算宣布离开吧?”

她喝了一口汤,没有看我:“我不知道。没有了夫人,情况大不相同了。”

“哦,贝蒂,请不要这样。我知道这宅子现在很让人伤心。但卡罗琳小姐只有我们了,你和我。我不可能整日待在这里看护她,但是你可以。如果你要离开——”

“我不想走,真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想回家。只是,我爸爸——”

她的声音确实很为难,我发现经过这么多事情,她对这幢房子仍然忠心耿耿,我非常感动。我看着她又吃了一点,考虑着她刚才的一番话,然后慎重地提议:“噢,如果你告诉爸爸,百厦庄园里的事情很快就会起变化,会怎么样呢?”我迟疑了,“你可以告诉他,就说,卡罗琳小姐要结婚了——”

“结婚!”她很吃惊,“和谁?”

我笑了:“噢,你觉得呢?”

她明白了,脸一下红了,我也傻乎乎地红了脸。我说道:“现在,你不要到处讲。有几个人知道了,大部分人还不知道。”

她挺直腰板,变得很兴奋:“噢,什么时候可以说啊?”

“我现在还不知道。还没定下来。”

“卡罗琳小姐穿什么衣服?夫人刚去世,她只能穿黑衣服吗?”

我说道:“天啊,我想她不会穿黑衣服的!现在不是1890年代了。赶紧,把你的汤喝掉。”

可是她的眼眶中满是泪水。她说道:“噢,夫人看不到了,真让人惋惜!婚礼上,谁来把卡罗琳小姐交给你呢?一定是罗德里克先生,是吗?”

“噢,恐怕罗德里克先生的身体还很糟。”

“那么,会是谁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德斯蒙德先生。也可能,没有人。卡罗琳小姐可以把她自己交给我,对吗?”

她一脸惊惧:“她不能那样做!”

我们又讨论了一会儿——经历了沉重的一天,我们俩都很乐意聊聊这个轻松话题。吃完晚餐,她擦干眼泪,擤了擤鼻涕,接着把碗和汤匙拿到水池边。我穿上外套,盛了另外一碗汤,放在托盘里,盖好,端着上楼来到了小客厅。

我发觉卡罗琳还在睡觉,可是我刚走近她就惊醒了。她放下腿,想站起来。她的脸颊在椅背上压出了印痕,就像是弄皱的亚麻布。她半梦半醒地问道:“几点了?”

“六点半了。我给你端来一点汤,瞧。”

“噢,”她开始清醒了,揉揉脸,“我真的觉得我吃不下。”

可是我把托盘架在椅子的两个扶手上,把她挡在后面。我在她膝头放了一块餐巾,说道:“试着吃一点吧?我担心你会生病。”

“我不想吃,真的。”

“振作点。不然会让贝蒂伤心的。你也会让我伤心……好姑娘。”

她拿起汤匙,心不在焉地搅着碗里的汤。我拿了一个脚凳过来,放在她的一侧,用拳头托着脸颊,认真地看着她,她开始吃了,很慢,一次一小口。她一点儿胃口也没有,只是强迫自己把肉和蔬菜的碎屑吞下去,但是她吃完后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她说她的头痛减轻了,只是感到非常疲倦。我把托盘放在一边,拉住她的手,可是她抽出手来,掩在嘴上,挡住一个又一个哈欠,眼睛里泪光闪闪。

然后她擦了擦脸,在椅子里向前挪了挪,坐得离壁炉更近些。

“天啊,”她盯着火苗,“今天真像是一场噩梦。可这不是梦,对吗?妈妈死了。死了,埋了,从今以后,她就永远安眠在地下了。我真是无法相信。我总觉得,她肯定就在楼上——就在楼上,休息。我刚才打盹时,差点以为罗迪在那里,在他的房间里,吉普在这里,在我的椅子边上……”她抬起眼睛望着我,目光疑惑,“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每一件事?”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真希望我知道。”

“今天我听到一个女人说,这幢宅子一定是被诅咒了。”

“谁说的?是谁?”

“我不认识她。我想,她是一个新搬来的。就在墓地里,我听到她在对其他人说。她看着我,仿佛我也受到了诅咒。仿佛我就是吸血鬼德古拉的女儿……”她又打起了哈欠,“噢,为什么我这么疲惫?我只想睡觉。”

“噢,你最该做的事情就是睡觉了。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在这里睡,你自己拿主意。”

她揉揉眼睛:“你说起话来真像茜茜姨妈。贝蒂会照顾我。”

“贝蒂也很累。我把你放到床上吧。”这时,我看出她表情异样,便补充道,“不是那样!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野蛮人了?你忘了我是一名医生。我经常探望那些卧病在床的年轻女子。”

“可我不是你的病人呀!你必须回家。”

“我不想离开你。”

“别忘了,我是德古拉的女儿!我会平安无恙的。”

她站起身,身体左摇右晃,我扶住她的肩膀稳住她,然后我拂开她前额的头发,双手捧着她的脸。她闭上眼睛。她疲倦时的表情就是这样,眼睛潮湿肿胀,看不见眼睫毛。我轻轻吻了她的双睑。她的双臂像活动娃娃的胳膊一样,在身体两侧晃来晃去。她睁开眼睛,比刚才更坚决地说道:“你必须回家去……不过,谢谢你。谢谢你做的所有事情。你今天对我们太好了。”她更正了自己的说法,“我的意思是,你对我太好了……”

我拿起外套和帽子,握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前厅里。那里很冷,我看到她在发抖。我不想让她在冷风中站很久,我们亲吻过后就打算告别了,她正牵着我的手准备放开。可是,这时我顺着她的肩头瞟到了楼梯,想到楼上那间空荡荡的幽暗的屋子,今天一整天她已经很累了,还要孤独地走上楼去,目睹这一幕,我觉得非常难过。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来。

“卡罗琳。”我说道。

她漫不经心地回来,抗议着:“拜托,我很累了。”

我把她拉得更近些,轻轻地在她耳边低语:“只要你告诉我一件事,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她的脸抵着我的脸:“我想上床睡觉了。”

“什么时候,卡罗琳?”

“很快。”

“我想和你待在这里。”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想法。”

“我已经很耐心了,对吗?”

“是的。但不是现在,不会这么快,妈妈刚——”

“是的,我知道不会……可是,也许,一个月之内?”

她摇摇头:“我们可以明天谈。”

“我想,一个月足够了。我的意思是,办理结婚证之类的事情。但是你知道,我想先计划一下。最好我们能先定下时间。”

“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讨论。”

“不是什么重要事情,真的……一个月好吗?或者最多,六个星期?从今天开始六个星期?”

她犹豫起来,面带倦容。然后,她说道:“好吧,”她脱身走开,“好吧,如果你愿意,就这么办。我只想睡觉!我真是太累,太累了。”


虽然发生了这么多恐怖事件,可是我记得葬礼结束后的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阳光灿烂的日子——这样说可能显得很古怪。我离开宅子时,心中翻涌着各种规划。第二天,我赶到利明顿递交领取结婚证的申请,几天后日子确定了:五月二十七日,星期四。似乎我期待的心情改变了周遭的一切,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天气越来越好,白天也一点点变长。光秃秃的树杈和无花的风景似乎一夜之间满是色彩和生机。从艾尔斯太太去世那天早上开始,庄园一直门窗紧闭,与季节的躁动和清澈的蓝天形成了鲜明对比,昏暗和寂静让人感觉压抑。我征得卡罗琳的同意,打开门窗。四月的最后一天,我逐个检查了一楼的所有房间,小心地打开了百叶窗。有些窗户已经关了好几个月,在合叶上吱吱地转动,灰尘像烟雾般腾起,开裂的油漆噼噼啪啪如雪片般落下。我觉得,这些声音像是一个生灵正喜悦地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木地板咯吱作响,似乎这段慵懒的日子对它们而言也是一种奢侈,它们像猫儿一样在阳光下舒展着四肢。

我希望看到,卡罗琳也能像这一切一样恢复生机。我想轻轻地点燃她,唤醒她。现在,最初的悲伤已经过去了,她的精神略微有些低落。不再有信件要写,也没有安排葬礼的事务来占据她的精力,她变得毫无计划,没精打采。我重新开始门诊和巡诊,这意味着要有大量时间留她独处。贝兹利太太走了,家里有很多家务事需要她做,但是贝蒂告诉我她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或者茫然地望着窗外,叹息,打哈欠,抽烟,咬指甲。对婚礼的筹划,和即将到来的所有变化,她似乎不能胜任。她对地产、花园和农场也没有任何兴趣。她甚至放弃了阅读。她说,书完全钻不进她的脑袋里。她的头就像是玻璃做的,单词会直接反射回来……

我想起了西利在葬礼上的话——“带她走,一个新的开始”——我开始筹划我们的蜜月了。我想到带她离开乡下的种种好处——马上离开,去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去高山,或者海边和峭壁。我一度想到了苏格兰,然后又想到了北部的湖区。后来,一次很偶然的机会,我的一个病人说起英国西南部的康沃尔郡,描绘了他最近住过的一家位于小海湾里的旅馆。他说那个地方美极了,安静,浪漫,风景如画……它仿佛是命运安排给我的。我没和卡罗琳商量,便找到了那家旅馆的地址,询问价格后,以“法拉第医生和太太”的名义预订了一个星期的房间。我又想到,新婚之夜我们可以在驶出伦敦的夜班车上度过。这样的旅程别具风味,我不知卡罗琳会不会喜欢。在我许许多多不能和她见面的孤单时刻里,我经常想到这次旅程:狭窄的英国火车铺位、漆黑窗外的银色月光、列车员故意从门前经过、列车隆隆地在闪亮的铁轨上驶过。


与此同时,婚礼越来越近,我想鼓励她计划一下婚礼的事情。

“你知道,我想让戴维·格雷厄姆做我的伴郎。”五月初的一个星期日下午,我们在庭园里散步,我告诉她,“他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当然,安妮也一定会来。卡罗琳,你最好选一个女傧相。”

我们正走过风铃草丛。几乎一夜之间,百厦庄园光秃秃的地面上长满了风铃草,一亩连着一亩。她弯下腰摘了一朵,把花茎绕在手指上,皱眉低头看着花朵急速旋转。

“一个女傧相,”我们继续向前走,她呆呆地重复道,“我,有必要吗?”

我笑了:“亲爱的,你必须有一个女傧相!帮你捧着花束。”

“我没想过这事。我没有特别中意的人选。”

“一定得有。你那个朋友怎么样,就是在医院舞会上的那个?布伦达,是吗?”

她犹豫不决:“布伦达?哦,不。我不喜欢她——不。”

“那么,海伦·德斯蒙德怎么样,作为——你们是怎么称呼的?伴娘?我想,她会很感动的。”

她开始撕扯那朵蓝色的花,用牙齿咬过的指甲不雅地撕开一片片花瓣。

“我想她应该可以。”

“好。我可以打电话告诉她这件事吗?”

她又皱起眉头:“你别打。我会自己和她说的。”

“这是琐事,我不想让你烦心。”

“新娘理应为这些琐事烦心。”

“并不是每个新娘,”我说道,“都有你这样的经历。”我挽着她的胳膊,“亲爱的,我不想让你为难。”

“不让我为难?”她拒绝我拉她的胳膊向前走,“还是——?”她不说话了。

我停下来,盯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仍旧低着头。她把玩着手上的花瓣,头也不抬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真的必须这么快就结婚吗?”

“可是,我们还要等什么?”

“我不知道。没有什么,我想……我只是希望人们不要再这样关注我。昨天,那个得变形性骨炎的男子向我表示了祝贺,他是来送肉的!贝蒂什么也没说。”

我笑了:“别往坏处想!人人都很高兴。”

“是吗?他们更像是在嘲笑。当一个老小姐结婚时,人们总是这样。我猜,他们觉得这很有趣。我……我‘下架’了。仿佛有人把我从展台最里面拿出来,掸掉了身上的灰尘。”

我说道:“你也这样想吗?我想做的,就是掸掉了你身上的灰尘?”

她扔掉那朵撕坏的花,疲倦并略带愠怒地说:“哦,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抓着她的胳膊,让她转身面对着我。

“我想做的就是爱你!”我说道,“如果谁要嘲笑我们,那我只能说他们的幽默感真是糟透了。”

我以前和她说话时从不用这样的措辞,她一下子惊呆了。然后,她闭上眼睛,扭头不再看我。阳光照在她的头发上,我在棕发中看到了一根银丝。

“对不起,”她小声说,“你一直这么好,而我总是这么粗鲁。世事艰难,这就是原因。时移世易,往昔不再。可是,似乎在其他方面,生活根本没有变化。”

我用胳膊搂着她,拉得更近些:“只要我们成了百厦庄园的主人,就可以做出很多改变。”

她的脸颊仍然靠在我的肩上,不过我可以从她的力度上感觉到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穿过庭园停留在宅子上。

她说道:“我们从没讨论过这座庄园会怎样。我将成为一名医生的妻子。”

我说道:“到时候你会感到惊奇的。你会看到的。”

她向后退了一步,望着我:“可是你,还有庄园,该怎么运转呢?你不停地说着这些产业,似乎你有时间和金钱去修复它。怎么运转?”

我盯着她的脸,想打消她的疑虑,可其实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办。我最近告诉了格雷厄姆我的计划,婚后我想搬进百厦庄园,他像是呆住了。他说,他一直以为卡罗琳会放弃庄园,她和我会住在吉尔医生的诊所里,或者找一个更漂亮的房子同住。我最后告诉他“什么都没有定下来”,卡罗琳和我还“拿不定主意”。

现在我说了差不多的话。

“每件事情都会顺利的。你会看到的。一切都会畅通无阻。我保证。”

她神情沮丧,但是没有说话。她任由我把她拉回怀里,我又一次感到她专注地盯着这幢宅子。过了一会儿,她挣脱我的怀抱,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或许,对女人经验老到的男子不会像我这样采取行动。我的设想是,结婚后一切都会走上正轨。我对婚礼那天倾注了无限希望。然而,当需要谈论婚礼时,卡罗琳只是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她说话时那种模棱两可令人不安。她没有联系海伦·德斯蒙德,最后我不得不亲自出马。海伦很高兴,但她欢快地问了几个筹划婚礼问题,我这才明白,我们还没有着手准备。我找机会和卡罗琳谈起这事时,令人震惊的是她想都没想过——甚至没有想过结婚那天穿什么衣服。我说她必须让海伦给些建议,她回答说她“不想大惊小怪”。我要载她去利明顿——不管怎么说,我以前就是这样计划的——给她买一套新衣服,她说我“千万不要浪费钱”,她会“从楼上她的衣物中找出几件来”。我想到她互相不搭的裙子和帽子,忧心得颤抖起来。我悄悄告诉贝蒂,让她找一个卡罗琳的衣服样子,挑一套我们认为最好看的,我悄悄带到利明顿,带给女装裁缝店,问问那些女店员是否可以按照这个尺寸做一件礼服。

我告诉她衣服是给一个快要结婚的女士做的,她现在身体不好。那个女孩叫来两个同事,她们三个人很是兴奋了一阵,忙着制作式样卡,铺开布匹,仔细挑选纽扣。我能看出,她们异想天开地把新娘当成了一个残疾人。“新娘能走路吗?”她们体贴地问道,“她戴手套吗?”我想到了卡罗琳粗壮的腿,和那双外形优美却被家务劳动毁坏的手……我们最后决定要一条朴素,细束带的裙子,用轻柔的淡黄褐色面料来做,我希望和她的棕色头发与褐色眼睛相配。我又预定了一簇淡色的绸花,装饰她的头和双手。整套服装只花了十一镑多,还有我所有的衣服券。不过,只要一开始大把花钱,我就有种想继续花的不适快感。女装店往下再走几家就是利明顿最好的珠宝店。我走了进去,要求看看他们最好的婚戒。他们的品种不多,大部分都是经济实惠的戒指,九克拉重,闪闪发亮,廉价而浮华,我觉得它们大概是从专售便宜货的伍尔沃斯连锁店买来的货色。在一个更豪华的托盘里,我选中了一枚朴素的金环,指环细长,分量却很重,十五基尼。我的第一辆车都没花这么多钱。我写支票时,紧张得脸红,尽量装出每天都签掉这么多数目的表情。

我不得不把戒指留在珠宝店里,让他们按照我估算的卡罗琳手指的尺寸,稍稍放大一些。但我开车回家却不知钱花在哪里了,我向前开着,勇气渐渐减弱了,我想起自己的购物行为,握在方向盘上的指节变得苍白虚弱。接下来的几天,我笼罩在单身汉的痛苦之中,疯狂地查阅账单,追问娶妻对我有何意义,再次因公共医疗卫生服务体系而担忧。绝望中我去见格雷厄姆——他取笑了我,然后递给我一杯威士忌,最后设法让我平静下来。

几天之后,我回到利明顿取回了戒指和礼服。戒指比我印象中要重些,让我安心许多。它端置于一张有褶边的丝质衬纸里,放在一个外表贵重的绿皮小盒中。礼服和花束也都装在盒子里,让我兴致高昂。裙子正是我想要的,纯洁无邪,充满活力,装饰大方,崭新得似乎闪着光。

女店员祝愿这位要结婚的女士身体好起来。她们满怀感情地祝愿她“运气好,身体好,婚姻美满长久”。

这天是星期二,距离婚礼还有两周零两天。那天晚上我在医院值班,戒指在我的口袋里,礼服连同盒子放在汽车的防尘罩里。第二天我非常繁忙,没有时间打电话给百厦庄园。但是星期四下午我过去了——像平日一样,用我自己的那把钥匙打开了庭园的锁,然后吹着口哨行驶在车道上,我把车窗摇低些,因为那天的阳光很好。我把盒子夹在胳膊下面,悄悄从花园那边溜进宅子里。在地下室台阶的转弯处,我压低声音呼唤着贝蒂。

“贝蒂!你在吗?”

她从厨房里冒出来,眨着眼睛奇怪地望着我。

我问:“卡罗琳小姐呢?在小客厅里?”

她点点头:“是的,医生。她整天都待在那里。”

我举起盒子:“你猜这里有什么?”

她盯了半天,很疑惑:“我不知道。”接着她的脸放出光彩,“是卡罗琳小姐结婚的东西。”

“有可能。”

“噢!我能看看吗?”

“还不行。也许要等一会儿。半小时之后给我们端茶上来。卡罗琳小姐那时可能会给你看。”

她兴奋地跳了一下,动作滑稽,回到了厨房。我上到宅子的前厅,抱着盒子小心而熟练地穿过绿色厚毛呢帘幕,走进了小客厅。我看到卡罗琳坐在沙发上,抽着一支香烟。

房间很闷,烟雾像漂在水里的蛋白一样,浮在静止的空气里。我把盒子放在她身边的位置上,亲吻着她,然后说道:“今天天气真好!亲爱的,你会被闷成腌鱼的。我可以打开落地窗吗?”

她没有看那些盒子。相反,她专注地坐着,盯着我,牙齿在嘴里咬着:“你想开就开吧。”从一月我和她从这里出去查看建筑工地到现在,我觉得这个落地窗没有正经打开过。手柄僵硬得转不动,门框移动时发出刺耳的声响,前面的台阶上爬着厚厚的攀缘植物,正焕发着勃勃生机。一打开门,空气就从花园中直接吹进来,湿润芬芳,夹杂着一丝绿意。

我回到卡罗琳身边。她捻灭香烟,向前挪了挪,似乎要站起身。

我说道:“现在,不要起来。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我有话要对你说。”她说道。

“我也有话要对你说。我必须告诉你,为了你,为了我们俩,我最近非常忙碌。听我说,看这里……”

“我一直在考虑。”她开始说话了,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并且没打算停下来。可是我已经把最大的那个盒子拿到她跟前,她终于看到盒子和它的标签了。突然很警惕,“这是什么?”

她的语调让我很紧张。我说道:“我对你说过了,我在为你忙碌。”我舔了舔嘴唇,我的嘴唇刚才很干,我刚把盒子拿给她看,我的信心就开始动摇了。因此,我语无伦次起来——

“看,我知道这有些背离传统,但是我想你不会介意的。噢,我们也没有太多的传统。我这么做是想让结婚那天不同寻常。”

我把盒子放在她的膝头。这时,她似乎被吓住了。她打开盖子,打开遮盖的绵纸,看到下面那件简洁的裙子,她沉默了。她的头发从前面垂下来,挡住了脸。

“你喜欢吗?”我问道。

她没有回答。

我说道:“我向上帝祈祷,保佑它合身。我是比照着你的一条裙子做的。贝蒂帮了我,我们是特工,她和我。但是,如果不合适,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修改。”她一动不动。我的心颤了一下,然后咚咚地跳得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快,“你喜欢吗?”

她平静地回答:“是的,非常喜欢。”

“我还买了几件相配的头部和双手的饰品。”

我递给她第二个盒子,她慢慢地打开。看到里面铺满了绸花,和刚才一样,她没有从纸上拿起它们,她只是坐着,低头看着,她的脸仍然藏在垂下的头发后面。我就像傻瓜一样,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个绿皮小盒。

当她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戒指时,似乎被电流击了一下。她站起身,盒子都翻倒了,从她的膝头散落一地。她走向打开的窗户,背对我站着。

她的肩膀在抽动。她搓着双手。她说道:“对不起,我不能这样做。”

我已经飞快地抓起了裙子和绸花。我一边叠着裙子,一边说道:“原谅我,亲爱的。我不该把这些一股脑儿拿给你。我们可以晚一点再看。”

她半转过身。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我不是说裙子。我的意思是指所有的事情。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能和你结婚。我就是不能。”

她说话时我还在整理裙子,我的手指抽搐起来。可我还是把裙子整齐地放进盒子里,把盒子放在沙发上,然后走向她。她看着我走近,僵在那里,几乎是一副害怕的表情。我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卡罗琳。”

“对不起,”她再次说道,“我是这么喜欢你,非常喜欢。我一直都是。可是我想我一定是把喜欢和……其他什么搞混了。有一段时间我没想明白。所以事情才变成这样。你是这么好的一个朋友,我非常感激。你给我,给罗德,给妈妈这么多帮助。可是我想,一个人不应该出于感激而结婚,对吗?请回答我。”

我说道:“亲爱的,我——我想你累了。”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失望。她扭动着双肩摆脱了我的拥抱。我的手从她胳膊上滑下来,落在手腕处。我说道:“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的疑虑我一点也不奇怪。你妈妈的死——”

“但我不仅仅是疑虑,”她说道,“妈妈的死让我开始看明白了。我开始思考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也开始思考你想要什么。”

我用力拉着她的手:“回到沙发上,好吗?你太疲倦了。”

她挣脱开,声音强硬起来:“不要说了!都是你在不停地说!有时候——有时候我觉得是你想让我疲倦,你喜欢我疲惫不堪。”

我看着她,惊奇又恐惧:“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希望你一切都好。我希望你快乐。”

“可是,难道你看不到吗?如果我嫁给你,这两样东西我一样也得不到。”

我一定是痛苦地退缩了。她的表情和缓下来,她说:“对不起,但这是事实。我也不想这样。我不想伤害你。我非常在乎你。但是我想你宁愿我现在对你诚实些,对吗?而不是等我成为你的妻子,才知道在我内心深处,我不——怎么说呢,我不爱你。”

说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声音非常低沉,但是她一直盯着我,她的目光如此坚定,我开始感到害怕。我又一次抓住了她的手。

“卡罗琳,求你了。想想你在说什么,好吗?”

她摇摇头,整个脸都皱起来:“从妈妈葬礼以后,我什么都没做,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使劲地想,我的想法已经纠缠在一起,乱成一团麻。它们刚刚开始清晰起来。”

我说道:“我知道刚才我太唐突了。怪我太傻。但是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不必像丈夫与妻子那样。起先可不需要,直到你做好准备。问题是出在这儿吗?”

“根本不是那回事,没有什么问题。真的没有。”

“我们可以慢慢来。”

她把手抽出来:“我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们之间的事情,永远不会成真。罗德走后我非常难过,而你总是对我那么好。我以为你也很难过,和我一样想从中挣脱。我以为和你结婚我就可以……改变我的生活。可是你不会离开,是吗?反正,我的生活不会发生改变。我只是由一项职责换成另一项职责。我讨厌职责!我不想承担。我不能成为医生的妻子。我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妻子。最最糟糕的是,我不能待在这里。”

她说最后几个字时充满了憎恨,我不解地望着她,她说道:“我要走了。这就是我正在告诉你的。我要离开百厦庄园。”

我说道:“你不能离开。”

“我必须离开。”

“你不能这样做!你到底要去哪里?”

“我还没有决定。先去伦敦。不过,接着可能会去美国,或者加拿大。”

她可能也说了“月球”。她看到我怀疑的目光,又说道:“我得离开!难道你看不见吗?我必须……离开。这里不需要我。”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说道,“我需要你!这难道对你没有任何意义吗?”

“是吗,你真的需要我吗?”她问我,“还是你需要这座宅子?”

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说不出话来。她继续平静地说道:“一个星期前,你告诉我你爱上我了。如果百厦庄园不是我的家,你真的会有同样的感觉吗?你早就有了这个念头,对不对,你和我可以作为丈夫和妻子住在这里。乡绅和他的夫人……但是这房子不想要我。我也不想要它。我恨这幢房子!”

“这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除了恨它,我还能怎样?我的妈妈死在这里,吉普死在这里,罗德也可能差点死在这里。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东西试着来杀死我。相反,它赠给我一个逃走的机会——不,似乎也不是这样。”我向她走过去,她继续说着,“我没有疯,你别这样想。尽管我不敢肯定,你会不会也那样做。你会把我关在楼上的育婴室里。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考虑好了,窗边的护栏很结实。”

她像一个陌生人一样。我说道:“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可怕?毕竟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家庭!”

“你觉得我应该通过婚姻报答你?你是不是觉得婚姻就是——一种补偿?”

“你知道我不是那么想的。看在基督的分上!我只是——我们在生活中相遇了,卡罗琳。你要把这一切都抛开吗?”

“对不起。可是我告诉你,没有什么是真的。”

我气急败坏:“我是真的。你是真的。百厦庄园是真的,不是吗?该死的,你想过没有,你走了这幢宅子会怎样?它会土崩瓦解的!”

她转过脸不看我,疲倦地说:“哦,那是别人的事。”

“你是什么意思?”

她转过身,皱着眉头:“我肯定会把产业拿去出售。这幢房子,农场——所有一切。我需要钱。”

我以为我理解她,其实我一点都不理解。我惊慌失措:“你不是认真的。这些产业会被毁掉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而且,它也不是你的,它属于你弟弟。”

她的眼皮微微一颤。她说道:“我已经跟沃伦医生谈过了。前天我见了赫普顿先生,我们的家庭律师。战争结束时,罗德第一次生病,他起草过一份委任书,这样妈妈和我就可以代表他处置财产。赫普顿先生说,这份文件仍然有效。我可以进行交易。罗德身体好的话,他就可以自己做,我只是代他做了而已。一旦这宅子卖了,他就会好起来。等他真的好了——噢,无论我在哪里,我会派人找他,他可以过来和我在一起。”

她说话时平静、理性,我知道她是认真的,每一个词都是认真的。一种痛苦涌上我的喉咙,我开始咳嗽。身体里的咳嗽变成了痉挛,突然、剧烈而又干燥。我不得不离开她,倚在打开的法式落地窗门框上,颤抖着,向外面满是攀缘植物的台阶干呕。

她伸出一只手扶着我。咳嗽平息下来,我说:“别碰我,我很好。”我擦着嘴巴,“我前天也看到赫普顿了。我在利明顿碰到他。我们愉快地交谈了一会儿。”

她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第一次显出了窘迫:“对不起。”

“你还是说了。”

“我本该早点告诉你。我不该拖这么久。我……想要得到肯定。我知道,我是个非常怯懦的人。”

“而我是个十足的傻瓜,是吗?”

“请不要那样说。你非常体面,非常友善。”

“噢,现在里德克特的人会怎么取笑我!我真是活该,谁让我觊觎不属于我的阶层呢?”

“不要这样说。”

“难道人们不是这样说的吗?”

“正经人不会的,不会。”

“不,”我站直了说道,“你是对的。他们会这么说。他们会说:‘可怜而相貌平平的卡罗琳·艾尔斯。她难道不明白吗,即使在加拿大她也找不到另一个爱她的人?’”

我故意说了这几句话,正对着她的脸。然后我走回沙发,拿起裙子。

“你最好拿着,”我说道,把它捆成一团,扔给她,“上帝知道,你需要它。把这些也拿着。”我把花扔了过去。它们颤动着掉在她的脚边。

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小绿盒,是刚才她第一次开口说话时我不假思索放下的。我打开盒子,拿出那个沉沉的金戒指,也扔向她。我羞于承认,我扔得很用力,想击中她。她躲开了,戒指冲向了打开的窗户。我以为它肯定冲出去了,可它一定是撞上了其中一扇窗玻璃,发出了一声气手枪射击的声音,在百厦庄园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一道裂缝出现了,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其中一片漂亮的旧式窗玻璃开裂了。

这一幕和这声响动吓到了我。我看着卡罗琳的脸,看到她也受到了惊吓。我说道:“哦,卡罗琳,原谅我。”我向前走了一步,向她伸出了胳膊。可是她迅速地退了一步,想跳开,看到她那样躲避我,我感到受伤了。我转身离开她,走进走廊里——差一点撞上贝蒂。她刚上来,捧着满满的茶盘——眼睛里满是激动,期待欣赏我承诺给她看的卡罗琳小姐美丽崭新的结婚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