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来吧,我们吃午饭去吧,”主妇用怨诉似的声音说,于是,大家来到了餐室。“您挨着我坐,卓叶,”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又说;“你,爱伦,你陪着我们的客人;你呀,保尔,我请你别闹,别逗卓叶。我今儿头痛!”
舒宾又把眼睛翻向了天上;卓叶却回答他以浅笑。这个卓叶,或者更准确地说,卓娅·尼基京什娜·米勒,是一个漂亮的俄德混血的黄发女郎,眼睛稍有些斜视,鼻子小而鼻端微阔,嘴小唇红,身体非常丰美。她唱俄国歌唱得很不坏,在钢琴上能弹各种小曲,无论轻快的或者伤感的,都弹得很正确;装束雅致,可是打扮得往往有些孩子气,甚至过分整洁。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本来是要她来作女儿的女伴的,可是,却几乎总是让她伴着她自己。叶连娜对这也并不抱怨:当她和卓娅单独相对的时候,她反倒不知道和她说什么的好。
午餐持续了不少的时间;别尔谢涅夫和叶连娜谈大学生活,谈他自己的计划和希望;舒宾一言不发地听着,吃着,做出夸张的馋相,不时还对卓娅装出毫无办法的滑稽怪相来,而卓娅,则和先前一样,只是报他以浅笑。饭后,叶连娜陪着别尔谢涅夫和舒宾到花园里去;卓娅目送着他们,微微耸了耸肩,就坐到钢琴边来。安娜·瓦西里耶夫娜问道:“您怎么不也去散散步呢?”可是,不等回答,就又说道:“给我弹点儿什么吧,要忧郁的……”
“《La dernière pensée》de Weber?”卓娅提议。
“啊,对啦,韦伯,”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回答,于是就坐到一张安乐椅里,而眼泪就浮闪在她的睫毛上了。
同时,叶连娜已把两位朋友引到了一座刺槐树亭子里,亭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木桌,四围放着椅子。舒宾转眼四顾,跳了几跳,细声说道:“等一等!”就跑回自己的房里,拿来了一块黏土,开始塑着卓娅的肖像,一面摇着头,一面对自己喃喃着,笑着。
“又是他那套老把戏,”望望他的作品以后,叶连娜说着,转向别尔谢涅夫,和他继续午餐时已经开始的谈话。
“我那套老把戏,”舒宾重复道。“这简直是个取之不尽的题材呢。特别是今儿,她真叫我忍无可忍啦。”
“那为什么呢?”叶连娜问。“别人会以为您说的是个什么可恶的、讨厌的老怪物呢。她可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呀……”
“当然,”舒宾打断她的话说,“她漂亮,很漂亮;我相信无论哪个过路人,只要把她瞟上那么一眼,一定会想:这姑娘……跟她跳个波利卡舞真好啊;我也相信,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并且还自以为得意呢……那么,干吗还装出那种羞答答的浅笑,还要来那么一套淑女经呢?哪,您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又含糊地加了一句,“可是,这会儿,您心里可有别的心事,顾不上啦。”
于是,舒宾把卓娅的胸像弄碎,马上又把黏土死命地揉着,塑着,好像很生气。
“那么,您的志愿就是做个教授么?”叶连娜问别尔谢涅夫。
“是的,”他回答说,把发红的手夹在膝间。“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当然,我很清楚,我还差得远,还够不上那么崇高的……我是说,我的造诣还不够;可是,我希望能得到许可,出国去留学;如果必要,我打算待上三四年,以后……”
他止住了,垂下了眼睑,可是很快又抬起眼睛来,露出困惑的微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别尔谢涅夫在和女性谈话的时候,说话就更缓慢,发音也更不清楚了。
“您想做个历史教授么?”叶连娜问。
“是的,或者哲学教授,”他补充说,声音低下来,“如果可能的话。”
“他现在已经是精通哲学啦,”舒宾插嘴说,一面用指甲在黏土上划出深深的线痕,“还要到外国去干什么呀?”
“您会完全满足于您的地位么?”叶连娜又问,把头依着臂肘,直视着他的面孔。
“完全满足,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完全满足的。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事业呢?啊!追随着季莫费·尼古拉耶维奇……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一种事业,我就充满了欢喜和惶惑……是的,惶惑……其所以惶惑,就由于意识到我自己不行。先父就曾祝望过我,要我献身给这样的事业……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先父的遗言。”
“您父亲是去年冬天去世的么?”
“是的,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在二月间。”
“听说,”叶连娜继续说道,“他留下一部很出色的遗稿,是真的么?”
“真的。先父是个了不起的人。您一定会喜欢他的,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
“我相信我会的。那部著作的内容是什么呢?”
“要用几句话把那内容告诉您,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确实是不大容易的。先父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一个谢林派;他的用语有时是不大明白的……”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叶连娜打断了他的话,“请原谅我的无知;所谓谢林派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别尔谢涅夫微微笑了。
“谢林派,就是德国哲学家谢林的信徒;谢林的学说就是……”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舒宾忽然叫了一声,“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是要给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来上一堂关于谢林的讲座呀?饶了她吧!”
“一点儿也不是讲课,”别尔谢涅夫吃吃地说着,涨红了脸,“我是想……”
“讲课又怎样呢?”叶连娜插嘴道;“您和我,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我们全都非常需要听讲课呢。”
舒宾瞪眼望着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您笑什么?”她冷冷地、几乎是严厉地说。
舒宾呆住了。
“得啦,别生气吧,”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说。“是我的不是。可是,老实说,这是什么瘾头啊,我的天,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样的树下,怎么还有心谈哲学哟?不如谈谈夜莺,谈谈玫瑰,谈谈美丽的眼睛和青春的笑颜吧。”
“嗯,还有法国小说,和女人的服装,”叶连娜接了下去。
“那可不,”舒宾回答说,“要是服装漂亮,有什么不可以谈?”
“那可不!可是,如果我们不高兴谈女人的服装呢?您一向自命为自由艺术家,那么,为什么要来妨碍别人的自由呢?让我问问您:您的趣味既然是这些,那您为什么还要攻击卓娅呢?跟她去谈服装,谈玫瑰,难道不是特别合适?”
转眼之间,舒宾变得满脸通红,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啊,是这样的吗?”他开始说,声音颤抖着。“我明白您的用意;叶连娜·尼古拉耶夫娜,您是要把我撵到她那儿去。换一句话说,我在这儿是多余的?”
“我可没想撵您走。”
“您可是说,”舒宾激动地继续说,“我不配跟别人攀交情,我跟她正相配,我也跟那个腻人的德国姑娘一样空虚,一样愚蠢,一样浅薄。是不是呀,小姐?”
叶连娜皱眉了。
“您平时可不是像这样说她的,帕维尔·雅科夫列维奇,”她说。
“啊,您责骂吧,只管责骂!”舒宾叫道。“是的,我不隐瞒,曾有那么一刹那,的的确确,不过是一刹那,她那鲜艳庸俗的脸庞儿……可是,如果我回敬您两句,也给您提醒提醒……回头见,”他突然加了一句,“我怕我会胡说八道起来啦。”
于是,他把已经塑成一个脑袋的黏土狠命打了一拳以后,就跑出花亭,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真是小孩子,”叶连娜说着,目送着他。
“一位艺术家呢,”别尔谢涅夫默默含笑地说,“所有的艺术家都是这样的。人们得原谅他们的任性。那是他们的特权。”
“是的,”叶连娜回答,“可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帕维尔目前还不能说就有权利享受这种特权。直到此刻,他做出了什么成绩来呢?让我挽着您的手,我们沿着这林阴路走下去吧。他打乱了我们的谈话。我们刚才谈的,是您父亲的著作。”
别尔谢涅夫挽住叶连娜的手臂,傍着她走过花园,可是,那中途夭折的谈话却再也不能恢复了;别尔谢涅夫于是又从头开始叙述他对于教授的事业和自己的前途的意见。他傍着叶连娜缓缓走着,笨拙地迈着步子,笨拙地挽着她的手臂,有时自己的肩甚至碰上了她的肩头,可是,却一次也不曾望她;他的话,如果还不能说完全自由地、至少也可以说是比较流畅地流涌着,谈得简单、明确,而他的眼睛,当它们徐缓地掠过树干、砂子路和草叶的时候,也闪烁着从崇高的心情所生出的宁谧的感动;而他的沉静的声音,也显示着一种到底在所爱的人面前倾吐了自己的积愫的喜悦。叶连娜非常关切地听着他,微微侧身向他,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的稍显苍白的面孔;她也注视着他的变得温柔而且亲切的眼睛,虽然它们却闪避着她的视线。她的心灵渐渐开展了;一种温柔、正直、善良的情感,似乎注入了她的深心,又好像正从她的心底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