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创世记 我们所携之物艾达
基兰加,1959年
“圣父,赐福我们,切勿让你的目光远离我们吧。”牧师大人说。目光你的赐福圣父。我们就算闭上眼,也能嗅出那露天的墙体上一大片鸡蛋花的香味,那么芳香,让人联想到罪或天堂——取决于你往哪边想。牧师大人立于摇摇晃晃的祭坛后,火红色的平头,头发根根直竖,犹如啄木鸟的鸟冠。当圣灵穿过他的身体时,他呻吟起来,将身体和灵魂抛向这每周一次的涤罪大会。“阿门灌肠剂”,我就是这么称呼它的。那是我给牧师大人的回文。
与此同时,坐在我边上的玛玛·塔塔巴就像具尸体。她僵硬的体态让我想起了躺在河岸上身子扭曲而僵硬的鱼。阳光底下,鱼鳞片片剥落,就像一块块用过的白色肥皂。这一切全拜天父发明的现代风尚的捕鱼法所赐。那是牧师大人对力量的傲慢展示。他命令男人们划着独木船到河里去扔炸药。只要是听力所及的地方,所有东西都被炸晕了。就像是对着耳朵开枪。可现在,他到哪儿弄炸药去?我们肯定没法把炸药塞进内裤里带过来吧。于是,只能从埃本·阿克塞尔罗特那儿买。我心想,那肯定得花一大笔钱。我们家每月会收到五十美元的传教士津贴。那不算是常规的浸信会津贴。天父是个反叛者,来的时候压根儿没得到传教联盟的祝福,是靠威逼利诱才弄到这么一笔微薄津贴的。即便如此,这钱仍相当于一大笔刚果法郎。对刚果人来说,它就是笔财富,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但对我们不是。钱是装在信封里由埃本·阿克塞尔罗特开着飞机送来的,其中大多数又流入他的腰包。尘归尘,土归土。
对嗷嗷待哺的基兰加人,天父承诺到了夏末,主就会有赏赐,鱼会多到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基督之言为人爱戴!”他摇摇晃晃地站在船上喊道,“塔塔·耶稣是班加拉!”他打定主意,一心想把他们争取过来,或强迫,或生拉硬拽,也要把他们赶到朝拜十字架的路上。先要填饱他们的肚子,某天我们一起吃晚餐时他这么宣布道。于是忽然之间就有了这样一个宏伟的计划。先填饱肚子,灵魂就会随之而来。(却没注意到母亲把鸡全宰了那会儿,也正是在做这件事,可惜女人是不会受关注的。)但水下惊雷之后,随之而来的却非灵魂,而是鱼。它们因这震耳欲聋的轰隆声而翻起肚皮浮至水面,嘴咧开着。大伙儿眼前全是震得乱窜的圆鼓鼓的泡泡。整个村子宴饮了一整天。吃啊吃,我们自己也是吃得直翻白眼,挺起了大肚子。普莱斯牧师上演了一出逆行版面包和鱼的奇迹,试图把一万条鱼塞进五十张嘴里,他真这么干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河岸跋涉而去,裤子湿到了膝盖。他一手拿着圣经,一手举着叉满了被炸焦的鱼的棍子,气势汹汹地挥舞着这份赏赐。还有好几千条鱼在日光底下抽动着,沿河岸腐坏。我们村在好几个礼拜里都充满了一股腐烂的气息。这不是什么富足,反而是浪费。没冰块。天父忘了这茬儿,因为用佐治亚州红脖子乡巴佬的现代风尚捕鱼,是要用到冰块的。
他是不会在这天的布道中提及面包和鱼的,这猜测应该挺靠谱的。他只会用通常那种令人不安的吃肉喝血的隐喻把圣餐分发出去。或许,这样可以激发会众的兴趣,但我们这些普莱斯家的女孩全都只用半个耳朵听。艾达则用她的半个大脑听。哈。这次,教堂仪式的时间拖长了一倍,因为牧师大人只能用英语宣讲,再由学校老师塔塔·阿纳托尔用刚果语复述一遍。天父终于明白了,这儿没人能理解他那可怕的法语或刚果语。
“这是源自巴比伦的无法无天!无法无天!”牧师大人宣讲道。同时冲着巴比伦的方向狠狠地挥舞胳膊,好像那个躁动的地方就窝在学校的茅厕后面似的。一缕阳光穿过破烂的屋顶射入,穿过他的右肩,好似上帝的聚光灯。他不断地走动、停下、讲话,在棕榈叶搭起的祭坛后踱来踱去,总让人觉得那些圣经寓言都是他当场自创的。今早,他编的是苏撒拿的段子,她是有钱人约亚金漂亮而又虔诚的老婆。拿撒苏,呵呵!当她在花园里沐浴时,两个士师偷见她赤着身子,就想要行恶事。他们从林子里跳出来,要她和他们躺倒在一起。可怜的苏撒拿。如果她拒不从命,他们就会诬告她,说逮到她在花园里和男人私会。自然,正直的苏撒拿断然拒绝,虽然这意味着她会受到控告,因通奸而被投石至死。投石,悲啼,承认,剔骨。没人认为我们该去琢磨琢磨这个名叫约亚金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丈夫,毕竟他宁愿杀死自己亲爱的老婆,也不愿去听听她的说法。毫无疑问,巴比伦人早已在四处寻找他们中意的石头了。
牧师大人停下来,一手平放在祭坛上。他的整个身体令人难以察觉地在白衬衫里晃动着。稍作停顿,保持节奏。他审视着教民们茫然的脸孔,想察知他们是否已坐立不安。这次出现了十一二张新脸孔,通往荣耀的路上一切正常。我旁边的一个男孩嘴张得老大,闭上一只眼睛,再闭上另外一只,交替反复。我们都等着老师兼翻译的塔塔·阿纳托尔能尽快译出来。
“但上帝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牧师大人咆哮起来,犹如被小偷惊起的狗。然后他的声调升高了八度,就像在唱《星条旗之歌》似的高喊道:“上帝唤起了那个名叫但以理的人神圣的精神!”
哦,太好啦,但以理来搭救喽。天父最喜爱但以理,他是最早的私家侦探。塔塔·但以理(他就这么称呼他,好让他像个当地人)走上前,要求分开质询两个门客。塔塔·但以理问他们,她是站在花园的哪棵树下和男人私会的。“呃,乳香树。”一个人说。另一人说:“嗯,这个嘛,我觉得是棵橡树。”太蠢了,他们竟然没把供词串通好。圣经里所有的恶人似乎都蠢得没救了。
我注视着塔塔·阿纳托尔,预计他至少在译“乳香树”和“橡树”的时候会遇到点麻烦,因为刚果语里不太可能有这些树的对应词语。但他译的时候顿都没顿。库夫维玛,库兹基萨,库甘布拉,这些词流畅地倾泻而出,我这才意识到这个学校老师十分油嘴滑舌,光天化日底下,他什么话都说得出。天父永远也不会是两人中更精明的那一个。于是,他们将那妇人投石至死,又各自娶了好几个老婆,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我打了个哈欠,虔诚漂亮的苏撒拿还是让我觉得无趣。我不可能遇到她那样的问题。
我在脑中创作回文颂歌,我就是这么称呼它们的。那是我自己编的怪异颂歌,能顺着唱,也能反着唱:恶啊,所有的罪仍旧存活!我还利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近距离地观察了玛玛·塔塔巴。通常情况下,她的动作奇快。我把她看作盟友,因为和我一样,她也不完美。在教堂内外,她是如何看待天父的赐福的,这很难说。所以我就琢磨起了更有意思的神秘现象,比如她的一只眼睛。它是怎么瞎的?她是否因为这一点才没结婚?就像我认为自己也会因为残疾而结不了婚。我对她的年龄或内心的希望毫无所知。但我知道基兰加有许多女人有更严重的残疾,却也照样有老公。孤身一人。老公。在这儿,身残或多或少只是被视为生活的副产品而已,没什么不体面。仅就对身体和他人的评判而言,我更喜欢基兰加宽容的氛围。在佐治亚州的伯利恒,我可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
我们像是唱挽歌似的慢吞吞地以一曲《奇异恩典》结束了苏撒拿的故事。衣衫褴褛的会众应和着每一个词、每一个音调。哦,我们就是基兰加首座浸信会教堂里的一座标准的巴别塔,所以没人注意到我在正常曲调里唱的那些词:
恶啊,所有的……罪……仍旧……存活!
要让……塔塔……去见上帝!
不,甜心不要……拽着我们
往上升,
啊,他起身……你真可恶,哈!
做完礼拜后,玛玛·塔塔巴领着我们回了家。而聪明的牧师大人和他的妻子则留在那儿,微笑,握手,大声说着常规的祝福之语。玛玛·塔塔巴腾腾腾地沿着小径走在我们姐妹几个前面。我在最后,一门心思想要超过闲庭信步的蕾切尔,她走路时双手从大腿那儿稍稍外伸,仿佛她一如往昔成功卫冕了“美国小姐”似的。“双手握着,要像刚刚掉了颗弹子。”她在房子里像时装模特儿那样走来走去时,通常就会这么教导我们。我尽了最大努力,还是没能追上她。我看到一只黄白相间的蝴蝶在她头顶盘旋,最终落在了她那发白的脑袋上。蝴蝶用尖管往她头发里捅了捅,想吸取养料,然后怏怏地飞走了。这些,玛玛·塔塔巴一概没看到。她情绪很差,毫不避讳地对我们嚷嚷着:“普莱斯牧师最好还是撒手吧!”吃肉喝血,她指的是这个吗?布道词已从虔诚的苏撒拿弯弯绕绕地讲到了耶利哥的妓女喇合。圣经里那么多名字听上去都是倒着的,比如喇合。有时候我想,会不会整部经文都是由某个和我一样心理畸形的人写出来的。但最后,他绕来绕去,还是一如既往地强调洗礼有多重要。有可能就是这个让玛玛·塔塔巴感到不安吧。天父似乎无法接受一个连小孩子都能看清楚的事实:当他对当地人振振有词地讲起洗礼——巴蒂撒——这个概念时,他们全都被吓跑了,就像怕水的女巫一样。
后来,直到晚餐的时候,他还是很激动,每到礼拜天这就是常态。一旦站上讲坛,他似乎就不愿让出中心地位了。
“你们是否知道,”他问我们,他身材高大,脑门闪亮,好似椅子上插了根蜡烛,“去年有人开着辆卡车从利奥波德维尔一直到了这儿,卡车里的风扇传动皮带还是断的?是辆奔驰卡车。”
啊,又来了。那是他的苏格拉底式语气。这种语气不危险,因为他很少在餐桌边责打我们,但这么问就是为了给我们这些呆头呆脑、愚不可及的女人一点难堪。在这样的诘问之后,他总是会恼羞成怒地大声与上帝来一场私下交流,讨论我们是如何不可救药。
玛土撒拉最终站到女孩们的阵营里来了。它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每到礼拜天的晚餐时间,都会扯着嗓子在屋子里胡言乱语一通。和许多人一样,只要没人说话了,它就会弄出噪声来。母亲有时会沮丧地把桌布朝笼子扔过去。“姆博蒂!姆博蒂!”此刻,它就在用刚果语尖声叫唤,意思是你好和再见,两种意思皆可。这种对称性让我觉得颇有意思。刚果语里的许多单词和某些英语单词一样,都可以反向理解,意思互相对立:西耶波,指可怖的毁灭性暴雨,但也可以表达与其截然相反的意思。
我们心不在焉地听着天父讲传闻中的奔驰卡车的故事。近来,我们从外界得到的仅有物资就是漫画书,姐妹们都很喜欢诸如马可·波罗讲中国香料之类的书;还有蛋粉和牛奶,但对那些东西,我们漠不关心。都是埃本·阿克塞尔罗特带来的。至于卡车和风扇传动皮带的故事,牧师大人喜欢用寓言的方式来讲,我们当然明白又一个寓言马上就要倾泻而出了。
“那条路,”母亲说着,显出困惑的表情,抬起懒散无力的手腕指了指窗外,“我可连想都不敢想。”她摇了摇头,也许是不相信吧。她能不能让自己相信他一次呢?这我还真不知道。
“那是在旱季快结束的时候,奥利安娜。”他厉声说道,“只要天气足够热,泥塘都干了就行。”你这个没脑子的笨蛋,这话他用不着明说。
“可是没有风扇传动皮带,他们到底是怎么开过来的?”母亲问,牧师大人恼怒的样子让她明白,他希望她能回到现有的主题上去。她从骨瓷盘里拿了几块饼干,凑过去递给他。有时候,当骨瓷盘洗净晾干了,她会像捧个孩子似的悄悄把它捧在怀里。而现在,她在盘边轻轻敲了一下,然后双手交握,表示臣服于父亲的意志。她穿了件时兴的衬衫,白底上印着几小面红蓝相间的信号旗。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套在最外面的就是这件衣服。由于玛玛·塔塔巴在河里洗衣服时用力过猛,衬衫上凌乱的小旗子似乎正在发出痛苦的信号。
他弯下腰,让我们一览无遗地看到了他那红色的眉毛和突出的下巴。“象草。”他得意扬扬地宣称。
我们坐在那儿僵住了,暂时不再嚼动嘴里的食物。
“是十二个小男孩做出来的,他们用草编出了风扇传动皮带。”
利娅急不可耐地脱口而出:“所以,上帝创造的这种普普通通的草也会很强韧,像橡胶一样!”她腰板挺得笔直,好像正在上电视,答一道题能得六十四美元。
“不是,”他说,“每根用草编成的带子最多只能开上两三英里。”
“哦。”利娅低落了下来。其他几个笨蛋都不敢贸然猜测。
“但只要草一断,”他解释道,“嗯,就会有另一根备用的替上。”
“真有意思。”蕾切尔说,但说得瑟瑟缩缩的。她是家里最富戏剧性的成员,却也是最糟糕的演员。在我们家,演戏是一项至关重要的技能。我们把注意力都投注在了面前的土豆粉上。我们应该都已经明白了,象草编的风扇传动皮带表明了上帝的威力无边。但没人想去做出这样的回应。
“一辆奔驰卡车啊!”他最后说道,“德国人的顶尖之作,十二个非洲小男孩竟然用几根象草就搞定了。”
“姐妹,关门!温达姆博蒂!”玛土撒拉叫唤起来。接着,它又喊道:“叩叩叩!”那是基兰加人到别人家拜访时,在门口喊的话。因为通常情况下,根本就没门可敲。我们家经常听到这声音,但都知道是玛土撒拉在叫唤,因为我们家有门,而且一般来说,也没人来拜访。如果有人真的来了,通常也只是想卖东西给我们。他们不会敲门,只是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等我们发现。
“好吧,我希望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多找几个小男孩,多找几根象草,就能全都搞定。”母亲说。听上去她不怎么喜欢这故事。
“对。就是要适应嘛。”
“该死该死该死!”玛土撒拉下了评语。
母亲忧虑地瞥了这鸟一眼。“如果这家伙听过九百场浸信会传教布道会的话,肯定会有很多话要说。”
她说完便起身开始收拾盘子。她早已活力尽失,大体来看,也只能这么听天由命了。她说了声抱歉,就去洗盘子了。
无论是洗盘子还是玛土撒拉的好记性,都没法用来给他的寓言下一个合适的结论。天父只是看着我们大家,长叹了一声。这个男人真是有苦说不出啊。唉,这一声深深的叹息,要是我们这帮笨蛋的屋子底下正好有一口井,井里的水都能被吸上来。那声叹息暗示,他只是想拽着我们穿过我们这些女人可怜的身子骨,穿透骨髓,前往启蒙之途。
我们垂下脑袋,把椅子推回去,鱼贯而出,抢着帮忙把灶间炉膛里的火拨旺。在这里,烧饭得花半天时间,打扫卫生又得花个半天。我们得把水烧沸,因为水是从河里取来的,那里的寄生虫繁殖速度奇快。非洲的寄生虫既特别又繁多,能把人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占满:小肠和大肠、皮肤、膀胱、男女生殖系统、间质液,甚至角膜。离家之前,我在图书馆里找了本讲非洲公共卫生的书,书上有幅虫子的插图。那虫子细若发丝,从某个男人惊恐的眼珠里蜿蜒而出。我大为惊愕,于是以自己特有的任性方式表达了尊崇之情:因所有的疫病和隐秘的磨难而赞美主吧!如果上帝创造野地里的百合花时找到了乐子,那他肯定也受到了非洲寄生虫的惊吓。
我在外面看见了玛玛·塔塔巴,她正朝灶间走去,还把手伸进水桶里,直接从桶里捧水喝。我祈求她的那只独眼不要出事。一想到上帝的那一丁点造物可能会把她从里到外吸个精光,我就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