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启示录 我们所学之事露丝·梅
基兰加,1960年6月30日
我很想看内尔森的裸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跑进灶间,用一只豁口碗里的水洗脸,再穿上裤子和上衣。他还会洗后脖颈,那上面有个粉红色的洞。直洗到皮肤闪闪发亮,水全从上面流下来。然后,他会紧盯着自己的衣服,念完咒语后穿上。褐色的短裤,红色的T恤。那就是他的全套衣服。这儿的所有人都只有一身衣服。我的小伙伴们有的穿蓝色的衬衫睡衣;有的穿方格裤,把裤脚卷得老高;有的穿短裤,白色的内兜大得都露到了裤腿外面;但没有穿长裤的。女孩子们根本就不穿裤子。小娃娃们一丝不挂,所以只要想尿尿,他们就会蹲下来,随地撒上一泡。
鸡舍是用木棍搭起来的。墙上开了几个正方形的小洞,正好可以让我偷看内尔森。我好坏。有时候,我会向耶稣宝宝祈祷,让我变成好人,但耶稣宝宝没有。
鸡都坐在蛋上。好样的小妈妈,我们说,给我们孵出更多的小鸡来吧。它们的房子就是间棚子。它们想把窝藏到灌木丛里,但内尔森和我都能找到。他说它们都是坏母鸡,想要把小鸡藏起来,不让我们看到。我想骂它们,但他说鸡听不懂英语。他让我听他怎么给它们唱歌:库伊巴迪亚基,库伊巴迪亚基,姆博蒂维!姆博蒂维!唱完,我们就把那些蛋全拿走了。早上,蕾切尔和其他人都要学课本。只要我答应妈妈不和任何别的孩子走得太近,就能给内尔森搭把手。别的孩子都生病了。他们只能去灌木丛里的二号洗手间拉大便,我们可能会因此染上毛病。
我们把鸡蛋拿给妈妈,她把蛋放在水桶里漂来漂去。有的会沉到底,有的会漂到最上面,就像万圣节的咬苹果游戏一样。沉底的吃起来还行,漂着的就都坏掉了。要是你说:最后一个是臭鸡蛋!我猜这话的意思就是你要漂在上面了。内尔森想要那些臭鸡蛋,妈妈担心他会吃坏肚子。但她还是说:“哦,拿去吧。”于是,他就拿走了。但他没有吃。他把臭鸡蛋藏到了一个地方。他说巫医塔塔·库伏顿度要它们给那些需要躺下来的死人用。恩甘噶就是指巫医。塔塔·库伏顿度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他一只脚长了六个脚趾。内尔森说,恩甘噶库伏顿度可以让活人死,让死人活。内尔森认为塔塔·库伏顿度说不定很厉害,甚至能指挥军队,但他太老了,也许他的某一个儿子能行。和我一样,内尔森也知道帕特里斯·卢蒙巴是谁。他说有些人说赶紧在你们家的花园里埋石头,等白人全都死光后再挖出来,那些石头就会变成金子。内尔森说他不相信那些话。他说,没人会真的相信,除了那些想要相信的人。我说,为什么所有的白人都要死?内尔森不知道。
现在又有很多人去教堂了。内尔森说那是因为狮子想要吃掉艾达,但耶稣赶在最后一刻把她变成了羚羊,就像圣经里说的那样。在狮子的大嘴咬向艾达的那一瞬间,艾达变成了羚羊,而真正的艾达已从那儿消失不见,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了我们家的门廊上。
内尔森说这儿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神保护着。特定的非洲神灵就待在他们脖子上挂的那些小东西里,叫作格里-格里。有点像小瓶子,但是用棍子、贝壳和其他东西做成的。有时候,我会想象那些很小很小的神灵就骑在人的脖子上,还会大喊:救命!让我出去!就像拉丁神灯里的妖怪。你只要搓一搓它,说,喂,小神,你得为我多留点心,否则你马上就会和我一起被狮子吃掉!
所有的小神现在都恨透了耶稣,它们只要有机会,就想找我们的麻烦。如果耶稣不留心的话,就糟了。我告诉内尔森,耶稣太大了,没法待在小小的格里-格里里面,骑到人的脖子上。他的个头像人那样大,披着褐色的长发,穿着草鞋,鞋子还是特大号的。内尔森说是啊,每个人都觉得他的体型很棒。许多人都开始去听父亲谈论耶稣,想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内尔森说他们只是一只脚跨进了教堂,另一只脚还在外面。一旦我们中有人遭了殃,他们就会离开。
我们在灌木丛里发现了那些鸡蛋,把它们全都拿走之后,耶稣宝宝就让所有的鸡乖乖听话地跑到我们在鸡舍角落做的大巢里孵蛋。妈妈拿支铅笔,在十三只鸡蛋上做了标记“X”。我们把那十三只都留在巢里,等母鸡一下新蛋,就拿出来吃掉。有时候做炒鸡蛋,有时候做白煮蛋,但从来不吃用“X”标记过的蛋,因为它们要变成鸡宝宝。长大后,它们就会变成下蛋的母鸡。但只是其中一些。另外一些长大后会变成烤鸡!都是些运气不好的鸡。它们会被砍断脖子,喷着血,乱蹦乱跳,哈哈哈,真可怜。我想鸡最好也在脖子上戴上小格里-格里。
我每天都会去看小鸡宝宝们是不是孵出来了,都是我第一个发现的。除了一个,都孵了出来。那只没孵出来的被压碎了。它摊在鸡巢后面的泥巴墙上,像一幅挂上去的画。内尔森就住在那儿,墙上有了一幅死掉的鸡宝宝的画。我很难受,从此再也不想看他的小鸡鸡了。
要是外面天黑了,而你看见了一条蛇,或者就算只是想谈谈蛇,你也不能把蛇这个字说出来。你应该说线。你要说,还记不记得那天我们看见一条黑线从野餐的地方往家里去了?到了晚上,你就应该这样说。对于我在天黑后还管蛇叫蛇,内尔森很抓狂。他说因为太阳下山后,蛇能听见你叫它的名字,就会跑过来。其他动物也是这样。它们在黑暗中听力都特别好,所以一定要小心。
内尔森也对利娅很抓狂。因为他要帮她养一只宠物猫头鹰。我们发现猫头鹰的时候,它还是个宝宝,不会飞,所以利娅就把它关进笼子,喂虫子和肉给它吃。它浑身白毛,一根根竖着。利娅用这儿的语言称呼它姆伏伏,意思是猫头鹰。但利娅的朋友帕斯卡不喜欢它,内尔森更是恨得牙痒痒。玛玛·姆万扎手里兜着橙子,过来和我们换鸡蛋的时候,也很恨它。玛玛·波安达也是。她穿着黑色的裙子,屁股上有颗超级大的粉红色星星,发型也像星星,不管走到哪儿,腰板都挺得笔直。理发的是年纪很大的玛玛·洛。她现在只剩两颗牙齿了,一颗在上面,一颗在下面,这样就能交叉着咀嚼。她是最讨厌我们家猫头鹰的人,怒气冲冲地抱怨我们竟然养这种东西!因为她妹妹刚死没多久。不管是谁看见我们家的猫头鹰,都恨得咬牙切齿。内尔森说要把它从家里弄出去,否则他就再也不过来了,没得商量。于是,妈妈就让利娅把它从家里弄了出去。利娅暴跳如雷,因为它还只是个小宝宝。情况确实是这样。它才刚开始长羽毛,身上大部分地方仍然是白色的绒毛,还很听话。
内尔森跑去找了阿纳托尔,拽着他的手过来,就好像他能说了算似的。阿纳托尔说刚果人不喜欢猫头鹰,因为猫头鹰晚上到处飞,专吃死人的灵魂。最近这儿有好多猫头鹰,他说。生病的孩子太多,所以没人忍受得了猫头鹰飞来飞去,还用恶狼似的眼睛盯着他们。就算只是个猫头鹰宝宝也不行,也许它就是想找其他宝宝做伴呢。
父亲说那都是迷信。这样啊!利娅就又把那只猫头鹰逮了回来,让它待在肩膀上,在房子里走来走去,还说父亲站在她这一边。嚯嚯!因为她犯了骄傲自满的罪,他就狠狠打了她,罚她抄写经文。她坐在那儿,用手托着腮帮子抄写。她把手放下来的时候,你就能清楚地看到她脸上的瘀青,那看上去就像父亲站在煤油灯前握着手,在她身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其实不是,他正在另一个房间里读圣经呢。
她抄完经文之后,就跑到丛林里去,把那只猫头鹰宝宝放生了。我们都以为她再也回不来了,全都吓得半死,一直坐着等她,除了父亲。屋里很安静,你能听见蕾切尔天美时手表的秒针发出嘶、嘶、嘶的响声。每当灯盏里的火苗上蹿下跳,影子轻轻摇动的时候,你就得眨一眨眼睛。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所以,不管你认为是蛇还是豹子把利娅给逮住了,都不能大声说出口,只能说线或斑点布。我说:“我希望线没咬她!”
父亲老早就回卧室去了。最后,他朝妈妈吼,让她把我们都弄上床后,快点过去。他说利娅会回来的,所以我们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她只是想引起注意而已。他说根本不要去在意她,否则你们都会像她一样吃错药。然后,他又说:“如果猫头鹰可以把一整个灵魂给吃了,那就说明它比魔鬼先行了一步。我想那是因为魔鬼先收买了它们。我发现他倒是先在我们家做好收买工作了。”父亲简直气疯了,只想让我们不要再去谈利娅,因为把利娅赶走的正是他。
我们什么都没对他说,也没上床睡觉,只是坐在那儿。妈妈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敞开的大门,等着利娅回家。蚊子和白色的大飞蛾从门口飞入,从窗子飞出。它们有的决定脱下大衣,在屋里待一会儿,于是就飞进了煤油灯里,烧得粉身碎骨。如果你是坏人,上不了天堂,你也会这样,在一个不祥之地烧得粉身碎骨。所以,那天晚上,我们家就是刚果虫子的不祥之地。哈哈。
父亲想要教每个人去爱耶稣,但由于这儿有很多事情要忙,他们都没法去爱。有的人怕耶稣,有的人不怕。但我认为他们都不爱他。就连那些去教堂的人,他们依然崇拜着假眼洋娃娃,还结了好多次婚。父亲就是要纠正他们。
我也怕耶稣。
当她从树林里回来的时候,我们全都腾地跳起来,大喊大叫着跑向门廊,活蹦乱跳地拽着她的衬衫下摆,把她拉进屋里。嚯嚯,父亲却在黑漆漆的卧室门口往外瞅着。你只能看见他的眼睛。我们不想吃错药,所以都死命地盯着利娅,用眼神表达真为你难过,试着传达各自的善意。我们上床后,我撩起蚊帐,握住了她的手。
那晚妈妈没睡在自己的房间里。
妈妈说鸟儿会让她死掉。我宁可说是蛇。不过我想如果鸟儿会把死孩子的灵魂吃掉的话,那真的让人很担忧。夜里又多了一种需要听的声音。天黑后又多了一样你不能大声说出口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