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师记 我们未知之事利娅
基兰加,1960年9月
我们的问题在这儿:如果父亲否决了他出于好意迎娶蕾切尔的提议,那塔塔·恩杜就会受到极大的冒犯。这件事并不仅仅牵涉到塔塔·恩杜。不管我们怎么看待这个戴着尖顶帽的威风凛凛的男人,反正他有领袖的名头,代表的是基兰加的意志。我相信这就是福尔斯修士说我们应该尊敬他的缘故,或至少要对他抱以重视的态度,而不要去管这位酋长是如何的匪夷所思。他并不仅仅是代表自己在说话。每隔几个礼拜,塔塔·恩杜都会和他的副手们开会,这些副手又会和各个家族开会。所以,等到塔塔·恩杜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你完全能肯定整个村子都在对你讲话。
阿纳托尔对我解释过当地的政府体制。他说人们把鹅卵石丢进碗里,获得鹅卵石最多者赢得选举——那就是比利时所谓的公平竞争,但对这儿的人来说,那很怪异。对刚果人(阿纳托尔承认也包括他自己)而言,如果有人得了五十票,另一人得了四十九票,前者大获全胜,后者惨痛败北,就会显得很奇怪。他们的意思是,这样一来,几乎半数人都会觉得不开心。照阿纳托尔的说法,一个半数人都不开心的村子永远不会消停,今后肯定会有麻烦。
这里的行事方式是百分之百、一致赞同。虽然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达成这一点。他们谈话、交涉、争论,商量应该做什么,直到所有人都达成一致意见为止。之后,塔塔·恩杜要确保执行过程不出差错。如果他干得漂亮,那他的一个儿子在他死后就可以当酋长。如果他干得不好,那女人们就会用粗棍子把塔塔·恩杜逐出村子,基兰加会选出一位新酋长。所以,塔塔·恩杜就是村民的代言人。那个声音现在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让他从我们手上买下蕾切尔,换来几头山羊,那我们的负担就会减轻。这真的让我们左右为难。
蕾切尔简直气疯了,我生平头一次无法责备她。我很高兴他没挑中我。母亲掏心掏肺地对蕾切尔说我们不会把她卖了,但对蕾切尔而言,她想从母亲嘴里听到的并不是这样的安慰话。似乎只要一想到要和塔塔·恩杜结婚,蕾切尔就心绪不宁。所以过不了十分钟,她就会停下手头干的活,厌恶地尖叫起来。她当着父亲的面要求马上送我们回家,说她再也不愿多待一天,承受这样的羞辱。父亲用教导信徒尊敬父母的经文惩戒她。刚抄完,父亲就罚她再抄一遍!我们把白纸都用光了,所以,她只能用非常小的字把那一百节经文抄写在旧信纸和信封背面,它们都是以前还能收到信的时候留下来的。艾达和我可怜她,会偷偷地帮她抄写一部分。我们不会像以前在家时那样,抄一节收她十美分。因为就算问她要,她能拿什么来付呢?
不管我们有什么样的感受,我们都没法拒绝酋长的来访。但只要他来我们家,蕾切尔的举止就开始变得很怪异。老实说,他没来的时候,她也挺怪的。但他来了之后,她会一次性穿上许多衣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甚至在这种又热又干的天气里,她也会在家里穿上雨衣。她还把发型弄得很怪。蕾切尔变成这样,可见麻烦有多大了。我们家的气氛剑拔弩张,真的。
自从独立以来,我们就不断听说黑人和白人间暴力相向的故事。然而,如果我们往窗外看去,看到的只是玛玛·恩古扎和玛玛·姆万扎在路上闲聊,两个小男孩跑到一边互相往对方身上撒尿。所有人仍旧穷得叮当响,但或多或少又很满足。独立似乎把我们这座村子忽略了,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瘟疫来到埃及,凡是门槛上标记了正确记号的,就可逃过一劫。然而,我们却并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标记,我们又该如何获得赦免。我们根本不知道一开始发生了什么,而现在,如果说情况有变,我们也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又该如何应变。如今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法言说的危机感,我们没法加以讨论,却觉得应该随时随地多加留心。母亲对蕾切尔的暴躁脾气难以容忍,她要蕾切尔整顿好自己,因为此时此地她已忙得不可开交,露丝·梅还在生着病。
露丝·梅现在整个背部都发了疹子,摸上去滚烫滚烫的。母亲每隔一个小时就得用浸了冷水的海绵给她擦澡。大多数晚上,她都蜷缩在父母的铁质双人床的床脚边。母亲最终决定,说我们应该把露丝·梅的小床搬到主屋里。这样白天的时候她就能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也就能多留意她一点。蕾切尔和我帮忙把小床移了过去,艾达负责抱被子枕头。我们的小床都是用焊在一起的铁管搭起来的,因此不是一丁点儿的沉。我们先得把整个蚊帐从床架子上扯下来,然后吆喝着使劲把床从墙边挪走。在床后的墙上,赫然露出的东西让我们凝神注视起来。
“那是什么东西?”蕾切尔问。
“纽扣?”我猜道,因为那些东西圆圆的,白白的。我想起了我们的嫁妆箱计划。不管是什么,它们都肯定和露丝·梅很长时间以来的某个计划有关。
“是她的抗疟疾药片。”母亲说,她说得没错。肯定有一百片之多,所有的药片都有一部分融化了,在床后的那块墙面上弯弯曲曲地排成了一条条长龙。
母亲站在那儿,看了好长时间,然后离开,回来时拿了把餐刀。她小心翼翼地把药片从石灰墙面上一片片撬了下来,放进她握紧的拳头里,共有六十一片。艾达数着数,写下了那个数字。正好是我们在刚果度过的礼拜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