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士师记 我们未知之事蕾切尔
基兰加,1960年9月
我生日过后,第二天,阿克塞尔罗特先生过来了,我们出去散了会儿步。我多多少少知道什么日子他会出现。他的路线是每周四外飞至神秘的目的地,每周一飞回,每周二来我们家。所以,到时候我就会穿上那件郁金香形的艳绿色套装,如今这身衣服已正式褪成了深褐色,还掉了两颗纽扣。去年前半年,我还祈祷着能有一面全身镜;下半年我为我们没有这样一面镜子而赞美主。尽管如此,又有谁会在乎我的套装是否完美呢?那天也不是约会,只是表面上假装约会而已。我打算和他到村里散散步,并不走远。我对母亲发誓,不会和他踏足丛林或任何远离视线的地方。她说她不信任他,简直想把他扔得远远的。信不信由你,反正从她的眼神来看,我觉得她真的会把他扔得很远。但他很有礼貌,人也干净利落。身着平常穿的洗了又洗已经缩水的卡其布衣裤,戴着飞行员太阳镜,站在门口等我。哈,他看上去几乎可以说挺帅的呢。不过你还得学会如何无视那些风言风语——说他这人是个众所周知的坏男人。
于是,我们散着步,走入了一九六○年八月二十一日令人难以忍受的酷热之中。虫子嗡嗡轰鸣,让我耳朵生疼。小巧的红色鸟儿栖息在路边长长的草茎末梢,晃悠来晃悠去。我们村外,象草长得极高,在路上形成了遮阳隧道。有时候,你会不由得想刚果几乎能算得上漂亮了。几乎。然后,你就看见四英寸长的蟑螂之类的虫子从你面前的小径上哧溜窜过,你又不会这样想了。而这正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只见阿克塞尔罗特跳了上去,把它踩扁。我甚至连看都没法去看。老实说,那声音就够难听的了,介于咔嚓和吱吱之间。但我想这应该算是他的齐士风度吧。
“嗯,我不得不说,难得一次受到保护让人感觉挺好的。”我说,“在我家,要是出现一只巨大的蟑螂,要么会被收来当宠物,要么就是煮了当晚餐。”
“你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
“可不是!”我说,“你这么说实在是太委婉了。”
“我一直想问,”他说,“你妹妹到底怎么了?”
“哪一个?就我所知,她们三个很小的时候脑袋就都坏了。”
他哈哈笑了起来。“瘸腿的那个,”他说,“艾达。”
“哦,她呀,是半身不遂。她的一半大脑在出生之前不知怎么就坏了,所以另一半就得接手,这样做起事来就会慢一拍。”我已经习惯了对艾达的情况做出科学阐释。
“明白了。”他说,“你意识到了没有,她在窥伺我?”
“她谁都窥伺。你别太当回事。盯着别人,而不是偷看,就是她所谓的交流。”
我们走过了玛玛·姆万扎家和一排别人家的房子,老头们大都坐在桶上,嘴里一颗牙都没了。我们还有幸见到了赤身裸体跑来跑去的小孩,只在肚子上围了一串珠子。我要问的是,那串珠子有何必要?他们都在路上横冲直撞,等跑到离我们很近的位置,再尖叫着跑开。那是他们最喜欢的游戏。女人们全都在木薯田里干活,因为早晨还没结束呢。
阿克塞尔罗特从衬衫兜里掏出一包好彩香烟,抖出一根递给旁边的我。我哈哈笑了起来,预备提醒他我年龄还不够。但然后我意识到,天哪,我十七岁了呀。想抽就可以抽了——为什么不呢?就连有些浸信会教徒也会在适当的场合抽烟的。我拿了一根。
“谢谢。你知道,昨天我就十七岁了。”我对他说,让香烟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唇上,然后我停在一棵棕榈树的树荫下,好让他给我点烟。
“恭喜。”他说道,由于嘴里含着烟,有点含混不清,“我以为你还要大呢。”
这话让我很不舒服,但和接下来的事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就在那里,在路中间,他从我嘴里拿走烟,放到了自己嘴里,然后在指甲上划了根火柴,同时点上两根,和亨弗莱·鲍嘉有得一比。之后,他又轻轻地把点着的烟放回我的唇上,弄得好像我们接了吻。我只觉得汗毛直竖,但我说不清是兴奋难抑呢,还是毛骨悚然。有时候,其中的区别真的很难分得清。我竭力摆出杂志广告里那些女孩子的姿势,双指夹着过滤嘴。到目前为止,抽烟还不错,我心想。然后,我吸了一口气,鼓着嘴唇,把烟吐了出来,顿时就觉得头晕目眩。我被呛得咳嗽了一两声,阿克塞尔罗特哈哈大笑。
“我有一段时间没抽烟了。”我说,“你知道的。现在我们很难弄得到东西。”
“你要什么样的美国烟,我都可以给你弄到。只要一句话。”
“好吧,这话我还真不能对我父母说。他们可不是什么大烟枪。”但这番话倒让我琢磨起来,在一个连卫生纸都买不到的国度,他究竟是从哪儿搞到美国烟的呢?“你认识许多高层的人吧?”
他大笑起来。“公主,你还不知道麻烦在哪儿呢。”
“我是不知道啊。”我说。
一群年轻人在教堂兼校舍的屋顶上用棕榈叶修补房顶。肯定是父亲组织了这场乡间派对,我想。然后我就感到不寒而栗:天哪!我在光天化日之下,正叼着好彩香烟吞云吐雾呢。我快速地四周看了一下,发现不见父亲的身影,谢天谢地。只有一群男人唱着歌,用刚果语闲扯,修屋顶,仅此而已。
为什么现在要修屋顶呢?这是个好问题。去年我生日那段时间,每天下午都有一场瓢泼大雨,河水泛滥。但今年夏天,一滴雨都没下。在这闷热潮湿急等雨来的日子里,只有虫子在干枯脆裂的草丛里和越来越凝重的空气中发出刺耳的声音。闷湿会让所有人都心痒难耐地想要做些什么事,我心想。
这时,一大群女人从木薯田回来,经过我们身边。一捆捆巨大的褐色根茎用绳子绑在一起,平稳地置于她们脑袋上。女人们优雅地慢慢前行,一脚在前,一脚在后,细瘦的身子都裹着五彩斑斓的缠腰布,脑袋挺得又高又直——老实讲,虽然这么说有点怪,但她们看上去很像时装模特。也许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看时尚杂志了吧。可我觉得她们中有些人有着她们特有的美。阿克塞尔罗特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他从帽尖处挥手向她们致意,或许他忘了自己并没有戴帽子吧。“姆博蒂阿阿肯托阿克瓦基兰加。本兹卡库库。”
她们全都扭转目光,望向地面。很奇怪。
“你到底对她们说了什么?”她们走后,我问。
“嗨,基兰加的女士们。你们为什么不能换换口味,给我个机会呢?我说的差不多就是这意思。”
“好吧,先生,她们肯定不愿啦,是吧?”
他哈哈笑了起来。“她们只是不想让爱吃醋的老公看到,免得惹麻烦。”
这就是我对阿克塞尔罗特的看法:你分分钟钟都忘不了他是个混蛋。就在我面前,在他所谓的未婚妻面前,和一大群基兰加女人调情。我敢肯定,还有关于她们那些爱吃醋的老公的话,也有点这个意思。就我们所知,基兰加没有人对阿克塞尔罗特有一丝一毫的喜欢——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母亲和父亲就此有过讨论。女人们似乎特别瞧不起他。无论什么时候,他想和她们做交易,把她们的木薯和香蕉载往斯坦利维尔,我都能见到她们朝他鞋子上吐唾沫。
“没什么大不了的啦,相信我吧。”他说,“我更喜欢伊丽莎白维尔的阿阿肯托阿克瓦。”
“伊丽莎白维尔的女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仰起脑袋,微笑着,冲着闷湿的天空喷出一口烟。今天看上去真的像是要下雨了,而且也有这种感觉,你周身仿佛被有人呼出的热气包围着,甚至衣服里也有这股热气。
“经验。”他说。
好吧,我觉得最好还是改换一下这个话题。我淡然地喷出一口烟,没吸入太多。我仍然觉得头晕。“伊丽莎白维尔到底在哪儿?”
“南边,加丹加省。应该说是新成立的加丹加国了。你知不知道加丹加已经从刚果分离出去了?”
我叹了口气,觉得头晕晕的。“我很高兴终于有人成功地做了某事。那里就是你经常去的地方?”
“有时候吧。”他说,“从现在起,就不仅仅是有时候去了。”
“哦,真的吗。我想,你收到突击队给你下的新命令了吧。”
“你不懂。”他又说道。说我不懂,这种话我听了有点烦。老实说,他难道还认为我是个小孩子?
“我是不懂。”我说。我们来到村子的边缘,已经过了酋长的房子。我们的本意是要让塔塔·恩杜看到我们在一起,但我们俩都忘了这事。现在,我们来到了没有茅屋的地方,高耸的象草开始与丛林边缘纠缠不清。我发过誓,不会越过村子的尽头。但临时改变主意,对女人来说还是挺刺激的。阿克塞尔罗特只是不停地走着。忽然之间我对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毫不在乎了。我也不停地走着。也许是因为香烟:我感受到一种不计后果的冲动。我只想让他带我飞离这儿,不管用什么方法,这就是我内心的想法。丛林里还真凉爽,也非常幽静。当你仔细听时,就只能听见鸟鸣和间杂其间的寂静,这两种声音效果合起来,甚至比完全没有声音还要宁静。丛林里全是树荫,几近漆黑,虽然现在是正午。阿克塞尔罗特停下来,用靴子把烟踩灭了。他把我的烟也拿了过去,用手捧住我的下巴,开始吻我。哦,天哪!我的初吻,我甚至没机会做好准备。我不想他吻我,同时又想他吻我。更多是想。他有股烟草味、咸味,整个体验非常的潮湿。最后,我把他推开了。
“够了。”我说,“如果我们要做出点样子,就该当着别人的面做,你知道的。”
“好吧,好吧。”他微笑着,用手背抚摸我的脸颊,“我原本以为牧师的女儿会更矜持的。”
“我会让你知道牧师的女儿是什么样。见鬼去吧,阿克塞尔罗特!”我转身,飞快地往村子方向走去。他追上我,搂住我的肩,让我放慢脚步,变成散步。
“不能让塔塔·恩杜看见我们这对恋人拌嘴。”他说着,低头偎傍着我的脸。我把头一仰,将头发甩上他的大鼻子脸蛋。不管怎么说,我们还在丛林里,离塔塔·恩杜和其他人的家都远着呢。
“好啦。”他哄着我,“给我笑一笑。漂漂亮亮地笑一笑,我就告诉你非洲最惊世骇俗的秘密。”
“哦,当然啦。”我说,但我还是很好奇,我瞥了他一眼,“什么秘密,我们家要回去了?”
他大笑起来。“你还以为你是这片大陆的震中啊,是不是,公主?”
“别开玩笑了。”我说。我只能去问问利娅震中发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如果一个你可能会和他订婚的男人这么说你,你就得弄明白那是什么意思才行。
他让我放慢脚步,我们以绝对是蜗牛的速度行走起来。这让我很紧张。但如果再等等的话,他就会告诉我他的秘密。我能感觉出他很想说,所以我没去问。我对男人还是稍微懂一点的。终于,来了。“有人要死了。”他宣布。
“哦,真让人吃惊。”我说,“这儿每过十点五秒,就会有人死掉。”但我当然也在心里琢磨着:是谁?我有点害怕,但还是没问。我们继续走着,一步一步地走着。我只能这样。他仍旧搂着我。
“那人很重要。”他说。
“每个生灵都很重要,”我告诉他,“在我主耶稣基督的眼里,就是这样。包括从巢里摔出来的或者没有掉落的麻雀,也是这样。”
他对此嗤之以鼻。“公主,你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人活着,长久来看,没有谁比谁更重要。但若是死了,有的人就比其他人更重要。”
我对他的猜谜游戏感到恶心透了。“那好吧,是谁?”
他把嘴凑到我耳边,凑得很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嘴唇贴到了我的头发上。他悄声道:“卢蒙巴。”
“帕特里斯·卢蒙巴,那个总统?”我高声问道,惊呆了,“还是别的什么头衔?就是他们选出来的那个人吗?”
“马上就要死了。”他说,那种冷静的、那又怎样的语调让我浑身发冷。
“你的意思是他生病了,还是怎么了?”
“我的意思是他活到头了。他马上要完蛋了。”
“你怎么会知道的?”
“我碰巧知道的。”他说道,还不忘嘲笑我,“是我的职位让我知道的。你就信了我吧,姐妹。昨天,大亨给魔鬼一号发了封电报,下令用武力取代新成立的刚果政府。我在无线电上截获了这则加密的消息。这周末,给我的命令也会下达,我向你保证。”
我觉得那是在胡说八道,因为我们村里没人有无线电。但如果这种话让他觉得过瘾,那就让他神神道道地继续说下去吧。据他说魔鬼一号让他手下那些所谓的探子去策反军队,让他们反对卢蒙巴。据称魔鬼一号这个人会从美国那儿得到一百万美元,用来付给当兵的,让他们去干这事,去反对他们前不久全体选举出来的那个人。一百万美元!要知道,我们连每个月用于食宿的少得可怜的五十美元都得不到了。他还说得跟真的一样。我真替阿克塞尔罗特感到难受,他就是太想给我留下印象,好再次吻我,所以才去编这些荒唐透顶的故事。我是牧师的女儿,但我也不是什么都不懂。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当男人想吻你的时候,他们就会装腔作势,摆出一副将要做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