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环人民的合唱 “行走的骨灰”和“说话的泥土”
霍伊尼克猎人、渔夫志愿者协会主席维克托·约瑟福维奇·维尔日科夫斯基与两位不愿透露姓氏的猎人——安德烈和弗拉基米尔。
——我第一次杀了一只狐狸……是我小时候;第二次是一头母驼鹿……我发誓,我再也没有杀过母驼鹿,它们的眼神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只有我们,人类,明白事理,而牲畜就是活着,鸟儿也一样……
——秋天,狍子特别敏感,要是风从人这边刮来,那就完了,你根本无法接近它。而狐狸,它们很狡猾。
——以前有一个人经常在这里游荡……他好喝酒,给所有人上课。他在哲学系学习过,后来还坐过牢。你在隔离区遇见的人,从来不会跟你说实话,或者很少说实话。可这位,是个绝顶聪明的哥们儿……“切尔诺贝利,”他说,“是为了制造哲学家。”他管动物叫“行走的骨灰”,管人叫“说话的泥土”。之所以叫“说话的泥土”,是因为我们是泥巴捏成的……
——隔离区对人有吸引力……就像磁石,我来给你说一说。嘿,不管谁在那里待过,他的灵魂都会被吸引……
——我读过一本书……书上说这世上曾有过与鸟儿和野兽说话的圣人。可我们以为它们不懂得人类。
——我说,小伙子们,得按顺序来……
——主席,您讲您讲。我们抽口烟。
——事情是这样的……我被叫到区执委会:“听着,主席猎手,隔离区留下很多家养宠物——猫啊、狗啊,为了预防传染病,得把它们都杀了。行动吧!”第二天,我把所有猎手都叫来了。我告诉他们,要这样做……谁也不想去,因为没有发放任何护具。我找过民防部门——他们什么也没有,一件防毒面具都没有。我只能去水泥厂取口罩。只有那么薄的一片,是挡水泥粉尘的……我们还是没有防毒面具。
——我们在那里遇到了士兵。他们蒙着面罩,戴着手套,坐着装甲车,可我们呢,穿着衬衫,鼻子上就蒙块布。我们就穿着这样的衬衫和靴子转身回去了。回家了。
——我把猎人分成两支小队……还找到了志愿者。两支小队,二十人一队,每个小队配备了兽医和卫生防疫站的人,还有挖掘机和自卸卡车。遗憾的是,没有防护装备,他们就没考虑到人……
——不过给我们发了奖金——三十卢布。一瓶伏特加在那个年代卖三卢布。我们用酒来消除污染……也不知道从哪里讨到个方子:鹅粪就一瓶伏特加,坚持喝两天就行了。知道吗,我们的男人没遭罪……您还记得歌谣吗?有好多呢。
“‘扎波罗热人’——不是小汽车,基辅人——不是老大哥。你要想当爹,蛋子裹铅袋。”哈哈……
——我们乘车在隔离区走了两个月,我们区有一半的村子都疏散了。好几十座村子:巴巴钦、图尔戈维奇……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还看到狗在自家房子周围跑来跑去,看护家院,等着主人回来。狗看见我们,很高兴,迎着人声跑……他们在迎候……而人朝着房子、柴棚和菜园开了枪。然后将它们拖到马路上,用自卸卡车运走。这当然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它们无法理解:我们为什么要杀它们?杀戮很简单。全是宠物……它们没有对武器的恐惧,更不怕人……它们会迎着人声跑……
有一次在空房子里,我看到有一只乌龟在爬……有些房子里有水族箱,里面有鱼……
——我们没有杀乌龟。就算你用吉普车前轮去碾乌龟,龟甲也扛得住,不会爆裂。当然,人们喝醉了以后才会这么干,用前轮去碾乌龟。
——院子里,笼子门大敞……兔子四处跑……河狸鼠还关着,我们把它们放了出来,旁边要是有水——湖泊,小河,它们就会游走。为了赶时间,一切都被匆忙地抛弃了。这都是因为疏散的命令:“三天之内撤离。”女人喊,孩子哭,畜生叫。人们哄骗小孩儿:“我们去看马戏。”人们以为还能回来,他们没想到“永远”这个词。
嘿,我跟你们说,当时就和战争状态一样……猫瞪着眼睛看,狗在号叫,它们往大轿车上冲。有杂种狗,还有纯种的牧羊犬……士兵们连踢带打地将它们拖走。它们久久地跟在汽车后面奔跑……疏散……太可怕了!
——这种事情,在日本的广岛也发生过,是全世界最早的。就是说……
——我们得到了开枪的机会,而且是对奔跑的动物,这给人带来了狩猎的亢奋。我们喝完酒就出发,而且这还能算作工作日,给发工资。为这样的工作完全可以加薪。酬金是三十卢布,但这已经不是在共产党人那里挣的钱了。都已经变了。
——事情是这样的……一开始房子都是封着的,有铅封。我们没有撤掉铅封。猫坐在窗子后面,你怎么捉它?我们就没动它。后来劫匪爬进去了——门被打掉了,窗户被砸烂了,所有东西被洗劫一空。刚开始丢的只是录音机、电视机、皮毛制品,后来就什么都拿光了,只有铝制的勺子扔在地板上。活下来的狗住进了楼房……如果你走进去,它们会向你扑来……它们已经不再相信人类……那次我走进一间屋子,屋子中央有一只母狗,四周围着小狗崽。是不是很可怜?我当然也觉得不舒服……我比较了一下……事实上我们做的事就跟宪兵差不多,就像是参加战争。那是根据制订的方案执行的军事行动……我们也是参加者,将村庄围起来,狗听到第一声枪响,便开始狂奔,往树林里狂奔。猫更机灵,它们更会藏。一只小猫钻进了瓦罐,我把它摇晃出来了……我们还从炉子里把猫抓出来……这感觉不舒服……你在房子里,而猫就像子弹一样掠过你的靴子,你拎着猎枪在它后面追。它们又瘦又脏,毛都打了绺。一开始还有好多蛋,是母鸡下的,狗和猫就吃蛋,蛋没了,它们就吃鸡。狐狸也吃鸡,狐狸已经在村子里和狗生活在一起了。后来鸡没了,狗就开始吃猫。有时候,我们会在柴棚里找到猪……我们把它们放出来……地窖里什么都有:酸黄瓜、腌西红柿……我们打开来丢进食槽里。我们没有杀猪……
——我们遇见一个老太婆……她把自己关在农舍里:她有五只猫和三只狗。“别杀狗,它也是人。”她不交出它们……她咒骂我们。我们强行进去把猫和狗抢走,但是给她留下了一只猫和一只狗。她还是骂我们:“土匪!狱吏!”
——哈哈……“拖拉机耕地山脚下,反应堆燃烧在山头。要是瑞典人不说,我们就耕地耕到老。”哈哈……
——空空荡荡的村庄……只有炉子立在那里。在哈丁村,有一对老头儿和老太太住在那里,就像在童话里一样。他们不害怕。换了别人早就疯了!夜晚,他们点燃老树根。狼群怕火。
——还有这么一件事……我一直不理解,村里的味道从哪里来。距离反应堆六公里的马萨雷村……就像透视室里的味道,一股碘酒味,有点儿酸酸的……可有人说,辐射没有味道,我不知道。在那里,我顶着脑门开枪杀狗……母狗躺在屋子中间,小狗崽围在一旁……我一进去它就扑向我,我立即开枪……小狗崽舔着爪子,想和人亲近,我只能顶着脑门射杀它……唉,有一只黑色的卷毛狮子狗……我现在还可怜它。我们把它们装了满满一卡车,连车顶上都是猫狗。我们把它们拉到“坟地”,坦白地说,就是一个普通的深坑。尽管按说应该在没有地下水的地方挖坑,并用塑料布铺坑底,还得找地势高的地方……但您知道,这事做得没一个地方不违规:没有塑料布,也没有花时间选地方。它们没被完全打死,有些受了伤,还在惨叫……哭泣……我们把它们从自卸载重车倒进深坑,可那只卷毛狮子狗拼命往上爬,还爬了上来。当时谁都没有子弹,没法打……一颗子弹都没有……人们又把它推回了深坑,用土埋了起来。至今我还觉得它可怜。
猫比狗少多了。也许它们都跟着人走了?还是它们都藏起来了?有很多家养的卷毛狮子狗,它们被宠坏了……
——最好从远处开枪,免得跟它们眼神交汇。
——要想打死,就得学会一枪毙命,不然还得补一枪。
——我们是人,明白事理,它们只不过是活着。“行走的骨灰”。
——马……把它们牵去屠宰……它们会哭……
——我还要补充一点……所有生命都有灵魂。父亲从小就教我打猎。当时,那只狍子受了伤,躺在那里……它想让人可怜它,可你却要打死它。它在最后一刻明白过来,眼睛里几乎有了人类的目光。它恨你,或者是在哀求:我也想活!想活!
——我告诉你们,活活把他们打死比开枪杀死还要坏。狩猎是运动,一项运动形式。为什么没有人骂渔民,所有人都骂猎人,这不公平!
——狩猎和战争,是男人的主要活动,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我不敢跟儿子,跟小孩子说……我到过哪儿,做了什么。他直到今天还以为爸爸去保家卫国了,曾坚守在战斗岗位上,就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军事装备,还有很多士兵。儿子问我:“爸爸,你也像士兵一样吗?”
——一位电视台的摄影师与我们同行……记得吗?他一直扛着摄像机。他哭了。他是个男子汉,可是他哭了……他一直想看看三只头的野猪……
——哈哈……有个笑话,说狐狸看见圆面包滚过树林。“圆面包,你要去哪里?”“我不是圆面包,我是切尔诺贝利的刺猬。”哈哈……正如他们所说……原子和平地走进了每个家庭!
——我跟您说,人死的时候跟动物一样。我见过好多次了……在阿富汗……我被伤到了肚子,躺在太阳底下,热得难以忍受,只想喝水!我想,我要像畜生一样死了。我跟您说,血流得都一样,就和动物一样。疼痛也是。
——和我们在一起的警察……精神失常,住进了医院。他一直可怜暹罗猫,这种猫在市场上有卖的,又漂亮又可爱。这小伙子喜欢那种猫……
——一头黄牛领着牛犊走着。我们没开枪。我们也没有射马。它们怕狼,不怕人。可是马也许会更好地保护自己,而牛很容易被狼咬死。这是丛林法则。
——白俄罗斯的牛被贩运到俄罗斯,那些牛犊有白血病,所以卖得便宜。
——老人最让人可怜……他们走到我们的汽车跟前:“年轻人,替我们去看看我的房子。”或者把钥匙塞过来:“能让我拿一件西装回来吗?还有帽子。”或给我几个钢镚……“我的狗在那儿怎么样了?”狗被杀了,房子被抢了。他们永远也回不去了。这怎么告诉他们?我没拿钥匙,因为不想骗人。但别人拿了:“烧酒藏哪里了?你把它放什么地方了?”老头就跟他说……他们找到一堆铁罐子……盛牛奶的大铁罐子,里面全是烧酒。
——为了办婚礼,他们要求我们杀野猪。这是请求!猪肝在手中摊开来……反正是他们要的……为了婚礼,为了洗礼宴。
——我们为科学开枪。有一次在街上打死了两只狐狸,两只兔子,两只狍子。它们都被污染了。可不管怎么说,我们也会打来自己吃。开始我们还会害怕,后来也就习惯了。人还得吃东西,大家不可能搬到月球上去,也不可能去别的星球。
——有个人在市场买了一顶狐狸皮帽子——头就秃了。有个亚美尼亚人从“坟场”买回一把便宜的冲锋枪——就死了。大家互相吓唬。
——我在那里的时候,无论心灵还是脑子,都空空如也……猫啊,狗啊,唉,我都得开枪打。这是工作。
——我跟从那里把房子运出去的司机聊天。隔离区遭到了抢劫和贩卖。尽管这不是学校,不是楼房,也不是幼儿园,而是有编号的放射性污染目标,污染还没消除,他们还是把东西运出去了!我们和他们要么在浴室,要么在啤酒摊相遇,现在我记不清楚了。他讲:他们将“卡玛兹”载重卡车开进去,花三个小时拆房子,在城市边上有人跟他们碰头。房子被拆成几部分运出去,他们将隔离区当别墅卖了。
——我们当中就有强盗……猎人强盗……其他人不过是喜欢待在森林里。打些小动物。打鸟。
——我跟您说吧……有多少人受到了伤害,可没人为此负责。把核电站的领导关进监狱,这就完了。在这种体制里……很难说谁有过错。如果上面命令您,您该怎么做?只有一条——去做。他们在那里做了什么试验。我读过报纸,说是在提取军事用钚,用来制造原子弹……所以就“轰隆”一声……简言之,问题在于:为什么是切尔诺贝利呢?为什么是在我们这里,而不是在法国人或者德国人那里?
——有件事,深藏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可惜我们谁都没有子弹了,没法射击,打死那只卷毛狗……我们二十个人,一天下来一颗子弹都没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