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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和母亲本该待在纽约,他们在那里相遇,在那里成婚,我也在那里出生。然而,我四岁的时候,他们却返回了爱尔兰。那时,我的弟弟小马拉奇三岁,双胞胎奧里弗和尤金只有一岁,妹妹玛格丽特已经夭亡。

当我回首童年,我总奇怪自己竟然活了下来。当然,那是一个悲惨的童年,幸福的童年是不值得在这儿浪费口水的。比一般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比爱尔兰人的悲惨童年更不幸的,是爱尔兰天主教徒的童年。

人们总爱吹嘘或抱怨他们早年所遭受的苦难,但那根本没法和爱尔兰人的苦难相提并论:家庭贫困潦倒;父亲一无所长、醉话连篇;母亲虔诚而沮丧,坐在火炉旁哀叹个不停,神父自以为是;教师恃强凌弱;还有那些英国人和他们八百年来对我们所造的孽。

尤其糟糕的是——我们那儿总是湿漉漉的。

在遥远的大西洋上空,大片聚结的雨云缓缓流向香农河,然后永远停留在了利默里克。从割礼节到新年前夜,雨水一直浇灌着这座城市。它造就了刺耳的干咳声,支气管炎的“呼噜”声,哮喘病的“咻咻”喘气声,还有肺病那“吭吭”的咳嗽声。它把人们的鼻子变成喷泉,把人们的肺变成细菌的温床。于是,它又引出了大量的治疗土方:为了治疗黏膜炎,得吃用加了胡椒粉的牛奶煮过的洋葱;为了使呼吸道畅通,得把面粉和荨麻熬成糊糊,裹在布里,然后把这滚烫的东西拍在胸膛上,烫得人“嘶嘶”地倒抽凉气。

从十月到次年四月,利默里克的墙壁上一直闪烁着湿漉漉的光。衣服从来没干过,花呢衣服和羊毛外套成了许多生灵的乐园,有时还会钻出一些神秘的植物。在小酒馆里,水汽从潮湿的身体和衣服上蒸发出来,又随着烟卷和烟斗被吸进去,伴着溅洒出的黑啤酒和威土忌散发出霉味,还稍微混合着从户外厕所飘进来的尿臊味——许多人就是在那里将他们一周的收入呕吐得一干二净的。

雨水把我们赶进了教堂——那是我们的避难所,我们力量的源泉,我们唯一干燥的地方。在做弥撒、祈祷和九日祷时,我们温淋淋的挤作一大堆,在神父单调沉闷的布道声中恹恹欲睡,而水汽又混合着焚香鲜花和蜡烛的味道,从我们的衣服上蒸发出来。

利默里克一向以虔诚闻名,但我们仅仅熟悉它的雨水。


我的父亲马拉奇·迈考特出生在安特里姆郡图姆镇的一个农场。和他父亲年轻时一样,他生性粗野,爱找英国人或爱尔兰人的麻烦,有时还同时找这两伙人的麻烦。他曾为爱尔兰共和军作战,最终在一次亡命行动中成了被悬赏的逃兵。

我小时候常常盯着父亲看,他那日益变稀的头发、东倒西歪的牙齿让我感到纳闷,为什么有人愿意出钱买这样一个脑袋呢?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祖母告诉我一个秘密:还是婴儿的时候,你那可怜的父亲摔过倒栽葱。那是个意外,此后他就跟原来不一样了。你一定要牢记,摔过倒栽葱的人可能会有点不大正常。

因为他那个被摔过的脑袋有了价码,他只好从戈尔韦港乘货船偷偷逃离爱尔兰。到了纽约,正赶上大禁酒,他认为自己简直掉进了地狱。但他随即发现了地下酒吧,就又眉开眼笑了。

在美国和英国游荡和痛饮过后,江河日下的光景令他开始渴望安宁。他回到了贝尔法斯特市,因为他的出现,那里炸开了锅,他却说:去他们的吧。他常和安德森镇的女士们闲聊,她们用美色诱惑他,可他却把她们打发了,继续喝自己的茶。他已经烟酒不沾,美色又有什么用?不久,他死在皇家维多利亚医院。

我的母亲叫安琪拉·西恩,是和她的母亲、两个哥哥托马斯和帕特里克,以及一个姐姐阿格尼斯在利默里克的贫民窟长大的。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原因是在她出生几周前,他就溜到了澳大利亚。

在利默里克的小酒馆喝了一夜的黑啤酒后,外公摇摇晃晃地走在小路上,一路哼唱着他最喜欢的那首歌:


是谁把罩衫扔进了墨菲太太的炖菜汤?

无人搭理他只好一直高声嚷,

定是爱尔兰脏鬼的恶作剧,

看我不好好痛揍他一场,

竟敢把罩衫扔进墨菲太太的炖菜汤。


他的心情出奇的好,于是想和一岁的小帕特里克逗乐。可爱的小家伙深爱着他的父亲。父亲把他扔到半空中,他便大笑个不停。没事的,别怕,小帕特,没事的,别怕,飞到黑黑的天上去喽,好黑好黑的天呀。噢,耶稣啊,他没能接住这个落下来的孩子,可怜的小帕特里克头先着地,发出“格”的一声,接着又呜咽了几下,便没了声息。外婆从床上吃力地抬起身子(她当时正怀着孩子,那就是我的母亲),好不容易把小帕特里克从地上弄起来。她冲着孩子长叹一声,然后转向外公:滚出去!滚!你再多待一分钟,我就找斧子劈你,你这个酒疯子!耶稣作证,我会用绳子绞死你。滚出去!

外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男子汉一样。我有权待在自己家里,他说。

她抱着这个受伤的孩子,肚子里还有另一个健康的孩子折腾着,她向他冲过去,疯狂地逼向他,他顿时软下来,跌跌撞撞地逃出屋子,奔上小路,一口气跑到澳大利亚的墨尔本才停下来。

我的舅舅小帕特再也没能恢复原样。他的大脑变得迟钝,走起路来左腿和身子朝相反的方向扭着。他没有读过书,但上帝却在用另一种方式保佑他。八岁开始卖报纸的时候,他比财政大臣还会算账。没人知道人们为什么叫他“西恩修道院长”,不过全利默里克的人都喜欢他。

我母亲的麻烦从她出生之际就开始了。外婆躺在床上,一边因为阵痛气喘吁吁,一边向孕妇的保护神圣哲拉·马则祷告个不停。接生护士欧哈罗兰穿着一身华丽的服装站在旁边。正赶上新年前夜,欧哈罗兰焦急地盼着这个孩子快快出生,她好及时赶赴聚会,参加庆典。她对我的外婆说:请你用力,求你啦,用力。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要是你们不让这个孩子快点的话,新年到了他也不会出生的,那我这身新衣又有什么用处?甭管什么圣哲拉·马则了,在这种时候,男人能有什么用?就算他是圣人又怎么样?圣哲拉·马则屁用不顶!

外婆又向难产保护神圣安妮祷告,可是孩子仍不肯出来。欧哈罗兰护土便让外婆向圣犹大祷告他可是人们处于绝望境地时的保护神。圣犹大,危急关头的保护神啊,快救救我,我不行了。她嘟囔着,用着力,婴儿的头露出来了,只有一个头,那就是我的母亲。这时候,夜半的钟声响了,新年到了。口哨、喇叭、警笛、铜管乐队,同时在利默里克城喧嚣起来,人们喊着、唱着“新年快乐”。祝愿友谊地久天长。教堂的祈祷钟声全部敲响了,欧哈罗兰护士为她那身没派上用场的新衣流下了泪水,那孩子仍然原样停在那里,她也仍然穿着这身新衣待在原地。请你出来吧,孩子,好吗?外婆猛一用力,孩子出世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孩,长着乌黑的鬈发和一双充满哀怨的蓝眼睛。

啊,老天在上,欧哈罗兰护士说,这孩子跨了两个年度,头生在新年,屁股生在旧年。还是说头生在旧年,屁股生在新年?你得给教皇写信,太太,搞清这孩子到底算哪年生的,而我要把这身衣服留到明年再穿了。

孩子取名叫安琪拉,因为她降临人世的那一刻,晚祷钟声( Angelus)正好在新年的午夜时分响起,还因为,她的确是个小天使。


像童年时那样爱她吧,

哪怕她虚弱,衰老,发色灰白。

因为你永远不会失去母爱,

直到她有一天在地下长眠。


在圣文森特保罗学校,安琪拉学会了读书、写字和算术,到第九个年头,她的教育就结束了。她开始尝试做一个小时工,一个仆人,一个戴着小白帽随时为人开门的女佣,但她又学不会屈膝礼。她的母亲说,你根本就没有这种能力,你一点用都没有。为什么你不去美国?各种各样的废物在那儿都能找到位置。我给你盘缠。

到达纽约时,她正赶上大萧条时期的第一个感恩节。在布鲁克林克拉森大街的丹·麦克阿多利和他妻子敏妮举办的聚会上,她邂逅了马拉奇。马拉奇很喜欢安琪拉,她同样很喜欢他。他有一种狡黠而又怯儒的神情,那是刚刚因抢劫蹲了三个月班房的缘故。在地下酒吧里,他和朋友约翰·迈克艾兰听说那辆卡车上装着满满的猪肉和豌豆罐头,于是铤而走险,但他们不会开车,卡车在默特尔大街上东倒西歪。警察盘查了这辆车,结果令他们大惑不解,竟然有人愿意劫持一辆没有装着猪肉和豌豆罐头、只装着几箱纽扣的卡车。

安琪拉被这狡黠而又怯懦的神情所吸引,马拉奇蹲了三个月班房后也备感孤单,所以这次邂逅必然产生那种“双膝打战”的情景。

所谓“双膝打战”,就是指一男一女踮着脚尖,抵着墙壁,竭力控制因兴奋而抖个不停的膝盖,却又不能自已的那副样子。

“双膝打战”将安琪拉置于一种有趣的境地,自然这也招来了议论。安琪拉有两个表姐,麦克纳马拉姐妹——德莉娅和菲洛米娜,她们分别嫁给了梅奥县的吉米·福图恩和布鲁克林当地的汤米·弗林。

德莉娅和菲洛米娜块头都很大,胸部发达,性情凶悍。当她们走在布鲁克林的人行道上时,小人物们纷纷避让,以示尊重。这对姐妹晓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认为任何疑惑都可以由一种东西来解决,那就是神圣的天主教和使徒教会。她们知道,安琪拉尚未婚嫁,不该让人说三道四,她们不能对此袖手旁观。

她们采取了行动,带着吉米和汤米向大西洋大街上的那家地下酒吧进发。每个星期五,马拉奇都会在那里出现,那是他有工作以后发薪水的日子。店铺里的伙计乔伊·卡西马尼不想放这姐妹俩进来,但菲洛米娜警告他,要是他不想让自己的鼻子从脸上搬家,不想让那扇门散架,那最好给她们开门,因为她们是带着上帝的使命来的。于是乔伊说:好吧,好吧,你们这些爱尔兰人。天哪!要有麻烦了,要有麻烦了。

马拉奇远远地待在酒吧的另一头,脸色发白,冲着两个胸部发达的女人献上一丝苦笑,递给她们一杯酒。她们不为所动,德莉娅说:我们不知道你来自北爱尔兰的哪一个阶层。

菲洛米娜说:我们怀疑你家里有长老会教徒,这样可以解释你对我们表妹干下的那些事。

吉米说:啊,那么,啊,那么,就算他家里有长老会教徒,也不是他的错呀。

德莉娅说:你给我闭嘴。

汤米插进来:你对那个可怜姑娘干下的事情,对爱尔兰民族来说,是极不光彩的,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啊,我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马拉奇说,我是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没有人要你说话,菲洛米娜说,你的蠢话造成的伤害够多的了,还是赶快闭上你的臭嘴吧。

在你闭上臭嘴后,德莉娅说,我们来谈谈你和我们那可怜的表妹安琪拉·西恩的正事。

马拉奇说:啊,的确,的确,正事归正事,我很高兴趁此机会,请你们每人喝上一杯。

收起你的酒,汤米说,倒在你屁股上吧。

菲洛米娜说:我们的小表妹一下船,你就盯上了她。在利默里克我们是讲道德的,你知道,道德。我们不像安特里姆郡的野兔子,那地方爬满了长老会教徒。

吉米说:他长得不像长老会教徒。

你给我闭嘴,德莉娅说。

我们还注意到另一件事,菲洛米娜说,你的行为很古怪。

马拉奇笑了:是吗?

是的,德莉娅说,这是你一开始就引起我们注意的原因之一,你那古怪的行为给我们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就是长老会教徒那种鬼鬼祟祟的微笑,菲洛米娜说。

啊,马拉奇说,那只是因为我的牙齿有毛病。

管它牙齿不牙齿、举止古怪不古怪的,你得娶那姑娘,汤米说,你要上教堂举行婚礼。

啊,马拉奇说,我可没打算结婚,你们知道,没有工作,我没法养家糊口……

结婚就是你要做的事,德莉娅说。

上教堂举行婚礼吧,吉米说。

你给我闭嘴,德莉娅说。

马拉奇目送她们离去。我现在是进退两难,他对乔伊·卡西马尼说。

骗你不是人,乔伊说,看见那两个小妞向我走过来,我简直想去跳哈得逊河。

马拉奇开始考虑自己的困境。他的口袋里还有上次工作赚得的几美元,他有个叔叔在旧金山或是加利福尼亚的其他什么山。去加利福尼亚,远离这对胸部发达的麦克纳马拉姐妹和她们那可恨的丈夫,岂不更好?他确实应该离开,他要畅饮爱尔兰人酿的酒,庆祝自己的决定。乔伊为他倒酒,要知道,这酒差点烧破他的喉管。爱尔兰酒,一点没错!他对乔伊说,这是禁酒时期出自魔鬼之手的产物。乔伊耸耸肩: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管倒酒。这总比没酒喝要强。马拉奇还想再要一杯。乔伊,你也来一杯,也问问那两个体面的意大利人想喝什么。你说什么?当然,我有钱付账!

他在长岛火车站的长凳上醒来时,看见一个警察正用警棍敲打他的靴子。他的逃命钱不见了,这回麦克纳马拉姐妹该活吞掉他了。


圣约瑟节,三月里一个寒冷的日子,也就是“双膝打战”后的四个月,马拉奇娶了安琪拉。八月,他们的孩子出世了。十一月的一天,马拉奇喝醉了,决定去为孩子办理出生登记。他想以自己的名字为孩子命名,但是,他的北爱尔兰口音和酒后的语无伦次,弄得那位登记员稀里糊涂,结果在出生证明上登记的仅仅是麦尔这个名字。

直到十二月底,他们才带麦尔去圣保罗教堂受洗,并按照他祖父和阿西西圣人的名字弗兰西斯给孩子命名。安琪拉还想根据利默里克保护神的名字,给孩子取一个中间名“门沁”,可马拉奇坚持说,他的儿子不能取一个利默里克人的名字,加一个中间名是残暴的美国人的习惯,既然已经按照阿西西圣人的名字受洗了,第二个名字就没有必要了。

受洗的那天耽搁了一点时间,因为选定的教父约翰·迈克艾兰在地下酒吧喝多了,早把自己的职责忘到九霄云外。菲洛米娜告诉丈夫汤米,他必须当教父。孩子的灵魂是危险的,她说。汤米低下了头,咕哝道:好吧,我当教父,但是要是他长大后像他父亲那样爱惹麻烦,举止古里古怪的话,我可不负责任,到时候他可以到地下酒吧去找约翰·迈克艾兰。神父说:你说得对,汤姆,你是一个正派人,好人从不跨进地下酒吧半步。马拉奇刚从那里出来,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想同神父理论,再好好亵渎一下神灵:拿下你那副领子,我们来看看谁是个正派人。胸部发达的姐妹俩和她们的丈夫赶紧把他拦回来。刚做妈妈的安琪拉一时着急,竟忘了自己正抱着孩子,一撒手把他丢进了洗礼盆,来了个新教式的全身浸礼。辅祭协助神父把婴儿从洗礼盆里捞了出来,交给安琪拉。安琪拉呜咽着抱住孩子,水弄得她满胸脯都是。神父哈哈大笑,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象,这孩子现在是个标准的小浸信会教徒了,不再需要神父了。这话又一次激怒了马拉奇,他想向神父扑过去,因为这神父竟敢把他的孩子和新教徒视为一类。神父说:安静,这位兄弟,你是在上帝的屋子里。马拉奇说:什么上帝的屋子,狗屁!结果,他被扔到法庭街上,因为你是不能在上帝的屋子里说粗话的。


受洗后,菲洛米娜说她家就在街角,家里有茶和火腿,还有蛋糕。马拉奇问:茶?她说:是的,茶,你是想要威士忌吧?他说茶就很不错,但他得先去找约翰·迈克艾兰那家伙算账,那家伙很失礼,没有履行他的教父职责。安琪拉说:你不过是想找个借口跑到地下酒吧去。他说:上帝作证,我现在根本就没想到酒。安琪拉开始掉眼泪:在你儿子的受洗日,你还非要去喝酒不可。德莉娅当着他的面说,他是个讨厌坯,可你又能指望北爱尔兰人怎么样呢?

马拉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停地倒腾着双脚,把帽子拉低遮住眼睛,两手往裤袋里一插,嘴里嗯啊着,标准的安特里姆郡偏远地区那帮人的作风,然后他转过身,快步走上法庭街,直奔大西洋大街的那家地下酒吧。他确信,他们会看在他儿子受洗日的分上,免费招待他一次。

在菲洛米娜的家里,姐妹俩和她们的丈夫又吃又喝,而安琪拉却坐在角落,抹着眼泪照顾孩子。菲洛米娜的嘴里塞满了面包和火腿,呼呼隆隆地对安琪拉说:这就是你犯傻的后果,还没等下船,你就被那个疯子迷住了魂。你应该单身,要是把这孩子送人领养,你现在就自由了。安琪拉哭得更厉害了。德莉娅发起了进攻:噢,别哭了,安琪拉,别哭了。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自己,是你自己和一个北爱尔兰酒鬼找上麻烦,那家伙看上去甚至不像个天主教徒,行为还怪怪的。我想说……说马拉奇身上绝对有长老会教徒的味道。你给我闭嘴,吉米。

我要是你,菲洛米娜说,我一定不会再要孩子了。他没有工作,所以没有钱,而且像他那样酗酒,永远也不会有钱,所以……别再要孩子了,安琪拉,你听明白我说的了吗?

是的,菲洛米娜。


一年后,又一个孩子降生了。安琪拉按照他父亲的名字,叫他马拉奇,并给他取了一个中间名哲拉,那是他叔叔的名字。

麦克纳马拉姐妹说,安琪拉是一只光会下崽的兔子,她们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了,除非她有一天觉悟。

她们的丈夫欣然同意。


在布鲁克林的克拉森大街的广场,我和弟弟小马拉奇一起玩耍。他两岁,我三岁。我们坐在跷跷板上。

一上一下,一上一下。

小马拉奇升上去。

我跳下来。

小马拉奇跟着落了下来,跷跷板砸在地上,他尖叫着,用手捂着嘴,那里流血了。

啊,上帝,流血可不是件好事,妈妈会杀了我的。

妈妈正从广场对面走过来,她的大肚子让她步履艰难。

她问:你干了什么?你对这孩子干了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

她揪住我的耳朵:回家,睡觉去。

睡觉?大中午的天?

她推着我朝广场的大门走:快走。

她抱起小马拉奇,步履蹒跚地走了。


我父亲的朋友麦克阿多利正站在我们那栋楼的外面,他和妻子敏妮站在人行道边,看着一条躺在阴沟里的狗。那狗的脑袋上全是血,和小马拉奇嘴里流出的血的颜色一模一样。

小马拉奇身上有狗那样的血,狗身上有小马拉奇那样的血。

我拽住麦克阿多利先生的手,告诉他,小马拉奇也有狗身上那样的血。

噢,他是有,没错,弗兰西斯。猫也有,爱斯基摩人也有,都是这样的血。

敏妮说:得了吧,丹,别吓唬这小家伙了。她告诉我,这条可怜的小狗被车轧了。临死前,它从街上一直爬到这儿。它是想回家,这个可怜的小东西。


麦克阿多利先生说:你最好也回家去,弗兰西斯,我不知道你把小弟弟怎么了,你妈妈领他去医院了。回家吧,孩子。

小马拉奇会像这条狗一样死去吗,麦克阿多利先生?

他只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他不会死的,敏妮说。

那为什么这条狗死了?

它到死的时候了,弗兰西斯。


公寓里空荡荡的,我在卧室和厨房里徘徊,爸爸出去找工作了,妈妈和小马拉奇在医院里。我希望弄点吃的,但冰箱里除了几片漂在冰水上的卷心菜叶子,什么都没有。爸爸说过,不要吃任何漂浮在水上的东西,因为它们可能开始腐烂了。我倒在爸爸妈妈的床上睡着了,妈妈把我摇醒时,天快黑了。你小弟弟要睡一会儿,他差点把舌头咬掉,缝了好多针哪。你到那间屋睡去。

爸爸正在厨房里,用他的大白瓷缸喝红茶,他把我抱到腿上。

爸爸,给我讲库——库的故事好吗?

是库胡林,跟着我念,库——胡——林。要是你念对了,我就给你讲故事。库——胡——林。

我念对了,于是他就给我讲起库胡林的故事。库胡林小时候有一个别名,叫赛坦塔。他在爱尔兰长大,爸爸小时候就住在那里的安特里姆郡。赛坦塔有一根棍子和一个球,一天,他击球时,球打进了库林那条大狗的嘴巴里,噎死了它。啊,库林非常生气,就说,没有了我的大狗来保护我的房子、我的妻子和我那十个小孩,还有一大堆猪啊、母鸡啊绵羊啊,我该怎么办?

赛坦塔说:对不起,我用我的棍子和球来保护你的房子,我改名叫库胡林吧,就是库林的猎犬的意思。他果真这样做了。他保卫着那幢房子和周围地区,结果成了一个大英雄,成了整个北爱尔兰的猎犬。爸爸说他是一个英雄,比希腊人吹嘘个没完的赫拉克勒斯和阿喀琉斯还要了不起,要是公平的话,他可以向亚瑟王和他所有的骑士挑战,问题是,英国佬从来就不可能给你这样的公平。

这是我的故事,爸爸,不能把它讲给小马拉奇或者邻居家的孩子听。

他讲完了故事,给我喝他的茶,那茶好苦,但坐在他的腿上,我很快活。


这几天里,小马拉奇的舌头肿了起来,他几乎发不出声,更别提说话了。不过就算他能说话,也没人会理睬他,因为天使在半夜里又给我们家带来两个小宝宝。邻居们都说:哟,啊,多可爱的一对男孩呀,瞧瞧这大眼睛。

小马拉奇站在屋子中间,仰头看着大家,指着自己的舌头,呜呜地哼着。这时邻居们却说:没见我们正在瞧你的小弟弟吗?他哭了,爸爸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说:缩回你的舌头,儿子,出去和弗兰基一起玩吧。去吧。

在广场上,我对小马拉奇讲了那条死在街道上的狗的事,说是因为有人把一个球扔进了它的嘴巴里。小马拉奇直摇头:不是……呜……球,是汽车……呜……轧死了它。他叫嚷着,舌头上有伤,他几乎没法正常说话,不能说话的滋味真可怕。他不让我推他荡秋千。他说:你……呜……在跷跷板上……呜……没杀了我。他叫弗雷迪·莱博威茨推他,当秋千荡向天空时,他快活地大笑着。弗雷迪七岁,长得挺高大,我让他推我,他说:不干,你竟然要杀你弟弟。

我设法自己让秋千荡起来,费了半天劲,只能让它来回打转。见我荡不起来,弗雷迪和小马拉奇哈哈大笑,我很生气。他们现在是铁哥们儿,弗雷迪七岁,小马拉奇两岁。他们天天在大笑,随着不停的大笑,小马拉奇的舌头渐渐痊愈了。

当他大笑时,你可以看见他的牙齿是多么的洁白、细密而美丽,你还可以看见他的眼睛晶莹闪烁。他有一对像妈妈那样的蓝眼睛,头发金黄,小脸粉红。我的眼睛是褐色的,像爸爸。我的头发是黑色的,镜子里的我,脸颊有些苍白。妈妈对邻居莱博威茨太太说:小马拉奇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她告诉莱博威茨太太,弗兰基举止有些古怪,像他的爸爸。我想知道我古怪在哪里,但并没有发问,因为我不该偷听大人说话。


我希望自己能荡到空中去,荡进云彩里,可以环绕全世界飞翔,再也听不到弟弟奥里弗和尤金半夜里的哭声。妈妈说他们总是吃不饱,她自己也在半夜里哭泣。她说成天的护理、喂奶、换洗尿布,累得她受不了,四个男孩太多了。她真希望给自己生个小女孩,要是能有个小女孩的话,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和小马拉奇一起在广场上玩耍。我四岁,他三岁。他让我推他荡秋千,因为他自己荡不好,而弗雷迪·莱博威茨正在上学。我俩只能待在广场上,因为双胞胎在睡觉,妈妈说她也累极了。出去玩吧,她吩咐说,让我休息一会儿。爸爸又出去找工作了,时常带着一身威士忌酒气回来,还哼着小曲,内容全是悲惨的爱尔兰。妈妈气不打一处来,说爱尔兰只配亲她的屁股。他说当着孩子们的面要使用优美的语言,她说她才不管什么语言,她想要的就是餐桌上的食物,而不是什么悲惨的爱尔兰。禁酒结束了,她说这可真是个不幸的日子,爸爸在酒吧里打扫打扫卫生,抬抬酒桶,就可以换得一杯威士忌或啤酒。有日时他还会带回家一点免费的午餐,像黑麦面包、腌牛肉、泡菜什么的。他把这些吃的放在桌上,然后开始一个人喝茶。他说食物对身体有害,不知道我们哪来这么好的胃口。妈妈说,我们的胃口好,是因为我们几乎一直在挨饿。


爸爸找到工作时,妈妈十分开心,她唱起歌来:


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这就是原因,

这可是真的,像你这样的人,

会爱上我,爱上我?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时,妈妈心花怒放,她可以付清杂货店那个可爱的意大利老板的赊账了,她又可以高昂起头了,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欠人家钱和情更糟糕的事了。她开始清洁厨房,洗刷杯盘,扫去桌上的残渣,清理冰箱,从另一个意大利人那里订购了一块鲜冰。她买来可以拿到公寓厕所大方使用的卫生纸,对我们说,这可比总把屁股弄黑的《每日新闻报》要强多了。她在炉子上烧水,用一整天的时间在一个大铁桶里洗我们的衬衫、袜子和双胞胎的尿布,还有我们家那两条床单和三条毛巾。她把每样东西都挂在公寓后的那条晾衣绳上,我们望着它们在阳光下翩翩起舞。她说,我并不想让邻居们看见我洗衣服,那样他们就知道咱家都有些什么,但阳光晒干的衣服再清香不过了。

星期五晚上,当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时,我们就知道这个周末一定会非常快乐。星期六晚上,妈妈会在炉子上烧水,把我们扔进那个大铁桶里好好清洗一番,然后让爸爸把我们擦干。小马拉奇会转过身去,向我们展示一下他的屁股。爸爸会装作很吃惊的样子,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妈妈会弄热可可给我们喝,而当爸爸讲起他杜撰的故事时,我们可以彻夜不睡。我们只要说出一个名字,比如这个公寓的麦克阿多利先生或莱博威茨先生,爸爸接着就会把他们打发到巴西的一条河上奋力划桨,后面有一群有着绿鼻子和紫褐色肩膀的印第安人穷追不舍。然后我们沉入梦乡,惦记着次日清晨那顿有鸡蛋、油煎西红柿、面包和不少白糖、牛奶的早餐,以及傍晚那顿有土豆泥、豌豆、火腿和妈妈做的蛋糕的丰盛晚餐。那蛋糕浸过雪利酒,还夹着层层水果和美味的蛋奶沙司。

爸爸把第一周的薪水带回家后,天气晴朗,妈妈把我们带到广场上。她坐在长凳上和敏妮·麦克阿多利聊天,她给敏妮讲利默里克人的故事,敏妮给她讲贝尔法斯特人的故事。她们放声大笑,原来爱尔兰有好多可笑的人。随后,她们互相教对方一些悲伤的歌曲。我和小马拉奇这时也丢下秋千和跷跷板,坐到她们身边,跟着她们一起唱:


一群年轻的士兵在夜晚露营,

他们谈论着各自的心上人。

除了一个小伙儿人人都开心,

那小伙儿显得悲伤又郁闷。

一个男孩说,快到我们这里来,

你一定也有自己的什么人。

奈德摇着脑袋,说起话来自豪得很,

我爱着两个人,个个对我像母亲,

不管离开哪个我都不忍心。

一个是我妈,愿上帝保佑她,

另一个就是我的心上人。


我和小马拉奇唱着这首歌,唱得妈妈和敏妮哈哈大笑,唱到最后,小马拉奇鞠了一个深深的躬,向妈妈张开怀抱,妈妈和敏妮顿时日止住笑声,大叫起来。丹·麦克阿多利下班回家经过这里,说鲁迪·瓦利该担心有人来抢他的饭碗了。

我们回到家,妈妈沏茶,烤面包,做火腿,要不就是用黄油和盐做土豆泥。爸爸什么也不吃,只管喝茶。妈妈说:老天在上,你怎么能干了一天的活儿,却什么也不吃呢?他说:有茶就足够了。她说:你会毁了身子的。他还是那句话:食物对身体有害。他一边喝茶,一边给我们讲故事,还教我们念《每日新闻报》上的字母和单词。有时,他就抽着一支雪茄,瞪着墙壁,舌头在嘴唇上舔来舔去。

工作到第三周,爸爸没把薪水带回家来。星期五晚上,我们等待着他的归来,妈妈让我们吃了点面包,喝了点茶水。夜幕降临,克拉森大街华灯初上,别的上班的人都已经回家,开始吃餐桌上的鸡蛋(星期五不能吃荤),可以听见公寓里楼上楼下的人家说话的声音,平·克罗斯贝在收音机里唱着——“兄弟,你能匀给我一毛钱吗?”

我和小马拉奇逗双胞胎玩,都清楚妈妈不会再唱“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了。她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呢?直到深夜,爸爸才哼着罗迪·迈克考雷之歌爬上楼。他推开房门,招呼我们:我的部队哪儿去了?我的四个战士在哪儿呢?

妈妈说:别骚扰那些孩子啦,因为你要用威士忌灌满你的肚子,他们就只好挨着饿睡觉了。

他来到卧室门口:起来,男孩们,起来。谁答应为爱尔兰去死,我就给他五分钱。


从一座阳光明媚的岛屿起飞,

我们在加拿大的丛林深处相会。

虽然踏上了这片伟大的土地,

我们的心却仍与祖国紧紧相随。


起来,男孩们,起来。弗兰西斯,马拉奇,奥里弗,尤金。赤枝骑士团、芬尼亚勇士团、爱尔兰共和军,起来,起来!

妈妈坐在餐桌旁,不停地摇头,她的头发湿淋淋地披散着,面颊也是水淋淋的。你就不能放过他们吗?她说,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难道你身无分文地回家还嫌不够,非要再把这些孩子愚弄个够不可吗?

她走到我们跟前,说:都回到床上,睡觉去。

我要让他们起来,他说,我要让他们为爱尔兰独立自由的那一天作好准备。

别和我作对,她说,不然的话,那一天在你的老家将会成为令人遗憾的一天。

他拉低帽子,遮住自己的脸,哭喊道:我可怜的妈妈哟,可怜的爱尔兰哟!啊,我们该怎么办啊?

妈妈说:你真是个没救的疯子。说着,又催我们上床睡觉去。

爸爸工作到第四周,在星期五早上,妈妈问他今晚是准备拿着薪水回家,还是继续把它喝个一干二净?他看着我们,冲妈妈摇摇头,好像是说:唉,你不该当着孩子们的面说这种话。

妈妈逼着他:我问你,你是早早回来让我们充充饥,还是要等到深更半夜身无分文才回家,还哼唱着凯文·巴里之歌或者别的什么悲伤小曲?

他戴上帽子,双手插进裤兜,叹了口气,望着天花板,说:我告诉过你了,我会回家的。

这天晚些时候,妈妈给我们穿上衣服,把双胞胎放进婴儿车。我们沿着布鲁克林长长的街道向前走去。小马拉奇不愿在她身边一路小跑,她就让他也坐进婴儿车里。她对我说,你太大了,坐不成婴儿车。我告诉她我腿疼,跟不上她。她没有唱歌,我明白这不是谈腿疼的时候。

我们来到一扇大门前,有个男人站在四面有窗的亭子里。妈妈上前和他说话,问能不能让她进去,找到发薪水的地方。这样,他们就可以把爸爸的一部分薪水交给她,免得他又全部花在酒吧里。那个男人摇了摇头:对不起,女士,要是我们开了例,会有一半的布鲁克林已婚妇女闯进这个地方。很多男人都有酗酒的毛病,但只要他们能清醒地来上班,我们也拿他们没办法。

我们只好在街对面等着。妈妈让我靠着墙坐在人行道上。她给了双胞胎糖水瓶,可我和小马拉奇只能等她找爸爸要到钱,然后去意大利老板那里买些茶、面包和鸡蛋才能充饥。

汽笛在五点半拉响,戴着帽子、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们从大门里蜂拥而出,他们的脸和手在干活儿时弄得乌黑。妈妈让我们仔细地盯着爸爸,因为她的视力不大好,看不清街对面。先是几十个人,然后是几个人,最后一个人也没有了。妈妈哭了:你们怎么没看见他?你们是瞎了还是怎么了?

她又去找亭子里的那个男人:你确定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了吗?

没了,女士,他说,都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从你眼皮底下溜掉的。

我们只好沿着布鲁克林长长的街道返回。双胞胎抱着他们的瓶子,哭喊着还要糖水。小马拉奇说他也饿了,妈妈让他再等一会儿,说我们会从爸爸那儿拿到钱的,然后我们会吃一顿香喷喷的晚餐。我们要去意大利老板那里买鸡蛋,在炉子上烤面包片,还在上面抹上果酱。啊,我们会的,我们都会吃饱穿暖的。

大西洋大街上已是漆黑一片,而长岛火车站附近所有的酒吧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我们一个又一个酒吧去找爸爸。妈妈进去找时,让我们留在外面,看着婴儿车。有时她也让我进去找。那一大群吵闹的男人和发霉的气味,使我想起爸爸回家时身上那股威士忌的味道。

吧台后面的伙计说:呀,孩子,你想干什么?你不该到这儿来,你要知道。

我在找我父亲,我父亲在这儿吗?

噢,孩子,我哪知道这个,你父亲是谁?

他叫马拉奇,他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马拉基?

不是,是马拉奇。

马拉奇?他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他冲酒吧里的人喊:你们这帮家伙,知道马拉奇这个家伙吗?他老是唱凯文·巴里之歌。

人们都摇了摇头。一个人说,他认识一个老是唱凯文·巴里的家伙,叫迈克尔,但因为在战争中受过伤,喝酒喝死了。

那个酒吧伙计说:天哪,皮特,我没让你讲世界历史,对吧?喂,小鬼,我们不让人在这里唱歌,这会惹麻烦的,特别是爱尔兰人。要是让他们唱,紧接着就会满天飞拳头。再说了,我从来没听说过马拉奇这个名字。好吧,小鬼,这里没有马拉奇。

叫皮特的那个人把酒杯伸向我:来,小鬼,喝一口。但酒吧伙计喊道:你干吗,皮特?想把那小鬼灌醉吗?你敢这么干,皮特,我就打烂你的屁股。

差不多找遍了车站附近的酒吧,妈妈才作罢,她靠在一堵墙上哭了起来:耶穌啊,我们还得走回克拉森大街,可我有四个饿着肚子的孩子哪。她让我回到刚才那个酒吧,看看酒吧伙计肯不肯给双胞胎的瓶子添点水,说不定还能给点糖。酒吧里的人都觉得很可笑,竟然叫酒保替婴儿奶瓶倒水。但这个块头很大的酒保命令他们闭上嘴,告诉我婴儿应该喝的是奶,而不是水。我告诉他妈妈没有钱,他倒掉瓶子里的水,换上了牛奶。他说:告诉你妈妈,他们的牙齿和骨骼需要牛奶。你们要是喝糖水的话,都会得佝偻病的。告诉你妈妈。

见到牛奶,妈妈很高兴。她说她完全知道牙齿、骨骼和佝偻病的事,可乞丐是不能挑肥拣瘦的。

我们到达克拉森大街时,她径直去了意大利人的杂货店,对老板说,丈夫今晚回来晚了,大概是在加班,可不可以先在他这里赊点东西,明天她肯定会付钱。

那个意大利人说:太太,您从不赖账的,只是早还晚还而已。这个店里有的,您想要什么尽管拿吧。

啊,她说,我要的不多。

您想要什么尽管拿吧,太太,我知道您是个诚实的人,您这儿还有一帮好孩子。

我们已经在布鲁克林那条长长的街上走得疲惫不堪,连动下巴都有些困难,但还是吃掉了鸡蛋、吐司和火腿。双胞胎吃完就睡了,妈妈把他们放到床上,给他们换尿布。她让我去公寓厕所漂洗这些脏兮兮的尿布,好尽快晾干,明天接着用。小马拉奇都快睡着了,还得帮着妈妈擦洗双胞胎的屁股。

我和小马拉奇、双胞胎都钻进了被窝。我望着坐在外面厨房餐桌旁的妈妈,她正在抽烟、喝茶、淌眼泪。我真想爬起来,告诉她,我很快就会长大成人,会到那个有一扇大门的地方工作,每个星期五的晚上,我都会把买鸡蛋、吐司和果酱的钱带回家,她也会再次唱起那首“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的歌。

一周后,爸爸丢掉了工作。星期五晚上,他回到家里,把薪水往桌子上一扔,冲妈妈说:现在你高兴了吧?你在大门口晃来晃去,又是抱怨又是指责,结果他们解雇了我。他们一直想找借口解雇我,你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借口。

他从桌子上的薪水里抽出几美元,走了出去。很晚的时候,他高声嚎唱着回到家里。双胞胎被吓哭了,妈妈一边哄着他们,一边跟着哭泣了很长时间。


我们在广场上成小时地打发着时间,这时候双胞胎在睡觉,妈妈疲惫不堪,而爸爸则带着一身的威士忌酒味回到家,高唱着凯文·巴里“星期一早晨将被绞死”或者是罗迪·迈克考雷之歌:


他踏上窄窄的街道,

面带微笑,年轻又骄傲,

他的脖上套着绞索,

金黄的鬈发将其围绕。

罗迪·迈克考雷即将赴死,

今天走过那座图姆桥,

蓝色的眼睛里不见一滴泪,

反倒有兴奋的光芒在闪耀。


他唱着歌,绕着餐桌踏步,妈妈哭了起来,双胞胎也跟着号陶起来。她喊:出去,弗兰基,出去,小马拉奇,不要看你爸爸这副德性,到广场上待着吧!

我们不介意去广场,我们可以在地上堆树叶玩,还可以互相推着荡秋千,可是不久,冬天就到了,秋千被冻得一动不动。敏妮·麦克阿多利说:上帝啊,帮帮这两个可怜的小男孩吧,他们连一只手套都没有。我笑了起来,我和小马拉奇两个人共有四只手,所以“一只手套”的想法是愚蠢的。小马拉奇不明白我为什么笑,不长到四五岁,他什么也不会懂的。

敏妮把我们两个领回家,给我们喝茶,让我们吃加了果酱的麦片粥。麦克阿多利先生抱着他们刚出生的小宝宝麦茜坐在躺椅上,他拿着她的奶瓶,哼着歌:


拍拍手,拍拍手,

拍到爹地回家来,

带着满口袋的小面包,

只给麦茜一个人。

拍拍手,拍拍手,

拍到爹地回家来,

爹地有钞票,

妈咪却无分文。


小马拉奇想跟着唱,被我制止了,因为这是麦茜的歌。他开始哭闹。敏妮说:好了,好了,你可以唱,这是所有孩子的歌。麦克阿多利先生朝小马拉奇笑了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世界啊,人人都可以唱别人的歌?

敏妮说:不要皱眉头,弗兰基,那会让你脸色发暗,上帝知道,你的脸色已经够暗的了。有一天,你也会有一个小妹妹,你可以唱这首歌给她听。啊,是的,你会有一个小妹妹的,一定会的。


敏妮说对了,妈妈的愿望实现了。不久,我们家有了一个新宝宝,一个小女孩,他们叫她玛格丽特。我们都喜爱玛格丽特。她像妈妈一样,生着黑黑的鬈发和蓝蓝的眼睛。她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就像克拉森大街两旁树上的小鸟。敏妮说上帝造这孩子的那天,天堂里一定是个节日。莱博威茨太太说,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微笑,这样的快乐,真是世间少有。她简直让我手舞足蹈,她说。

爸爸白天出去找工作,一回到家,他就抱着玛格丽特,唱歌给她听:


一个月夜,在隐蔽的角落,

我发现了一个矮矮的小妖魔。

猩红的帽子和绿色的外套,

身旁还有个小坛锅。

噼里啪啦,那是他的锤子

在往丁点大的鞋子上戳。

啊,想到他将被我活捉,我不禁开怀大笑,

可是这个小妖魔,他为何也一样,喜上眉梢。


他抱着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对她说着话,说她那和妈妈一样乌黑鬈曲的头发和蓝蓝的眼睛是多么可爱;说他要带她去爱尔兰,他们将在安特里姆郡的峡谷里散步,在内伊湖里游泳;说他很快就会找到新工作,所以,他和她都会穿上丝绸的衣服和饰着银扣的鞋。

爸爸为玛格丽特唱得越多,她就哭得越少,一天天过去,她甚至开始笑了。妈妈说:瞧他还想抱着那孩子跳舞呢,连脚都站不稳。说着,她笑了起来,我们也都跟着笑了。

双胞胎小的时候,一哭闹,爸爸和妈妈就会“嘘、嘘”地哄他们,喂他们吃的,然后让他们睡觉。但玛格丽特哭闹时,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分外孤寂的感觉,爸爸会立即跳下床,抱起她,围着桌子缓缓走动,唱着歌,发出母亲一样的声音。当他走过窗前,借着街灯的微光,可以看见他面颊上的泪水。这很奇怪,他从来没有为谁哭泣过,除非是他喝过酒,哼唱着凯文·巴里之歌和罗迪·迈克考雷之歌的时候。而此刻,他在为玛格丽特哭泣,身上却没有一丁点酒味。

妈妈对敏妮·麦克阿多利说:那孩子让他好上了天,自从她出世,他一滴酒也没沽过。我早该生这个小女孩的。

啊,他们也很可爱,不是吗?敏妮说,这些小男孩也相当不错,只是你自己想要个小女孩罢了。

妈妈笑了:我自己想要?老天在上,我只有在喂奶的时候才能接近她,他恨不得成天成夜地抱着她。

敏妮说:一个男人这么迷恋他的小女儿,也真是可爱,大家不是都为她着迷吗?

每个人都这么迷恋她。


双胞胎能站起来走路了,但一天到晚地磕磕绊绊。他们的屁股发了炎,因为那上面总是沾着屎尿。只要抓到像纸屑、羽毛、鞋带这样的脏东西,他们就往嘴里塞,然后又吐出来。妈妈说我们都快把她逼疯了。她给双胞胎穿上衣服,把他们放进婴儿车里,让我和小马拉奇把他们推到广场上去。寒冷的天气过去了,克拉森大街两旁的树都长出了绿色的叶子。

我们推着婴儿车在广场上一圈一圈地跑,双胞胎呵呵地笑着,还不时发出“咯咯”的声音。笑到肚子饿了,他们开始哭闹,婴儿车里有两瓶糖水,可以让他们安静一会儿。后来他们又饿了,哭得更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们这么弱小,我真希望能给他们各种吃的,好让他们继续笑,继续发出婴儿那种“喀咯”的声音。他们喜欢吃糊状的东西,妈妈便把面包放在茶壶里捣碎,加上牛奶、水和糖,她把这叫作面包精。

要是我现在就带双胞胎回家,妈妈肯定会冲我大嚷,因为我没有让她休息好,或是吵醒了玛格丽特。我们得待在广场,直到她把脑袋伸出窗外招呼我们才能回家。我给双胞胎扮鬼脸,叫他们别哭。我把一张纸放在自己的头上,再让它飘落下去,他们看了一笑再笑。我把婴儿车推到小马拉奇那里,他正和弗雷迪·莱博威茨一起荡秋千。小马拉奇正想把赛坦塔变成库胡林的故事一字不落地讲给弗雷迪听。我命令他不要讲,因为那是我的故事。他不听,我推了他一下,他哭了:哇——哇——我要告诉妈妈。弗雷迪也推了我一下,我的大脑顿时一片漆黑。我冲向他,一阵拳打脚踢,他大喊:喂,住手,住手。可我住不了手,因为我不能住手,我不知道怎么住手,一旦我住了手,小马拉奇就会继续拿走我的故事。弗雷迪推开我,一溜烟似的跑了,他大声叫嚷着:弗兰基要杀我,弗兰基要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人。小马拉奇仍在秋千上,他哭喊着:别杀我,弗兰基。他显得那样无助,我搂住他,把他从秋千上抱下来,他也抱住我,说:我再也不讲你的故事了,我不把库、库的故事告诉弗雷迪了。我想笑,可我没法笑,因为双胞胎正在婴儿车里大哭,而天已经黑了,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就算你扮鬼脸或是让东西从头上掉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意大利人的杂货店就在街对面,我看见了香蕉、苹果和橘子。我知道双胞胎能吃香蕉,小马拉奇喜欢吃香蕉,我也很喜欢。可是得有钱才行,没听说意大利人给谁施舍过香蕉,更何况迈考特一家还欠着他们的账。

妈妈一直叮嘱我,除非回家,否则,永远,永远不要离开广场。可双胞胎在婴儿车里饿得大吵大闹,我又该怎么办呢?我对小马拉奇说,我去去就来。确信没人看见,我迅速抓起杂货店外面的一串香蕉,向远离广场的默特尔大街逃去。我绕过街区,穿过另一头有洞的篱笆,回到广场。我们把婴儿车推到一个阴暗的角落,开始给双胞胎剥香蕉吃。这一串共有五根,我们在阴暗的角落里美餐了一顿。双胞胎吃得口水直流,弄得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是。这时,我意识到有问题了,妈妈会问双胞胎浑身上下怎么都是香蕉?你从哪里弄来的香蕉?我不能告诉她是从街角那家意大利人的商店里偷来的,我只能说是从一个男人那里。

这就是我要说的,一个男人!

接下来,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有个男人站在广场的大门口招呼我。天啊,正是那个意大利人。哎,孩子,过来,哎,跟你说话呢,过来。

我走了过去。

你是那两个小孩子的小哥哥,对吧?那对双胞胎?

是的,先生。

嗨,我这有袋水果,不是给你的,是我扔掉的,明白吗?所以,嗨,就拿去吧,有苹果、橘子和香蕉。你们喜欢吃香蕉,对吧?我认为你们喜欢吃香蕉,嗯?哈哈,我知道你们喜欢吃香蕉。嗨,把袋子接过去。你们有个好母亲,至于你们的父亲呢?啊,你知道,他有点问题,是全爱尔兰人的问题。给双胞胎一个香蕉吃吧,让他们安静一会儿,我在街对面听见他们一直在哭喊。

谢谢您,先生。

天啊,真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嗯?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我父亲教给我的,先生。

你父亲?啊,好吧。


爸爸坐在桌旁看报纸。他说罗斯福总统是个好人,在美国的每个人很快都会有工作的。妈妈坐在桌子的另一旁,用奶瓶喂玛格丽特,她目光冷酷,让我感到害怕。

你从哪儿弄来的水果?

那个男人。

哪个男人?

那个意大利男人给我的。

是你偷的吧?

小马拉奇说:是那个男人,是那个男人给弗兰基的。

还有,你对弗雷迪·莱博威茨都干了什么?他母亲上这儿来了。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我不知道要是没有她和敏妮·麦克阿多利的话,我们该怎么办?你却非要打可怜的弗雷迪。

小马拉奇蹦了起来: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想杀弗雷迪,没想杀我。

爸爸说:嘘,小马拉奇,嘘,过来。他把小马拉奇抱到自己的腿上。

我的母亲说:下楼去向弗雷迪道歉。

我不去。

爸爸妈妈互相看了一眼。爸爸说:弗雷迪是个好孩子,他只是在推你的小弟弟荡秋千,这难道有什么不对吗?

他想把我那个库胡林的故事偷去。

噢,是这样。弗雷迪才不稀罕你那个库胡林的故事,他有自己的故事,有好几百个呢。他是犹太人。

犹太人是怎么回事?

爸爸笑了:犹太人是……犹太人是有自己的故事的人,他们不需要库胡林。他们有摩西,他们有参孙。

参孙是怎么回事?

要是你去向弗雷迪赔礼道歉,我就告诉你参孙是怎么回事。你可以对弗雷迪说对不起,说你再也不那样干了,你甚至可以问问他参孙是怎么回事。只要你向他赔礼道歉,你想怎么样都行。你愿意吗?

宝宝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哭了一声,爸爸立刻跳起来,把小马拉奇丢到了地板上。她没事吧?母亲说:她当然没事,她在吃奶呢。老天在上,你可真够神经过敏的。


他们此刻谈论着玛格丽特,把我忘了。我并不在乎,准备下楼去问弗雷迪参孙的事,看看参孙是不是和库胡林一样棒,看看弗雷迪是不是有他自己的故事,或者他是不是还想偷库胡林的故事。小马拉奇想和我一起去,爸爸正站着,没有大腿给他坐。

莱博威茨太太说:啊,弗兰基,弗兰基,进来,进来,还有小马拉奇。告诉我,弗兰基,你把弗雷迪怎么了?想杀了他?弗雷迪是个好男孩,弗兰基。他爱学习,他和他的大大一起听收音机,还推你的弟弟荡秋千,而你竟想杀了他。哦,弗兰基,弗兰基,你那可怜的母亲和她有病的宝宝啊。

她没有病,莱博威茨太太。

她病了,那是一个有病的宝宝。我了解有病的宝宝,我在医院上班。别说了,弗兰基。进来,进来。弗雷迪,弗雷迪,弗兰基来了。出来,弗兰基不杀你了。你和小马拉奇。多好的犹太名字,吃块点心吧,嗯?他们为什么给你取个犹太名字,嗯?来,喝杯牛奶,吃块点心。你们两个这么瘦,爱尔兰人总是不吃东西。

我们和弗雷迪一起坐在桌子旁,吃着点心,喝着牛奶。莱博威茨先生坐在躺椅里看报纸,听收音机,偶尔会和莱博威茨太太说上几句,他发出的声音有些怪异,我听不懂,弗雷迪能听懂,每当莱博威茨先生发出那种怪异的声音,弗雷迪就起身,给他一块点心。莱博威茨先生便冲弗雷迪笑笑,拍拍他的头。弗雷迪也冲他笑笑,并发出同样怪异的声音。莱博威茨太太冲我和小马拉奇直摇头。哎哟,这么瘦。她说了那么多“哎哟”,弄得小马拉奇笑了,也说起“哎哟”。结果,莱博威茨一家人都笑了。莱博威茨先生说了一些我们听得懂的话,说爱尔兰语的“哎哟”就是笑的意思。莱博威茨太太笑得格外厉害,她全身抖动,抱住肚子。小马拉奇又说了一次“哎哟”,因为他知道这会把每个人都逗笑。我也说了一下“哎哟”,但是没有人笑。我明白了,“哎哟”是属于小马拉奇的,就像库胡林是属于我的一样,小马拉奇也可以有他的“哎哟”。

莱博威茨太太,我父亲说,弗雷迪有一个特别好听的故事。

小马拉奇说:参、参,哎哟。人们又笑了,可我没笑,因为我记不起叫参什么来了。弗雷迪嚼着点心,嘟囔着说:参孙。莱博威茨太太训斥他:满嘴都是东西时不要说话。我笑了,她是个大人,可是也把“嘴巴”说成“老鼠”。见我笑,小马拉奇也跟着笑了。莱博威茨一家人彼此看着,同样是笑呵呵的。弗雷迪说:不是参孙,我最好听的故事是大卫和巨人歌利亚的故事。大卫用弹弓杀死了他,用一块石头射中他的脑袋,脑浆滴了一地。

是流了一地。

是的,大大。

大大,弗雷迪是这样叫父亲的,而我叫父亲“爸爸”。


母亲的低语弄醒了我:这孩子怎么啦?天还早,虽然屋里没有多少晨光,但仍能看到爸爸抱着玛格丽特站在窗前。他轻轻地摇晃着她,叹息着,唉。

妈妈问:她是……是病了吗?

唉,她很安静,就是有一点点发凉。

母亲跳下床,抱过孩子。快找医生去,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去。父亲提上裤子,套在衬衫上,这么冷的天,他没穿夹克和鞋子,也没穿袜子。我们在屋里等,双胞胎正在床尾沉睡,小马拉奇在我旁边闹腾:弗兰基,我要喝水。妈妈坐在床上,轻摇着她的小宝宝:啊,玛格丽特,玛格丽特,我的小宝贝,快睁开你那可爱的蓝眼睛吧,我的小可怜。

我给小马拉奇和自己各倒了杯水,母亲悲叹道:你和你弟弟还有水喝,啊,的确,有水喝,是吧?可你的妹妹什么都没有。你那可怜的小妹妹。你问过她有没有长嘴吗?你问过她是不是想喝一滴水吗?哼,没有,你和你弟弟,像没事人似的,只管喝自己的水。对你们两个来说,每天都一样,不是吗?那对双胞胎睡死了,一样什么也不关心。他们可怜的小妹妹正在我怀里病着呢,正在我怀里病着呢。啊,老天爷呀。

她怎么这样说话?这不像我母亲的口气。我想要父亲,我的父亲去哪儿了?

我回到床上,开始哭泣。小马拉奇问:你为什么哭?你为什么哭?直问到妈妈又冲我来了:你妹妹正在我的怀里病着,你却在那里哭哭啼啼。要是让我到你那张床上去,看我让你鬼哭狼嚎。

爸爸带着医生回来了,身上有股威士忌的气味。医生给宝宝作了检查,他拨开她的眼皮,抚摸着她的脖子、胳膊和腿,试探着她的反应。

他直起身,摇了摇头说,她已经不行了。妈妈上前抱起宝宝,搂住她,转向墙壁。医生想知道出了什么事故。有人摔了这孩子?男孩们和她玩得太过分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父亲摇着头。医生说必须把她带走,进行检验,爸爸在一张纸上签了字。母亲乞求再和她的宝宝多待几分钟,可医生说他没那么多时间。爸爸上前去抱玛格丽特,母亲靠在墙上不肯放手。她的脸上有一种蛮横的表情,乌黑鬈曲的头发湿湿地贴在前额上,满脸都是汗水,眼睛大大地睁着,脸上闪着泪光。她一直摇着头,连声哀叹,啊,不,啊,不……爸爸从她的怀里轻轻抱过宝宝。医生把玛格丽特严严实实地裹在一块毯子里,母亲喊道:啊,耶穌,你要闷死她的。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呀,救救我吧。医生走了,母亲转向墙壁,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双胞胎醒了,饿得嗷嗷直哭,爸爸站在屋子中间,望着天花板发呆。他脸色煞白,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他走到床边,把手放到我的头上,他的手在哆嗉:弗兰西斯,我要出去找几支香烟。

妈妈整天待在床上,几乎动也不动。我和小马拉奇给双胞胎的奶瓶里灌上糖水。在厨房,我们找到了半块发霉的面包和两根冰凉的香肠。我们不能喝茶,因为冰箱的冰又化了,放在那儿的牛奶变酸了。谁都知道,喝茶一定得加奶,除非是父亲给你讲库胡林的故事时,把他缸子里的茶给你喝。

双胞胎又饿了,可我知道不能一天到晚给他们喝糖水。我把酸牛奶倒进壶里煮,放进一些捣碎的霉面包,然后用茶杯喂他们吃面包精。他们做着鬼脸,跑到妈妈的床边,哭了。她的脸一直冲着墙壁,他们只好又回到我这里继续哭。等我用糖除去了酸牛奶的味道,他们才开始吃面包精。现在,他们吃着,笑着,面包精抹得满脸都是。小马拉奇也想要一些,要是他可以吃,那我也可以吃。我们都坐在地板上吃起了面包精,嚼着冰冷的香肠,喝着母亲搁在冰箱的奶瓶中的水。

吃完,喝完,我们想去公寓过道的厕所。可是,我们没法进去,因为莱博威茨太太正在里面,她又哼又唱地说:等等,孩子们,等等,亲爱的,很快就完了。小马拉奇拍着手,舞了几圈,唱着:等等,孩子们,等等,亲爱的。莱博威茨太太打开厕所的门:瞧他,已经是个小演员了。哎,孩子们,你们的母亲怎么样?

她在床上,莱博威茨太太。医生带走了玛格丽特,我父亲找香烟去了。

啊,弗兰基,弗兰基,我说过那孩子有病。

小马拉奇抱着自己的肚子:要尿了,要尿了。

好,那就尿吧。你们尿完后,咱们一起去看你们的母亲。

我们撒完尿,莱博威茨太太来看妈妈:啊,迈考特太太,哎哟喂,亲爱的,看看这个,看看这双胞胎,什么也没穿。迈考特太太,出了什么事,嗯?宝宝病了?和我说话呀,可怜的女人。转过头来,太太,和我说话。哎哟,这里一团糟,和我说话呀,迈考特太太。

她扶着母亲坐起来,靠在墙上。妈妈好像变小了。莱博威茨太太说她要去带些汤过来,吩咐我弄点水给母亲洗洗脸。我用浸了冷水的毛巾拍拍她的额头。她把我的手按在脸颊上:啊,天呀,弗兰基。啊,天呀。她不肯放开我的手,我很害怕,因为我从没见过她像这个样子。她说弗兰基,仅仅是因为她握的是我的手,而她心里想的是玛格丽特,不是我。你可爱的小妹妹死了,弗兰基,死了。你父亲哪儿去了?她放下了我的手。我说你父亲哪儿去了?一定是喝酒去了,他就只会去那种地方。家里一分钱也没有,他找不到工作,可他能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找到钱喝酒!她转过身,朝墙上猛撞自己的头,尖叫着:她在哪儿?她在哪儿?我的小女孩在哪儿?啊,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呀,今晚救救我吧。我要疯了,我要疯了,我要彻底疯了!

莱博威茨太太冲了进来:太太,太太,怎么回事?那个小女孩,她在哪里?

母亲又尖叫起来:死了,莱博威茨太太,死了。她的头耷拉下来,身子来回晃着:半夜的时候,莱博威茨太太,在她的婴儿车里。我本该看着她的,她来到世上才七周,半夜的时候死了,孤零零的,莱博威茨太太,就她一个人在那辆婴儿车里。

莱博威茨太太把母亲搂在怀里:嘘,好了,嘘,婴儿常会这样死去的。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太太,是上帝带走了他们。

就在这辆婴儿车里,莱博威茨太太,紧挨着我的床。我本可以把她抱起来,那她就不一定会死了,是吗?上帝不想要小宝宝,上帝要小宝宝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太太,我不了解上帝。喝点汤吧,亲爱的,很好喝的汤,能使你的身子好起来。你们这几个男孩子,拿碗去,我给你们盛汤。

碗是什么,莱博威茨太太?

啊,弗兰基,你连碗都不知道?盛汤用的,亲爱的。你们家没有碗吗?我把豌豆和扁豆混在一起烧的汤,不过没搁火腿。爱尔兰人喜欢吃火腿,可是这儿没有,弗兰基。喝吧,太太,把你这碗汤喝掉。

她一勺一勺地舀给母亲喝,替她擦去从嘴角流下来的汤渍。我和小马拉奇坐在地板上,一边喝盛在杯子里的汤,一边用勺子喂双胞胎喝汤。汤太好喝了,又鲜又热又香,我的母亲从来没有烧过这样的汤,我真想知道,莱博威茨太太能不能做我的母亲?让弗雷迪成为我,拥有我的母亲和父亲,还有小马拉奇和双胞胎做他的弟弟。他不可能拥有玛格丽特做妹妹了,因为她像街道上的那条狗一样被带走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被带走。母亲说她在婴儿车里死了,那一定像被汽车撞了一样,因为他们要把你带走。

我真希望小玛格丽特也能在这里喝汤,我可以像莱博威茨太太喂我母亲那样喂她,她也会像和爸爸在一起时那样,冲我发出咯咯喀的笑声。她不会再哭,母亲也不会一天到晚待在床上了,爸爸还会给我讲库胡林的故事。那样我也就不再想让莱博威茨太太做我的母亲了。莱博威茨太太虽然不错,但我更愿意有一个给我讲库胡林故事的父亲——一个跳起舞来连脚都站不稳、逗得玛格丽特和妈妈咯咯直乐的父亲。


敏妮·麦克阿多利来帮忙了:圣母啊,莱博威茨太太,这对双胞胎臭气熏天。

我不知道什么圣母,敏妮,可这对双胞胎确实该洗个澡了。他们需要干净的尿布。弗兰基,干净的尿布在哪儿?

我不知道。

敏妮说:他们正包着破布当尿布呢,我去拿一些麦茜的尿布来。弗兰基,你把这些破布解下来扔出去。

小马拉奇拿掉了奥里弗的尿布,我拿尤金的尿布时却费了一番劲。别针卡住了,尤金动来动去,别针一松,就扎到了他的屁股,他号陶着要妈妈。这时敏妮正好拿着毛巾、香皂和热水回来了,我帮她洗掉干结在尿布上的屎,把爽身粉撒在双胞胎那发炎流血的皮肤上。她说他们是些挺棒的小男孩,她要给他们一个惊喜。她下楼带回一锅土豆泥给我们吃,土豆泥里放了好多盐和黄油。我真想知道敏妮能不能做我的母亲?这样我就可以一直吃这种东西了。要是能同时有莱博威茨太太和敏妮做妈妈的话,我就有吃喝不完的汤和土豆泥了。

敏妮和莱博威茨太太坐在桌子旁。莱博威茨太太说:得做点什么了,这些孩子正在变野,可他们的父亲跑到哪儿去了?我听见敏妮小声说他出去喝酒了。莱博威茨太太说:真可怕,真可怕,爱尔兰人就是这么喝酒的。敏妮说她的丹不喝酒,从不碰这种东西,而且丹告诉她,那个宝宝死的时候,这个可怜的马拉奇·迈考特简直疯了,在弗莱特布什大街和大西洋大街上到处乱窜,长岛火车站附近所有的酒吧都把他扔了出来。要不是看在死去的可爱宝宝的分上,警察早把他扔进监狱了。

他还有四个可爱的小男孩,敏妮说,可他们对他起不到安慰的作用。那个小女孩带走了他身上的什么东西。你知道,自打她出生后,他甚至不再喝酒了,这真是个奇迹。

莱博威茨太太想知道妈妈的表姐——那两个丈夫都挺斯文的大块头女人住在哪里,敏妮打算找到她们,告诉她们这些孩子得不到关心、正在变野、屁股发炎以及其他的事情。


两天后,爸爸找香烟回来了。已经是半夜,可他仍然把我和小马拉奇从床上叫了起来。他浑身散发着酒味,让我们在厨房里立正。我们是两个士兵,他要我们宣誓会为爱尔兰去死我们会的,爸爸,我们会的。我们一起唱起了凯文·巴里之歌:


星期一的早晨在蒙特乔,

树上的绞索挂得老高,

凯文·巴里为了解放,

就此把他年轻的生命抛。

小伙儿年仅十八岁,

然而谁也不能不承认,

他的头颅昂得有多么高。


有人在敲门,是麦克阿多利先生:哎呀,马拉奇,看在上帝的分上,现在是凌晨三点,你把全楼的人都给吵醒了。

哎呀,丹,我只是在教育孩子们要为爱尔兰去死。

你可以在白天教育他们为爱尔兰去死呀,马拉奇。

情况紧急,丹,情况紧急。

我知道,马拉奇,可他们不过是些孩子,是些婴儿。你现在上床睡觉去吧,像个正经人那样。

上床睡觉?丹!我要上床睡觉干什么?她的小脸时时刻刻都在那里,那乌黑的鬈发,那动人的蓝眼睛。啊,耶稣呀,丹,我该怎么办?她是不是被饿死的,丹?

当然不是,你太太一直在喂她。是上帝带走了她,他有他的理由。

丹,上床睡觉之前,我们再唱一首歌。

晚安,马拉奇。

继续,男孩们,唱:


因为他热爱自己的祖国,

因为他热爱那绿色,

他主动迎接了殉道者的命运,

神釆骄傲又快乐,

至死无悔,啊!至死无悔。

他勇往直前锐不可挫,

今天,年轻的罗迪·迈克考雷,

在图姆镇的桥上告别生活。


你们会为爱尔兰去死,是不是,男孩们?

我们会的,爸爸。

那么,我们都会在天堂见到你们的小妹妹,是不是,男孩们?

我们都会的,爸爸。

弟弟站在那里,脸贴在一条桌腿上睡着了。爸爸托起他,磕磕绊绊地穿过房间,把他放在母亲的床上,让他睡在她的旁边。我也爬上床,父亲躺到我的旁边,仍然穿着衣服。我希望他能搂着我,但他继续唱着罗迪·迈克考雷,还和玛格丽特说着话:噢,我的鬈头发、蓝眼睛的小亲亲啊,我要给你穿上丝绸衣服,带你去内伊湖……就这样,一直闹腾到窗户上现出曙光,我睡着为止。

这天夜里,库胡林来到我的身边。一只绿色大鸟站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唱凯文·巴里和罗迪·迈克考雷之歌。我不喜欢那只鸟,它唱歌时嘴里总是淌着血。库胡林一手拿着长矛——那长矛是那样巨大,只有他才能掷得动它——另一手拿着香蕉,不时地喂那只鸟,那只鸟却一味地尖叫,朝他吐着血。我很奇怪,为什么库胡林这么容忍那只鸟。要是我喂双胞胎吃香蕉时,他们朝我身上吐血,我会用香蕉打他们的脑袋。

早上,父亲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我把我的梦告诉了他。他说过去爱尔兰没有香蕉,就算有的话,库胡林也绝不会给那只鸟吃,因为那是一只从英国来度夏的鸟。当库胡林靠着一块石头快要死掉的时候,它落到他的肩膀上。爱尔兰人想杀掉他,可又害怕他。等看见那只鸟在喝库胡林的血时,他们知道现在可以下手了。这些肮脏无比的懦夫!所以,弗兰西斯,你一定要小心鸟和英国人。


大多数的日子,妈妈都是躺在床上,面朝墙壁。要是她吃喝了什么,就吐在床下的马桶里,我得去楼下的厕所里把它倒掉,然后冲洗干净。莱博威茨太太给她送来汤和卷得可笑的面包,妈妈想把它切成薄片,莱博威茨太太笑了,告诉她只管抓着吃就是。小马拉奇把它叫作手抓面包,莱博威茨太太说:不是,这是“哈勒”,还教我们怎么念。她摇了摇头:唉,你们这些爱尔兰人呀!活得再长,也不会像一个犹太人那样说“哈勒”。

敏妮·麦克阿多利拿来西红柿和卷心菜,有时还有一块肉。哎呀,虽然年景艰难,不过,安琪拉,那位可爱的罗斯福先生会给每个人都找到工作的,你丈夫会有工作的。可怜的人,大萧条并不是他的错,他白天黑夜地找着工作。我的丹很幸运,在城里待了四年,却没喝过酒。他是在图姆镇和你丈夫一起长大的,有的人喝酒,有的人不喝。该诅咒的爱尔兰人。快吃吧,安琪拉,你亏了身子,需要补养一下。

麦克阿多利先生告诉爸爸,市政工程部门有事干。当他在那里找到工作,我们就有了吃饭的钱,妈妈就下床,把双胞胎清理干净,开始给我们做饭。当他酒气熏天却身无分文地回到家里,妈妈就开始冲他狂叫,一直叫到双胞胎哭喊起来,我和小马拉奇只好跑到广场去。那些夜晚,妈妈总是步履沉重地回到床上,爸爸总是哼唱着爱尔兰的悲伤小曲。为什么他不搂着她,哄她入睡呢?就像对我那死去的小妹妹那样。为什么他不唱一首给玛格丽特唱过的歌,或者一首能让妈妈不再流泪的歌?他依然把我和小马拉奇叫下床,穿着衬衫立正,保证自己会为爱尔兰去死。一天晚上,他想让双胞胎也向他保证为爱尔兰去死,可他们还不会说话,妈妈朝他尖叫:你这个发疯的老杂种,就不能放过他们吗?

要是我们答应为爱尔兰去死,他就说会给我们五分钱买冰激凌,我们答应了,但从没见过那五分钱。


我们从莱博威茨太太那里得到汤,从敏妮·麦克阿多利那里得到土豆泥,她们还教我们怎么照看双胞胎,怎么洗他们的屁股和脏得一塌糊涂的破尿布。莱博威茨太太说的尿布,被敏妮叫作尿片,不过她们叫什么都没关系,反正是被双胞胎糟蹋得一塌糊涂了。要是妈妈待在床上,爸爸出去找工作,我们就可以整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可以把双胞胎放在公园的小秋千上荡他们,直到他们饿了,开始哭闹。那个意大利人在街对面招呼我:嗨,弗兰基,过来。过街时小心点,双胞胎又饿了吧?他给了我们一点奶酪、火腿和香蕉。可是,自从做了那个鸟朝库胡林吐血的梦之后,我就再也不吃香蕉了。

那个意大利人说他叫迪米诺,还说柜台后的那个人是他妻子,叫安琪拉。我告诉他安琪拉是我母亲的名字。别开玩笑了,孩子,你母亲叫安琪拉?我不知道爱尔兰人也有叫安琪拉的。嗨,安琪拉,他的母亲也叫安琪拉。她微微一笑,说:那不错嘛。

迪米诺先生问我妈妈和爸爸的情况,还问谁给我们做饭。我告诉他,是莱博威茨太太和敏妮·麦克阿多利给我们吃的。我还告诉他关于尿布尿片以及它们脏得一塌糊涂的事。他笑了:安琪拉,你听见了吗?感谢上帝,你是意大利人,安琪拉。他说:孩子,我要和莱博威茨太太谈谈,应该让亲戚照顾你们。你见到敏妮·麦克阿多利的话,让她来见我。你们这些孩子要变成没人管的野孩子了。

两个大块头女人站在门前。她们问:你是谁?

我是弗兰克。

弗兰克?!你几岁了?

我快五岁了。

你长得可没有五岁的孩子那么大,是吧?

我不知道。

你妈妈在吗?

她在床上。

这么好的大中午天,她在床上干什么?

她在睡觉。

噢,我们进去,我们必须和你母亲谈谈。

她们从我身边闪过,走进房间。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闻闻这地方的味道。这些孩子都是谁?

小马拉奇跑过来,朝这两个大块头女人微笑着。他一笑就露出那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有那蓝得发亮的眼睛和粉粉嫩嫩的面颊,这让两个大块头女人的脸上也有了微笑,我很纳闷,她们和我说话时,为什么没有微笑。

小马拉奇说:我是马拉奇,这是奥里弗,这是尤金,他们是双胞胎,站在那里的是弗兰基。

褐色头发的那个大块头女人说:好,你一点也不怕羞,是吗?我是你母亲的表姐菲洛米娜,这是你母亲的表姐德莉娅。我是弗林太太,她是福图恩太太,你们就这样称呼我们吧。

仁慈的上帝呀,菲洛米娜说,双胞胎竟然光着屁股,你们家里有他们穿的衣服吗?

小马拉奇说:他们身上都是臭屎。

德莉娅大吼:瞧瞧,都发生了什么?嘴巴就像是臭水沟,跟着一个北佬父亲,也难怪他们变成这样。不要用那个词,那是个不好的词,是个骂人的词,用那样的词你会下地狱的。

地狱是什么东西?小马拉奇问。你马上就会知道的,德莉娅说。

两个大块头女人同莱博威茨太太、敏妮·麦克阿多利一起坐在桌子旁,菲洛米娜说,安琪拉的小宝宝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她们全听说了。你一定想知道他们拿这个小婴儿的尸体干了什么?难道不是吗?大家都在猜,可汤米·弗林一清二楚。汤米说,北佬马拉奇拿那个婴儿换了钱。钱?莱博威茨太太问。是的,菲洛米娜答道,钱。他们要各种年纪的尸体做实验,等他们还给你时,尸体已经所剩无几了。那零零碎碎的小身子还要它干吗呢?那样的尸体是不能埋在圣地里的。

这太可怕了,莱博威茨太太说,做父母的绝不会拿自己的婴儿干这种事情。

他们会的,德莉娅说,酒瘾上来的时候,他们连自己的妈都会卖,更何况一个死去的婴儿?

莱博威茨太太摇摇头,在椅子里晃悠着。唉,她说,唉,唉,唉,不幸的婴儿呀,不幸的妈妈呀。感谢上帝,我丈夫没有你说的这种什么……酒瘾?对,酒瘾。爱尔兰人才有这种酒瘾。

我丈夫也没有,菲洛米娜说,要是他过了酒瘾回到家来,看我不打烂他的脸。当然,德莉娅的丈夫吉米有酒瘾,每个星期五的晚上都能看见他溜进酒吧。

不要侮辱我的吉米,德莉娅说,他老老实实上班,还把薪水带回家来。

你要盯着他点,菲洛米娜说,酒瘾会毁了他,到时候你身边也会出现一个北佬马拉奇的。

他妈的别管闲事,德莉娅说,至少吉米是个地道的爱尔兰人,不像你的汤米,出生在美国布鲁克林。

菲洛米娜无言以对。

敏妮抱着她的婴儿,那两个大块头女人说那是个可爱的宝宝,很干净,不像安琪拉这帮在屋里到处乱窜的小子。菲洛米娜说,她不知道安琪拉是从哪儿染上这种邋遢习惯的,安琪拉的母亲可是纤尘不染,干净到你可以在她家地板上吃饭的。

我很不解:有桌椅的时候,为什么偏要在地板上吃饭呢?

德莉娅说,安琪拉和这些孩子的事情必须要解决了,因为他们很丢人,让亲戚都感到耻辱。必须得给安琪拉的母亲写封信。菲洛米娜要写这封信,因为利默里克的一位老师曾经说她“很有一手”。德莉娅对莱博威茨太太解释说,“很有一手”的意思就是字写得好。

莱博威茨太太下楼,找她的丈夫借来自来水笔、信纸和信封,这四个女人坐在桌旁,开始炮制一封给我母亲的母亲的信:


亲爱的玛格丽特姨妈:

我提笔给你写信,希望你身体健康。我丈夫汤米工作顺利,德莉娅的丈夫也工作顺利,我们都希望你也一切顺利。我很遗憾地告知你,安琪拉心情不好,她的宝宝,那个和你一样叫玛格丽特的小女孩死了。安琪拉从此面朝墙壁躺在床上,整个人都变了。更糟糕的是,我们认为她又怀孕了,这可实在太过分了,刚刚失去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就又要来了。我们不知道她会怎么处理这个孩子。她结婚四年,有五个孩子,另一个正怀在肚子里。这些可以让你看到,和一个北佬结婚会有什么下场。他们缺乏自制力,简直是一帮新教徒。他每天都出去工作,但我们知道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酒吧里了。他靠给酒吧扫地、抬酒桶赚得几个美元,然后又把这些钱还给酒吧。太可怕了,玛格丽特姨妈,我们一致认为安琪拉和她的孩子最好是回老家。因为年景艰难,我们没钱给他们买船票。不过,您也许能想想办法。祝您一切顺利,并感谢上帝和圣母。

依然爱你的外甥女

菲洛米娜·弗林(过去叫麦克纳马拉来着)

最小但并非最不重要的外甥女

德莉娅·福图恩(过去也叫麦克纳马拉来着,哈哈哈)敬上


外婆西恩给菲洛米娜和德莉娅汇了钱,她们在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找到一个大行李箱,买了船票,雇了一辆货车把我们送到曼哈顿码头。她们打发我们上了船,说了声再见和一路顺风之后,就急忙离去了。

汽船驶离了码头。妈妈说:那是自由女神像,那是埃利斯岛,是所有移民的必经之地。说完,她就靠在一边,呕吐起来。从大西洋吹来的风将她的呕吐物弄了我们一身,也弄了那些兴致勃勃地赞美眼前景致的人们一身。乘客骂骂咧咧地跑开了,整个港口的海鸥都飞了过来。妈妈无力地靠在船栏杆上,面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