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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我们到达多尼格尔郡的莫维尔港口,在那里乘上一辆开往贝尔法斯特的大巴,再从贝尔法斯特换乘另一辆大巴,去安特里姆郡的图姆镇。我们把行李寄存在一家商店,步行去两英里以外迈考特爷爷的家。路上很黑,只有远方的山峦勉强可以看到破晓的晨光。
爸爸抱着双胞胎,他们饿得轮番哭泣。妈妈每隔几分钟就停下来,靠在路边的石头墙上休息一会儿。我们坐在她身边,看着天空由红变蓝。鸟儿开始唧喳,在林间不停地鸣唱。随着曙光的出现,我们看见一些奇怪的生灵正站在田野里,望着我们。小马拉奇问:它们是什么东西,爸爸?
母牛,儿子。
母牛是什么,爸爸?
母牛就是母牛,儿子。
我们跟着父亲,沿着明亮的道路前行,田野里又出现了另一种毛茸茸的白色生灵。
小马拉奇问:它们是什么东西,爸爸?
绵羊,儿子。
绵羊是什么,爸爸?
父亲朝他大吼:你的问题有完没完?绵羊就是绵羊,母牛就是母牛。站在那个地方的是一只山羊,山羊就是山羊。山羊产奶,绵羊产羊毛,母牛什么都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还想知道什么?
小马拉奇吓得叫唤起来,因为爸爸从不这样说话,从不粗声粗气地对我们讲话。他可能会半夜把我们叫起来,让我们保证为爱尔兰去死,可是他从没这样咆哮过。小马拉奇跑到妈妈跟前,她说:好啦,好啦,亲爱的,别哭。你父亲抱着双胞胎,只是觉得累了,况且,在抱着双胞胎走路的时候,要回答那些问题是很不容易的。
爸爸把双胞胎放到路上,朝小马拉奇伸出胳膊。这时,双胞胎开始哭闹,小马拉奇缠着妈妈,呜咽不已。母牛、绵羊、山羊和林间的鸟儿也都在叫。而一阵汽车的轰鸣声穿透了这一切。车里的人喊道:仁慈的主啊,复活节一大早的,你们这些人在路上干什么呢?
爸爸说:早上好,父亲。
父亲?我说,爸爸,这是你父亲?
妈妈说:不要问他。
爸爸说:不,不,这是神父。
小马拉奇问:什么是……?但妈妈捂住了他的嘴。
神父一头白发,戴着白领子。他问:你们要去哪儿?
爸爸答道:去麻尼格拉斯的迈考特家。神父让我们坐上他的汽车,他说他认识迈考特一家人,不错的一家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是每天都到会的教友。他希望能在做弥撒时看到我们全家人,特别是这些不知神父是什么的小美国佬,愿上帝保佑我们。
到了那幢房子前,母亲去摸门闩。爸爸说:不,不,不是这样,不是这扇正门。这扇正门只留给神父或参加葬礼的人用。
我们绕到厨房门前,爸爸推门进去,迈考特爷爷正在用一个大缸子喝茶,迈考特奶奶正在煎着什么东西。
哟,你们来了,爷爷说。
啊,我们来了,爸爸说。他指着我的母亲,介绍道:这是安琪拉。爷爷说:啊,你一定是累坏了,安琪拉。奶奶什么也没说,转身看煎锅去了。爷爷领着我们穿过厨房,来到一个放着一条长桌和几把椅子的大房间里。他说:坐吧,喝点茶,你们想吃土豆面包吗?
小马拉奇问:土豆面包是什么东西?
爸爸笑了:就是烤饼,儿子,用土豆做的烤饼。
爷爷说:我们有鸡蛋,今天是复活节,你们可以放开肚子,吃掉所有的鸡蛋。
我们喝了茶,吃了土豆面包和煮鸡蛋,接着就睡了。一觉醒来,我发现小马拉奇和双胞胎跟我睡在一张床上,父母睡在靠窗的另一张床上。我在哪里?天已经黑了下来,这不是在船上。妈妈和爸爸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我下床,捅捅爸爸:我要撒尿。他说:用夜壶。
什么?
就在床下,儿子。夜壶,上面有玫瑰花,还有在峡谷里跳舞的女孩。尿在那里面吧,儿子。
我想知道他说的到底是什么,虽然我快要憋炸了,不管它是什么,往一个有玫瑰花和跳舞女孩的壶里撒尿,总有些奇怪。在克拉森大街我们可没有这种东西,在那里,莱博威茨太太在厕所里哼歌时,我们只好在过道里搂着自己的肚子。
这时,小马拉奇也要用夜壶了,但他想坐在上面大便。爸爸说:不行,你不能那样干,儿子,你得到外面去。正说着,我也想去大便了。他领我们下了楼,穿过那个大房间,爷爷正坐在火炉边看书,奶奶在椅子里打盹。外面很黑,但月光完全可以让我们看清方向。爸爸打开一间小房子的门,那里面有一个座位,座位上面有个洞,他给我和小马拉奇演示怎么坐在那个洞上,怎么用钉子上的方块报纸擦屁股。然后,他要我们等一会儿,他自己先蹲进去了,关上房门,发出大便时的嗯嗯声。月光那么明亮,我可以看见田野,看见那些被叫作母牛和绵羊的东西,我很纳闷,它们为什么不回家。
房间里多了几个人,爸爸说:这些是你们的姑妈,艾米莉,诺拉,麦琪,嶶拉。你们的艾娃姑妈住在巴利米纳镇,她的孩子和你们差不多大。我的姑妈们不像莱博威茨太太和敏妮·麦克阿多利,她们不苟言笑,只是点头,并不拥抱我们妈妈带着双胞胎走了进来,爸爸向他的姐妹们介绍:这是安琪拉,这两个是双胞胎。她们仍然只是点头。
奶奶进了厨房,不久我们就吃起了面包、香肠,喝起了茶。餐桌上只有一个人在说话,那就是小马拉奇。他用勺子指着姑妈们,问她们的名字。妈妈叫他吃他的香肠,不要说话,他的眼睛里顿时充满泪水。诺拉姑妈上前安慰他:好啦,好啦。我不明白,为什么小马拉奇哭时,每个人都说“好啦,好啦”。我想知道“好啦,好啦”究竟是什么意思。餐桌上很安静,最后爸爸打破了沉默:美国的情况太糟了。奶奶说:啊,是呀,我在报上都看到了。不过,他们说罗斯福先生是个好人,要是你待下去,现在会找到工作的。
爸爸摇了摇头,奶奶又说: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马拉奇,这里的情况比美国还糟。这里找不到工作,而且上帝知道,我们这幢房子里没法再住六个人。
爸爸说:我想我可以在农场找到活儿干,我们可以找一个小地方住。
这段时间你们住在哪里呢?奶奶问,你怎么养活你自己和你的家人?
啊,我想,我可以去领失业救济金。
你不能刚从美国回来,就去领失业救济金,爷爷说,他们得让你等上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你干什么呢?
爸爸什么也没说,妈妈则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的墙壁。
你们最好去爱尔兰自由邦,奶奶说,都柏林很大,那里或附近的农场一定有工作。
你也有权从爱尔兰共和军那里得到钱,爷爷说,你为他们效过力,而且他们一直给自由邦的男人发钱。你可以去都柏林寻求帮助。我们可以借给你钱,买去都柏林的车票,双胞胎可以坐在你的腿上,他们不必买票。
爸爸说:啊,是的。妈妈瞪着墙壁,泪光闪烁。
吃完饭,我们回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大人们在一旁坐着,神情悲哀。不一会儿,一个人开着汽车来了,把我们带回寄存行李的那家商店。他们把行李箱抬到大巴顶上,我们钻进了车厢。爸爸说我们要去都柏林。小马拉奇问:都柏林是什么东西?没有人理睬他。爸爸抱着尤金,妈妈抱着奥里弗。爸爸望着车窗外的田野,告诉我库胡林最喜欢在这里散步。我问他库胡林是在哪儿把球打进狗嘴巴的,他回答说在几英里外的地方。
小马拉奇说:快看,快看。我们都向外看去,那是好大一片银色的水面。爸爸说那就是内伊湖,爱尔兰最大的湖泊,库胡林进行伟大的战斗后,常常到这里来游泳。打仗后,库胡林的身体总会特别热,当他跳进内伊湖,湖水就会沸腾起来,让周围的乡村暖上好几天。总有一天我们会回到这儿,像库胡林那样游泳。我们还会来钓鳗鱼,用平底锅煎着吃,这可不像库胡林,他总是从湖里捉鳗鱼,趁它们还活蹦乱跳就生吞掉,因为生鳗是大补的东西。
真的吗,爸爸?
真的。
妈妈没有看车窗外的内伊湖,她的脸紧贴在奥里弗的头上,眼睛盯着车厢里的地板。
大巴很快驶到一个到处是大房子、汽车和马车的地方,那里有人骑着自行车,但更多的人在步行。小马拉奇非常激动:爸爸,爸爸,广场在哪儿?秋千呢?我想见弗雷迪·莱博威茨。
啊,儿子,你现在是在都柏林,离克拉森大街远着呢。你是在爱尔兰到纽约有很长的路哪。
大巴进了站,行李箱被抬了下来,扔在汽车站的地上。爸爸让妈妈坐在车站的长凳上,他要去一个叫泰伦纽尔的地方,见见爱尔兰共和军的人。他说车站里有厕所,可以让孩子们去,他要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等他回来就有钱了,我们也就有吃的了。他要我和他一块去。妈妈说:不行,我需要他帮忙。但爸爸说:我需要有人帮我拿那些钱。她听了大笑起来,说:好吧,跟你的老爸去吧。
“你的老爸”,这意味着她心情不错,要是她说“你的父亲”,那就意味着她心情不佳。
爸爸拽着我的手,我一路小跑着跟在他旁边。他走路很快,到泰伦纽尔的路又很远,我盼着他能停下来,抱起我,就像他在图姆镇抱着双胞胎那样。可是,他大步地走着,除了问问路,一言不发。过了一段时间,他说已经到了泰伦纽尔,现在得去找爱尔兰共和军的查尔斯·海加蒂先生。一个戴着粉色眼罩的人告诉我们,我们走对了,查尔斯·海加蒂就住在这条街上的十四号,这个该死的。那个人对爸爸说:我看得出,你是为他效过力的人。爸爸说:啊,我是出过力的。那个人又说:我也出过力,但除了丢掉一只眼睛、得到一笔连一只金丝雀都喂不饱的抚恤金外,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但爱尔兰自由了,爸爸说,这可是件最伟大的事情。
自由?狗屁,那个人说,还不如让英国人统治呢。但不管怎样,祝你好运吧,先生,我知道你到这儿来的目的。
一个女人打开了十四号的房门。她说,恐怕海加蒂先生很忙。爸爸告诉她,他可是和年幼的儿子从都柏林中部一路走过来的,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还在车站等着他哩,假如海加蒂先生真这么忙的话,那我们就在门口等他。
那个女人马上就回来了,说海加蒂先生腾出了一点时间,你们这边请。海加蒂先生坐在一张写字台边,身旁的炉火烧得正旺。他问:你来找我干什么?爸爸站在写字台前,说:我带着妻子和四个孩子刚从美国回来,我们一无所有。战乱期间我为飞行纵队打过仗,希望你能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我一把。
海加蒂先生翻着写字台上的一个大本子,查找爸爸的名字。他摇了摇头:没有,这里没有你的服役记录。
爸爸开始长篇大论。他告诉海加蒂先生他是怎么打的仗,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由于脑袋遭到悬赏,他又是怎么被迫偷偷溜出爱尔兰,以及他是如何培养儿子们的爱国心的。
海加蒂先生说他很抱歉,但他不能给每个声称为爱尔兰共和军效过力的人都发钱。爸爸对我说:记住,弗兰西斯,这就是新爱尔兰,小人当道。这就是人们为之去死的爱尔兰。
海加蒂先生说,他将调查爸爸的请求,确保让他知道调查的结果。他将给我们路费,让我们坐上返城的汽车。爸爸看着海加蒂先生手里的硬币,说:你可以再加一点,让它够买一杯啤酒吗?
噢,你想要的是酒,对吗?
一杯啤酒算不上酒。
就因为想喝一杯啤酒,你要步行好几英里回去,也让这个男孩跟着走回去,不是吗?
走路死不了人。
滚!海加蒂先生说,不然,我就叫警卫了,而且你可以确信,你再也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任何消息了。我们不供养喝黑啤酒的人。
夜幕笼罩了都柏林的街道。孩子在街灯下嬉笑玩耍,母亲站在门口呼唤着他们。一路上,饭菜的香味向我们袭来,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人们围坐在桌旁,美美地吃着。我又累又饿,想让爸爸抱抱我,但我知道,在他绷着脸的时候,求他是没有用的。我让他拽着我的手,小跑着跟上他的脚步,一直跑到汽车站,妈妈和弟弟们正在那里等着我们。
妈妈和三个弟弟都已经在长凳上睡着了。当爸爸告诉她没要到钱时,她摇着头哭了起来:啊,天呀,我们该怎么办呢?一个穿蓝制服的男人走了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太太?爸爸告诉他,我们被困在汽车站了,我们没有钱,也没有地方可去,孩子们都饿了。那个男人说他现在就要下班了,可以带我们去警局,反正他也得去那里报到,可以看看他们能为我们做点什么。
穿蓝制服的男人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叫他警卫,这就是爱尔兰人对警察的称呼。他问我们在美国怎么称呼警察,小马拉奇回答说,条子。那个警卫拍拍他的头,说他是个机灵的小美国佬。
在警局,一个警官对我们说,我们可以在那里过夜,但他很抱歉,只能让我们睡地板。那天是星期四,单人囚室里住满了喝光救济金还不愿离开酒吧的男人。
那个警卫给我们端来热腾腾的甜茶和涂着好多黄油果酱的厚面包片。我们高兴极了,在警局里跑来跑去地嬉闹着。那个警卫说我们是一大帮小美国佬,他们要送我们回家。但我说不,小马拉奇说不,双胞胎也说不、不,所有的警卫都笑了。囚室里的男人们伸出手来,拍着我们的头,他们身上的那股味道,和爸爸唱着“凯文·巴里和罗迪·迈克考雷从容赴死”回家时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那些男人说:天啊,听听他们说话,那声音就像大牌电影明星,你们是从天上还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囚室另一头的女人们对小马拉奇说,他很招人喜欢,还说双胞胎很让人怜爱。一个女人对我说:过来,亲爱的,你想吃糖吗?我点点头。她说:好吧,把手伸出来。她从嘴里掏出一个黏糊糊的东西,放到我的手上。拿去吧,她说,一块好吃的黄油硬糖,搁进嘴里。我不想放进嘴里,因为她的嘴巴把它弄得又黏又湿。可是我不知道,当囚室里的女人给你黏糊糊的黄油硬糖时,你该怎么做。我正想把它放进嘴里,一个警卫走了过来,抢下那块黄油硬糖,扔给那个女人:你这个醉醺醺的婊子,别招惹这孩子。所有的女人都笑了。
警官给母亲一条毯子,她躺在一条长凳上睡了。爸爸背靠墙坐着,在帽檐下睁着眼睛,抽着警卫们递给他的香烟。把黄油硬糖扔给那个女人的警卫说自己是北方巴利米纳镇人,他同爸爸谈起了那个地方,谈起他们认识的一些人,还有其他像卡申达尔镇和图姆镇这些地方的人。那个警官说,等将来拿到退休金,他就去内伊湖居住,每天钓鱼打发日子。鳗鱼,他说,鳗鱼多得是。耶稣,我就喜欢吃油煎的鳗鱼。我问爸爸这是库胡林吗?那个警卫笑得脸都涨红了:啊,圣母,你听说过这个?这个小家伙想知道我是不是库胡林,一个小美国佬竟然知道库胡林的底细。
爸爸说:不是,他不是库胡林,可他是个要在内伊湖边钓鱼打发日子的好人。
爸爸晃醒我:起来,弗兰西斯,起来。警局里一片嘈杂,一个男孩一边拖着地,一边唱着歌:
谁都明白我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这就是原因,
这可是真的,像你这样的人,
会爱上我,爱上我?
我告诉他那是我母亲的歌,他不准再唱了。但他只是抽了口烟,走开了。我很纳闷,为什么有人要唱别人的歌呢?走出囚室的男人和女人们叫嚷着,抱怨着。给我黄油硬糖的那个女人停了下来,说:我喝了点酒,孩子。对不起,我愚弄了你。但是,那个从巴利米纳镇来的警卫命令她:快走,趁我还没重新把你关进去,你这个婊子赶快出去。
啊,关吧,她说,进来,出去,有什么关系?你这个欠揍的杂种。
妈妈坐在长凳上,身上裹着毯子。一个头发灰白的女人递给她一缸茶,对她说:没错,我就是那个警官的妻子,他说你可能需要帮助。你想吃一个柔软可口的煮鸡蛋吗,太太?
妈妈摇了摇头:不要。
啊,太太,像你现在这样虚弱,一定得吃个煮得恰到好处的鸡蛋。
妈妈还是摇头。我真奇怪,她怎么能对一个柔软可口的煮鸡蛋说“不”,这样的好东西上哪儿找啊?
好吧,女士,那个警官的妻子说,那就来块烤面包吧,再让孩子们和你那可怜的丈夫吃些东西。
她去了另一间屋子,很快就拿来茶和面包。爸爸只喝茶,把他的面包给了我们。妈妈说:把你的面包吃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饿倒了对我们没什么好处。他摇摇头,问那个警官的妻子有没有香烟,她给他拿来香烟,告诉妈妈,警局里的警卫们凑钱给我们买了去利默里克的火车票,还会有一辆汽车来运我们的行李箱,把我们送到国王桥火车站。三四个小时后,我们就会到达利默里克。
妈妈举起双手,拥抱了那个警官的妻子。上帝赐福你和你的丈夫,还有所有的警卫,妈妈说,没有你们,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天晓得,回到自己的亲人那里去,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这是我们力所能及的,警官的妻子说,这些孩子是多么可爱啊。我是从科克来的,知道要是身上没有俩钱的话,在都柏林会是怎样的滋味。爸爸坐在长凳的另一头,抽烟,喝茶。他就那么待着,直到汽车来了,载上我们穿过都柏林的街道。爸爸问司机,可不可以从邮政总局那条路走。司机问,你是想买邮票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不是,爸爸说,我听说他们新立了一座库胡林的雕像,纪念在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们,我想让我这个特别崇拜库胡林的儿子看一眼。
司机说他不知道这个库胡林是谁,不过他不介意在那儿停一会儿,他也可以进去看看那场骚乱的状况。他小时候,英国人从利菲河开炮,几乎把邮政总局毁掉了,打那以后他就再没去过那儿。他说,你们可以看见大楼的正面到处都是弹孔,应该留着它们,提醒爱尔兰人别忘了英国佬的背信弃义。我问这个人什么是背信弃义,他说问你父亲吧。我正想问父亲时,我们停在了一座有圆柱子的大楼前,这就是邮政总局。
妈妈留在车里,我们跟着司机进了邮政总局。他在那儿,他说,那就是你们的库胡林。
我感觉泪水夺眶而出,我终于见到了他——库胡林,他就矗立在邮政总局里。通体金色,长长的头发,低垂着头,一只大鸟栖息在他的肩上。司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这都是怎么回事啊?那个长头发的小伙子在干什么?那只鸟在他的肩上干什么?行行好,告诉我,先生,这和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们有什么关系?
爸爸说:库胡林战斗到了最后,像复活节周的男人们一样。敌人不敢靠近他,直到他们确定他已经死了。是这只鸟落到他的肩上,开始喝他的血,他们才知道的。
噢,司机说,对爱尔兰人来说,这真是一个悲惨的日子,需要一只鸟来告诉他们一个人死了。我想最好现在就走,不然就赶不上那班去利默里克的火车了。
那个警官的妻子说她会给外婆发去一封电报,要她在利默里克接我们。她现在就在站台上,头发灰白,眼神尖刻,围着黑色的披肩,见到母亲和我们时,连一丝微笑也没有。甚至在见到弟弟——一脸灿烂微笑和一口可爱洁白牙齿的小马拉奇时,她也一丝笑容都没有。妈妈指着爸爸说,这是马拉奇。外婆点点头,就朝一边看去。她叫了两个正在火车站逛来逛去的男孩,给他们钱,让他们搬运行李箱。那两个男孩剃着光头,鼻涕邋遢,没有穿鞋。我们跟着他们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我问妈妈他们为什么没有头发,她回答说剃光头是为了让虱群没地方躲藏。小马拉奇问:“一个虱群”是什么东西?妈妈说:不是“一个”虱群,单个的叫虱子。外婆喝道:恁们别说了!这像什么话?那两个男孩笑了起来,开始吹口哨。他们一路小跑着,就好像穿了鞋似的。外婆提醒他们:不要笑,不然恁们会把箱子摔坏的。他们不再吹口哨,也不笑了,我们跟着他们走进一个公园,公园的中心耸立着一根高高的柱子和一座塑像,那草地绿得让人目眩。
爸爸抱着双胞胎,妈妈一只手拎着包,一只手牵着小马拉奇,她每隔几分钟就停下来喘气,外婆说:你还在抽烟吗?烟会要了你的命的。在利默里克,都没人抽烟,肺病就已经够多的了,那是有钱人才干的蠢事。
公园的小径两旁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这让双胞胎很激动,他们指指点点,发出吱吱的尖叫声。除了外婆,我们都笑了,外婆扯起披肩蒙上头。爸爸停下来,放下双胞胎,让他们离花更近一些。他说:花。他们跑来跑去,指指点点着,试着说“花”。一个提箱子的男孩说:上帝呀,他们是美国人吗?妈妈说:是的,他们在纽约出生,这些男孩子都在纽约出生。那个男孩对另一个说:上帝呀,他们是美国人。他们放下箱子,开始瞪着我们,我们也瞪着他们看。外婆说:恁们想一整天都站在这儿看花,大眼瞪小眼吗?我们又继续赶路,走出公园,来到一条狭窄的小路,再踏进另一条通往外婆家的小巷。
小路两边各有一排小房子,外婆就住在其中的一幢房子里。她的厨房里有一副擦得锃亮的黑铁炉灶,炉栅里火光闪闪。窗下靠墙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对面是一个壁橱,里面放着茶杯、托盘和花瓶。壁橱总是锁着,钥匙在她的钱包里。只在有丧事、异乡来客或者神父来访时,你才能用里面的东西。
炉灶边的墙上有一张画像,画中是一个有褐色长发和悲伤眼神的男人。他正指着自己的胸膛,那里有一颗放射出火焰的大心脏。妈妈告诉我们,那是耶稣的圣心。我想知道这个男人的心脏为什么要着火,他为什么不往上面洒水?外婆问:难道这些孩子一点也不知道他们的宗教吗?妈妈告诉她,在美国情况不大一样。外婆说:圣心无所不在,这种无知没有借口。
这张心脏燃烧着的男人的画像下面,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一个红色的玻璃杯,杯里盛着火光摇曳的蜡烛,旁边是一个小塑像。妈妈告诉我们,那是耶稣圣婴,是布拉格圣婴像,要是你们需要什么,就向他祷告吧。
小马拉奇说:妈妈,那我能告诉他我饿了吗?妈妈把手指竖在她的唇前。
外婆在厨房里嘟嘟囔囔地烧茶,她吩咐妈妈切面包,不要切得太厚。妈妈坐在桌边,呼吸有些困难,她说过一会儿就去切。爸爸拿起刀子,切起了面包。外婆并不喜欢这样,她皱起眉头,但什么也没说,连他切得太厚也没说。
椅子不够坐,我和弟弟们只好坐在台阶上吃面包,喝茶。爸爸和妈妈坐在桌边,外婆拿着茶缸坐在圣心的下面。她说:上帝呀,我真不知道拿恁们怎么办,这个家里没有房间了,再多住一个人都不行了。
小马拉奇跟着说:恁们,恁们,他格格格地笑起来,我也跟着说:恁们,恁们,双胞胎也跟着说:恁们,恁们。我们笑得那么厉害,几乎都吃不下面包了。
外婆瞪着我们:恁们笑什么?这个家里没什么好笑的。恁们最好规矩点,别等着我去收拾恁们。
她并没有停止说“恁们”,小马拉奇笑得止不住了,满脸通红,把面包和茶全吐了出来,爸爸说:小马拉奇,还有你们几个,不许笑了。可是,小马拉奇停不下来,还是继续笑,爸爸说:到这儿来。他撸起小马拉奇的袖子,抬手抽了他的胳膊几下。
规矩不规矩?
小马拉奇含着满眼泪水,点点头:规矩。爸爸以前从没像这样抬手打人。爸爸说:做个好孩子,坐到你的兄弟们那儿去吧。他放下小马拉奇的袖子,拍了拍他的头。
这天夜晚,妈妈的妹妹阿吉姨妈从制衣厂下班回来。她和麦克纳马拉姐妹一样,人高马大,长着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她推着一辆加重型自行车进了厨房后面的小房间,然后出来吃晚饭。她住在外婆家,是因为她和她丈夫帕·基廷吵架了,他喝醉酒后,对她说:你这头大肥母牛!回家找你妈去吧。这是外婆告诉妈妈的,这就是外婆家没地方给我们住的原因。除了自己和阿吉姨妈,她还有个儿子帕特,也就是我的舅舅,他在外面卖报纸。
外婆告诉阿吉姨妈,她得和妈妈睡一张床,她发了几句牢骚。外婆说:喂,给我闭嘴。就一夜,死不了你。要是你不愿意,可以回到你丈夫那儿去,反正你是属于那儿的,别跑回家上我这儿来。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啊,看看这个家吧——你、帕特、安琪拉,还有她那帮美国活宝,我的晚年还能消停吗?
她把外套和破布铺在后面那个小房间的地板上,我们在那里和自行车睡在一起。爸爸待在厨房的椅子上,我们要上厕所,他就领我们去后院;夜里双胞胎被冻哭时,他就哄他们入睡。
早晨,阿吉姨妈过来推她的自行车,对我们说:恁们当心点,好吗?恁们让开,好吗?
她走后,小马拉奇不停地说“恁们当心点,好吗?恁们让开,好吗?”我听见爸爸在厨房里大笑,外婆下了楼,他才警告小马拉奇安静些。
这天,外婆和妈妈在风车街找到一间有家具的屋子,阿吉姨妈和她丈夫帕·基廷在这条街道上有一套公寓。外婆付了房租,两星期十先令,她给妈妈一些买食品的钱,又借给我们一个水壶、一个盆、一个平底煎锅,还有刀子、勺子和当茶缸用的果酱瓶,以及一条毯子、一个枕头。她说这是她能给我们的全部家当了,爸爸得抬起屁股去找工作了,要么去领失业救济金,要么去找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慈善机构,或者去领赈济品。
屋子里有一个壁炉,一旦我们有了钱,就可以在那里烧茶水、煮鸡蛋。我们还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一张床,妈妈说那是她见过的最大的床。我们在都柏林和外婆家的地板上受累了好几个夜晚,那天晚上,那张床真让我们兴奋极了。我们六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这没关系,我们离开警卫和外婆后,终于单独待在一起了。小马拉奇可以说“恁们,恁们,恁们”了,我们也可以尽情地开怀大笑了。
爸爸和妈妈睡在床头,我和小马拉奇睡在床尾,双胞胎觉得哪里舒服,就睡在哪里。小马拉奇又开始惹我们大笑了,恁们,恁们,恁们,他说,哎哟,哎哟,哎哟,然后便睡着了。妈妈那呼哧呼哧的轻微鼾声,告诉我们她已经睡去了。月光下,我能把整张床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见爸爸还没有睡,奥里弗在睡梦中嚷嚷的时候,他过去搂住他,“嘘、嘘”地哄着他。
尤金坐了起来,尖叫着,在自己身上抓来抓去:啊,啊,妈咪,妈咪。爸爸坐了起来:什么?怎么回事,儿子?尤金继续哭嚷,爸爸从床上跳起,点亮了煤气灯。我们看见了跳蚤,蹦蹦跳跳的,牢牢地抓着我们的皮肤。我们抽打着,可它们在我们的身上蹿来蹿去,咬来咬去。我们挠着被咬过的地方,都挠出了血。我们从床上跳起来,双胞胎哭喊着。妈妈哀叹道啊,天呀,我们都不能休息一下。爸爸在果酱瓶里放上水和盐,轻轻抹在我们的被咬处。盐水烧得我们难受,可爸爸说一会儿就好了。
妈妈坐在壁炉边,双胞胎坐在她的大腿上。爸爸穿上裤子,把床垫抽下来,拿到外面的街道上。他在壶里和盆里都盛满水,把床垫靠在墙上,用一只鞋子使劲抽打它。他要我们不停地往地上浇水,好淹死掉在地上的跳蚤。利默里克的月亮好亮,我可以看见片片月光在水中闪烁。我真想从水中舀起几片月光,可我该拿正在腿上跳跃的跳蚤怎么办?爸爸继续用鞋子抽打床垫,我只好又穿过房屋跑回后院,用壶和盆接更多的水。妈妈说:看看你,鞋子都湿透了,你想找死啊。你爸爸光着一只脚,早晚会得肺炎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停了下来,想知道爸爸为什么打床垫。圣母啊,他说,我还从没听说过这样治跳蚤的。你知道吗?要是一个人能像跳蚤那样跳的话,一下子就可以从半空跳到月亮上。你要做的是,把那个床垫拿回屋里,反过来,铺在床上,这样就会把这些“小该死的”弄糊涂了。它们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就该咬床垫或者互相咬了。这才是治跳蚤的好方法。你要知道,它们咬过人后就会发疯,因为它们周围都是咬过人的跳蚤,浓烈的血腥味把它们熏糊涂了。它们真是一种可怕的折磨,我清楚,谁让我是在爱尔兰的利默里克长大的呢?这里的跳蚤又多又性急,它们会坐在你的靴尖上和你讨论爱尔兰的苦难史。据说,古代的爱尔兰没有跳蚤,是英国人把它们带过来的,为的是让我们全都发疯,我相信英国人干得出这种丑陋的勾当。说起来真奇妙,圣帕特里克把蛇赶出了爱尔兰,而英国人却把跳蚤带进了爱尔兰。几个世纪以来,爱尔兰都是一个美丽和平的地方,蛇不见了,一个跳蚤也没有。你尽可以在绿色田野间漫步,不必担心有蛇;而且可以睡一夜的好觉,没有跳蚤来骚扰。其实蛇是无害的,除非你把它惹急了,它不会找你的麻烦;而且它住的离其他生物远远的,只在灌木丛那样的地方出没;可跳蚤却从早到晚都吸你的血,这是它的本性,它也无计可施。
我听说蛇大量出没的地方就不会有跳蚤,比如亚利桑那州。你总会听说亚利桑那州的蛇,可你听说过亚利桑那州的跳蚤吗?祝你好运,站在这儿,我得多加小心,若有一个跳蚤跑到我的衣服上,我就等于把它全家都请来了。它们繁殖得比印度人还快。
爸爸问:你不会有烟吧?
烟?啊,当然有,给。我差点没被烟给毁掉,你知道,就是多年不停的干咳,咳得那么厉害,几乎把我从自行车上震下来。我能感觉到那咳嗽在我的腹腔里翻腾,径直穿过我的肠道,最后要把我的天灵盖掀掉。他划着一根火柴,自己先把烟点着,然后把火柴递给爸爸。当然啦,他说,住在利默里克,你一定会咳嗽的,因为这是肺不好的第一大城市,肺不好会导致肺炎。要是利默里克所有得肺炎的人都死掉的话,它就要变成一个鬼城了,不过我自己并没有肺炎。对啦,这种咳嗽是德国人送来的礼物。他打住,喷出一口烟,挣扎着咳了起来。天啊,原谅我刚才的话吧,不过这烟终究会要了我的命的。好啦,我现在得走了,你接着打你的床垫吧,记住我告诉你的方法,让那些“小该死的”犯糊涂。
他骑上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嘴里叼着香烟,干咳继续折磨他的身体。爸爸说:利默里克人的话太多了,走吧,我们把这个床垫放回去,看看今天夜里还能不能睡着。
妈妈仍在壁炉边坐着,双胞胎已经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小马拉奇蜷缩着,睡在她脚旁的地板上。她问:你在和谁说话?听起来很像是阿吉的丈夫帕·基廷,我能从那咳嗽声中听出来。战争期间,他在法国中了毒气,从此得上了那种咳嗽。
接下来,我们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们查看跳蚤们美餐过的地方,那里除了被咬红的皮肤,还有抓破的发亮的血痂。
妈妈烧了茶,煎了面包,爸爸又给我们被咬过的地方涂抹了一次盐水。他再次把床垫拖到后院,这么冷的天里,跳蚤们一定会被冻死,夜里我们就可以睡上一个好觉了。
住进这个房间几天后,一个夜里,爸爸把我从梦中摇醒:起来,弗兰西斯,起来。穿上衣服,快去找你阿吉姨妈,你妈妈需要她,快点。
妈妈正在床上呻吟,脸色煞白。爸爸让小马拉奇和双胞胎下床,坐在火已熄灭的壁炉边。我奔跑着穿过街道,敲响阿吉姨妈家的门。帕·基廷咳嗽着出来了,嘟囔着:什么事?什么事?
我妈妈正在床上呻吟,我想她是病了。
这时,阿吉姨妈嘟囔着出来了:自打恁们从美国回来,除了添乱什么都不会。
别怪他,阿吉,他只是个孩子,在做大人让他做的事。
她让帕姨父睡觉去,他早晨还得去上班,不像某些她不愿意提起的北佬,整天无所事事。他说:不,不,我就来,安琪拉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爸爸让我和弟弟们坐在那儿,我不知道妈妈怎么啦,每个人都在小声说话,我只能勉强听清阿吉姨妈告诉帕姨父,孩子丢了,快跑,去叫救护车。姨父出了门,阿吉姨妈对妈妈说,你可以说利默里克有多不好,但这儿的救护车是挺快的。她不理爸爸,也从不正眼瞧他。
小马拉奇问:爸爸,妈妈病了吗?
啊,她没事,儿子。她得看一下病。
我很纳闷,孩子丢了是怎么回事,因为我们四个都在这里呀,没有一个丢掉,妈妈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姨父回来了,救护车就在他身后。一个男人拿着一副担架走了进来。他们把妈妈抬走后,我们看见床边地板上的血迹。小马拉奇咬伤了他的舌头,流出了血,那条躺在街上的狗身上也流出了血,结果它死掉了。我想问问爸爸,是不是妈妈要像妹妹玛格丽特那样永远地离去,但他和妈妈一块走了。而问阿吉姨妈是没有用的,她会把我的头咬掉。她擦去血,叫我们上床等爸爸。
已经是半夜了,我们四个在床上暖洋洋地睡着了。爸爸回来后,把我们叫醒,告诉我们妈妈很好,在医院里待得很舒服,用不了多久就回家了。
后来,爸爸去了职业介绍所领取失业救济金。一个操着北爱尔兰口音的劳动力,是没指望找到工作的。
回到家里,他告诉妈妈以后我们每星期会得到十九先令。她说,那我们继续挨饿吧,六个人就十九先令?换成美元还不到四块,我们该怎么活下去啊?等过两个星期必须交房租时,我们又该怎么办呢?要是一星期交五先令的房租,我们就得靠那十四先令买食品、衣服和烧茶水用的煤炭了。爸爸摇着头,从果酱瓶里呷着茶,凝视着窗外,吹起了口哨“韦克斯福德的男孩”。小马拉奇和奥里弗拍着小手,绕着房间跳起舞来。爸爸忍不住想笑,又要吹口哨,又想笑,弄得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先停下来,笑一笑,拍拍奥里弗的头,再继续吹口哨。妈妈也笑了,但那笑只是一闪而过。她凝望着壁炉里的灰烬,嘴角因忧虑而下垂。
第二天,她吩咐爸爸照看双胞胎,带上我和小马拉奇去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我们和披着黑披肩的女人们站成一排。她们问我们的名字,当我们开口说话时,她们的脸上都露出了微笑。她们说:老天在上,你们听听这两个小美国佬的腔调。她们不理解,为什么身穿美国外套的妈妈要求助于慈善机构,就算美国佬不来抢面包,慈善机构也已经应付不了利默里克的贫民了。
妈妈对她们说,是布鲁克林的一个表姐给了她这件外套,她的丈夫没有工作,家里还有两个双胞胎男孩。这些女人抽抽鼻子,紧紧自己的披肩,她们也各有一本难念的经。妈妈告诉她们,她不得不离开美国,因为宝贝女儿死后,她就再也受不了了。这些女人又抽抽鼻子,不过这次是有感于妈妈的眼泪。有些人说她们也失去过小孩,没什么比这更糟的了,你可以活得和玛士撒拉的妻子一样长,但你无法忘记这种丧子之痛。没有男人能了解母亲失去孩子的感觉,就算他能活得比玛士撒拉长一倍也没用。
她们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一个红头发女人递过一个小盒子,这些女人用手指夹起盒子里的东西,塞进鼻子里。一个年轻女人打起喷嚏,那个红头发女人大笑道:噢,当然啦,蓓蒂,你用不了这种鼻烟。过来,小美国佬,来一撮。她把那褐色的鼻烟塞进我们的鼻孔里,我们猛烈地打起了喷嚏,惹得这些女人破涕为笑,笑到用披肩擦眼泪。妈妈对我们说:这对恁们有好处,可以使恁们的头脑清爽一下。
那个年轻女人蓓蒂对妈妈说,我们是两个可爱的男孩。她指着小马拉奇:这个长着金色鬈发的小家伙不是很招人喜欢吗?他可能会成为一个秀兰·邓波儿那样的电影明星哩。小马拉奇的脸上笑容灿烂,使整个队列有了一股暖意。
带着鼻烟的那个女人对妈妈说:太太,恕我冒昧,但我想你该坐着,我们听说你流产了。
另一个女人有些担心:啊,不行,他们不喜欢这样。
谁不喜欢什么?
啊,当然是诺拉·莫雷,协会的人不喜欢我们坐在台阶上,他们想让我们靠墙站着。
他们只配亲我的屁股,红头发女人诺拉说,坐在这儿,太太,坐在这个台阶上,我挨着你坐。要是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人敢吭一声,我就撕下他们的脸皮,我会这么做的。你抽烟吗,太太?
抽的,妈妈说,可我没有烟。
诺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折断,给了妈妈半支。
那个有些担心的女人说:他们也不喜欢这样,他们说你抽的每一支烟,都是从孩子嘴里抢下的食物。里面的昆利文先生就坚决反对这个。他说你有钱抽烟就有钱买食物。
昆利文也只配亲我的屁股,这个一笑就眦牙的老杂种,他忌妒我们吞云吐雾的样子!这可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安慰呀。
过道尽头的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恁们谁在等着要童靴?
这些女人纷纷举起手来:我要,我要。
好吧,靴子全没了,恁们只好等到下个月再来。
可是我的米奇需要靴子去上学。
都没啦,我已经告诉你了。
可是外面很冻人的,昆利文先生。
靴子全没啦,我也没办法。这是什么?谁在抽烟?
诺拉晃了晃烟卷。是我,她说,我要抽到一根烟丝都不剩。
你抽一口就是抢一口,他说。
我知道,她说,我正在从孩子的嘴里抢食物。
你真放肆,女人,你拿不到这里的救济品。
真的吗?好吧,昆利文先生,要是这里拿不到,我知道哪里可以拿得到。
你在说什么?
我去找贵格会,他们会发给我救济品。
昆利文先生向诺拉走过去,指着她:你知道我们这里有什么吗?我们中间有一个“汤民”。大饥荒时期我们才有汤民,新教徒到处对虔诚的天主教徒说,要是他们放弃自己的信仰,成为新教徒,就可以喝到很多的汤,让他们的肚子都盛不下。上帝保佑,一些天主教徒领到了汤,从此就成了“汤民”,丧失了他们那不死的灵魂,注定要沦落到地狱的最底层。你,女人,假如你到贵格会教徒那里去,你就会丧失不死的灵魂,还有你的孩子们的灵魂。
那么,昆利文先生,你只好拯救我们了,不是吗?
他瞪着她,她同样怒目相对。他的目光滑到别的女人身上去了。一个女人用手捂着嘴,憋着笑。
你在偷笑什么?他怒吼着。
噢,没什么,昆利文先生,我向上帝保证。
我再告诉恁们一次,没有靴子。说完,他转身“砰”的一声摔上了门。
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被叫了进去。当诺拉出来的时候,她面带微笑,挥舞着一张纸。靴子,她说,三双,我要给我的孩子们带回去。在这儿,要是用贵格会吓唬这帮男人,他们连内裤都会从屁股上扒下来送给你。
叫到了妈妈,她带上我和小马拉奇。我们站在一张桌子前,桌子那边是三个提问的男人。昆利文先生开始说着什么,但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说:昆利文,你的要求够多了,要是我们将这事交给你办,利默里克的贫民就会投入新教徒的怀抱。
他转向妈妈,想知道她那件不错的红色外套是从哪儿弄到的。她把在外面和那些女人讲的,又和他讲了一遍。讲到玛格丽特的死,她摇着头抽泣起来。她对这些男人说,很抱歉在他们面前流泪,但这件事刚刚过去几个月,她还没能从中走出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宝宝葬在了哪里,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受了洗,因为她被四个男孩子累垮了,根本没精力为受洗的事去教堂。一想到小玛格丽特可能永不超生,不管是在天堂、地狱或者炼狱,可能再没指望见到我们一家人,她就心痛万分。
昆利文先生把他的椅子让给了她:啊,好啦,太太,啊,好啦。坐下,请你坐下。啊,好啦。
另外两个人看看桌子,看看天花板。坐在中间的那个人说他会给妈妈一张票券,她可以去帕奈尔街的迈克格拉斯商店领取一周的日用品,有茶、糖、面粉、牛奶、黄油;还有一张单独的票券,可以去码头路的萨顿煤场领取一袋煤。
第三个人说:当然不能每周都来拿这张票券,我们要到你的家里去査访,看看你们是否真的有需要。我们必须这样做,这样才能接着考虑你的申请。
妈妈用袖口揩去脸上的泪痕,接过那张票券,对那几个男人说:愿上帝为你们的仁慈保佑你们。他们看着桌子、天花板和墙壁,点点头,告诉她通知下一个女人进来。
外面的女人告诉妈妈,去迈克格拉斯商店,千万要防着那个老刁婆,她总是缺斤短两。她把东西放在秤盘里的一张纸上,纸的另一头耷拉在柜台后面,她以为你看不见。她会拉那张纸,你损失一半的分量就算幸运了。商店里到处张贴着贞女马利亚和耶稣圣心的画像,她常去圣约瑟礼拜堂虔诚地跪拜,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玫瑰经念珠,像个贞洁烈女似的喘着气,这个老刁婆!
诺拉说:我陪你去,太太。我也到这个迈克格拉斯太太那里去,我会知道她有没有骗你。
她带路去帕奈尔街的这家商店。柜台后面的那个女人起先对穿着美国外套的妈妈挺友好,等妈妈出示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票券,那个女人才说:我不知道这个钟点你来干什么,晚上六点钟前,我从不接待领取救济品的人。不过你这是第一次,我就破个例吧。
她又问诺拉:你也有票券吗?
没有,我是作为朋友,帮帮这个贫穷的家庭,她是第一次得到圣文森特保罗协会的票券。
那个女人在秤盘上放了一张报纸,从一个大袋子里往外倒面粉。倒完后,她说:这是一磅。
我不信,诺拉说,这一磅面粉也太少了吧。
那个女人顿时满脸通红,瞪着眼说:你在怀疑我吗?
啊,没有,迈克格拉斯太太,诺拉说,我认为这里有点小问题,你的屁股压在这张纸上,你不知道这张纸被往下拉了一点。啊,上帝,没有。一个像你这样整天跪在贞女马利亚面前的女人,是我们的典范。我看见地上有个东西,那是你的钱吗?
迈克格拉斯太太立刻转过身去,秤上的指针晃动起来。什么钱?她问。看了一眼诺拉,她什么都明白了。诺拉笑了,一定是那阴影让我看花了眼,她对秤盘微笑着,错得可够多的,勉强有半磅面粉。
这个秤给我惹了不少麻烦,迈克格拉斯太太说。
可不是,诺拉说。
但我的良心在上帝面前是清白的。迈克格拉斯太太说。
可不是,诺拉说,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和圣母军团的每一位成员都赞美你哪。
我一直努力成为一名忠心耿耿的天主教徒。
努力?上帝知道,你不需要怎么努力,人人都知道你有一颗仁慈的心。我在想,你能不能给这两个小男孩几块糖果?
啊,这个,我可不是个百万富翁啊,不过这里……
上帝保佑你,迈克格拉斯太太,我知道这个要求有点过分,可是,你能不能借给我几支香烟抽抽?
啊,可是,票券里没有香烟这一项呀,我这儿不供应奢侈品。
要是你能行个方便,太太,我一定会在圣文森特保罗协会那里夸奖你的仁慈的。
那好吧,那好吧,迈克格拉斯太太说,来,给你香烟,只这一次。
上帝赐福你,诺拉说,我很遗憾你的秤给你惹出这么多麻烦。
回家的路上,我们在人民公园停了一下。我们坐在长凳上,我和小马拉奇吸吮着糖果,妈妈和诺拉抽着香烟。诺拉抽得直咳嗽,她对妈妈说,烟早晚会要了她的命,她的家人都有轻微的肺炎,没有哪个能够长寿。但住在利默里克很难长寿,在这里,你极少能见到头发灰白的人,这样的人要么进了坟墓,要么横渡大西洋去修铁路了,再不就是穿着警察制服在四处闲逛。
你是幸运的,太太,你见过一些世面。啊,上帝,能看一眼纽约,看看百老汇随心所欲地舞蹈的人们,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了。可现在,我却不得不跟着那个迷人的酒鬼皮特·莫雷。他是个啤酒冠军,在我刚刚十七岁的时候,他灌醉我,让我跟他入了洞房。我真无知,太太,在利默里克我们就是在无知中长大的。我们就是这样,只知道吃喝和领取救济品,还没变成女人,就做了母亲。这里除了雨水和诵玫瑰经的老刁婆子以外,什么都没有。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出去,去美国,英国也行。那个啤酒冠军总是靠失业救济金过日子,他有时甚至把救济金也都喝掉了。他都快把我逼疯了,我迟早要到疯人院去过下半辈子。
她抽着抽着就干呕起来,身体咳得前后摇晃。咳嗽的间隙她呜咽着天啊,天啊。等咳嗽平息下来,她说她得回家吃药了。她说:下星期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再见,太太,要是你有什么难题,就到维兹农场给我送个口信,找人打听一下啤酒冠军皮特·莫雷的老婆就行了。
尤金盖着外套在床上睡着了,爸爸坐在壁炉边,腿上坐着奥里弗。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要给奥里弗讲库胡林的故事,他应该清楚那是我的故事。但等我看了奥里弗一眼,我就不担心了。他面颊鲜红,直盯着已经熄灭的炉火,可以看出他对库胡林根本没兴趣。妈妈把手放到他的额头上,我想他是发烧了,她说,我要是有洋葱就好了,可以放进牛奶里加胡椒粉一起煮,这对发烧很有效。可就算我有洋葱,又用什么来煮牛奶呢?我们需要煤来烧火。
她把那张去码头路领煤的票券给爸爸,他叫上我一块去了。可是,天已经黑了,所有的煤场都关门了。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爸爸?
我也不知道,儿子。
我们前面有一些围着披肩的女人和小孩子,正在路边捡煤渣。
那儿,爸爸,那里有煤。
噢,不要,儿子。咱们不在路上捡煤渣,咱们不是乞丐。
他告诉妈妈煤场关门了,今天晚上我们只能喝牛奶吃面包了。可当我告诉她有人在路边捡煤渣时,她把尤金递给他。
要是你太尊贵,不能到路上去捡煤渣,那我就穿上外套去码头路。
她拿起一个袋子,领上我和小马拉奇去码头路。码头路的远处有种宽宽的、黑黑的东西,灯光在那里闪烁。妈妈说那是香农河,是她在美国最最想念的东西,香农河。哈得逊河虽然也很可爱,但它不会像香农河那样唱歌。我听不到它的歌声,可我的母亲能听得见,她很快乐。那些女人已经离开码头路,我们开始寻找从卡车上掉下来的煤渣。妈妈要我们别放过任何可以烧火的东西,煤炭、木头、硬纸板和纸片都行。她说:有些人要烧马粪呢,我们还没到那个份上。袋子装满了,她说:现在我们得去为奥里弗找一个洋葱了。小马拉奇说他去找一个,她说:不行,你在路上是找不到洋葱的,得到商店去找。
他一看到商店就喊了起来:商店!一头冲了进去。
洋洋东,他说,奥里弗要洋洋东。
妈妈跑进商店,对柜台里面的那个女人说:对不起。那个女人说:主啊,他长得真叫人心疼,他是不是美国人呀?
妈妈说他是美国人。那个女人笑了,露出两颗门牙。长得真叫人心疼,她说,瞧那一头漂亮的金色鬈发。他现在想要什么?糖果吗?
啊,不是,妈妈说,是洋葱。
那个女人笑了:洋葱?我从没听说哪个孩子想要洋葱。他们在美国喜欢这东西?
妈妈说:我只是向他提了一下,想要一个洋葱,给我的另一个孩子治病。你知道,用牛奶煮洋葱。
你做得没错,太太,找不到比牛奶煮洋葱更好的东西了。看,小男孩这是给你的一块糖,另一块给那个小男孩,是哥哥吧,我猜。
妈妈说:啊,没错,但你不该这样。说声谢谢,孩子们。
那个女人说:这是一个好洋葱,给那孩子治病的,太太。
妈妈说:啊,我现在买不了,太太,我身上一分钱也没带。
我是送给你的,太太,别让人说,在利默里克有一个孩子因为没洋葱吃生病了。还有,别忘了撒一点胡椒粉。你有胡椒粉吗,太太?
啊,没有,我没有,不过哪天我会去买的。
那么,看这儿,太太,胡椒粉和一点盐。世上没什么比这些更有效了。
妈妈说:上帝保佑你,女士。说着,她的眼睛湿润了。
爸爸正抱着奥里弗走来走去,尤金拿着盆和勺子在地上玩耍。爸爸问:你弄到洋葱了吗?
弄到了,妈妈说,还不止这个呢,我也弄到了煤和生火的东西。
我就知道你行,我向圣犹大祈祷了,他是我最喜欢的圣人,是危急关头的保护神。
是我弄到的煤,是我弄到的洋葱,我没有靠圣犹大的帮助。
爸爸说:你不该像个职业乞丐似的到马路上去捡煤,那不对,给孩子们树了坏榜样。
那你应该把你的圣犹大派到码头路去。
小马拉奇说:我饿了。我也饿了。可是妈妈说:你们得等到奥里弗吃上他的牛奶煮洋葱才行。
她生着火,把洋葱切成两半,把一半丢进正在煮的牛奶里,在牛奶里搁了一点黄油,又撒了胡椒粉。她把奥里弗抱在腿上,开始喂他,但他把头扭向一边,盯着壁炉里的火。
啊,来吧,亲爱的,她说,对你有好处,能让你又高又壮。
他紧闭着嘴巴,抵挡着勺子。她放下小盆,晃悠着他,等他睡着了,把他放到床上,警告我们几个不要吵,否则就揍扁我们。她把另一半洋葱切成薄片,加黄油和面包片一起煎了。我们围着炉火坐在地上,吃油煎面包,用果酱瓶喝滚烫的香茶。妈妈说:这炉火旺得很,在我们付得起煤气费之前,可以把煤气灯关了。
炉火温暖了房间,火焰在煤上摇曳,可以看见它跳跃变幻出的脸谱、群山、峡谷和各种动物。尤金在地上睡着了,爸爸把他抱到床上,挨着奥里弗。妈妈把盛着煮洋葱的小盆搁到壁炉架子上面,不让老鼠够着它。她说今天一天累坏了,圣文森特保罗协会,迈克格拉斯太太的商店,到码头路找煤,又为奥里弗不想吃煮洋葱上火。假如明天他还这样,就带他去看病,现在她得上床睡觉了。
不一会儿,我们都上了床。这时要是有个把跳蚤,我也不介意了,因为六个人睡在这张床上很暖和。我喜欢那壁炉里的火光,它在墙上和天花板上舞动着,整个房间变得时红时黑,时红时黑,然后它渐渐黯淡下去,变得苍白,最后是一团漆黑。这时能听见的,只有奥里弗在母亲怀里翻身时的轻微呓语声。
早晨,爸爸开始生火,烧茶,切面包。他已经穿好衣服,催促妈妈也赶快穿好衣服。他对我说:弗兰西斯,你小弟弟奥里弗病了,我们送他上医院。你要做个好孩子,照顾好你两个弟弟,我们马上就回来。
妈妈说:我们不在家,你要省着点用糖,咱们可不是百万富翁。
妈妈抱起奥里弗,给他裹上外套。这时,站在床上的尤金闹着说:我要奧里……奥里玩。
奥里很快就回来,她说,到时候你就能和他玩了。现在你可以和小马拉奇,还有弗兰克一起玩。
奥里,奥里,我要奥里。
他的眼睛迫随着奥里弗,他们都走出去了,他还坐在床上一直朝窗外张望。小马拉奇说:吉尼,吉尼,我们吃面包,我们喝茶。把糖抹在你的面包上,吉尼。他摇着头,把马拉奇递过来的面包推到一边,爬到奥里弗和妈妈睡在一起的地方,低下头,凝视窗外。
外婆来到门口:我听说你们的父亲和母亲抱着孩子在享利街上跑,现在他们去哪儿了?
奥里弗生病了,我说,他不吃牛奶煮洋葱。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不愿吃煮洋葱,结果就生病了嘛。
那谁来照顾恁们呢?
我。
床上那个孩子怎么啦?他叫什么?
那是尤金,他想奥里弗。他们是双胞胎。
我知道他们是双胞胎,那孩子看上去饿了,恁们这里有粥没有?
粥是什么东西?小马拉奇问。
耶稣、马利亚和圣约瑟呀!粥是什么东西?!粥就是粥,就是被叫作粥的东西。恁们是我见过的最无知的一帮美国佬。快点,穿上恁们的衣服,我们上街对面你阿吉姨妈家去。她和她丈夫帕·基廷住在那里,让她给恁们一些粥喝。
她抱起尤金,给他裹上她的披肩。我们穿过街道,来到阿吉姨妈家。她又和帕姨父住到一起了,因为他最后承认她不是一头肥母牛了。
你家里有粥吗?外婆问阿吉姨妈。
粥?你要我给一群美国佬喂粥?
行行好吧,外婆说,给他们喝一点粥又死不了你。
我猜他们紧接着还会要糖和牛奶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他们可能还会“砰砰砰”敲我的房门来要鸡蛋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非得为安琪拉的错误付出代价。
天啊,外婆说,幸亏你没拥有伯利恒的马厩,否则,圣家就该一直四处流浪,最后在饥饿中完蛋啦。
外婆推开阿吉姨妈走进屋里,把尤金放在炉火边的椅子上,开始做粥。一个男人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他有一头乌黑的鬈发,皮肤黝黑。我喜欢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很蓝,带着笑意。他就是阿吉姨妈的丈夫,那个在战争期间中了毒气而落下咳嗽的人,那天晚上我们抽打跳蚤时,停下来跟我们谈论跳蚤和蛇的那个人就是他。
小马拉奇问:为什么你全身都这么黑?帕·基廷姨父大笑起来,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只好用一支香烟让自己平息下来。噢,这些小美国佬,他说,他们一点也不怕人。我黑是因为我在利默里克煤气厂工作,要成天往火炉里铲煤和焦炭。在法国被煤气熏倒,回到利默里克又在煤气厂工作,等你长大了,就不会觉得好笑了。
我和小马拉奇离开桌子,让这个大块头坐下来喝茶。他们都在喝茶,但是帕·基廷姨父——我叫他姨父是因为他和我的阿吉姨妈结了婚——却把尤金抱到腿上。他说:这是一个悲伤的小家伙,然后他开始做各种滑稽的鬼脸,发出各种傻里傻气的声音。我和小马拉奇都笑了,尤金只是伸手去摸帕·基廷皮肤上的那层黑色。帕假装要咬他的小手,尤金却笑了,屋里的每个人都笑了。小马拉奇走到尤金跟前,想逗他笑得更厉害,尤金却转过头,把脸藏进了帕·基廷的衬衫里。
我想他喜欢我,帕说。这时,阿吉姨妈放下茶杯,开始“哇哇哇”地大叫,大颗的泪珠滚落到她又红又胖的脸上。
唉,天呀,外婆说,又来了,这次你是怎么啦?
阿吉姨妈号啕大哭:眼巴巴看着帕抱着这个孩子,我却没有自己的孩子。
外婆朝她大吼: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个,你不知道羞啊?等上帝心情好了,准备好了,他会把你的孩子送来的。
阿吉姨妈呜咽着:安琪拉这么没用,连地板都不能擦,却有五个孩子,一个还刚刚丢掉;我能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还会煎炒烹炸各种菜肴,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帕·基廷大笑着说:我想抚养这个小家伙。
小马拉奇跑到他跟前:不行,不行,不行,这是我弟弟,是尤金。
我也说:不行,不行,不行,那是我们的弟弟。
阿吉姨妈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她说:我不要安琪拉的东西,我不要这半利默里克半北爱尔兰的东西,我可不要。恁们只管把他带回家吧等到我向马利亚和她的母亲圣安妮做一百个九日祷,或者从这里跪拜到露德。去的那一天,我就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外婆说:够了,恁们已经喝完粥,该回家了,看看恁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不是从医院回来了。
她围上披肩,走过去抱尤金,可他死死抓住帕·基廷的衬衫。她只好用力地把他拉开,他仍然回头望着帕,直到我们跨出门槛。
我们跟外婆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把尤金放到床上,给他喝了一点水,叫他做个好孩子,闭眼睡觉,他的小兄弟奥里弗不久就要回家了,他们又可以到地上玩了。
可是,他仍然望着窗外。
她告诉我和小马拉奇,我们可以坐在地板上玩,但要安静,因为她打算祷告了。小马拉奇走到床边,坐在尤金身旁。我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在我们用来做桌布的报纸上认字。房间里只能听见小马拉奇逗尤金的低语,以及外婆拨着玫瑰经念珠的诵经声。屋里这么安静,我把头贴在桌上睡着了。
爸爸抚摸着我的肩膀:醒醒,弗兰西斯,你得照顾小弟弟们。
妈妈瘫坐在床沿,声音小得像鸟儿似的在哭泣。外婆正在系披肩,她说:我要去棺材商汤普森那里,问问棺材和马车的事。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应该会出钱的,天晓得。
她出门了。爸爸面朝壁炉站着,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叹息着:唉,唉,唉。
爸爸的“唉唉”声让我害怕,妈妈那小鸟一样的哭声也让我害怕,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知道有没有人生炉栅里的火,让我们吃上茶和面包。我们喝过粥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要是爸爸从壁炉前走开,我自己可以去生火,只要几张纸,一些煤和泥炭,还有一根火柴就好了。但他不走开,我只好绕到他的腿前。他在捶打自己的大腿,可还是注意到了我。他问我为什么要生炉子,我告诉他我们都饿了。他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饿了?他说,噢,弗兰西斯,你的小弟弟奥里弗死了!你的小妹妹死了,你的小弟弟又死了。
他抱起我,搂得那么紧,我哭喊起来。小马拉奇也跟着哭了,母亲哭了,爸爸哭了,我哭了,只有尤金静静地待着。爸爸擤擤鼻子,说:我们好好吃一顿,走,弗兰西斯。
他告诉妈妈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可她头也没抬,就那么在床上搂着腿上的小马拉奇和尤金。他领着我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问,能不能给一家人一点吃的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这家人一年里死了两个孩子,一个死在美国,一个死在利默里克,而且因为缺吃少喝,还可能死掉更多的孩子。大多数店主只是摇头: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你可以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或者向公共机构求助。
爸爸说他会很高兴看见基督精神活在利默里克,他们告诉他,他们不需要他的喜欢,不需要他操着北方口音跟他们讲基督精神。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拖着一个孩子这样乱窜,就像一个职业乞丐,一个叫花子,一个捡破烂的。
也有几个店主给了面包、土豆和豌豆罐头。爸爸说:我们现在回家,你们这些孩子有东西吃了。可是,我们遇见了帕·基廷姨父,他对爸爸说,对他的遭遇很是同情,问爸爸想不想到这里的酒吧喝杯啤酒。
男人们坐在酒吧里,面前放着大杯黑色的东西。帕·基廷姨父和爸爸也要了这种黑东西。他们小心翼翼地举起杯子,慢慢品味。他们的嘴唇上粘着奶油样的白色东西,他们一边叹息一边舐嘴。帕姨父给了我一瓶柠檬水,爸爸给了我一块面包,我不饿了。可是,我想知道还要在这儿坐多久,小马拉奇和尤金还在家里饿着呢,喝粥后,他们好长时间都没吃东西了,尤金根本没吃过什么。
爸爸和帕姨父喝完杯里的黑东西,又要了一杯。帕姨父说:弗兰基,这是啤酒,是生命的支柱。对奶妈和那些长期断奶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东西啦。
他大笑起来,爸爸只是微微一笑,我也大笑起来,我认为帕姨父说话时我应该作出这样的反应。告诉其他人奥里弗的死讯时,帕姨夫没有笑,而其他人都脱帽向爸爸致意:我们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先生,你当然要喝我们一杯酒。
爸爸没有拒绝,不久,他便唱起了罗迪·迈克考雷和凯文·巴里,还有一首我以前没听过的歌。接着,他又哭他那可爱的小女儿玛格丽特,她死在美国,还有他的小儿子,奥里弗,死在前面的城市之家医院里。他又是嚷又是哭又是唱,让我很害怕,我真希望,我要是跟三个弟弟,不,是跟两个弟弟和母亲待在家里就好了。
吧台后面的那个人对爸爸说:现在我想,先生,你已经喝够了。我们对你的不幸表示同情,但你应该带这个孩子回家,找他母亲去,她定也在炉子边伤心得死去活来哪。
爸爸说:一杯,再来一杯啤酒,就一杯,嗯?那个人说不行。爸爸晃了晃他的拳头:我为爱尔兰效过力。那个男人走出来,抓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想把他推开。
帕姨父说:现在走吧,马拉奇,不要胡闹了。你得回家去看看安琪拉,你明天还有葬礼要操办呢,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也等着你哩。
爸爸还在纠缠,几个男人把他推搡到黑咕隆咚的外面。帕姨父拿着一包吃的,跌跌撞撞地跟了出来。走吧,他说,咱们回你家去。
爸爸想再换个地方找酒喝,但帕姨父说他没有多少钱了。爸爸说他要向每个人诉说一下他的悲痛,他们会给他酒喝的。帕姨父说这样做太丢人,爸爸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你是个好朋友,他对帕姨父说。说完,他又哭了,帕姨父拍了拍他的后背,止住他的眼泪。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帕姨父说,到时候你就会挺过来了。
爸爸直起身,看着他。永远不会,他说,永远不会。
第二天,我们坐着马车去医院。他们把奥里弗装进一个白色的箱子里,然后放上马车,由我们送到墓场。他们把那个白箱子放进地里的一个洞,盖上泥土。母亲和阿吉姨妈都哭了,外婆看上去很愤怒,爸爸、帕姨父和帕特·西恩舅舅看上去很悲哀,但没有流泪。我认为,要是你是一个男人的话,只有喝那种叫作啤酒的黑东西时,才可以流泪。
我不喜欢栖息在树上和墓碑上的乌鸦,我不想把奥里弗留给它们。我朝那只落在奥里弗坟头上的乌鸦扔了一块石头。爸爸说我不应该朝乌鸦扔石头,它们可能是某些人的灵魂。我不知道灵魂是什么,也没有问他,因为我并不在乎。奥里弗死了,我恨乌鸦。等我长大的那一天,我要带上一兜石头回来,我要让墓场上到处都是死去的鸟鸦。
葬完奥里弗的第二天早上,爸爸去职业介绍所签名,领取一周的失业救济金十九先令六便土。他说中午之前回家,到时候把煤捎回来,生着炉子,我们吃咸肉片、鸡蛋和茶来纪念奥里弗,甚至可能会吃一两块糖果。
到了中午,他没有回来。下午一两点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煮了前一天店主们给的土豆吃了。五月的那一天,直到太阳落山,家里也没见到他的人影。酒吧打烊很久后,没有任何预兆地,我们突然听到他的歌声,沿着风车街轰隆隆地传来:
正当所有的人都在守夜不眠,
西部人却在沉睡,西部人却在沉睡——
哎,当康诺特省也在这样沉睡,
爱尔兰也许正在流泪。
湖泊和平原笑得爽朗又自在,
张扬着卫兵骑士般的雄威。
唱吧,啊,让人们从摧枯拉朽的大风大海中
懂得自由是多么的可贵。
他跌趺撞撞地走进屋子,上身靠在墙上,流着鼻涕,他用乌黑的手一擦,吃力地开口说:天……天哪,孩……子们应该睡觉了。听我说孩……子们应该上床睡觉去了。
妈妈直视着他:这些孩子饿了,救济金去哪儿了?我们要买点鱼和薯条,好让他们睡觉时肚子里有点东西。
她想掏他的口袋,但他把她推开了。像样点,他说,在孩子们面前像样点。
她挣扎着把手伸向他的衣兜:钱呢?孩子们都饿着呢。你这个发疯的老杂种,你又把钱都喝光了吗?就像你在布鲁克林干的那样。
他忽然号啕大哭:哎呀,可怜的安琪拉,可怜的小玛格丽特和可怜的小奥里弗啊。
他踉跄着向我走过来,抱住我,我又闻到了在美国时常闻到的酒味。他的泪水、口水和鼻涕将我的脸弄湿了,我很饿,可他抱着我的头哭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又抱住小马拉奇,继续唠叨着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妹妹和小弟弟,唠叨着我们都该祷告,做个好孩子,唠叨着我们都该听话,听妈妈的话。他说虽然有困难,但我和小马拉奇应该上学,没有什么比受教育更重要的了,它是人最终的依靠。而且,我们也该准备为爱尔兰尽一份力了。
妈妈说她再也不能在风车街的屋子里多待一分钟了,关于奥里弗的记忆让她无法入睡:奥里弗在床上,奥里弗在地上玩耍,奥里弗在炉子旁坐在爸爸的腿上。她说住在这儿对尤金也不好,双胞胎中的一个去了,另一个会很痛苦,这种痛苦连母亲也想象不出。哈特斯汤吉街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床,不像我们这儿六个人——不,五个人才有一张床,我们要租下那间屋子。星期四她务必得去职业介绍所排队,等失业救济金一交到爸爸手上,她就拿走。他说她不能那么做,这会让他在别的男人面前丢脸,职业介绍所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拿钱的地方。她说:行行好吧,要是你不把钱糟蹋在酒吧里,我也不会像在布鲁克林时那样跟在你屁股后头的。
他说那样他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她说她才不管呢,她就想租哈特斯汤吉街的那间屋子,那里温暖舒适,公寓过道还有一个厕所,就像布鲁克林的那个屋子一样,没有跳蚤和要命的潮湿。它和利米国立学校在一条街道上,我和小马拉奇可以回家吃午饭,喝杯茶,吃块煎面包。
星期四,妈妈跟着爸爸去职业介绍所。她走在他后面,那里的人刚把钱推到他面前,她就一把拿走。其他领救济金的男人见了,你推推我,我戳戳你,咧嘴笑了。爸爸很没面子,因为女人不该插手男人的救济金,他本可以花它六便士去赌赌赛马或者来杯啤酒,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妈妈这样,那马就跑不了了,吉尼斯黑啤酒公司也会破产的。但不管怎样,她现在拿到了钱,我们搬到了哈特斯汤吉街。然后,她抱上尤金,我们去了这条街道上的利米国立学校。校长史格伦先生让我们带上作文本、铅笔和一支笔尖良好的钢笔,星期一来上学;我们不能带着癣或虱子到学校,随时都得擤鼻涕,但不能擤在地上,以免传播肺炎,也不能把鼻涕擤在衣袖上,只能擤在手绢或干净的布上。他问我们是不是好孩子,当我们说是时,他说:仁慈的主啊,这是什么?他们是不是美国佬?
妈妈跟他讲了玛格丽特和奥里弗的事情,他说:我主在上,我主在上,这个世界的痛苦太深重了。但不管怎样,我们要把这个小家伙——小马拉奇放入学前班,让他的哥哥上一年级。他们在同一个教室,由一个老师教。那么,星期一早上,九点整。
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那样说话:恁们是不是美国佬?我们告诉他们,我们是从美国来的。他们又想知道:恁们是土匪还是牛仔?
一个大个子男孩几乎把脸贴在我的脸险上。我在问恁一个问题,他说,恁们是土匪还是牛仔?
我说不知道,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胸膛,这时小马拉奇说:我是土匪,弗兰基是牛仔。那个大个子男孩说:你的小弟弟很精明,你是一个笨蛋美国佬。
他身边的男孩们激动起来。打,他们嚷着,打。他使劲推了我一把,我跌倒在地。我想哭,但是一片漆黑忽然笼罩了我,正像那次弗雷迪·莱博威茨推我一样,我向他冲过去,一阵拳打脚踢。我把他打倒在地,想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撞,可是,一阵尖利的刺痛从我的腿后面传来,紧接着,我被拽到了一边。
本森老师揪着我的耳朵,使劲抽我的腿。你这个小恶棍,他说,你从美国带回来的就是这种行为吗?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最好给我规矩点,要不我跟你没完!
他要我伸出一只手,再伸出另一只手,用棍子在我的手上轮番抽打。现在回家去吧,他说,告诉你母亲你是一个多么坏的孩子。你是一个坏美国佬,跟我说——我是个坏孩子。
我是个坏孩子。
再说——我是个坏美国佬。
我是个坏美国佬。
小马拉奇说:他不是坏孩子,那个大个子男孩才是,他说我们是牛仔和土匪。
你是这么说的吗,赫夫曼?
我只是开玩笑,先生。
不许再开这样的玩笑,赫夫曼,他们是美国佬,那不是他们的过错。
是的,先生。
你,赫夫曼,应当每天夜里跪下来,感谢上帝你不是一个美国佬,如果你是,赫夫曼,你会变成大西洋两岸最坏的土匪,黑手党头子都会来向你讨教的。你不要再招惹这两个美国佬了,赫夫曼。
好的,先生。
你要是再招惹他们的话,我就扒了你的皮挂在墙上。现在,恁们都回家去。
利米国立学校共有七名老师,他们都有皮带、藤鞭和黑刺李棍子。他们用棍子打你的肩膀、后背、双腿,尤其是双手。要是他们打你的手,那叫作抽。要是你迟到了,要是你的钢笔尖漏墨水,要是你笑出声,要是你讲话了,要是你回答不上问题,他们就会打你。
要是你不知道上帝为什么创造这个世界,要是你不知道利默里克的保护神,要是你不会背《使徒信经》,要是你不知道十九加四十七等于多少,要是你不知道四十七减十九等于多少,要是你不知道爱尔兰十二个省份的主要城市和物产,要是你不能在墙上的那张世界地图(那张地图已经让那些被开除的学生愤怒地用唾沫、鼻涕和墨水弄得乌七八糟了)上找到保加利亚,他们就会打你。
要是你不能用爱尔兰语说自己的名字,要是你不能用爱尔兰语诵读《圣母颂》,要是你不能用爱尔兰语请求去厕所,他们就会打你。
听高年级男孩的话很有帮助,他们可以告诉你,现在这位老师喜欢什么,憎恨什么。
要是你不知道埃蒙·德·瓦勒拉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一个老师会打你。要是你不知道迈克尔·柯林斯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另一个老师会打你。
本森先生僧恨美国,所以你得僧恨美国,否则,他会打你。
奥狄先生憎恨英国,所以你得憎恨英国,否则,他会打你。
要是你敢说半句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好话,他们全会打你。
就算他们用白蜡树枝,或是带瘤的黑刺李棍子往你的每只手上连抽六下,你也不能哭,不然,你就是个窝囊废。有些男孩会在街道上讥笑你嘲讽你,但他们也得小心,因为他们早晚也有被打的那一天,那时他们也得强忍泪水,不然,就会丢尽脸面。一些男孩说还是哭的好,这样可以让老师高兴。要是你不哭,老师会恨你,你让他们在全班面前显得很无能,而且他们会暗自发誓,下次碰到你,会让你要么流泪要么流血,要么两样一起流。
五年级的大孩子告诉我们,奥狄先生喜欢让你站在全班同学面前,他站在你后头,掐住你的两鬓,就是被叫作鬓角的地方,往上拽它们。起,起,他说,直到你踮高脚尖,泪水充满双眼。谁都不想让班里的男孩们看到自己哭,但是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被拽疼的鬓角会让你哭出来。而且,老师也喜欢看见这样。奥狄先生是总能让人流泪和丢丑的老师。
最好不要哭,因为你得和学校里的男孩站在一边,而且你也不想让老师得意。
要是老师打了你,向父母诉苦是没用的,他们总是说:你活该,别像个小宝宝似的!
我知道奥里弗死了,小马拉奇也知道奥里弗死了,可是尤金太小,还不懂事。早上一醒,他就会说:奥里,奥里,他蹒跚着到床下寻找奥里,或者爬到靠窗的床边,指着街道上的那些孩子。看见跟他和奥里弗一样长着金黄头发的孩子,他就说:奥里,奥里。妈妈抱起他,哭了,把他紧紧搂住在怀里。他挣扎着要下去,他不想让人搂在怀里,他想去找奥里弗。
爸爸和妈妈告诉他,奥里弗正在天堂和天使们一起玩耍,有一天我们都会见到他的。但是,他不明白,他只有两岁,又说不出什么,这真是再糟糕不过了。
我和小马拉奇跟他玩,我们想逗他笑,朝他做鬼脸,把小盆放到头上,假装让它掉下来;我们在房间里来回奔跑,又假装跌倒;我们带他去人民公园,看那些可爱的鲜花,逗小狗玩,在草地上打滚。
他仍然盯着和奥里弗一样长着金黄头发的孩子,但他不再说奥里了,他只是用手指着他们。
爸爸说,有我和小马拉奇这样的哥哥,尤金很幸运,因为我们在帮助他忘掉奥里弗。不久,在上帝的保佑下,他再也不会想起奥里弗了。
他最终还是死了。
奥里弗离去的六个月后,十一月一个平常的早晨,我们一觉醒来,发现躺在身边的尤金已经全身冰凉。特洛伊医生来了,说这孩子死于肺结核,还问为什么不早点把他送进医院。爸爸说他不知道,妈妈说她也不知道。特洛伊医生说这就是孩子病死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他病了。他说我和小马拉奇一旦出现最轻微的咳嗽,或是喉管里有一点点异样的声音,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都要把我们送到他那里去。我们要时刻保持干爽,因为这家人的肺部似乎都有点虚弱。他对妈妈说,他对她的不幸非常同情,要给她开些药,以缓解她近日的痛苦。他说上帝要得太多了,实在是他妈的太多了。
外婆带着阿吉姨妈来到我们家,她为尤金洗了身,阿吉姨妈去商店买了一件白色的小长袍和一串念珠。她们给他穿上白色的小长袍,把他放在靠窗的床边,他过去常常在那儿朝外张望,寻找奥里弗。他们给他戴上白色的小念珠,把他的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外婆撩起遮住他眼睛和前额的头发,说:他的头发多么柔软、光滑、可爱啊!妈妈上床,抽出一条毯子盖在他的腿上,想让他暖和些。外婆和阿吉姨妈互相看看,什么也没说。爸爸站在床尾,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对尤金说着话:唉,都是香农河害了你,河水带来的潮气夺走了你和奥里弗。外婆说:你能不能住嘴?你让整个屋里的人都很紧张。她接过特洛伊医生的药方,要我去药剂师奥康纳那里拿药,因为特洛伊医生的仁慈,这些药不会收费的。爸爸说他和我一块去,我们还要去耶稣会教堂为玛格丽特、奥里弗和尤金祷告,祈求他们在天堂全都幸福。药剂师把药给了我们,我们在教堂停下来作祷告。我们回到家,外婆给了爸爸一些钱,叫他去酒吧买几瓶黑啤酒。妈妈说:不要,不要。但外婆说:他没有可以缓解痛苦的药丸,上帝保佑,一瓶黑啤酒可以起些安慰的作用。然后她嘱咐他明天务必去棺材商那里,用马车把棺材拉回来。他要我和父亲一块去,以免他整夜都待在酒吧,花光所有的钱。爸爸说:啊,弗兰基不该到酒吧去。她说:那就不要在那里多待。他戴上帽子,我们去了南方酒吧。到了酒吧门口,他要我回家去,说他喝完一杯啤酒就回去。我说:不。他说:听话,回家找你可怜的母亲去。我说:不。他说我是个坏孩子,上帝会生气的。我说没有他我不回家,他说:唉,这世道都变成什么样了?他在酒吧里匆匆喝了一杯黑啤酒,然后带了几瓶啤酒回家。帕·基廷来我们家里,带来一小瓶威士忌和几瓶黑啤酒。帕特·西恩舅舅也带来两瓶黑啤酒,那是给他自己的。帕特舅舅坐在地板上,搂着他的酒瓶子,不停地说:这些是我的,这些是我的。他害怕别人把它们拿走。摔过倒栽葱的人总是担心有人偷他们的酒。外婆说:好吧,帕特,喝你自己的酒吧,没有人会抢你的。她和阿吉姨妈挨着尤金坐在床上,帕·基廷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喝着他的黑啤酒,让每人喝一口他的威士忌。妈妈服了药,坐在炉火旁,腿上坐着小马拉奇。她不停地说小马拉奇的头发和尤金的很像。阿吉姨妈说不像,他的头发不像,外婆用胳膊肘捣捣阿吉姨妈的胸脯,让她闭嘴。爸爸在壁炉和尤金躺着的那张床之间靠墙站着,喝着他的黑啤酒。帕·基廷讲着故事,大人们都笑了,尽管他们并不想笑,只在一个死去的孩子面前,他们不应该笑。他说他作为英国兵在德国打仗的时候,德国兵放毒气,他被熏得很厉害,被送到医院。他们让他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又把他送回战壕。英国士兵都被送回国了,可不管爱尔兰土兵是死是活,他们连一个臭屁都不放。帕没有死,反而挣了一大笔钱。他说他解决了战壕里的一个大问题,战壕里那么潮湿,那么泥泞,他们没办法烧茶水。他自言自语:耶稣,我肚子里有这么多煤气,浪费掉太可惜了。于是,他在自己的屁股里插了一根管子,用火柴点着,不到一秒钟就冒出很旺的火苗,随便用什么罐子烧水都行。英国兵闻讯纷纷从战壕四处跑过来,只要能让他们烧一下开水,收多少钱都行。他挣了很多钱,就贿赂上级让他离开部队。后来他去了巴黎,在那儿与艺术家和模特们共饮葡萄美酒,度过了一段相当美好的时光。这段时光里他大手大脚,花光了所有的钱。当他返回利默里克,只能在煤气厂往火炉里铲煤了。他说他的体内现在还有许多煤气,足以供给一个小城一年的照明。阿吉姨妈抽抽鼻子,说不适合在死去的孩子面前讲这个故事,而外婆说像这样讲个故事,总比拉长脸坐在这里要好。帕特·西恩舅舅坐在地板上,拿着他的黑啤酒,说他想唱首歌。你更坚强,帕·基廷说。帕特舅舅唱起了“拉什恩之路”,他不断地唱道:拉什恩,拉什恩,亲爱的……歌曲没有什么内容,自从很久以前他父亲把他摔过倒栽葱后,每次唱这首歌,他总是用不一样的词。外婆说这首歌不错,帕·基廷说歌王卡鲁索只能望其项背。爸爸走向角落那张床,那是他和妈妈的床。他在床沿坐下,把酒瓶放到地上,双手捂着脸哭了。他说:弗兰克,弗兰克,过来。我只好走到他跟前,让他像妈妈抱小马拉奇那样,紧紧抱住我。外婆说:我们最好现在回家,趁明天出殡前睡上一会儿。他们跪在床边祷告了几句,吻了尤金的额头。他们走的时候,爸爸放下我站起身向他们点了点头。等他们都走后,他捡起每个酒瓶,对着嘴喝得一滴不剩,用一个手指在威土忌酒瓶里蘸蘸,再搁进嘴里舔舔,他捻灭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说我和小马拉奇该睡觉了。这天夜里,我们只好和爸爸妈妈睡在一起,小尤金要自己睡在那张床上。此刻,房间里暗了下来,只有街灯银色的光芒照在尤金柔软光滑的头发上。
早上,爸爸生了火,烧了茶,烤了面包。他把烤面包和茶送到妈妈面前,但她摆了摆手,身子扭向墙壁。他把我和小马拉奇叫到尤金跟前,让我们跪下来,作了祷告。他说像我们这样的孩子的祷告,远远胜过十个红衣主教和四十个主教的祷告。他教我们怎样祈祷: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他又说:亲爱的上帝,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你想要我的儿子尤金,你带走他的兄弟奥里弗,你带走他的妹妹玛格丽特。我不该问这个,是吗?上帝呀,我不知道为什么孩子必须得死,但这是你的意愿。你命令河流害人,香农河就害人。你能不能变得仁慈一点?你能不能把剩下的孩子留给我们?这就是我们所有的请求。阿门。
他帮助我和小马拉奇洗头洗脚,让我们能干干净净地参加尤金的葬礼。他用那条美国毛巾的边角洗疼了我们的耳朵,我们也得一声不吭。我们只能一声不吭,因为尤金正闭着眼睛躺在那儿,我们不想把他吵醒,不然,他又要扒着窗户找奥里弗了。
外婆来了,对妈妈说她得起床。一个孩子死了,她说,可还有几个孩子活着,他们需要母亲。她给妈妈拿来了一小缸茶水,让她服用那些缓解痛苦的药丸。爸爸告诉外婆今天是星期四,他要先去职业介绍所领救济金,再去棺材商那里要出殡的马车和棺材。外婆让他带上我,他说我最好和小马拉奇待在一起,好为死在床上的小弟弟祷告。外婆说:你不是在捉弄我吧?为一个刚刚两岁,已经在天堂和他的小兄弟一块玩耍的小孩子祷告?带上你的儿子,他会提醒你今天不是进酒吧的日子。她看着他,他看着她,最后,他戴上帽子。
在职业介绍所,我们排在最后。这时,一个男人从柜台后面走了过来,说对爸爸的遭遇深表同情,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里,他应当排在其他人前面。男人们都碰碰帽子,对他的不幸表示同情,有些人还拍拍我的头,给了我一些便士,共有二十四便士,等于两先令。爸爸对我说,我现在成了富翁,可以为自己买块糖吃,而他要去那个地方待一会儿。我知道那个地方是酒吧,知道他想喝那种叫作啤酒的黑东西。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因为我想去隔壁的商店买一块太妃糖。我嚼着太妃糖,它化了,留下满嘴的香甜和黏腻。爸爸还在酒吧,我想是不是该再来它一块太妃糖?我正要把钱递给商店的老板娘,有人在我的手上猛抽了一巴掌。阿吉姨妈正怒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在你弟弟出殡的日子,你这是在干什么?她质问,在大吃糖块?你那个父亲哪儿去啦?
他在……他在……在酒吧。
他当然在酒吧。在你可怜的小弟弟出殡的日子,你跑到这儿往自己的肚子里塞糖块,他在那儿把自己灌得东倒西歪。她对老板娘说:真像他父亲,一样的古里古怪,一样的北方佬下巴。
她让我去酒吧,告诉父亲不要喝了,去把棺材和马车弄回来。她可绝不踏进酒吧半步,因为喝酒是对这个悲惨国家所下的毒咒。
爸爸和一个灰头土脸、鼻毛外露的男人一起坐在酒吧里。他们没有谈话,直直地盯着前方,黑啤酒放在他们座位之间的一口白色小棺材上。我知道那是尤金的棺材,奥里弗的那个和这个一模一样。看到黑啤酒放在上面,我想哭。我很后悔吃了那块太妃糖,真希望能从肚子里把它拿出来,还给那个老板娘。在尤金死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吃太妃糖是不对的。而且,我也被白色棺材上的那两杯黑啤酒吓住了。和爸爸坐在一起的那个人说:不,先生,不能把孩子的棺材留在马车上了。我这样干过一次,进去喝了一杯啤酒,结果他们把那个小棺材从该死的马车上抢走了。你能相信吗?感谢上帝,它是空的,不过你的在这里。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年代,危机四伏。那个人举起酒杯,长长地喝了一口。他放下酒杯的时候,棺材发出“咚”的一声。爸爸朝我点点头:我们马上就走,儿子。可是,他长长地喝了一口,还要把酒杯往棺材上放时,我把它推到一边。
这是尤金的棺材,我要告诉妈妈,你把酒杯放在尤金的棺材上。
好啦,儿子。好啦,儿子。
爸爸,这是尤金的棺材。
那个人问:我们再喝一杯吗,先生?
爸爸对我说:到外面去等几分钟,弗兰西斯。
不。
做个好孩子。
不。
那个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这是我儿子,我就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到克立郡去。在这样一个悲伤的日子,他无权用这种态度和他的父亲说话。要是一个男人在出殡的日子不能喝上一杯的话,那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义?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爸爸说:好吧,我们走。
他们喝完酒,用袖子揩去棺材上的褐色酒渍。那个人爬到马车的驾驶座上,我和爸爸坐在里面,他把棺材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胸抵着。回到家,屋里挤满了大人:妈妈,外婆,阿吉姨妈和她的丈夫帕·基廷,帕特·西恩舅舅,汤姆·西恩舅舅——他是妈妈的大哥,以前从不和我们有什么瓜葛,因为他僧恶北爱尔兰人。汤姆舅舅的妻子简同他一起来了,她是戈尔韦人,人们说她长得像西班牙人,所以这个家里没人理睬她。
那个人从爸爸手里接过棺材,他拿到屋里时,妈妈哀叹着:啊,不,啊,上帝呀,不。那个人告诉外婆,他一会儿就回来送我们去墓场。外婆告诉他,喝醉的时候,他最好不要回到这幢房子,这个要被送往墓场的孩子受过很多罪,应该得到一点尊重。再说,她也受不了一个醉醺醺的、随时可能从高高的驾驶座上摔下来的赶车人。
那个人说:太太,我送过好多孩子去墓场,不管驾驶座是高还是低,从来没有摔过。
男人们正用瓶子喝黑啤酒,女人们在用果酱瓶喝雪利酒。帕特·西恩舅舅对每个人说:这是我的啤酒,这是我的啤酒。外婆说:好的,帕特,没人要抢你的啤酒。接着,他说他想唱“拉什恩之路”,帕·基廷接过话说:不要,帕特,举行葬礼的日子你不能唱歌,昨晚你可以唱歌。但是,帕特舅舅坚持说:这是我的啤酒,我想唱“拉什恩之路”。谁都知道他之所以这样说话,是因为他的头被摔过。他开始唱歌,但外婆掀开棺材盖时,他停了下来。这时,妈妈呜咽起来:啊,天呀,啊,天呀,这样的事就没完了吗?我一个孩子都不能剩下吗?
妈妈坐在靠近床头的一把椅子上,抚摸着尤金的头发、脸蛋和双手,对他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他是最漂亮、最娇嫩和最可爱的。她对他说,失去他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现在可以和兄弟、妹妹一起待在天堂了,奥里弗不再记挂他的双胞胎兄弟,这对我们也是个安慰。但她还是把头俯在尤金的身旁,恸哭起来,引得屋里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她哭。她一直哭,直到帕·基廷告诉她必须在天黑之前动身,不然到墓场时天就黑了,她才止住哭声。
外婆小声问阿吉姨妈:谁把这孩子往棺材里放?阿吉姨妈小声说:我可不愿意,这是当妈妈的事。
帕特舅舅听见她们的话,说:我来把这孩子放进棺材里。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头,搂住妈妈的肩膀。她抬起头看着他,满脸泪水。他说:我来把这孩子放进棺材里,安琪拉。
啊,帕特,她说,帕特。
我行的,他说,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以前我从来没抱过小孩子,我从来就没抱过小孩子。我不会摔着他的,安琪拉。我不会的,向上帝保证,我不会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帕特,我知道你不会的。
我来抱他,我不唱“拉什恩之路”了。
我知道你不会的,帕特,妈妈说。
帕特拿掉妈妈盖在那儿让尤金暖和的毯子,尤金的脚洁白晶莹,现出蓝色的小血管。帕特弯下腰,抱起尤金,把他搂进怀里。他吻了吻尤金的额头,随后屋里的每个人都吻了吻尤金。他把尤金放进棺材,退后几步。大家都聚拢在一起,最后一次望着尤金。
帕特舅舅说:瞧,我没有摔着他,安琪拉。她摸了摸他的脸。
阿吉姨妈去酒吧找来那个赶车人,他把棺材盖上,拧紧。他问:谁跟马车去?然后把棺材放上马车。车厢里只能坐下妈妈和爸爸、我和小马拉奇。外婆说:恁们先去墓地吧,我们在这里等着。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能留下尤金;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和那个把啤酒放在白棺材上的男人一起把他送走;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送走玛格丽特和奥里弗。把我的妹妹和弟弟放进那个箱子里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真希望我能和什么人说说。
那匹马“嗒嗒嗒”地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小马拉奇问:我们是去看奥里弗吗?爸爸说:不是,奥里弗在天堂呢,不要再问我天堂是什么东西,因为我也不知道。
妈妈说:天堂是一个地方,奥里弗、尤金和玛格丽特在那里,又幸福又暖和,将来有一天我们都要在那里见到他们的。
小马拉奇说:马在街道上拉㞎㞎了,好臭。妈妈和爸爸都忍不住笑了笑。
到了墓场,赶车人爬下车,打开车门。把棺材给我,他说,我把它拿到墓穴去。他猛地一拉棺材,踉跄了一下。妈妈说:你这个样子,不能送我的孩子。她转向爸爸,说:你送他去。
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赶车人说,做你们他妈的最想做的吧。说着,他爬上自己的驾驶座。
这时天黑了,棺材在爸爸的怀里看上去更白了。妈妈牵着我们的手,我们一起跟着爸爸穿过墓场。树上的乌鸦很安静,因为它们的白天差不多结束了,要开始休息,明早还要早起喂它们的宝宝。
在一个挖好的小墓穴旁,两个拿着铁锹的男人正等候着,其中一个男人说:恁们来得太晚了,好在活儿不多,要不我们已经走了。他跳进墓穴。把它递给我,他说。爸爸把棺材递给他。
这个男人往棺材上撒了一些稻草和青草,等他爬上来,另一个男人开始往里面铲土。妈妈发出一声长长的哭号:啊,耶稣呀,耶稣呀。一只乌鸦也跟着在树上呱呱叫了起来。我真想用石头扔那只乌鸦。那两个男人铲完土,擦擦额头,等在那里。一个说:啊,那么,现在……通常都有一点东西,因为干活儿口渴。
爸爸说:噢,是的,是的,把钱付给了他们。他们说:对你们的不幸深表同情。然后离去了。
我们向停在墓场大门口的马车走去,可是它已经走了。爸爸在黑夜里四处望望,摇着头走了回来。妈妈说:上帝原谅我,这个赶车人真是个肮脏的老酒鬼。
从墓场到我们家是一段很长的路。妈妈对爸爸说:这些孩子需要营养,今天上午领回来的救济金还剩下一些,你最好打消今晚去酒吧的念头,我们带他们去诺顿饭店,让他们吃一顿煎鱼和薯条,喝点柠檬水。埋葬弟弟的事情并不是每天都有的。
加了醋和盐的煎鱼和薯条特别好吃,柠檬水流过我们的喉咙,酸辣辣的。
我们回到家,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桌上放着一些空酒瓶,炉火也灭了。爸爸点亮了煤油灯,可以看见尤金的脑袋在枕头上留下的凹痕。我们盼着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蹒跚着穿过房间,爬上床,朝窗外张望着寻找奥里弗的样子。
爸爸对妈妈说他要出去散散步,她说不行。她知道他要干什么去,他迫不及待地想到酒吧花掉那所剩无几的先令。好吧,他说。他生了炉火,妈妈烧了茶水,不久,我们就上床了。
我和小马拉奇回到尤金死去的床上,我希望他在墓场的那个白色棺材里不会感到寒冷,但是我知道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天使来到墓地,打开棺材,让他远离害死他的香农河的潮气,飞升到天堂去,和奥里弗、玛格丽特团聚在一起了。在那里他们有很多煎鱼、薯条和太妃糖吃,也不会有姨妈来烦他们。在那里,所有的父亲都把从职业介绍所领到的钱带回家,用不着在各个酒吧跑来跑去寻找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