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在二〇五教室复活 13

每个学期开始时,我都给新学生讲创造性写作,我们一起上这门课。我对你们不了解,但是我认真对待这门课,而且有件事我很有把握,那就是在学期末,这个屋子里将有一个人会有所收获。而那个人,我的小朋友们,将会是我。

我认为那样做很聪明:我将自己表现为最渴望学习的人,将自己提升到普通大众(那些懒人、机会主义者和冷漠的人)之上。

英语是门必修课,而创造性写作是门选修课,这门课你可以上也可以不上。他们上了这门课。他们簇拥到我的班级。教室满了,他们就坐在窗台上。一个名叫帕姆·谢尔登的老师说:他们为什么不让他到扬基体育馆上课呢?那足以说明我是多么受欢迎。

这股对“创造性写作”的热情源自何方?难道男孩和女孩们突然想表达自己的想法了吗?是因为我精湛的教学、我的个人魅力、我的爱尔兰人魅力吗?是古老的信念和上帝的因素吗?

或者,难道是有传言说,这个迈考特只是毫无目的地讲课,然后就很轻易地给高分吗?

我不想作为一个轻易给分者而出名。我必须让我的形象强硬起来,变得硬起来,条理清晰,讲课内容集中。学生们以敬畏和害怕的口吻说起其他的老师。菲尔·费希尔在五楼教数学,吓坏了站在他面前的所有人。有关他的故事从楼上传了下来:如果你在这门课上有困难或者表现得兴趣不大,他就会咆哮“每一次你开口说话,你就增加了人类愚昧的总数”,或者“每一次你开口说话,你就减少了人类智慧的总数”。他不会明白任何一个人学习高级微积分或者三角学都会遇到困难,他搞不懂为什么这些愚蠢的小浑蛋就是不能领会这门优雅而又单纯的课程。

学期末,他的愚蠢的小浑蛋们炫耀着从他那儿获得的及格分,吹嘘着他们的成就。你不能不在乎菲尔·费希尔。

埃德·马坎特尼奥是数学部主任,就在我对面的教室上课。他和菲尔·费希尔教的课程相同,但是他的课是推理和严肃目标的绿洲。他会提出一个问题,然后在四十分钟内引导或敦促学生得出一个精确的解决办法。下课铃响后,他的学生们会飘飘然地走在楼道里,心满意足,神情安详。如果他们通过了埃德的考试,他们知道这个分数是自己挣来的。

青春期的孩子不会总是愿意被放在遐想和无常的海洋里漂流,知道地拉那是阿尔巴尼亚的首都会让他们心满意足。他们不喜欢迈考特先生说,为什么哈姆雷特对他的母亲很刻薄,或者为什么在有机会杀死国王时他却没那么做。在那节课剩下的时间里围绕着这个问题讨论是可以的,但是你想在该死的铃声响起前知道答案。不要上迈考特的课,哥们儿。他会问问题,抛出各种建议,把你搞糊涂。你知道警报铃就要响了,你心里有这种感觉:快点,快点,答案是什么?而他继续说:你是怎么想的?你是怎么想的?铃声响了,你走出教室,来到楼道,什么也不知道。你看着其他班的孩子指着他们的脑袋,不明白你这家伙是从哪儿来的。你看见马坎特尼奥那个班的学生带着那种祥和的表情在大厅里航行。那表情分明在说:我们得到了答案,我们得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你希望迈考特先生能有一次,只要一次就行,给出某个问题的答案来,但是没有,他把所有东西扔还给你。在爱尔兰,他们也许就这么做,但是应该有人告诉他这是美国。在这儿,我们喜欢答案。或者,也许他也没有答案。这就是他要把所有东西都扔还给全班同学的原因。

我想带着费希尔的激情和马坎特尼奥的娴熟技能去上课。知道上百个学生想到我的班里来,这真让人欢喜,但是我对他们选我的原因很好奇。我不想被认为这理所当然。啊,迈考特先生的课就是胡说八道。我们要做的就是说话,喋喋不休地说老一套的话。如果他的课你不能得A,你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扬克·克林在蒙特罗酒吧喝午后白兰地。他告诉我,我看上去像个傻瓜。

谢谢,扬克。

喝杯白兰地吧。

我不能,我有一百万篇作文要改。我来杯里奥哈,派拉尔。

对你有好处,弗兰克。你喜欢西班牙风笛;你喜欢西班牙里奥哈葡萄酒;你找到一个不错的西班牙姑娘,让你整个周末都待在床上。

我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对扬克讲我的故事。我认为我太随和了,随和的老师不会得到敬意。有一个斯特伊弗桑特的老师就被称为“什么也不是的东西”。我想让他们去挣分数,想要他们的尊重。成百上千的学生报名上我的班,想到那些孩子可能认为我很随和,这让我很烦。一位母亲来到学校,求我让她的女儿上我的课。那个妈妈离婚了,提出愿意和我一起到我挑选的旅游胜地去过周末。我说:不行。

扬克摇了摇头,说我有时候不太聪明,我性格中有种强硬的因素。如果我不能毫无顾忌地讲话,我就会滑向悲惨的中年。噢,上帝!你可以传播快乐。和那个母亲过个周末,给她的小女儿一个美好的写作未来。你怎么了?

那没有任何敬意。

啊,让敬意见鬼去吧!再来一杯里奥哈。不。派拉尔,给他来些那个西班牙白兰地,算我账上。

好吧,但我得悠着点,扬克。所有这些文章。一百七十篇。运气好的话,每篇三百五十字。运气不好的话,每篇五百字。我被文章掩埋了。

他说我应该喝两杯白兰地,他不知道我怎么能批改这么多文章。他说:你们这些老师,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的。如果我当老师,我要对那些小浑蛋说一件事:闭嘴!就是闭嘴。告诉我,你让那个小女孩到你班上了吗?

对。

那母亲的提议依然有效?

我想是的。

你坐在这儿喝西班牙白兰地,而其实这时你本可以抛开老师的正直,去你选择的旅游胜地,是吗?


在四所不同的高中——麦基职高、时装产业高中、苏厄德公园高中、斯特伊弗桑特高中——和布鲁克林的一所学院教了十五年书后,我正在形成狗的本能。九月和一月,新生刚一入学,我就能嗅出他们的化学成分。我观察他们的眼神,他们也观察我的。我能分辨出各种类型的学生:急切乐意型、扮酷型、炫耀型、冷漠型、敌对型,这里有机会主义者,因为他们听说我是个随和的评分员,而情人们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接近心上人。

在这所学校,你得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得挑战他们。他们一排接一排地坐在那儿,抬起光洁伶俐的脸儿望着我,充满期待,准备着让我证明自己。在斯特伊弗桑特之前,我是个监工而不是老师。我在维持日常程序和纪律中浪费全班的时间:告诉他们坐下,打开笔记本,巧妙地对付要上厕所的请求,应付他们的抱怨。现在,不再有粗暴的行为。

没有督促和被督促的抱怨。没有飞舞的三明治。没有不教课的借口。

如果你不教课,你就会失去他们的尊重。为打发时间使学生不致空闲而布置作业对学生是一种侮辱,他们知道什么时候你在胡说八道或者浪费时间。

百老汇的观众会在半场时用礼貌和掌声来迎接演员。他们花高价买票,成群结队地围在舞台门口,要求得到亲笔签名。公立高中的老师每天表演五场。他们的观众在铃声响后就消失了,只在毕业时请他们在毕业班年刊上签名。

你可以在某些时候糊弄一些孩子,但是他们知道你什么时候戴着面具,你也清楚他们知道。他们迫使你讲真话。如果你自相矛盾,他们就会叫:嗨,你上星期不是这么说的。你面对着多年的经验和他们的集体真理。如果你坚持躲在老师面具的后面,那么你就会失去他们。即使他们对自己和全世界撒谎,他们仍在老师这儿寻求诚实。

在斯特伊弗桑特,我决定在自己不知道答案时承认事实。我就是不知道,朋友们。不,我从没读过这个德高望重的比德的书。我不清楚超验主义。约翰·多恩和杰勒德·曼利·霍普金斯不好教。我对路易斯安那购物节缺乏了解。我瞥过一眼叔本华,在看康德时睡着了。数学提都不要提。我曾经知道condign这个词的意思,但现在它跑了。我精通使用收益权。对不起,我讲不完《仙后》,等哪天我弄清楚形而上学再去试吧。

我不会将无知作为借口,也不会将自己所受教育的不足当成避难所。我会制订一个自我完善计划,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老师:训练有素、很传统、学问精深、足智多谋、总也难不倒。我会精研历史、艺术、哲学和考古学。我会横扫英语文学那盛大华丽的场面:从盎格鲁人、撒克逊人和朱特人到诺曼人、伊丽莎白女王一世时代的作家、新古典主义者、浪漫主义者、维多利亚时代的作家、爱德华七世时代的作家、战争诗人、结构主义者、现代主义者和后现代主义者。我会接受一个观点并追寻其历史根源:从法国的一个山洞,到费城那间富兰克林以及其他人共同推敲出美国宪法的屋子。我想我会稍稍炫耀一下,也许会招来嘲笑。但是谁又会小气到不舍得给低收入的老师一点点时间,来证明学识浅薄是很危险的呢?

学生们从来没有停止过将我的注意力从传统英语上转移开的努力,但是我知道他们的鬼把戏。我仍然讲故事,但是我学着把它们和巴斯妇、汤姆·索耶、霍尔登·考尔菲尔德、罗密欧及其在《西区故事》中的转世化身联系在一起。英语老师总是被告知:你要讲与课堂内容有关的东西。

我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和教学风格。我学会在教室里心平气和。和罗杰·古德曼一样,我的新主任比尔·英斯从不限制我尝试各种写作观点和文学观点。我得以形成自己的课堂氛围,在没有行政干涉的情况下做任何我喜欢做的事情。我的学生很成熟、很宽容,能够允许我在没有面具或红笔的帮助下找到自己的教学方式。


吸引美国少年的注意力有两个基本方法:性和食物。你得小心对待性这个话题。如果家长知道了,你就会被叫到办公室,为允许你的写作课学生阅读有关性的故事作出解释。你指出那个故事很有品位,本着浪漫精神而非生物学的态度写成。但那还不够。

肯尼·迪法尔科在教室后排大声问我是否喜欢杏仁蛋白软糖。他高举着一个白色的东西,说那是他自己做的。我用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师口吻告诉他在教室里吃喝违反规定,不过,什么是杏仁蛋白软糖?尝尝吧,他说,味道好极了。学生们异口同声地要杏仁蛋白软糖,但肯尼说他已经吃完了。明天他会再带三十六颗,当然,也是他自己做的。接着,汤米·埃斯波西托说他会从他父亲的餐馆里带各种七零八碎的东西来。那可能是些残羹剩菜,但他会确保它们味道不错而且是热的。七嘴八舌的提议跟着都来了。一个韩国女孩说她会带些她母亲做的朝鲜泡菜,一种能把你的舌头辣掉的辣白菜。肯尼说如果这些食物都能带来,我们明天就不应该再上课,而是到隔壁的斯特伊弗桑特广场集合,在草地上野餐。他还说我们应该记得带些塑料餐具和餐巾纸。汤米说不,他绝不会用塑料餐具吃他父亲做的肉丸。他愿意带三十六把叉子,如果我们用它们吃其他东西,他一点儿也不介意。他还建议迈考特先生可以不用带任何东西。在不用喂孩子吃饭的情况下,教他们已经够困难了。

第二天,在公园散步的人们纷纷停下来看我们在做些什么。贝思以色列医院的一个医生说他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堆食物。我们让他尝了尝。他转转眼睛,发出满意的哼哼声。他又尝了点朝鲜泡菜,然后就不得不要一杯冷饮来镇镇他那被灼伤的上腭。

饭菜不光被摆在草地上,也排在公园的长凳上,包括犹太菜肴(三角肉包、无酵饼、鱼丸冻),意大利菜肴(卤汁面条、汤米的肉丸、意式小方饺、意大利调味饭),中餐,韩餐,以及一个用牛肉、小牛肉、土豆和洋葱做成的巨大的三十六人份肉饼。一辆巡逻警车缓缓驶来。警察们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未经市政府允许,你们不能在公园里举办展览。我解释说这是堂词汇课,看看学生们正在学的。警察们说他们从来没有在天主教学校上过这样的词汇课,每样东西看上去都很好吃。我说他们应该下车来尝尝。当那个贝思以色列医院的医生警告他们留神朝鲜泡菜时,他们说,拿来!没有他们没尝过的越南和泰国辣菜。他们用勺子吃了一口就大叫出来,要求喝点凉的。在开车离开之前,他们还问我们计划多长时间上一次这样的词汇课。

几个无家可归的人拖着脚走了过来,侧身挤入人群。我们给了他们一些吃剩下的。其中一个吐出了杏仁蛋白软糖,说:这是什么狗屎东西?我可能是无家可归,但你们不能侮辱我。

我站在公园的一条长凳上宣布自己的新想法。我不得不和学生们喋喋不休的聊天声、无家可归者的嘟哝声和抱怨声、公众好奇的评论声,以及第二大道来往车辆的喇叭声比赛谁的嗓门高。

听着!你们在听吗?我想让你们明天带本烹饪书来。是的,烹饪书。什么?你们没有烹饪书?那么,好吧,我计划拜访那个没有烹饪书的家庭。我们会为你们收集这些书。不要忘了,明天带烹饪书来。

迈考特先生,为什么我们得带烹饪书?

我还不知道,也许我明天会知道。我脑子里有个模糊的想法。

迈考特先生,别疯了,有的时候你很古怪。

他们带来了烹饪书。他们说:这和如何写作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会明白的。把你们的书翻到随便哪一页。如果你们已经看过那些书,并且有一个自己喜欢的菜谱,就把书翻到那一页。戴维,读读你的。

什么?

读读你的菜谱。

大声读吗?就在这儿,在班上?

对,来吧,戴维,那不是色情作品。我们时间不多,得读几十个呢!

但是,迈考特先生,我这辈子从没看过菜谱,我这辈子从没看过烹饪书。我甚至从没煎过鸡蛋。

很好,戴维。今天,你的味觉苏醒了;今天,你的词汇量扩大了;今天,你成了一名美食家。

一只手举了起来。什么是美食家?

又一只手举了起来。美食家就是一辈子品尝美食、美酒和精致食物的人。

众口一词的“啊”声传遍了整个教室。大家都笑了,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詹姆斯,你从没指望他除了热狗和炸薯条之外还知道点别的。

戴维读了酒焖子鸡的菜谱。他的声音单调而犹豫,但是读着读着,他的兴趣似乎越来越浓。他发现了以前从没听说过的菜料。

戴维,我想让你和全班同学记住这个日子,这个时刻,以及你在斯特伊弗桑特高中二〇五教室向你的伙伴吟诵你平生第一个菜谱这一事实。只有上帝知道这会将你带向何方。我要你们所有人都记住,这可能是历史上第一次创造性写作课或英语课的学生坐在一起朗诵烹饪书里的菜谱。戴维,你会注意到缺少雷鸣般的掌声,好像你朗读的不是菜谱,而是一页纽约电话号码簿。但是不要灰心,你刚才正身处未开垦的处女地。当我们回头让你再次朗读时,我相信你会明白那份菜谱的全部明暗关系。还有谁愿意试试?

争相举起的手宛如森林。我叫了布莱恩。我知道这是个错误,知道负面评论就要来了。他是又一个像把椅子斜靠在墙上的安德鲁那样的小讨厌鬼,但是,如今的我已经是一名经历过风波、变得成熟并已准备好把自我抛到一边的老师。

好,布莱恩。

他看了看坐在他旁边的彭妮。他是个男同性恋,她是个女同性恋。他们没有隐瞒事实,从不辨认厕所间。他又矮又胖,她又高又瘦。她昂着头,好像在说:你想利用这个制造争端吗?我不想利用这个制造争端。为什么他们联合起来反对我?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为什么我就不能接受这个简单的事实呢?你每年遇到上百个孩子,不可能每一个孩子都喜欢你。有些老师根本就不在乎是否被学生喜欢,比如菲尔·费希尔。他会说:我教的是微积分,你们这些毫无希望的傻瓜。如果你们不集中注意力,如果你们不学习,你们就会不及格。如果你们不及格,你们的下场就是给精神分裂症患者教算术。如果班上所有的学生都瞧不起菲尔,他会反过来瞧不起他们,并将高级微积分灌入他们的脑子里,直到他们可以在睡梦中背诵为止。

喂,布莱恩?

啊,他很酷,这个布莱恩,对着彭妮又是轻轻一笑。他打算把我变成烤肉串。他不着急。

我不知道,迈考特呀先生,我怎么回家呀告诉父母我们坐在斯特伊弗桑特高中十一年级的教室里朗读呀烹饪书里的菜谱。别的班读呀美国文学,我们却得坐在这儿读菜谱,好像我们是呀些弱智。

我被惹火了,我要用尖刻的话摧毁布莱恩,但是,解释美食家词义的詹姆斯接管了这件事。我能说两句吗?他看着布莱恩。你所做的就是坐在那儿批评。告诉我,你被粘在座位上了吗?

我当然没有被粘在座位上。

你知道课程办公室在哪儿吗?

知道。

那么,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在这儿的所作所为,为什么你不站起来到课程办公室调一下班呢?没有人留你在这儿。对吗,迈考特先生?换班。詹姆斯说,从这儿滚出去。去读《白鲸记》吧,如果你足够坚强。


苏珊·吉尔曼从来不举手。事情太紧急了。告诉她大声喧哗违反规定是没有用的,她对那个规定置之不理。谁会在乎?她想让你知道她发现了你的游戏。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们这么大声地朗读这些菜谱。

你知道?

因为它们在书上看上去像诗歌,有些读起来像诗歌。我是说它们甚至比诗歌还好,因为你可以品尝它们。哇!这些意大利菜谱是十足的音乐作品。

莫林·麦克谢里插嘴道:我喜欢菜谱的另一个方面就是你可以按照它们原来的样子朗读,没有讨厌的英语老师来挖掘深层含义。

好了,莫林。那件事我们回头再谈。

什么?

挖掘深层含义的讨厌的英语老师。

迈克尔·卡尔说他带了长笛。如果有人想朗诵或吟唱菜谱,他会给他们伴奏。布莱恩看上去很怀疑。他说:你在开玩笑吧?用长笛给菜谱伴奏?在这个班上我们是不是都疯了?苏珊告诉他那可以,并提出朗读卤汁面条的菜谱,由迈克尔给她伴奏。当她朗读瑞典肉丸的菜谱时,他演奏《大家一起来欢乐》,一支与瑞典肉丸无关的旋律。全班同学最初咯咯轻笑,渐渐认真倾听,最后鼓掌对他们表示祝贺。詹姆斯说他们应该上街表演,称自己为肉丸乐队或者菜谱乐队,并提出要当他们的经纪人,因为他正在学会计学。当莫林朗读爱尔兰奶油苏打面包的菜谱时,迈克尔和着教室里噼噼啪啪的拍子演奏《爱尔兰女洗衣工》。

全班同学个个生气勃勃。他们互相说这个想法很狂野,这个阅读菜谱、朗诵菜谱、吟唱菜谱,而迈克尔调整他的长笛以演奏适合法国、英国、西班牙、犹太、爱尔兰、中国菜谱的曲子的想法。如果有人走进来怎么办?就是那些进来后站在教室后面,观察老师讲课的日本教育工作者。校长会怎么解释苏珊、迈克尔还有肉丸协奏曲呢?

布莱恩让这一切变得令人扫兴。他问他是否可以要一张到课程办公室的出入证,去看看他是否可以转班,因为他在这个班上什么也学不到。我是说,如果纳税人听到我们反复吟唱菜谱,浪费我们的高中时光,你就会失业,迈考特先生。这不是什么私人恩怨,他说。

他转向彭妮,想寻求她的支持,但是她正看着另一个学生的烹饪书练习平锅菜饭的菜谱。她向布莱恩摇了摇头。当她练习完菜谱后,她对他说如果他离开这个班,他就是疯了。疯了。她的母亲有一个已经失传的炖羔羊肉的菜谱。明天彭妮会将它带来,她希望迈克尔能准备好长笛。啊,要是她能把母亲带到班上来就好了!她母亲总是唱着歌在厨房里做那道炖羔羊肉。如果彭妮朗读那个菜谱,她母亲唱歌,迈克尔演奏那美妙的长笛,那不是很有意思吗?那一定会很有意思!

布莱恩脸红了。他说他会吹双簧管,愿意在彭妮明天朗诵炖羔羊肉菜谱时和迈克尔一起演奏。她把手放在他胳膊上,说:耶!我们明天就这么做。

坐A列车回布鲁克林的路上,我为这个班目前的发展形势感到很不安,特别是在其他几个班的学生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带着各种食物到公园去”,还有“为什么我们不能和着音乐吟诵菜谱”以后。这一切又该如何对密切关注课程的当局解释呢?

迈考特先生,这个教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让这些孩子们看烹饪书,还吟唱菜谱?你在和我们开玩笑哪?你能解释一下这与英语教学有什么关系吗?你的文学课,英国文学或美国文学之类的课在哪儿呢?这些孩子,你知道得很清楚,是在为全国最好的大学作准备。你想就这样让他们步入社会吗?朗读菜谱?反复吟咏菜谱?吟唱菜谱?为洋葱土豆煨牛肉或者经典的西式煎蛋饼设计舞蹈动作,当然还配上合适的音乐。这该怎么说呢?为什么不把英语和为大学作准备统统忘掉,把教室变成厨房来上烹饪演示课呢?为什么我们不创建一个斯特伊弗桑特高中菜谱合唱团,到各地各国举办音乐会,让这些因在你的班上浪费了时间而不能升入大学,现在只能在比萨店里抛面团,或者在城外二流的法国夜总会里刷盘子的孩子们有所收益呢,迈考特先生?这就是事情的发展前景。这些孩子可能会吟唱某种肉酱或其他什么菜谱,但是他们绝不会坐在常春藤联盟的大学教室里。

太迟了。我不能在明天走进教室时,告诉他们一切都结束了。忘掉烹饪书吧,没有菜谱了。把你的长笛收起来,迈克尔。让你的母亲静下来,彭妮。至于双簧管,我很抱歉,布莱恩。

除了布莱恩那短暂的反抗外,我们三天来没有全体参与课堂活动吗?最重要的是,教书匠,你过得不开心吗?

或者你是个令人讨厌的傻瓜呀?再次让十一年级学生把你的注意力从马克·吐温和F.S. 菲茨杰拉德那儿转移开,让十二年级学生把你的注意力从华兹华斯和柯尔律治那儿转移开。难道你不应该坚持让他们每天带课本,这样他们就可以挖掘并探索深层含义了吗?

是的,是的,但是不是现在,不是现在。

这些孩子了解你的意图吗?用菜谱和音乐与你周旋?这是我有罪的时刻。你到底是不是个骗子呀?用他们与你周旋的方式和他们周旋?你可以想象他们正在老师休息室里说些什么:那个爱尔兰人完全被他班上的学生愚弄了。他们所做的就是——噢,你不会相信的——他们所做的就是看烹饪书。是的,忘了弥尔顿、斯威夫特、霍桑和梅尔维尔。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在看《烹饪的乐趣》,看范妮·法默和贝蒂·克罗克的书,还吟唱菜谱。上帝!大厅里充斥着从他那该死的教室里传来的双簧管和长笛还有被反复吟唱的菜谱的嘈杂声,你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他以为他是在愚弄谁呢?

也许,你可以找到一个让自己不那么开心的方法。你在让自己痛苦这方面一直很有办法,而你不想失去这种联系。也许,你可以试着再教图解法或者努力寻找深层含义。你可以将《贝奥武甫》和《历代志》强加给自己苦难的青春期。你那自我完善的雄伟计划怎么样了,博学者先生?看看你的校外生活吧。你不属于任何地方,是个边缘人。你没有妻子,有一个你很少见面的孩子。没有幻想,没有计划,没有目标。只是缓步走向教堂的地下室,哥们儿。你日渐衰老,没有什么遗产,只有一个将教室变成操场、说唱音乐会和集体治疗研讨会的人的回忆。

为什么不呢?这有什么关系。学校为的是什么?我问你:为大型军工企业提供炮灰是教师的任务吗?我们是在为企业的装配线制作包装袋吗?

啊,我们不会是太严肃了吧?我把我的肥皂盒放哪儿了?

看看我:四处游荡、开窍晚的人,处境艰难的老家伙,四十多岁才发现学生们在十几岁就知道的东西。让那儿没有抱怨声吧。不要为我唱悲伤的歌曲,不要在酒吧里哭泣。

我被传唤到法庭上,被指控过双重生活:在教室里,我过得很快活,不让学生接受合适的教育,而我每天晚上在单身汉的行军床上辗转反侧,想知道,上帝帮助我们,这是为什么。

我必须祝贺自己,在过去的岁月里没有丧失扪心自问的能力,没有失去发现自己不足和缺陷的天赋。如果你自己就是第一个走出批评大门的人,你为什么要害怕别人的批评?如果自我贬低是一场竞赛,那么我就是获胜者。即使在发令枪响之前,我就已经获胜了。收赌金吧。

害怕?就是它了,弗兰克。这个贫民窟的小男孩仍然害怕失业,害怕被扔到外面的黑暗世界里,害怕被抽泣声、恸哭声和磨牙声震聋。勇敢、富有想象力的老师鼓励青少年吟唱菜谱,但不知道斧子什么时候会掉下,日本访客什么时候会摇摇头并把情况汇报给华盛顿。日本访客会在我的教室里不断发现美国衰退的迹象,却搞不明白他们怎么就输掉了二战。

如果斧子掉下,那该怎么办?

让斧子见鬼去!


星期五的日程排得很满。在教室里,四个吉他手弹拨琴弦,乐意合作、面目一新的布莱恩练习双簧管,迈克尔练习长笛,查克用双膝间的那个小手鼓拍打出烹饪主题,两个男孩吹口琴。苏珊·吉尔曼站着,作好了用菜谱控制上课时间的准备。那个菜谱分好几栏,需要四十七个不同的步骤和一些普通美国家庭没有见过的原料。她说那简直就是首诗。迈克尔很兴奋,他准备谱写一支由管乐器、弦乐器和小手鼓合奏的适合苏珊唱的曲子。帕姆打算用粤语唱一个北京烤鸭的菜谱,她那来自另一个班的弟弟正在弹奏这个班上以前没人见过的、外形奇怪的乐器。

我努力加进一些教学内容。我说:如果你们是善于观察的作家,你们就会意识到这件事的重大意义。中式菜谱将历史上第一次在背景音乐的伴奏下被人朗诵。你们得留心一些历史时刻。作家总是说:这儿出什么事了?总这么说。你们可以用自己最后的十美分打赌,你不会在历史(无论是中国历史还是其他国家的历史)上任何一个地方发现类似的时刻。

我留神看着这个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事件,在黑板上写下节目内容:我们将从帕姆和她的鸭子开始,然后是莱斯利和英国酒浸果酱布丁,拉里和火腿蛋吐司,维基和带馅猪排。

吉他、双簧管、长笛、口琴和小手鼓在作准备练习,朗诵者静静地排练着菜谱。

羞涩的帕姆冲她弟弟点点头,北京烤鸭的朗诵会开始了。这菜谱很长,帕姆用高音调吟唱,她弟弟拨弄乐器的琴弦。这个菜谱太长了,以至于其他音乐家开始一个一个地加入伴奏的队伍。临近结尾时,所有乐器进行大合奏,逼得帕姆得适应那么高的八度音和那么急迫的节奏,以至于校长助理默里·卡恩因为担心发生什么最糟糕的事情而从办公室里冲了出来。当透过窗户看到正在进行的这场演出时,他禁不住走了进来。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直到帕姆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温柔、音乐家们退场、烤鸭做好为止。

最后,班上的评论家们建议帕姆应该最后一个演出。他们说她的烤鸭菜谱和中国音乐太富有戏剧性,以至于其他的演出听上去毫无生气。他们还说词和音乐通常不协调,用小手鼓给酒浸果酱布丁伴奏是个大错误,你需要小提琴或者拨弦古钢琴的那种细腻和敏感。有人竟会将小手鼓和酒浸果酱布丁联系在一起,这真让他们疑惑不解。说到小提琴,迈克尔给火腿蛋吐司的朗诵作了完美的伴奏。他们真喜欢为带馅猪排所作的小手鼓和口琴的合奏,需要口琴伴奏的猪排还真是不简单。你是怎么想到一种食物还有与之相配的乐器的?这到现在还是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啊呀,这种经验需要一种新的思维方式。他们说其他班的孩子们也希望能朗读菜谱,而不是艾尔弗雷德·洛德·坦尼森和托马斯·卡莱尔的作品。其他英语老师教一些固定的东西:分析诗歌,布置研究论文,上正确使用脚注和参考书目的课。

一想到其他的英语老师和固定的东西,我就再次感到不安。他们照着课程走,为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和以后的伟大世界作准备。我们不是到这儿来寻开心的,教书匠。

这是斯特伊弗桑特高中,这颗纽约教育制度王冠上的宝石。这些孩子是聪明人中最出类拔萃的,一年以后,他们将成为全国最好的大学里杰出教授的门徒。他们将做笔记,记下需要查字典的单词,不再胡乱摆弄烹饪书,不再到公园参观。那儿将会有指导,有重点,有严肃的学问。不论那个在斯特伊弗桑特教过我们的老师遇到什么事,你都认识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