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才与巳之介 十

私奔的那天夜晚不仅没有月亮,而且天黑后夜空就像蒙上了一层丝棉般阴沉着。夜晚九时,当打更人敲打梆子,梆声响遍全镇的时候,巳之介霍地起身出了院子,潜入结满蜘蛛网的内厅廊子的地板下面。他把前几天偷来的二百两金子悄悄地藏在了那里。包袱体积虽小却很重,他把打结的地方咬在嘴里,像狗一样从地板下面爬了出来。然后,他在南天竹叶阴影下,背靠着厕所的护墙板蹲坐下来,小心地打开包袱,把里面的金币五五分开,其中的一百两放进钱腰带绑在自己的肚子上,剩下的一百两又重新放入包袱,收进怀里。

隐居所朝向大河的方向有一个十坪左右的院子,铺设着从院子直接通到水面的石级。翻过旁边的围墙,巳之介毫不费劲地潜到了那里。之前约好的猪牙船已经等在石级下面,怪模怪样的船老大时不时向他点头致意。他摸索着拣了洗手处两三块大块的冲水石,接连不断地掷到河里。扑通……沉闷的水声划破黑夜的寂静,虽然并不太响,却也传遍了四邻。

或许是听到了那水声,二楼的防雨窗缓缓打开,阿露一脸惊喜地出现在走廊上。她把两三条绉丝捻成的绳子接起来,一头绑在栏杆上,然后沿着瓦檐溜下来,跳到巳之介的肩膀上。

“这里面有一百两,收到怀里放好。”

上船后,巳之介说着就把那个包袱交到妹妹手上。河水正在满潮。当船舷离开石崖十来尺时,撑杆就不起作用了,漆黑荡漾着的河水,每次划动船桨时都像张开了魔手,从四面八方来摇晃小小的船只。

“母亲,大哥,请你们原谅我吧。”

坐在船头的阿露,合着双掌,对着渐行渐远的隐居所的方向念道。纸罩座灯的灯光,从二楼那敞开的防雨窗间隙里微亮地透映出来,但马上被吞噬进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了。

阿露突然回忆起,在去年夏天烟花大会的夜晚,她和卯三郎两人倚在游艇的棚顶,在吹过河面的凉爽晚风中,相互诉说着欢愉的恋情。今晚和那晚的热闹相反,不管是两岸的人家,还是天空,或者河水,都像死一样的黑暗、寂寥,只知道穿过了吾妻桥和厩桥的桥下,而记忆中的驹形堂以及回头松等,还没意识是否经过时,船却已经出了两国,划进了竖川河道。

“露露,你应该记得这条河吧。前年夏天去看四目神社的牡丹时,你淘气地把金龙山的米馒头从船上丢下去,好像就是在这一带吧。”

在穿过第二座桥时,巳之介小声地说话安慰她。虽然不知为何,他一反话痨的常态,莫名地沉默,但是终于,他还是没话找话地说了这样的笑话。

“到逆井大概还有多远呢?我感觉像是要被诱拐到哪里去,心里好不安啊。”

现在家里的女佣们大概还没醒来乱成一团吧,自己抱着这般决心逃了出来,将来会怎么样呢?那个聪明、乖巧、能说会道而内心其实却非常冷血的卯三郎,带我去偏僻的乡下农家,会疼爱我到什么时候呢……阿露心酸难过,如果他只是糊弄自己的,她决定和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死。

经过第四座桥后,两旁的人家渐渐稀少,夜里绵绵伸展开去的葛饰原野上吹过的和风,吹得头上左右折角的头巾哗哗直响。与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的江户街道的天空遥遥相隔,杂有肥料臭味的田园气息时不时掠过鼻尖。不久,长长的竖川河像沟渠一样的狭窄河道也行到了尽头,船只又浮入宽阔的、浪高的中川河中央。

“两位,这就是逆井桥了。”

船老大伸开手,指着船舷左边的长桥说道。然后把船缆系到对岸的堤防那边,说:“请从这里上岸。”

巳之介拉着阿露的手登上堤坝,在黑暗中查看四周的情况,小声地喊道“卯三,卯三”,但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可能稍微来早了点,卯三还没来。”船老大从下面这样说道,他似乎已经把船向河那边划回了二三尺。“从这里过去很近,你们俩应该认路吧……那条,堤坝对面能看得到的笔直大道就是千叶街道。”

确实,有一条道路,从堤防这头伸开,将小松川村散落的农家,串连成直角形,然后像条带子一样白晃晃地延伸开去,消失在广袤原野的尽头。

“这个卯三,磨磨蹭蹭的做什么,真是让人头痛。”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在卯三来接之前,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吧。”

阿露脚上只穿了双袜子,害怕得不敢动弹,只是抓着巳之介的手颤抖。

“我是想等,但是我也得赶紧回去啊,干脆我们两人自己去吧。反正是去心爱的情郎身边,你就稍微再忍耐下。”

巳之介拿着所有的行李,阿露掖起逃出家时换上的藏青皱纹相间的小花纹衣裳,露出燃烧般鲜艳华丽的长衬衣下摆,踩着有很多砂砾的泥土,痛苦地走去。

计划里提到的庚申冢确实在街道的右侧,那里有一条岔出去的细窄田间小道。

路太窄,两人没法并排走,所以阿露听着巳之介的脚步声,隔着二三尺跟在后面。路边沿着小河的一侧,茂密地生长着一片矮竹,走在湿答答的路面感觉很容易滑倒。走着走着,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中,时不时经过两三间农家,但是却很难找到所谓的大朴树。

最后,巳之介突然站定,用像是被恐惧之神袭击般的语气说道:“真是奇怪,说不定我们已经走过头了。这么乌七八黑的,即使鼻子被人摘走了也不知道。”

这时,旁边杂木丛的树荫里发出沙沙声响,他才要再细听一下,突然,三个一身黑衣蒙着面孔的男人纷纷跳了出来,包抄在两人的前后。一个人说道:“你们是去哪儿?……”

然后噌的一声响起,似乎是三人同时拔出了腰间的白刃。

“是问我吗?我们就到前面那有棵大朴树的农家……”

巳之介的回话与其说是平静,不如说是没有生气。被锋刃的光线一照,他的魂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别胡说八道。这附近可没有什么大朴树。——你们是要去私奔吧。既然私奔,那肯定带着钱,全都交给我。老实点的话,就放过你这个蠢货。”

突然阿露开口道“救命啊”,尖叫地逃了出去。

“他妈的,岂能让你逃掉。”

两人马上就追了上去,用东西塞住女人哭疯了的嘴巴,然后抱住头和脚,扛在肩上,飞快地跑走了。剩下的一个人什么也不说,把手伸到男人的怀里,正要把钱腰带抽出来。

“那里有一百两,全都给你,求你饶我一命。”

对方冰冷的手指在他的肚皮上来回摸索,不一会儿就把钱腰带抽了出来,或许是觉得这人太老实,没劲,突然甩了他一个大耳光。

“啊,疼!”

他觉得要尽可能装作很痛的样子,就像助兴艺人扮演被老爷殴打的搞笑场景,他发出特别亢奋的叫声,故意夸张地摩挲着脸颊。

“白痴!既然钱和女人都到手了,那留你也没什么用了。你就喝阴沟水去吧!”

巳之介的后背被猛地一撞,一下子就滚落到小河里。因为是垂直地把头插进淤泥很深的水底,所以越是狼狈挣扎,黏滑黏滑的东西越是无孔不入地向眼睛鼻子里浸透。不过,他好歹爬到了水边。要是白天看到,那定是副妖怪模样,完全不像人。他在竹丛中屏住呼吸四下观察,发现之前的那几个男人似乎还在那一带转悠。

“那蠢货害怕的样子实在太搞笑,我情不自禁地想捉弄下他,可结果却要了人的命啊。”

男人这么说过后,这时从杂木林中又出现一个人影。

“真是可怜啊。他肯定是陷进河里死掉了吧。你不觉得头疼吗?”

那是女人的声音。

“哈哈哈,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关系。反正半夜在这种田野路上,不管做什么都没人知道。”

“虽然话是没错,但是若让他活着,还能想骗多少就能骗多少钱的。”

“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所以尽量不开口说话。但是他实在太搞笑了,我一不留神就张了嘴,所以他可能已经察觉到我的身份。还是死了好,没有后顾之忧。”

在知道女人是谁后,同时对于男人的身份,巳之介的心里也有了数。刚才被冷不防地威胁时,对方压低了声音,而且自己也极度惊吓,只是一个劲地哆嗦,但是仔细听听,那无疑正是卯三郎。

“那倒也是。那个钱腰带里有多少钱?”

说着,阿才在路边蹲下。在她脚边三四寸的地方,巳之介正匍匐在地,伸着脖子,偷听上方两人的对话。

“他自己坦白说里面装有一百两……我一抽出这把短刀,他也没发现这只是锡纸做的,就完全吓破了胆,不是搞笑嘛……这种虚张声势的破烂道具就扔到水沟里去吧。”卯三郎把手上拿着的白刃连刀带鞘扔了出去,然后把头巾也脱了下来。

“什么?才一百两?……那么阿露小姐怎样了呢?”

“钱都到手了,阿露那家伙也就没什么用了,所以就送给那俩人了。说是今夜立即就从中川沿岸坐上去行德的船只,中途卖给木更津一带的妓女。不过,不管怎样,反正没什么女人味。”

“是吗,你可都玩弄个遍的,所以也不是没女人味吧。——不过,玩笑的话以后再说,这件事你可是大大失误了。在我想来,阿露小姐的怀里肯定有一百两左右的吧。”

“啊呀,确实是失手了。他们还没走远,我这就追去查看查看。我先走一步,在逆井桥旁等你。”

卯三郎飞快地跑出一两百米时,阿才也随后站了起来,这时,巳之介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喂,喂,是我,巳之介。我有话和你说,请等一下。”

阿才转过来呆住在那,心里发毛似的盯着这边看。

“喂,喂,你不用那么害怕的,我不是鬼。不过你们可真让我吃够了苦头啊。像这样,不论衣服还是什么,全都乱七八糟了。啊,真难受……”

他像狗一样噗噗地打着喷嚏,蠕动泥土已结成块的脸上肌肉,说:“……实际上,你们这是犯罪。因为是我,所以没有关系,可如果是别人,那肯定会生气的。反正这模样都变得像妖怪一样了,我就不当自己是人,要求你个事,你能不能不要只疼爱卯三。若是钱的问题,无论要多少,我都好说的,所以能不能不要和我断绝关系。这也不是太难为人的要求,你答应了,对你也没什么不好吧。”

巳之介咧嘴傻笑,向女人身边靠近,一只手正要去抱对方的后背,突然阿才叫了一声“救命”,逃了出去。

“喂喂,等等我啊。别慌着跑啊。你能不能别那么讨厌我啊。”

在一条田间小路上,两人拼命地奔跑起来。不一会儿,巳之介就从后面追上,伸手抓到她腰带的结,但阿才马上掸开他的手,突然用力地抓住男人的脸,响起咔嚓咔嚓的声音。巳之介感觉额头和脸颊都碎落了,但其实是干掉的泥块破碎成粉了。

“啊!”他停了下来,闭上进了尘埃的眼睛和嘴巴。阿才也被笼罩在烟尘里,她呸呸地朝巳之介的眉毛眼睛处吐了两三口痰,又急忙逃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巳之介睁开眼睛时,女人正撅着屁股向遥远的黑暗拼命地跑去,那浅黄皱纹的裤腿,时不时露出里面的肉色。

“阿才啊——”

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怒吼道。他决定,一定要追上她,征服她!于是,又开始不折不挠地追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