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 一月 天堂
一月来了,日历又该换新的了,二〇〇八年伊始。在这一年里,美国换了新的总统,经济震荡,民众信心大跌,成千上百万人丢失了工作,没有了家。风雨欲来。
这期间,“大先生”所做的就是从一个房间踱到另一个房间,默默沉思。在历经了大萧条和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他不会为了任何头条新闻而一惊一乍。他远离外面的世界,转而聆听内心的世界。他祈祷。他和上帝交谈。他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他倍加珍惜日常生活:祈祷,燕麦早餐,含饴弄孙,和蒂拉坐车外出,打电话给老教友们。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又去拜访他。我的父母计划稍后过来接我,然后和我一起吃午饭。午饭之后我要飞回底特律。
两周之前的那个星期天的晚上,教会为“大先生”组织了一次特别的聚会,纪念他从业六十周年。那次聚会像是一场庆功会。
“让我告诉你,”他边说边摇头,似乎是仍然无法相信,“好些多年没有见面的人都来了,我看着他们像离散多年的朋友那样互相拥抱、亲吻——我哭了。我哭了。看到我们一起创造出来的这一切。真是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我的老教会?那个安息日早晨人们聚会的小地方,那个各种节日里,孩子们从车子里跳出来,蹦蹦跳跳跑去上教会学校的小地方?不可思议?这样说好像太过崇高了。但是“大先生”合拢双掌,几乎像祈祷一样小声低语道:“米奇,难道你没有看到吗?我们创造了一个社区,”看着他衰老的脸庞,松垮的肩膀,我想到他六十年来不知疲倦地投身于教育,聆听,努力让我们成为更好的人,是的,相对于目前世界的走向,他所创造的,也许“不可思议”确实是个贴切的描述。
“他们互相拥抱,”他又重复了一遍,眼睛看着远处,“对我来说,那就是天堂的一部分了。”
我和“大先生”之间的对话无可避免地会涉及死后这一话题。无论你怎么定义——天堂,天界,往生,涅槃——死后的世界对每一种宗教来说,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议题。随着他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越来越少,“大先生”对于他所说的Olam Habah,也就是来世的思考也就越来越多。从他说话的语气和身体的姿势,我可以感觉到他正在探索这个主题,就像站在山顶的人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山后是什么风景一样。
我得知,“大先生”买下的墓地,离他的纽约出生地不远,那里还埋葬着他的父母。他的女儿,蕾娜,也埋葬在那里。等到了那一天,三代人将重新相见,至少是在土里。如果他的信仰是真的,那么他们也将在别的什么地方相逢。
你觉得你会再看到蕾娜吗?我问。
“是的,我相信。”
但她离去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
“在上面,”他小声说,“时间不是一个问题。”
“大先生”曾经做过一次布道,讲述一个男子看到了天堂和地狱的景象。在地狱里,人们坐在宴会桌旁,桌上摆满了美馔佳肴。但是他们的胳膊都被铐住,只能前伸,无法弯曲。
“这太糟糕了,”那个人说,“让我看看天堂吧。”
他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看上去没有什么两样。同样一个宴会桌,同样的美馔佳肴。桌边的人也同样的手被铐住。
不同的是,那些人在互相喂对方吃东西。
你是怎么想的?我问“大先生”。天堂是不是那样的呢?
“怎么说呢?我相信会有天堂的。那就足够了。”
他用一只手指划过下巴。“但我承认……隐隐地,想到死亡,我有点激动,因为这个长期以来困扰我的问题终于要有答案了。
不要再谈了。
“什么?”
关于死亡。
“为什么?这个话题让你不舒服吗?”
好吧,我是说,没有人愿意谈及死亡这个词。
我一定听起来像个孩子。
“听着,米奇……”他的声音变轻了。他将手臂交叉摆在胸前。他穿着一件外套,里面是一件格子衬衫,那颜色和他的蓝裤子完全不搭调。“我知道我的过世会让一些人非常难过。我知道我的家里人,还有我爱着的人们——比如说你,我希望——这些人会想念我。”
我会的。我无法告诉他我会有多么想他。
“天上的父啊,”他唱了起来,“我是个快乐的人。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了不少事情。我甚至让这个米奇……”
他伸出老迈而修长的手指,指着我。
“但是这个人,你看,他还在提问。所以,上帝啊,请让他再多活几年。这样的话,我们重聚的时候,我们会有很多可以谈的。”
他顽皮地笑了。
“怎么样?”
谢谢你,我说。
“不客气,”他回答。
他调皮地在镜片后眨着眼睛。
你真的认为我们以后会有再见的一天吗?
“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好吧,我回答,有些勉强。可是就算这样,我也未必能够到你能够到达的地方。
“米奇,为什么这样说呢?”
因为你是为上帝工作的人。
他慈祥地看着我。
“你也是为上帝工作的人,”他柔声说,“每个人都是。”
门铃响了,打破了当时的气氛。我听到我父母在另外一个房间里和萨拉说话。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我告诉“大先生”几星期后的“超级碗”比赛——“呵呵,超级碗!”他应和道,我觉得挺滑稽的,因为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看过一场超级碗比赛。不一会儿,我的妈妈和爸爸走进房间,在他们寒暄问候的时候,我拉上了行李包。现在对于“大先生”来说,从椅子上站起来是件挺困难的事,所以他们交谈的时候他一直坐着。
生活挺滑稽的,总是在不停地重复。此刻的情景和四十多年前的情形没有太大的区别,星期天的早晨,我父母到宗教学校来接我,爸爸开车,我们一起去饭店吃饭。唯一的不同是,当时的我就想着快快离开“大先生”,而现在的我,却不愿意离开。
“去吃饭?”他问。
是的,我回答。
“好。一家人。就应该这个样子。”
我和他拥抱了一下。他的前臂紧紧环绕着我的脖子,比我想象的要更紧实。
他突然唱起了一首歌。
“好好过……时间不多啦……”
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唱得有多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