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们和游击战士一起在沙里沙法山脉上的洞穴群住了两个月,天气寒冷,且越来越冷。从许多方面来看,那是难熬的两个月,但我们的山区据点从未受到炮火的直接攻击,相对安全多了。营地与坎大哈的直线距离只有五十公里。距喀布尔主干道约二十公里,距西北边的阿甘达布水坝约五十公里。苏联人占领了坎大哈,但他们对这南部首要大城的掌控不足,坎大哈一再遭到包围。反抗军将火箭射入市中心,在郊区作战的游击队让俄军付出了可观的代价。主干道落入了几支武装精良的游击队手里。从喀布尔开来的苏联坦克和卡车车队,得用火力炸掉沿途的路障,才能抵达坎大哈提供补给,而且每个月都是如此。忠于喀布尔傀儡政权的阿富汗正规部队保护具有重要战略地位的阿甘达布水坝,但大坝频频遭到攻击,危及他们对这珍贵资源的掌控。因此,我们大致位于三个激烈冲突区的中央,而每个冲突区都不断需要补充新兵员和枪支。对我们的敌人而言,沙里沙法山脉不具战略价值,因此,我们藏身在伪装良好的山洞里,战火未找上门。

那几个星期里,天气转为酷寒的严冬。下雪了,还刮起阵阵大风和飑,我们身上穿了好几层拼缝而成的制服,却仍旧被打湿了。冰冷的雾在山中缓缓飘移,有时停滞不动达数小时。一动不动的白雾像结霜的玻璃,遮天蔽日,放眼望去什么都看不到。地上常常都是泥泞一片或结了冰,甚至我们住的山洞里的石壁,似乎都被冬天冰冷的寒气冻得嗡嗡作响,直发抖。

哈德带来的货物,有一部分是手工工具和机器零件。抵达后的头几天,我们就已搭设好两家工厂,在那个冬天,漫长的几星期里,我们一直忙个不停。我们把六角车床拴在一张自制的桌子上,那车床靠柴油引擎运转。游击战士很确定在听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敌军踪影,但我们还是用粗麻布袋搭成圆顶小屋,盖住引擎,留下开口通风并排放废气,借此压低运转声。磨轮和高速钻机也靠同一引擎驱动。

靠着那组机器,游击战士修复了武器,有时甚至改造武器,以符合不同的新需求。其中第一个改造的武器是迫击炮。在阿富汗战场上,俄罗斯制八十二厘米的迫击炮是杀伤力仅次于飞机和坦克的武器。游击队买来、偷来这类迫击炮,或通过徒手搏斗抢来,往往会为此付出性命。然后,他们用这武器对付将它们带进阿富汗以征服这个国家的俄罗斯人。我们的工厂将这些迫击炮拆解、改造,装在涂蜡防水袋里,用于最西至札兰吉、最北至昆杜兹的各个战区。

除了弹壳钳子和一般的钳子、弹药和爆裂物,哈德运来的货物还包括他在白沙瓦的军火市集买来的卡拉什尼科夫枪新零件。AK步枪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由卡拉什尼科夫设计出来的,以应对德国在武器上的创新。第二次世界大战步入尾声时,德国陆军将领不顾希特勒的明令禁止,制造出一款自动突击步枪。德国武器工程师胡戈·施梅瑟以先前俄罗斯人提出的概念为基础,发展出一款又短又轻的武器,可以每分钟一百多发的速度射出弹匣里的三十发子弹。希特勒看了这款他原先禁止研发的武器后大为赞赏,将它命名为Sturmgewehr,也就是“风暴步枪”,并立即下令大量生产。施梅瑟的“风暴步枪”威力太小,来得又太迟,无法扭转纳粹的败亡命运,但在此后的二十世纪期间,它为所有突击步枪的研发立下了方向。

卡拉什尼科夫的AK-47,是最具影响力且广泛制造的新型突击步枪,操作方法是将击发子弹时所产生的部分推进气体导入枪管上方的导气管。气体推动活塞,进而迫使枪机回撞弹簧,扳起击铁,以便射出下一发子弹。这款步枪重约五公斤,弧形金属弹匣可装填三十发子弹,以每秒约六百九十米的射速射出7.62mm的子弹,有效射程超过三百米。在自动模式下,每分钟可连续射出一百多发;半自动、单发模式下,每分钟可射出约四十发。

穆斯林游击战士很快就向我说明了这款步枪的局限。沉重的7.62mm子弹,离开枪口时的初速低,使它的弹道呈大弧形,需要巧妙调整才能击中三百米外或更远的目标。AK-47射击时,枪口火光很亮,特别是新的AK-74系列,因而在夜间使用时会使射击者看不清前方,且往往容易暴露射击者的位置。枪管很快就会过热,热到握不住。有时弹膛里的子弹会太热,而在射击者面前爆开。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游击战士在作战时会把枪拿离身体,或举在头上。

但这枪即使泡过水、烂泥巴或雪,操作也完全不受影响,至今仍是有史以来最有效率、最可靠的杀人武器之一。它问世之后的头四十年,有五千万支AK-47问世(生产量高居史上所有火器之冠),各型卡拉什尼科夫步枪,广受全世界战区的革命分子、正规军、佣兵与帮派分子青睐。卡拉什尼科夫步枪的始祖AK-47,以锻钢、轧钢制成;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产的AK-74,以金属冲压零件制成。有些老一辈的阿富汗战士拒用这种子弹较小(5.45mm)而弹匣为橘色塑料材质的新款枪支,偏爱扎实而较沉的AK-470,有些年轻一辈的战士选择AK-74,把较重的AK-47斥为古董。他们所用的枪型产自埃及、叙利亚、俄罗斯,其实没什么两样,但战士往往偏爱某一款,而这些武器的买卖即使在同一支游击队的内部也很热络。

哈德的工厂修理、重组每个系列的AK步枪,按需求予以修改。两家工厂的人气都很旺。那些阿富汗人很想了解武器,学习新的武器操作技巧。那不是发狂或没有人性的好奇,纯粹是因为在这个曾屡遭亚历山大大帝、匈奴人、萨卡人、锡西厄人、蒙古人、蒙兀儿人、萨法维人、英国人、俄罗斯和其他外族入侵的土地上,有必要懂得操作武器。他们即使不是来工厂学习或帮忙,也仍聚在那里,架起酒精炉煮水泡茶,喝茶、抽烟、聊聊心爱的人。

有两个月的时间,我每天和他们一起干活儿。我用小锻铁炉熔化铅和其他金属;帮忙捡拾木柴,从附近峡谷底部的泉水里取水;费力走过轻柔的雪地,挖掘新厕所,厕所满了,再小心地将它们盖住,藏起来。我用六角车床车削出新零件,把削下来的螺旋状金属薄片熔掉,制造出更多的零件。我每天早上照料马,把马安顿在较下方的山洞里。轮到我挤山羊奶时,我会把羊奶搅制成黄油,帮忙做印度烤饼。有人割伤、擦伤或扭伤脚踝时,我会拿出急救箱,竭尽所能地治疗他们。

我还学到了一些歌曲的应答式副歌。每天晚上,火熄灭后,大伙挤在一块取暖时,我跟着他们极尽轻声地唱歌。我听他们在漆黑中悄声说故事,哈雷德、马赫穆德、纳吉尔翻译给我听。每天大伙祷告时,我跟他们一起静静跪着。夜里,置身在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打鼾声中,置身在沉睡的他们所散发出的士兵气味中:柴烟、枪油、廉价檀香皂、屁、屎、渗入湿哔叽衣服的汗水、未梳洗的人发、马毛、擦在身上的药、马鞍柔软剂、莳萝、芫荽、薄荷牙粉、茶、烟草,以及其他上百种气味,我跟着他们一起梦到家,梦到我们渴望再见到的心爱之人。

然后,第二个月结束,最后一批武器修理、改造过,我们带来的补给品也差不多用完了,哈德拜要我们准备踏上迢迢的归乡路,步行的归乡路。他打算往西,绕往离巴基斯坦边界更远的坎大哈,送一些马给他的家人。然后,带着行军包和轻武器连夜赶路,直到抵达安全的巴基斯坦边界为止。

“东西差不多都放到马匹上了。”我打包好个人装备后,向哈德报告,“一切就绪后,哈雷德和纳吉尔会回上面这里。他们要我跟你说。”

我们站在平坦的石山顶部,可一览周边河谷,以及从山脚一路逶迤到地平线上坎大哈城的荒凉平原。朦胧的雾难得散去,雪停了,我们得以一睹这壮阔的全景。我们东边有数个又黑又厚的云团积聚,云团将带来雨和雪,当下的冷空气因此显得潮湿。但眼前,我们可一眼望到世界的尽头,迎着寒风的眼睛里满是那美景。

“1878年11月,在我们开始这任务的同一个月,英国人强行通过开伯尔山口,阿富汗对英国的第二场战争开打。”哈德说,不理会我的报告,或者可能是以他自己的方式回应报告。他凝视着在地平线微微荡漾的烟雾,由远方坎大哈的烟与火造成的烟雾。我知道地平线上闪光和毛毛雨般洒落的东西,有些大概是爆炸的火箭,而火箭则是由原本居住在那座城市,原本以教书、经商为生的人射进城里的。在这场反抗俄罗斯入侵的战争中,他们成为流亡在外的恶魔,对着自己的家、商店、学校猛轰炮火。

“有个人穿过开伯尔山口而来,他是英国殖民统治印度时期最可怕、最英勇、最残酷的军人之一。那人叫罗伯茨,弗雷德里克·罗伯茨勋爵。他攻下喀布尔后,在该地实施残酷的戒严。有一天,八十七名阿富汗军人被吊死在公共广场;建筑和市场惨遭摧毁,村庄被烧掉,数百名阿富汗人被杀。六月,一位名叫阿尤布汗的阿富汗王宣布展开驱逐英国人的圣战,他带了一万兵众离开。他是我家族的祖先,我家族的人有许多在他招募的军队里效命。”

他不再说话,朝我迅速瞥了一眼,银灰色眉毛下的金黄色眼睛闪现着光彩。他的眼睛在微笑,但他的下巴定住不动,双唇紧抿,致使唇缘失去血色。或许是看到我正专心倾听,他放了心,转头再次望着闷烧着的地平线,重新开口。

“当时掌管坎大哈市的英国军官名叫巴洛斯,六十三岁,和我现在一样的年纪。他率领一千五百名士兵,有英国兵和印度兵,他们走出坎大哈,在名叫迈旺的地方与阿尤布王子相遇。天气够好时,从我们坐的地方,可以看到那个地方。两军交锋,互相以火炮轰击,数百人丧命,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对战时,当一个士兵对上另一个士兵,他们在那么近的距离内开枪,以致子弹射穿了一人后会再打中后面的人。英军损失了一半兵力,阿富汗人损失了二千五百人。阿富汗打赢了,英军被迫撤回坎大哈。阿尤布王子立即包围了坎大哈,围城战开打。”

天气异常晴朗,阳光耀眼,但在那刮风的石山上很冷,刺骨地冷。我感觉双腿双臂渐渐麻木,很想站起来跺跺脚,但又不想打断他的谈兴。于是我点了两根纸扎手卷小烟卷,递一根给他。他收下,扬起一边眉毛致谢,深深抽了两口,然后继续讲。

“罗伯茨勋爵——你知道吗,林,我的第一个老师,我尊敬的麦肯锡先生,时时把‘Bobs your uncle’(一切顺利,问题都解决了)这句话挂嘴上,我模仿他,也开始用这句话。然后,有一天,麦肯锡先生告诉我,这句俗语来自他,来自弗雷德里克·罗伯茨勋爵,因为这个杀了我几百个同胞的人,对他自己的士兵非常好,因而他们叫他Uncle Bobs。有人说当初若是由他掌管,一切都会没事,于是有了‘Bobs your uncle’这俗语。他告诉我那事之后,我没再用过那句话,再也不用。有件事很奇怪,我尊敬的麦肯锡先生的祖父曾在罗伯茨勋爵麾下效力。他的祖父和我的亲人在第二次英阿战争中曾相互厮杀。难怪麦肯锡先生对我国家的历史这么着迷,这么了解那些战争。那场战争杀死了他的祖父和我的同胞。感谢阿拉,在打过那场战争而负伤带疤的人仍在世时,我把他当朋友,当老师。”

他再度停下,我们倾听风声,感受随风而来的新雪的第一道扎刺。那颤抖的风来自遥远的巴米扬,把每座山的雪、冰、冰冷空气一路挟带到坎大哈。

“于是,罗伯茨勋爵带领一万兵力,从喀布尔前来替坎大哈解围。他的士兵有三分之二是印度人,那些印度兵很能打。罗伯兹带着他们从喀布尔走到坎大哈,三百里路,走了二十二天。比我们,你和我,所走的路,从查曼到这里的路,要长上许多。而你知道,那段路我们走了一个月,有好马可骑,还得到了沿途村庄的协助。他们从天寒地冻的雪山走到炙热的沙漠,然后在经过艰苦得让人难以置信的二十天行军后,他们和阿尤布汗的部队大战,打败了阿尤布汗,罗伯茨拯救了坎大哈市的英国人。自那之后,即使他已经成为大英帝国的陆军元帅,他仍始终以坎大哈的罗伯茨之名为人所知。”

“阿尤布王被杀了?”

“没有,他逃掉了。然后英国人把他的近亲阿布杜尔·拉赫曼汗扶上阿富汗的国王宝座。阿布杜尔·拉赫曼汗也是我家族的祖先,统治国家很有一套,让英国人在阿富汗掌握不到实权。政治局势和之前——和那位伟大军人暨伟大杀人魔Uncle Bobs率兵强行通过开伯尔山口掀起的那场战争之前没有两样。这段故事的重点在于:坎大哈是阿富汗的关键,而现在我们坐在这里,看着我的城市燃烧起火。喀布尔是心脏,但坎大哈是这个国家的灵魂,谁宰制了坎大哈,谁就宰制了阿富汗。俄罗斯人一旦被赶出我的城市,就打不赢这场战争。在那之前,胜负难定。”

“我痛恨这一切。”我叹口气道,心知这场新战争最终什么都改变不了,心知所有战争其实都改变不了什么。割下最深伤口的,乃是和平,我心想。如今我记起来,记起那时我想着这段句子,认为那很精辟,希望能找个机会放进我们的谈话里。我想起那天的每件事,想起每个字,还有所有愚蠢、浮夸、肤浅的念头,仿佛命运刚用这些念头狠狠甩了我一耳光。“我痛恨那一切,真庆幸我们今天就要回家了。”

“你在这里有哪些朋友?”他问我。那一问令我意外,我猜不出他的用意。他看出我困惑的表情,于是又问了我一遍,脸上明显透着惊奇:“在这山上,你认识的人当中,谁是你的朋友?”

“噢,哈雷德,谁都看得出来,还有纳吉尔——”

“哦,你现在把纳吉尔当朋友?”

“对,”我笑了,“他是朋友。此外我喜欢艾哈迈德·札德,还有马赫穆德·梅尔巴夫那个伊朗人。苏莱曼不错,还有贾拉拉德,狂放不羁的小伙子,还有札赫·拉苏尔那个农民。”

我一个个地念人名,哈德逐一点头,但他不置一词,我不得不继续讲。

“他们都是好人,我想。在这里的每个人。但那些……那些是跟我最合得来的人。你的意思是那样吗?”

“你在这里最喜欢的任务是什么?”他问,话题转换之快之突然,和他的胖朋友埃杜尔·迦尼没有两样。

“我最喜欢的……那很怪,我从没想过会这么说,但我想,照料马是我最喜欢的工作。”

他微笑,然后微笑扩大为大笑。不知为什么,我确信他是在想我倒吊在马颈下进营地那晚的事。“对啦,”我咧嘴而笑,“我不是这世上最会骑马的人。”

他笑得更起劲儿。

“但我一到这里,真的就开始怀念它们了,而你要我们把马都留在这山区。说来奇怪,我有点习惯有它们在身边。不知为什么,下去看它们,替它们梳毛、喂食,总是让我觉得愉快。”

“我懂。”他低声道,看透我的眼神,“告诉我,其他人在祷告,而你跟着他们一起祷告时,我有时看到你跪在他们后面,隔着一小段距离,那时你嘴里念着什么?是祷告文吗?”

“我……我其实什么都没念。”我答,皱起了眉头。我再点起两根小烟卷,不是因为想抽,而是想借由点烟转移注意力,想汲取烟的小小暖意。

“那么,你什么都没讲,你心里在想什么?”他问,丢掉烟屁股,接下第二根烟。

“我不能把那叫作祷告。我想不是。我在想人,大部分时候。我想妈妈……女儿。我想阿布杜拉……普拉巴克——我跟你讲过他,我死去的朋友。想起朋友,我爱的人。”

“你想起你妈,那你爸呢?”

“没想。”

我说得很快,或许太快了,我感觉他仔细盯着我瞧,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你爸爸还在吗,林?”

“我想是。但我……我无法确定。总之,那不关我的事。”

“你得关心你爸爸。”他严肃地说,再度望向别处。那时候,我觉得那是非常自大的告诫:他对我爸爸或我们父子的关系一无所知。我整个人陷入怨恨中,新的怨恨及旧的怨恨,因而未听出他语气里的极度痛苦。如今的我知道他是以同样有家归不得的儿子身份谈论他自己的父亲,但那时的我不懂。

“你比他更像我父亲。”我说。我觉得那是肺腑之言,我在向他表白心迹,但那句话听来却像是在生气,几乎是怀着恨意。

“不要那样说!”他厉声道,怒目瞪着我。那是他在我面前表现得最接近生气的一次,那突然的发火令我身子不由得抽动了一下。他立即放松表情,伸出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你的梦呢?你最近做了什么梦?”

“梦?”

“对。谈谈你的梦。”

“我的梦不多。”我答道,开始努力回想,“很怪,你知道吗,过去我一直做噩梦,越狱之后做了许多噩梦。梦到自己被捕,或梦到拒捕。但自从来到这里之后,不知是不是因为空气稀薄,还是因为睡觉时太累、太冷,还是或许只是因为担心战争,我没做那些噩梦。在这里没有。反倒做了一两个好梦。”

“说下去。”

我不想说下去,因为那是梦到卡拉的好梦。

“就是……开心的梦,陷入爱河的梦。”

“很好。”他低声说,点了几次头,抽回放在我肩上的手。他似乎对我的答复感到满意,但表情消沉,近乎严峻。“我在这里也做了几个梦,梦到先知穆罕默德。你知道的,我们穆斯林如果梦到先知是不能告诉别人的。那是很好、很美妙的事,在穆斯林里很平常的事,但我们不准说出来。”

“为什么?”我问,冷得发抖。

“因为教法严禁我们描述先知穆罕默德的五官,严禁把他当成被看见的人来谈。这是先知穆罕默德的想法,这样世间男女才不会崇拜他,不会失去对真主的虔诚。因此我们没有先知穆罕默德的肖像,素描、画像、雕像,都没有。但我真的梦到他了。我不是很好的穆斯林,对不对?因为我把梦告诉了你。他徒步走在某个地方,我骑马来到他后面,那是匹完美、漂亮的白马,我没看到他的脸,但我知道是他。于是我下马,把马给他。出于尊敬之心,我始终低着头。但最后我抬起眼睛,看他骑马走开,骑进落日余晖中。那是我的梦。”

他神情平静,但我够了解他,因此看出他的眼神笼罩着沮丧,而且还有别的东西,非常新而奇怪的东西,我花了一些时间才理解那是什么。那是恐惧,阿布德尔·哈德汗在害怕。我感觉自己起了鸡皮疙瘩,我怎么也想象不到,在那之前,我一直认为哈德拜天不怕地不怕。我感到不安、忧心,决定改谈别的。

“哈德拜,我知道我在改变话题,但你能不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一直在想前阵子你说的话。你说生命、意识和其他东西都来自大爆炸时的光,光就是上帝?”

“不是。”他答,脸上的表情我只能形容为慈爱的微笑,顿时驱散了我那突如其来的害怕和沮丧。“我不认为光是上帝。我认为光有可能是上帝的语言,这么说不无道理。光说不定是上帝对宇宙讲话、对我们讲话的方式。”

我站起身,暗自庆幸如愿转换了话题和心情。我跺脚,拍打身体两侧以活化血脉。哈德跟着我做,我们开始走上返回营地的短短路程,同时往冻僵的手呵气。

“说到光,眼前这光真奇怪。”我吐了口气说,“阳光普照,却那么冷,没有一丝暖意,感觉自己被困在寒冷的太阳和更冷的阴影之间。”

“搁浅在纠缠的闪光中……”哈德引述别人的话,我猛然转头,转得太猛,感觉脖子一阵剧痛。

“你说什么?”

“一句引述的话。”哈德拜答得很慢,意识到我很看重那句话,“某句诗。”

我从口袋拿出皮夹,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的字条。那张字条起皱、磨损得厉害,我一打开,折叠处就裂开破洞。那是卡拉的诗。在两年前的“野狗之夜”,我带塔里克去她公寓时,从她笔记本上抄下来的诗,之后我一直带在身上。在阿瑟路监狱时,官员拿走了那张字条,撕碎了。维克兰用钱把我救出监狱时,我凭记忆把它再写在纸上,从不离身。卡拉的诗。

“那首诗,”我兴奋地说,把那张破烂、飘动的字条递上去给他看,“那是个女人写的,一个叫卡拉·萨兰恩的女人。你曾派那女人和纳吉尔到吉多吉的店里……把我弄出那里。我很惊讶你知道那首诗。难以置信。”

“不是,林。”他答,语气平静,“那首诗是名叫萨迪克汗的苏非诗人所写的。我记得他的诗,他的许多诗。他是我最欣赏的诗人,也是卡拉最欣赏的诗人。”

那番话像冰封住了我的心。

“卡拉最欣赏的诗人?”

“我是这么认为。”

“你到底……到底多了解卡拉?”

“非常了解。”

“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在把我弄出吉多吉的店时认识她的。她说……我是说,我以为她说她是在那时候认识你的。”

“不,林,不是那样的。我认识卡拉已经有好几年了,她替我工作,或者最起码,她替埃杜尔·迦尼工作,而迦尼替我工作。想必她跟你说过这事,没有吗?你不知道?真让我惊讶。我一直认定卡拉应该跟你谈过我,而我确实跟她谈过你,谈过许多次。”

我的心像喷气机,在幽暗峡谷从我们的上方尖声呼啸而过,里头全是噪声和令人不明所以的恐惧。在对抗完霍乱疫情之后,我们躺在一块儿竭力抵抗睡意时,卡拉跟我说了什么?我在飞机上,遇见一个生意人,印度生意人,我的命运从此改变……那是埃杜尔·迦尼?她说的就是这个?我那时为什么没多问她的工作?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工作?她替埃杜尔·迦尼做什么工作?

“她替你,替埃杜尔,做什么事?”

“许多事。她有许多本事。”

“我了解她的本事,”我怒冲冲对他说,“她替你做什么?”

“许多事,”哈德答,答得缓慢而清楚,“其中之一是物色有用、有本事的外国人,例如你。她帮忙物色能在我们需要时替我们工作的人。”

“什么?”我问,喘着气说出这个其实不是在发问的字眼,感觉我的脸和心都结成了冰块,然后一块块掉下,在我的周遭裂成碎片。

他开口要继续讲,立刻被我打断。

“你是说卡拉吸收了我——为你?”

“没错,她是这样做的,而且我很高兴她这样做。”

寒意陡然在我体内升起,沿着血管蔓延,双眼变成雪做的。哈德继续往前走,注意到我停下,也跟着停住了。他转身面对我时,脸上仍在微笑。就在这时,哈雷德·安萨里走近,大声拍手。

“哈德!林!”他带着我已爱上的哀伤的浅浅微笑,迎接我们,“我决定了。哈德拜,我照你所说的,好好想了一下,我决定留下,至少留一阵子。哈比布昨晚在这里出现,哨兵看到了他。他在失踪以后干了许多骇人听闻的事,就是他对付俄罗斯俘虏的那些手段,甚至过去两个星期以来他就在这儿附近的坎大哈道路上,有些阿富汗俘虏也……这……这实在太可怕,我觉得很反感。事情太诡异,他们决定要动手处理。他们很害怕,打算一见到他就射杀。他们在谈猎杀他的事,像猎杀野兽那样猎杀他。我得……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该帮他。我打算留下,我想找到他,劝他跟我回巴基斯坦。所以……你们今晚照原定计划走,不必管我,我会……我会在大概两个星期后出发。就……就这样,我想。我……我就是来说这些。”

这么长长的一段话之后,现场陷入了冷冷的沉默。我盯着哈德,等他开口。我既生气又害怕。那是种很特别的恐惧,那种只有爱才能激起的冷冷的恐惧。哈德回盯着我的脸,看出了我的心思。哈雷德看看我,又看看他,一脸困惑与忧心。

“我遇见你和阿布杜拉那晚呢?”我紧咬牙关说,抵住寒意和像痉挛般撕裂我更冷的恐惧。

“你忘了。”哈德汗答,口气更坚定了些。他的脸和我一样阴郁而坚决。那时,我从未想到他也会有受骗、被出卖的感觉。那时我忘了卡拉奇和警察突然搜捕的事,忘了他手下有个叛徒,有个很接近他的人想要他、我、我们其他人被捕或丧命。他那无动于衷的超然,我一直只当成无情的漠视。“在我们相见那晚之前很久,你就已经见过阿布杜拉。你在站立巴巴的庙里遇见了他,不是吗?那晚他去那里照应卡拉。她那时还不是很了解你,不是很清楚你,不清楚你可不可以信任,在她不熟悉的地方。她希望能有人在场帮她,如果你对她意图不轨的话。”

“他是她的贴身保镖……”我喃喃道,想着她不信任我……

“对,林,他是,而且是很称职的保镖。我知道那晚有人耍狠动粗。阿布杜拉出手救了她,或许也救了你,是不是?那是阿布杜拉的责任,保护我的人。因此我侄子塔里克跟你一起住在佐帕德帕提区时,我派他跟在你后面。而在第一个晚上,他的确帮你打退了一些野狗,是不是?塔里克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阿布杜拉始终按照我的吩咐,待在你和塔里克的旁边。”

我没在听。我的心里满是愤怒的箭,每支箭都往回呼啸,飞往更早的某个时空。我在心里寻找卡拉,寻找我所认识并深爱的那个卡拉,但每次想起跟她在一起的情景,秘密和谎言就跟着开始露出真相。我想起第一次,第一秒钟,遇见她时,她伸出手扶住我,使我免遭巴士碾过。那是在阿瑟班德路上,靠近科兹威路的转角,距印度宾馆不远。那是最多游客出没的地方。她是在那里等我,猎寻像我一样的外国人,寻找有用的新血,以便在哈德需要有人替他卖命时派上用场?她的确是。我住在贫民窟时,从某方面来说,也在做同样的事。我在同一个地方晃荡,寻找刚下飞机而想换钱或买大麻胶的外国人。

纳吉尔走上前来,加入我们。艾哈迈德·札德在他后面,隔了几步。他们与哈德拜、哈雷德站在一块儿,面对我。纳吉尔皱着脸,蹙起眉头,眼睛从南到北扫过天空,算计还有几分钟暴风雪就会降临。回程的东西都已打包好,且再次清点完毕,他急着想出发。

“那你为我诊所所做的事呢?”我问,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心知如果松掉硬撑的膝盖,放松双腿,我就会腿一软跪下。哈德没说话,我又问了一次:“诊所的事呢?你为什么帮我?那是你计划的一部分?这个计划?”

刺骨寒风吹进开阔的高原,猛刮我们的衣服和脸,我们猛打哆嗦,几乎站不稳。一波灰暗肮脏的云团越过山头,涌向远处的平原和那座闪着亮光而垂死的城市,天色迅即变暗。

“你在那里干得很好。”他答。

“我不是问你这个。”

“我想眼前不是谈这类事情的时候,林。”

“是,就是。”我坚持。

“有些事你不会懂。”他严正地说,仿佛这句话他已经反复思量了许多次。

“告诉我就是了。”

“很好。我们带来这营地的所有药,作战需要的所有抗生素、盘尼西林,都是兰吉特的麻风病人供应的。我得知道用在这里会不会有问题。”

“哦,天哪……”我痛苦地呻吟道。

“所以我利用那机会,利用你身为外国人而又与家人、大使馆都没有联系这个不寻常的情况,在我自己的贫民窟开了一家诊所。我利用那机会测试药品,以贫民窟的居民为对象。你知道的,把那些药带上战场之前,我必须确认是否安全。”

“天啊,哈德!”我气得吼叫。

“我不得不——”

“只有他妈的疯子才会干这种事!”

“放轻松,林!”哈雷德厉声回应我。其他人站在哈德两侧,一脸紧张,仿佛担心我会攻击他。“你有点过分了,老哥!”

“我是过分了!”我说得结结巴巴,感觉牙齿在打战,努力想让麻木的四肢听自己使唤,“我是他妈的过分了!他把贫民窟里的人当天竺鼠或实验鼠或他妈的不管什么东西,利用他们来测试他的抗生素。他利用我来骗他们接受测试,因为他们相信我。这叫我怎么不过分!”

“没有人受伤,”哈雷德大吼,“那些药都很好,你在那里做的事很好。那些人都康复了。”

“我们应该立刻离开这冷得要死的地方,以后再来谈那个。”艾哈迈德·札德急急地插话,希望化解紧张的气氛,“哈德,我们得等这雪停了再离开,我们进去吧。”

“你要知道,”哈德强硬地说,不理会他,“那是为了战争而下的决定。二十人冒生命危险以拯救一千人的性命,一千人冒生命危险以拯救一百万人。你要相信我,我们知道那些药没问题。兰吉特的麻风病人供应不纯药物的概率很低。我们把药给你时,几乎百分之百确定那药是安全的。”

“那说说萨普娜。”在这空旷的户外,我对他,对自己与他的密切关系起了最深沉的恐惧,“那也是你的杰作?”

“我不是萨普娜,但他杀人的确是受我指使。萨普娜为我杀人,为了这场大业。你如果希望我告诉你全盘真相,我的确从萨普娜的血腥行径里得到了很大的好处。因为萨普娜,因为他的存在,因为他们害怕他,因为我承诺揪出他,阻止他,政界和警方同意我运送枪和其他武器从孟买运到卡拉奇和奎达,送到这战场。萨普娜的残杀的确有助于我们推动大业。我会再这么做,我会利用萨普娜的杀人行径,我会用自己的双手,再杀更多人,如果那对我们的大业有帮助的话。我们有大业要完成,林,这里所有人。我们如果赢得这场战争,我们将在这个地方,借由这些战役,永远改变整个历史。那是我们的大业——改变整个世界。你的大业是什么?你的大业是什么,林?”

雪花开始落下,在我们的身边纷飞,我很冷,冷得发抖,牙齿止不住直打战。

“那……那周夫人的事怎么说……当卡拉要我假扮美国人时。那是你的点子?你的计划?”

“不是。卡拉与周夫人之间有私人恩怨,她有她自己的理由。但我赞成她利用你把她的朋友救出‘皇宫’。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办到。那时候我就已经想到,有一天我要找你当我在阿富汗的美国人。而你干得很好,林。在周夫人的‘皇宫’里,和她周旋得那么漂亮,这样的人不多。”

“最后一件事,哈德,”我结结巴巴地说,“我在牢里时……你和那件事有没有关系?”

现场陷入难堪的沉默,那是比最尖锐的声音更能钻入记忆里的沉默,是只有呼吸声的致命沉默。

“没有,”他终于回答,“但老实说,就在第一个星期过去后,我如果决定救你,我是有可能把你救出那里的。我几乎是立即就知道那件事。我有力量救你,但我没出手。在我本来有可能救你的时候,我没出手救你。”

我望着纳吉尔和艾哈迈德·札德。他们回盯着我,不动声色。我把目光转向哈雷德·安萨里。他回以极度痛苦而愤愤不平的表情,脸部扭曲,整个脸往把他的脸部分成两半的锯齿状伤疤处纠紧。他们全知道,他们全知道哈德把我留在那里。但那没什么,哈德又没欠我什么。他不是害我坐牢的人,他没有义务把我弄出去。而且最后他做了,他最后真的把我救出狱,他真的救了我的命。我挨了那么多打,还有人为了替我传口信给他而挨打……而我们即使办到,即使真的传口信给哈德,他大概也会置之不理,仍把我留在那里,直到他肯出手搭救为止。原来所有希望都是一场空,都毫无意义。让人知道自己的希望是多么枉然,自己的期待就是那么枉然,就等于是打掉你心中想要得到爱的那个角落,幸福而相信人的那个角落。

“你想让我……让我……出来后会大大感激你,因此……把我留在那里。是不是这样?”

“不是,林。那纯粹是不凑巧,纯粹是你那时的命运。我和周夫人有个约定,她那时正协助我结识政治人物,协助我博取巴基斯坦某将领的好感。他是卡拉的……人脉,他其实是她的特别客户。她第一个把那个巴基斯坦将领,带到周夫人那里。那条人脉至关重要,他对我的计划至关重要。周夫人非常气恼,认为除了让你坐牢,没别的办法可消她心头之恨。她想让你死在那里面。我的工作一办完,立刻就派你的朋友维克兰去救你。你要相信我,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我喜欢你,我——”

他突然停下,因为我把手放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哈雷德、艾哈迈德、纳吉尔立即紧张起来,举起手,但他们距我太远,无法一跳就抓住我,而且他们也知道这点。

“哈德,你如果不转身,立刻走开,我对天发誓,我会做出让我们两个都完蛋的事。我不管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只要我不必再看到你,不必再跟你讲话,不必再听你讲话就可以。”

纳吉尔慢慢地,近乎随意地跨出一步,站在哈德前面,用身体护住哈德。

“我对天发誓,哈德。现在我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但雪一停,我们就要离开,前往查曼。”哈德答道,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里有犹豫和畏缩。

“我说真的,我不跟你走,我要留在这里。我要自己走,或者留在这里。这不重要。只要……你他妈的……滚出……我的视线就好,看到你就让我反胃!”

他站在原地又过了片刻,我感受到想掏枪射他的冲动,要把自己溺死在寒冷、厌恶和愤怒的浪潮里的冲动。

“你得知道,”他最后说,“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都是出于对的理由。我对你做的那些事,都在我认为你能承受的范围内。你该知道,你得知道,我一直把你当成朋友,当成我挚爱的儿子。”

“而你该知道,”我回应他,头发、肩膀上的积雪越来越厚,“我全心全意痛恨你,哈德。你的全部智慧,最终都是要让人陷入怨恨,对不对?你问我,我的大业是什么,我唯一的大业就是获得自由。如今,那大业就是摆脱你,永远摆脱。”

他的脸因寒冷而僵硬。雪落在他的胡髭上,看不出他的表情。但他金黄色的眼睛隔着灰白的雾发亮,那双眼睛里仍有存在已久的爱。然后他转身走开。其他人跟着他转身,留下我一人在暴风雪里,搭在枪套上的手冻得发僵、颤抖。我啪嗒一声关掉保险,抽出斯捷奇金手枪,娴熟而利落地扳起扳机,一如他教我的。我把枪拿在身体的一侧,对准地面。

几分钟过去了,让人难以忍受的几分钟。在那几分钟里,我本可以追上去,开枪杀了他,然后自杀。然后我想丢下枪,但枪粘在我冻僵麻木的手指上掉不下来。我想用左手把枪掰离手指,但所有手指都在抽筋,我只得放弃。我的世界成为打转的白雪穹顶,然后我向白色的雨举起双臂,一如在普拉巴克村子里,在温暖的雨下面我所曾做过的。我孤独一人。

许多年前爬上监狱的围墙时,我像是爬上世界边缘的围墙。我滑下围墙得到自由时,我失去了我所知道的整个世界,还有那世界所容纳的所有爱。在孟买,我试图打造一个充满爱的新世界,希望那儿能像是那个我已失去的世界,甚至能取代那个世界,但那时我并未察觉自己在这么做。在我打造的新世界里,哈德是我父亲,普拉巴克和阿布杜拉是我兄弟,卡拉是我爱人。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消失了。另一个世界整个儿消失。

一个清晰的念头不请自来,浮现在我脑海里,像念出的诗句在我脑海里翻腾。我知道哈雷德·安萨里为什么要那么坚定地帮助哈比布。我突然清楚地领悟到,哈雷德那么做的真正用意。他想拯救自己,我说,说了不止一次,感觉麻木的嘴唇随着那句话而颤抖,却是在脑子里听到那句话。而就在我说出那句话,思索那句话时,我知道我不恨哈德或卡拉。我恨不了他们。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为何突然就变了,而且变得如此彻底。大概是握在手里的枪,它给我的夺命威力或诸如此类的,以及来自我内心最深处的直觉,使我没用上这把枪。大概是因为失去哈德拜的这个事实。因为他转身走开时,我从血液里,在浓白空气中闻出的血,在嘴里尝出的血,我从那些血液里知道,完了。不管是什么理由,那改变像钢铁市集里的季雨席卷我的全身,不久之前我感受到的翻腾而充满杀气的恨意随之一扫而空。

我仍气自己把那么多孺慕之情放在哈德身上,气自己的灵魂不理会清醒时的想法,而去乞求他的爱。我气他把我当作消耗品,当作达成他目的的工具。我很愤怒,他拿走了我在贫民窟行医的工作。那工作本来可以让我自己,甚至别人重新看重我,本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弥补我干过的所有错事。尽管那小小的好事已遭污染、玷污,尽管我心中的愤怒和壁炉底部的玄武岩石板一样硬、一样重,我知道那要花几年光景才能磨掉,但我恨不了他们。

他们欺骗我,出卖我,把我的信赖打得伤痕累累,我不再喜欢、尊敬、欣赏他们,但我仍爱他们。我别无选择。站在那白茫茫的荒凉雪地里,我完全知道这点。人无法杀掉爱,甚至,无法用恨杀掉爱。人可以杀掉陷入爱河的心情、被爱填满的感觉,甚至杀掉可爱迷人的特质。人可以把它们全杀掉,或把它们化为麻木、强烈、沉重的遗憾,但无法杀掉爱本身。爱是狂热的追寻,追寻自己以外的真理。一旦真诚而彻底地感受到爱,爱就永远不死。每个爱的行动,每个付出真情的时刻,都是宇宙善的一部分。那是上帝的一部分,或者,那就是我们所谓的上帝,而且它永远不死。

最后,雪停了,我站着,与哈雷德隔着些许距离,看着哈德拜、纳吉尔和他们的人带着马离开营地。那个大汗,黑帮老大,我父亲,直挺挺地骑在马上。他拿着长矛,他的旗收卷在长矛上。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决定与哈德拜分道扬镳,和哈雷德等人留在营地,但这么一来,我也将面临更大的危险。没有哈德汗罩着,保护自己变得困难许多。看着他离开,我理所当然认定自己不会回巴基斯坦。我甚至暗暗对自己说:我不会回去……我不会回去……

但当阿布德尔·哈德汗大人骑马没入雪花纷飞的朦胧之中时,我心里感受到的不是恐惧。我接受命运,甚至欢迎命运。我心想,最终我会得到我应得的。不知为什么,那想法让我变得纯净、清澈。我感受到的不是恐惧,而是希望,希望他会活着。我跟他之间完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但看着他骑马进入那白影幢幢的山谷时,我希望他会活着。我祷告,祈求他平安无事,祈求他感受到我的心碎,我爱他。我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