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 第二部分
以前,这是座欢乐之城,我们很开心。以前,大人们要求我们干这干那,我们一一照做,击掌游戏、画画、欢笑,大家都说我们的城市既真实又迷人。尽管我们只是群小姑娘,我们也有高傲的眼睛,有力的双手。
以前我们总爱摸着花园里的那棵无花果树说:“这是城堡!”然后我们会朝着黑色雕像走去,说:“这是恶魔!”过一会儿我们又回到孤儿院大门口,说:“这是大山!”三样东西都齐了:城堡,恶魔,大山,它们围成的三角形就是我们的活动范围。
还有走廊上的镜子。
还有我们夏天的裙子。
还有那一个个新换了床单的夜晚,我们开心地钻进香喷喷的被窝。
还有那些有煎奶酪里脊可以吃的日子。
我们岂不像是在用同一张嘴吃里脊,伴着同样的奶酪,某种黏糊糊的、营养丰富的物质,谁吃起来都一个味儿?奶酪固然让人心情愉快,但别忘记,接下来就该上课了,那可真是没完没了。而午餐和上课之间、上课和下课之间的时间总是那么漫长,仿佛悬浮在空气中,静止了。
一下课,我们就开始玩耍。我们总爱唱着歌,伴着绳子打在沙地上的沉闷响声跳大绳。每次进绳都得专心致志,计算好绳子的运动轨迹和速度,还得与歌谣合拍。一旦跳进去,总会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全身紧绷,仿佛每一次绳子击地的声响都近在嘴边,甚至像是从自己肚子里传出来的。每一次落地都是回到人世,轻盈而迅捷,我们只得接受。我们还玩捉迷藏:大家在树后缩成一团,假装自己成了树的一部分,只要待着不动就不会被发现。每个人都得这样跪着,双膝硌在花园地面粗大的沙粒上,它们会在膝头留下印迹,直到某人的名字被叫到,大家就得赶紧逃走,拯救自己。这个词可真奇怪:拯救自己。
有天下午大人们告诉我们:
“要新来一个女孩,你们别怕。”
有什么好怕的呢。一开始,我们一点都不怕。
玛丽娜还没来,就已经有了各种猜测。
我们不了解其他表达爱意的方式。
我们开始准备地方,我们爱自己能想象到的一切。有的小伙伴说玛丽娜会是个大块头,另一些说她应该跟我们差不多,还有的说她肯定特别漂亮,但也有些人不这么认为。这就是玛丽娜最初的胜利:我们之间已经不再是一样的了。我们已经被调教成了温顺的女孩,外形相差无几,怀有同样的心愿,如今却已不再处处相同。在那未知的地方,有一双我们并不熟悉的小手,让我们顿时变得陌生起来。就在那一刻,有样东西破裂了:信任。像是在一场短暂的空白后,我们都学会了很多,但这种学会让人悲哀,跟学会乘法口诀表、分辨字母g和j或者自然科学课本里的内容大不相同。这种学会让人痛楚,像是滔滔河水从院长和其他大人们所在的高地倾泻而下。
为什么在这其中已经难寻欢乐?“好伙计啊好伙计,送我一个大椰子。好伙计啊好伙计,我偏不爱把它买,吃得少来买得少,一个椰子吃一口,我偏不爱把它买。”想必是因为歌谣已丢失了旋律,我们载歌载舞想象出来的椰子树和棕榈树也已不复存在,剩下的只有看不见摸不着、冰冷如石块的字词。只需提前想想玛丽娜的到来就叫人心怀畏惧。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真的来了。
我们刚郊游回来,奇迹就降临了。她身上毫无特别之处。大门打开,从里面出来一个深色皮肤的小女孩,长得还不错,但不算特别漂亮,她的双手垂在身侧,鞋子和我们的不一样。在圣安娜像前,她几乎跟那雕像一样黑,不说话也不笑,一只手上拎着个洋娃娃,另一只提着根棍子,像我们一样站在那,个头也跟我们差不多。
大人们介绍:“这就是玛丽娜。”
然而,她的目光却跟我们的不一样,她长着一双阴郁女孩才有的眼睛。该怎么描述呢?要怎么说“我们第一次看到玛丽娜时,她是这个样子的”呢?或许我们中的某个女孩很快就会厌烦这种说法,忍不住开始描述玛丽娜,在这个过程中,女孩恐怕得不断地倒回去修正自己的话,或许她说的话里没一句是真的,只有一种感觉是真的:玛丽娜这姑娘实在让人看不透。
整个过程中她都很专注。
每每陷入沉思,她的双眼就会显得更小,仿佛她整个人都陷入了眼眶,在里面吸食各种思想。然后,一起身,她摸索着各种东西,步履迟缓,像是随时会一个踉跄、跌飞出去。
“我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院长说。
我们也不知道该拿我们的爱怎么办,这个沉重的东西。
它总是在我们不知不觉间从天而降,就在我们以为它已经消失不见时,突然之间,它又出现了。我们在抄写时,总会突然发现把语言课听写本上的字行歪掉了,漏掉了某个词,滴了一团墨渍,用胳膊蹭花了本子底部,或者不小心折皱了书页。只有玛丽娜,一向毫无纰漏。
任何东西,一旦跟她沾上边,就会被污染。我们也一样。
可到了课间,来到花园,情况就大不一样了,玛丽娜变得弱小,而我们变得强大。她总是一个人抱着洋娃娃,站在圣安娜雕像旁望着我们。或者,其实是洋娃娃在望着我们?那洋娃娃究竟是谁?有时候,她就像玛丽娜一样张望着,身体里仿佛也会蹦出一个充满渴望的灵魂,双手哆哆嗦嗦地垂在身体两侧,就算我们邀请她一起玩,她也总是不言不语,脑袋前后晃动着,我们可从没见过一个洋娃娃还会这样做。她似乎也总是被欺负,被排斥。把她放在地上从上往下看,她就像个小女孩,而我们就像大人。我们觉得她确实有点像我们自己。小脑袋让人难以看清,得把它抬起来才能看到脸蛋。她的脸蛋也跟我们的一样,但上面满是恐惧,像是刚受到了惊吓。
“她的眼睛坏掉了,所以闭不上,要舔一舔她的眼球她才看得到,不然就看不到了。”
玛丽娜把娃娃递给我们,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我们纷纷伸出舌头,感受着娃娃的玻璃眼珠给舌尖带来的凉意。她没骗我们:娃娃果然能看到了。一双能看到的眼睛不就是这样吗,张开的、湛蓝的、深邃的?如果洋娃娃突然开口说话了怎么办?大人们或许会被吓到,但我们不会。毕竟渺小的生命总是惹人怜爱的。突然之间,一切都透过我们怀里的娃娃涌了出来,包括童真,因为我们看起来像她,她看起来也像我们。“她真漂亮,我们喜欢她”,可就算当初说出了这话,又有什么用呢?
一切都是因为玛丽娜的到来。
每天早上,盥洗室里的情形也是一样。
以前我们在盥洗台边排成一行,先刷牙,然后脱下衣服放在小凳上。热水的蒸汽和洗发水都让我们心情舒畅,欢闹个不停。进到水里,感觉又不一样了,我们沉醉其中,甚至感到一丝孤单,仿佛被人抛弃了。我们静静地感受着那只在我们的后背和双腿打上肥皂的大手。我们看不见那手,因为我们得闭上眼睛,不让泡沫进去。
直至今日,我们还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看见的,甚至不确定是否真的见过它:玛丽娜的伤疤。我们都得跟玛丽娜那道无法掩盖的伤疤作战。突然之间,我们互相看见了,在所有人中看见了彼此,我们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后背,看到她走路,看到她的双眼,看到她脸上那难以言说的恐惧。
没有比较,就没有悲伤。
一切都从那道伤疤开始,如同撕开了一道裂缝。
我们看见了彼此,在那具与我们不同的躯体前,我们感到被剥了个精光。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胖的、是丑的,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躯体,无法更换的躯体。玛丽娜的显现也让我们随之显现,这些手,这些腿,如今我们知道了自己的样子,无法逃避。这个发现让我们束手无策,这个发现毫无用处。她走近时,我们缩成一团。我们害怕碰触她。
“你们怎么了?”大人问。
她看着我们,离我们那么近,仿佛在说:“这是我的秘密,这是我的秘密。”
“谁来说说你们今天这是怎么了?”大人们问。
但玛丽娜没有回应,也没再靠近。她耐心地站在那里,听大人说话时也闭着双眼,我们看到泡沫从她的头发上滑下,沿着身体落到脚边,泡沫在下水口形成了漩涡,大人们用一块毛巾把她擦干。
这是玛丽娜最初的发现之一:所有人的鞋子都一模一样,黑色的,圆头的。所有的脸庞都因过多的日晒而变得黝黑。所有的衣服都过于鲜艳。
阳光和空气在衣服上,在女孩们的小手上淌过。孩子们用双手紧紧抱着所有玩具,她们已经被夺去了某种天真,脸庞却依旧充满稚气。比起面容来,身体像是超前发育了,又像是脸庞发育迟缓,总是比身体慢一步。
可能正是因为这样,区分这些小女孩实在太难了。
玛丽娜起床后总是先穿鞋,然后抬头看看。从下往上,她会观察到各种差异:有的膝盖更臃肿,有的双腿更纤细。但一看到脸,她就会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刚刚看到的腿并不属于这张脸,而属于一张更黑的脸,一张从未真正出现过却能被感应到的脸,一张女孩们共有的脸。就算她们中的某一个突然走过来,说自己叫狄安娜,又有什么要紧?叫萨拉、胡丽娅还是玛塞拉,不都是一回事吗?神奇之处在于她们会变。每次想到她们,玛丽娜都觉得她们静止不动,被笼罩在阴影之下。谁知道呢,或许一小会儿过后,当玛丽娜收回目光,弯腰去抱洋娃娃时,她们就换上另一副面孔,变得不一样了。在课堂上,玛丽娜看着她们的后背,想象着去构建一个形象,这个人的胳膊拼接着那个人的头,来回变换的腿脚、裙子和手指。就这样,它诞生了,悬停一秒后又烟消云散。转眼之间,夜幕降临,大家都在吃晚饭了。
到睡觉时,女孩们再次变了模样。
她们就像一队困倦的小马,安安稳稳地入睡,脸上的某种东西放松下来,神色变得温柔无害。此时,玛丽娜觉得那一张张脸庞上宛若漂浮着油脂,与白天的脸庞迥然不同。这些新脸庞沧桑衰老、各具特色,却统统显露出挑衅的样子,神态看似安详,却如同一帮沉睡的盗匪。再多观察一会儿,玛丽娜甚至能感受到她们颈动脉的搏动,闻到她们熟睡时的呼吸,那气息也与白天里不同,或许更为香甜,也可能只是更为强烈。有些脸庞上甚至生出了一道道细小的皱纹,在嘴边滋长,像是隐形的鳃盖,这时,她们就像是只会在夜间浮出水面的海底生物。
为什么,她们会在那时显得如此美丽?
玛丽娜不明白。她仿佛已经沉醉在女孩们睡颜散发出的隐秘信号中了,总是期待夜晚降临,假装迅速入睡,耐心地等着周遭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缓慢。然后她会默默数到五十,确认大家都睡着了,就微微坐起身来,好更清楚地看到每一个人。稍有响动,她都会缩回身子,重新闭眼躺好,再次数到五十。
还有些时候,玛丽娜抬起身子,寂静笼罩着整个房间,一切都纹丝不动。这时她会从床上起身,感受着脚下地砖的凉意,走向某个女孩的床铺,一直近到可以用她的双唇摩挲那个女孩。她总想:“她要是现在醒过来,就会看到我!”这想法让她惊恐不已。她小心翼翼地把头靠在女孩的枕边,呼吸着女孩的气息。
就像疼痛。简直就像疼痛。
孤儿院的心理医生也疯魔般地关注着那疼痛,她让玛丽娜做罗夏墨迹测验,要玛丽娜画这画那,还总是冷不丁地问起她的父母和那场事故。
那场事故就是:
“我爸当时就死了,我妈死在了医院。”
这跟探头观察女孩们熟睡时那好闻的、神秘的脸庞一样。甚至可以评论一番:这女孩的鼻子小巧,那一个的嘴唇比另一个要厚实,面前这个的呼吸跟别人不同,还有这个,总把手交叉在胸前,那边那个则放在身子两边,跟死人一样,还有一个睡觉时眼睛好像从来都闭不严实。
“跟我说说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那座椅套,是深色的,上面有白色细纹。”
“什么样子的座椅套?”
“黑色的,不,深蓝的,但跟黑色也差不多了。扎人。”
这些细节让心理医生感到满意。从容,精致而完满的陈列。玛丽娜努力回想着各种杂乱无章的颜色和形状,心理医生则在黑皮本上匆忙写下她的描述。要是遇到记不清的颜色,玛丽娜就马上编出一种,跟真实的回忆掺杂在一起。如此一来,当时的场景就被改写,记忆演变成了一种可以从口袋里取出来、摆上桌面的东西。心理医生到底是在写字还是在画画?她是在画一张跟那些小女孩一样的脸吗?是了,就是这样:一张熟睡的脸。
“还记得别的吗?”
“车的地板上有细沙,只有一点点,一小撮,我当时看着它们想:拐弯的时候它们一定会动起来。”
“那它们动了吗?”
“没有。”
后来,在另外的谈话中,还是一样的内容:
“我爸当时就死了,我妈死在了医院。”
不过如今,这句话的语调也起了变化。就像是一句控诉、一个让人羞耻的秘密,就像是一株寄生在皮肤之下的水生植物;如今,这话肆意滋长,浸满湿气。周遭小女孩们的存在使得玛丽娜无法生活在这句话之外。每当梦到这句话,她都觉得它已经在她的脸上待了很久,像一件家具、一栋建筑。
“还发生了什么吗?”
“还有那些纹路,本来细细的,结果变粗了。”
“怎么会这样呢?”
“会的,纹路变粗了,座位也不扎手了,变得软软的。我想着,要过好久,我的双脚才能着地,然后我就可以用脚碰到那一小撮沙。”
那些天,花园里开始出现毛毛虫。大人们说了,走路得小心点,虫子可是会咬人的。它们常常大群大群地聚在一起,排成纵队前行,身上那层细细的绒毛像是小巧的貂皮大衣。玛丽娜想知道,那样一架毛毛虫的列车是如何运行的,那些小小的弹簧、螺丝和杠杆是怎么让它们如此移动的:前进的时候似乎整个机体都在瑟瑟发抖。
“那时我觉得我全身发抖,从头抖到脚。”
“在车祸前?”
“是的。”
它们总是朝着树走,然后往树上爬。毛毛虫们也有自己的面具,如果近距离观察,会看到它们的面部黝黑、苍老、起皱,跟那座雕像一样,不过它们走起来可要快多了。一想到它们很危险,还会咬人,简直让人站不稳。玛丽娜捡来一根棍子。她随便想了一个数字:四。然后从领头的毛毛虫开始数起。一。二。三。四。她随即用棍子戳进了第四只毛毛虫。虫子像是被电流击中,蜷成一团,流出了一股深色的体液。玛丽娜说不出话来,甚至忘了把棍子拿开。顷刻间,整支虫子队伍也僵在了原地。她的嘴里开始分泌唾液。“我们中的第四个死掉啦?”这个新闻会引发毛毛虫们怎样的举动、怎样的交流、怎样无声的轰动呢?这个消息将如何在它们中间扩散呢?怪事发生了:整支队伍完全停了下来。
“然后什么都不动了。”
“你是指车祸之后?”
“是的,车祸之后,刚发生后。”
“所有的?”
“嗯,所有。我当时想,如果我也不动,整个世界都会变成石头,我也会变成石头。”
“后来呢?”
地上出现了一个圈。一个圆形。队伍不是真的完全停了下来。余下的毛毛虫开始摆动它们的头,仿佛都在转头朝同一个中心行礼,而第四只虫子就是那个中心。直到那时,玛丽娜才察觉到,她并不是一个人,其余的小女孩都围拢在她的身边。第四只毛毛虫还在挣扎。它是在哀求什么吗?周围环绕的虫子中,第四只毛毛虫最喜欢的是哪一只呢?余下虫子形成的包围圈还没有完全闭合,玛丽娜周围的小女孩们也一样,可她已经感觉到了她们的呼吸,她们紧贴着她的后背。还有一个女孩从她的肩膀上方探出了脑袋。如果她回头,她俩一定会不小心亲上嘴。
“什么都不动了,我们真的变成了石头,我感觉到自己的手、眼睛和腿都变成了石头,我看到的所有东西也都成了石头,连车也是,一个魔术师把我们都变成了石头。”
“魔术师?”
“对。”
然而,女孩们的呼吸让玛丽娜没法继续沉浸在幻想中。等到第四只毛毛虫一动不动,她才把棍子拔了出来,直到那时,大家才发现,那只虫子已被截成了两半,第四只毛毛虫变成了两只毛毛虫。女孩们的圆圈正在合拢,毛毛虫们的也一样。孩子们心中冒出一个猜测,它在肌肤上、脖颈几乎透明的纹路间奔走跳跃。或许虫子们正在第四只毛毛虫的尸体旁追思、哭泣,好让它相信,它们不会无情地抛下它。
“那个魔术师长什么样?”
“我没看到。”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魔术师呢?”
现在,玛丽娜感到自己被嘴巴包围了,每个女孩都是一张嘴,里面长满獠牙。每一根都尖利无比。毛毛虫们逐渐靠近死去的第四只,几乎完全把它盖住了。而在外围,女孩们的目光中满是惊恐,她们以为毛毛虫大军已经决定要吞掉第四只虫子的尸体了。似乎,在死亡的宁静中,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残暴的贪婪入侵了余下那些活着的虫子。到底发生了什么?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在一瞬间如闪电般划过了队伍中所有虫子的眼睛。玛丽娜感到女孩们的身体已经彻底压到了她的身上。圆圈已经闭合,该来的都来了。
她想逃。但她惊恐地发现,女孩们已经堵住了她的去路,迫使她跟大家一起朝圆心弯下身子。女孩们的喃喃私语听起来几不可辨。她羞愧难当,觉得女孩们是在报复自己晚上偷窥她们的行为。她绝望地试图推开众人,感觉到那堵人墙逐渐合拢,加厚。
“肯定是个魔术师,本来就是,因为只有魔术师才能把别的东西变成石头。”
“可你根本没看到他。”
“看到了一点。”
“那他长什么样?”
“又大又黑,跟那座雕像一样。”
跟雕像一样又大又黑的,是女孩们的包围。她们把她困在虫子圈里,她出不去,这才发现自己和那一张张脸相隔如此之近,比夜间偷窥时还近。那一张张阴暗忧郁的脸。在日光下,那些嘴边、眼角的黑色小雀斑像是一个个无关紧要的征兆,又像是毛毛虫脸上的黑色小点。玛丽娜不再推搡,而是尽可能地把自己抱成小小的一团。她闭上双眼。女孩们还在谈论毛毛虫,她们重新拾起地上的棍子,一个接一个地传递着它,细细观察那上面残留的第四只毛毛虫的血液,像是想要弄清一桩神秘事件。她只有一个念头:“别碰我。”
然后,渐渐地,女孩们从她身边走开了。
她们把棍子扔在树下,几乎是在下一秒,花园另一头就传来了她们跳绳的声音,欢呼雀跃。玛丽娜睁开双眼时,毛毛虫大军也开始撤退,它们再一次缓缓围住了第四只毛毛虫那凄美的碎尸,之后便重新开始了向无花果树进发的伟大征程。如果她只有毛毛虫那么小,那她眼中的无花果树想必就会和毛毛虫眼中的一样:一道嶙峋、高耸的悬崖。
但女孩们并没有走光。还有一个留在她身边。玛丽娜看了她一眼,活像在打量一个灾后幸存者。她不知道那张脸上是什么表情,幸福还是悲哀。
“是你杀了那只毛毛虫吗?”她问。
“是。”玛丽娜回答。
女孩和其他人很像,身上的一切都很平凡。她弯腰拾起棍子,认真观察了一番,递给了玛丽娜。
“用这根棍子杀的?”
“对。”
“为什么呢?”
“我随便想了个数字,是四,然后我就数到第四只毛毛虫,杀了它。”
现在,两个女孩待在一起,看着那只虫,它仿佛又一次被她们压在了身下。第四只虫子的尸体实在不像是一具普通的尸体,它似乎还控制着那支缓慢前进的、已经将它抛弃的队伍。它身上流出的黑色液体几乎已经变得透明了。
“我们把它埋了吧?”玛丽娜提议。
“好。”
两人就地坐下,开始用手挖坑。两双手时不时碰在一起,又很快避开。就好像她们已经觉察到充满爱意的举动有多么残忍,害怕为虫子挖坑时双手的碰触会提前宣告它的到来。或许,这就是一切的开端,某种让两人互相靠近的东西。张着眼睛,她更同情死去的毛毛虫了,她想为它建一座漂亮的坟墓,能容纳它曾经的一切:队伍中的第四只毛毛虫,被正在哭泣的某一只深爱着的毛毛虫。
“我爸当时就死了,我妈死在了医院。”玛丽娜突然说。
她想靠近那女孩和毛毛虫。女孩却转头望向孤儿院的大门。
那儿矗立着那座优雅的黑色雕像。
女孩的身体绷紧了。玛丽娜说出的那句话就像是扔下悬崖的一块石头,她只想听到回声,好判断悬崖的深度。可石头却没有触底,一直在虚空中下坠。
石头悬在了半空。
慢慢地,天空像是在她面前睡着了似的,四下一片漆黑。该回去上课了。
楼房已经被阴影覆盖,而我们还没有。晚上会放电影,我们仍然情绪高涨,看得特别投入,时不时地哭泣、害怕,大人只得过来告诉我们那只是电影而已,不是真的,我们那些情绪也不是真的。
鬼使神差般,我们缓缓相互问着:“那,玛丽娜呢?”
玛丽娜不动声色。我们用余光瞟着她。“那玛丽娜呢?”
我们打了个寒战,仿佛感受到了从她身上冒出的一股冷气,再次睁开双眼,我们意识到自己一直都在思考,占据我们思维的是玛丽娜。电影放完了,我们也不再去想她。
就跟电影里演的一样,我们得发表观点,说出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片段,这种分享是一种友爱的行为,把我们团结在一起,仿佛电影仍在放映。这种回忆就像是把电影重放一遍,激动人心,给人一种近乎跃动的愉悦。
“你呢,玛丽娜,你喜欢这电影吗?”
“这部电影我已经在电影院看过了,所以我早知道谁是坏人,就没那么喜欢了,所有电影在看第二遍的时候都没那么喜欢了。”
我们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就好像玛丽娜已经看过了所有的电影,参加过所有的旅行,玩遍了所有的游戏。她的过去中含有某种令人难以忍受的东西。她到底经历了多少事情啊……她把脑袋埋进枕头,就可以看见所有的事;她躺下,装满回忆的脑袋就重得像块石头;她用手捏着一支铅笔(她曾拥有过多少铅笔呢?几千支?几百万支?),恐怕连铅笔也会有些嫉妒吧,希望自己可以写出玛丽娜已经知晓的所有事情。
“所以这次看这部电影时,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谁是坏人了,我跟自己说:这家伙就是坏人。当然跟第一次看不一样了。”
在玛丽娜带着她的过去来到孤儿院以前,我们明明过得很开心。不过我们当时忍住了。但过了一会儿,我们去了花园,仍然不知道该拿自己的念头怎么办,愤怒和惊讶侵袭了我们,我们恨不得一口一口咬碎这感觉。我们喊她:
“玛丽娜,你过来!”
她过来以后,我们抓住了她的头发。一种晕眩感让我们的嘴里满是唾液,像是含着鲜血。羞辱别人是件多么简单的事情。可她也是对我们的羞辱。那天,她靠近时很安静,也很开心。我们二话不说,径直揪住了她的头发。也许这并不是玛丽娜第一次被人揪头发,但肯定没人跟我们一样。
“后来,有一年夏天,我们去海边玩,有好多朋友,有一天我们还坐船出海了。”
发现自己的头发又一次被揪住,玛丽娜的脸扭曲了,眼中划过一道无声的闷雷。像一只大张着嘴的猎物。之后她继续朝前走去,像吸血鬼一样在阴影中移动。现在,她不敢再回忆过去了,她佝偻着身子,耷拉着小脸,课间休息时也离我们远远的。她总躺在地上,用草叶编辫子玩儿。
那时大家都悄悄地喜欢着她,她那双若有所思的眼睛总带着微笑。楼房又要休息了,所有人都该安安静静地耐心等待,等待重新看到她:我们似乎都爱上了她,她的身体,她的回忆。她不能理解我们的爱。不过,如果我们向她示好,或许她能接受,但也仅此而已。点点头,接受自己那半喜半惧的感觉,毕竟,我们终于向她靠拢了,这么多人向她伸出了小手。那个球鼓鼓的,表面粗糙。那是个阿迪达斯篮球,深褐色,已经没什么弹力了,上面的字母也模糊了。谜一样的女孩,这个谜一样的女孩,能用力地拍着球,把它带到院子里的篮筐下方。这时得对她大叫:
“就是这儿!”
她调转方向,大力投球,身子紧绷,双腿纤细,汗珠在太阳穴上闪闪发亮。打球多简单呀。我们开始感到疲惫,仿佛进入了一个深邃的、充满情绪的空间。篮球在球框上弹了三下,慢慢从框外滑下,大家只得大喊一声“唉!”,非常响亮,仿佛发自肺腑,因为玛丽娜在场,因为她投了球、还差点儿投中。当时的分数是十比十二。玛丽娜变得平庸了,不再那么正经,也不再那么漂亮,每次投球不中,她的笑容中都掺杂着欢乐和惊恐。在投球的到底是她还是我们?我们是在原谅她吗?是出于爱吗?我们希望能一直看她打球,永远打下去,打一场永不结束的篮球赛,永恒的篮球赛,打成平手或差不多平手,这样才更激动人心。可比赛总会结束,该回去上课了。在球赛和吃饭之间的那一小段时间里,我们又变得正经起来。我们临摹着窗户上的米奇,因为那个最简单,可还是不如玛丽娜画得好,她笔下的米奇活灵活现,好像真的是由她所经历的时光、回忆以及所见所感的一切组成的。一只全新的米奇,跟我们画的截然不同。
“因为我去过巴黎的迪士尼乐园。”
一个关于巴黎迪士尼乐园的无声的秘密。被讲过成千上万次的无声的秘密,自然而然地蕴含在玛丽娜的手眼之中。她去过巴黎迪士尼乐园。这无异于又一道在远处响起的闷雷—她曾经拥有的、没有我们的生活。我们多想让她给我们讲讲她过去的生活啊,可我们不愿提出来。
“我跟真正的米奇一块儿照了相,那里有座好大的城堡,后来我还买了一个米奇本子、几支米奇铅笔和一块橡皮,捏在手里能闻见草莓味。”
她不会懂得,这回忆对我们来说太过精美了,我们根本无从想象。那一座座城堡、一块块五彩缤纷的玻璃、一个个有着探身向外看的米奇和米妮的阳台,都是我们无法拥有的。我们游走在玛丽娜记忆的边缘,疲惫而渴望,哪怕我们意愿再强烈,也依然无法赋予这些画面以生命。突然之间,我们厌倦了这种尝试,而我们的意愿也化为了愤怒,对这个太过强大的女孩的愤怒。
“你的米奇、迪士尼乐园和假期关我们屁事!”
我们总这样讥笑她。
“那儿还有过山车,我坐了三次。”
只要大人没看着,我们就打玛丽娜,不过从来不会多用力,轻轻一下而已。趁她弯着腰捡这捡那,我们就用削尖的铅笔戳她的屁股,她总会瑟缩一下,我们则大笑不止。她的脸就像一个盛满屈辱的杯子,却又盛满了叫人猜不透的思想,傲气十足。那脸蛋又热又臊,眼里盛满泪水,可她偏偏不哭出来,只是用手抓着裙子,使劲拽着,仿佛她乐意跟我们一起待在这里,不再回到过去,不再去想巴黎迪士尼乐园和假期,也不再去坐过山车。像是要收起所有的回忆,不再跟我们分享,同时慢慢驯服自己的愤怒。之后她总会去找洋娃娃,那个讨人厌的洋娃娃,可她爱着她,她在课间休息时总是离我们远远的,抱着她心爱的洋娃娃,回到她的王国、她的过去。她会把这些讲给娃娃听吗?恐怕是的,因为她会跟洋娃娃讲话,我们觉得那娃娃几乎跟她形影不离。这小东西,玛丽娜爱的是她,而不是我们。
“你不去打篮球吗?”
“不去。”
“去死吧。”
不,我们真正想说的是:再跟我们讲讲你去巴黎迪士尼乐园玩,跟真正的米奇拍照的事吧,跟我们讲讲坐过山车急速下降时的感觉,还有那个本子和草莓味的橡皮,跟我们讲讲那橡皮是普通还是奇怪,这种草莓味的橡皮会让人想吃吗,你是不是特别想吃,还有,跟我们讲讲你握着真正的米奇的手跟它拍照时的感觉,你一定以为这就是真正的米奇,它马上就要跟米妮走了,因为它们住在真正的城堡里,城堡就在那里,每扇门窗都看得见摸得着。
“不。”
我们遭受着这狂怒的折磨,如同受了从天而降的诅咒。一个邪恶的、与世不容的女巫的诅咒。或许,这个邪恶的女巫也跟我们一样,爱着某个人,却对自己的爱束手无策,只能哭泣着远离;或许,在她的仇恨之下也有一只为爱歌唱的小小乐队,让她窒息;或许,她正窥探着自己爱的阴暗面,就像从火车的小窗看外面的风景一样。这可怜的、为爱饱受折磨的邪恶女巫。
“邪恶女巫的城堡也在巴黎的迪士尼乐园里。”
再跟我们讲讲所有的事吧,讲讲你曾经有家,有爸爸妈妈,还有你自己的房间,墙上贴着漫游仙境的爱丽丝的海报。可玛丽娜并不理解我们,她总是直愣愣地看着我们,问:
“为什么?”
然后她会慢慢后退,肩膀上落满暗红的阴影。抱着洋娃娃,一直退到了黑色雕像那。“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一个人的秘密。”靠近她时,我们有一种想亲吻她头发的冲动。她头发的味道跟我们的不一样,这是没法伪装的事。跟我们说说他们死掉时你在车上的事吧。她瞪大了双眼。那是一段痛苦而刺眼的回忆,就跟我们睡觉时花园里蛐蛐儿的叫声一样。讲讲吧。
“不要。”
“你去死吧!”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暴力中,也孕育着阴暗的、鲜活的欢愉,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我们胜利了”或“胜利在望”的感觉。
一个周三的晚上,趁玛丽娜不注意,我们偷了她的洋娃娃。玛丽娜醒来时一脸惊恐。这下子她就跟我们一样,失去了庇护。这下,她得学着去爱,她的渴望已无处寄托。有那么一瞬间,我们以为她会向大人告状,可她没有。事实上,她完全不知所措。
“把她还给我,我的洋娃娃。”她说。
于是我们就还了一条腿给她。我们把它拆了。
“拿去。”
我们想说:这是为了让你正眼看看我们。这样一来,重新去爱她就容易多了。爱是一种堪称古老的东西,历来如此。她把娃娃的腿扔到了树下,不再理会。可我们想知道她的感受,想知道在娃娃的腿和完整的洋娃娃之间还剩下些什么,失去的又是些什么。玛丽娜看上去放松了一些,像是已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下子她该向我们靠拢了,我们想着。
这儿还有个拆下来的脑袋,那儿还有块别的什么,身子,胳膊,另一条腿……我们把它们全都收了起来,埋在花园里的无花果树下,死去的毛毛虫旁边。
就在这个时刻,玛丽娜意识到:我是与众不同的。如同任何一个发现一样,这个发现超越了孕育它的粗略现实,它从真实的泥潭中升起,但已然成形、完备、不容反驳。这发现其实一直在那里:我是与众不同的。
玛丽娜不断地琢磨这个发现,如同一个新生儿为了认识自己的身体而反复触碰它一样。可万一这发现突然长得太大,把玛丽娜压垮了呢?那就只能把它强加给其他女孩了。不再有什么白天黑夜。命运通过这个发现迫使她成为某种样子。仿佛随身携带着自己的一切认知,携带着某种傲慢而残忍的东西,像是一面旗帜。我是与众不同的。
只要坚信这个想法,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瞬,也足以改变一切。
刚发现时的惴惴不安过后,如今玛丽娜只想把它维持下去,所以,当大家再次踏进教室上语言课时,只有她一脸兴奋,老师每提一个问题,哪怕对答案毫无把握,她都会举手回答。她想让大家明白,她有了新的发现,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实施。她倒是希望不用费神去展示这一点,希望只需动动念头,就足以让自己的发现渗透女孩们的思想,希望这个发现引得所有人都为她驻足转身,就像看到了什么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似的。
等到了餐厅、饭菜上桌,玛丽娜已经想好了自己该如何表现。她仿佛重新感受到了肩上的伤疤,那伤疤仿佛有了生命,像一道深嵌的标志般灼烧着她。就这么表现。
这天的食物是汤和加了奶酪的鸡蛋土豆饼。
女孩们怜悯地看着食物。她们还沉浸在悲伤中,而食物把她们从这情绪中暂时解脱出来,于是女孩们一拥而上。其中一个女孩的嘴边还挂着面条,一小截白白的面条,像极了一小只沉睡中的无头肉虫。仿佛中了一个延迟咒,玛丽娜定定地看着那根面条,定定地看着那些对着一勺勺新舀的食物一张一合的嘴。她这才发现,每张嘴都是一个可以往里塞东西的孔洞。但凡有机会解释自己看到的场景,玛丽娜大概会说,一切都是从那女孩那张黏着面条的嘴里的孔洞开始的,一切就是从那儿开始的,在那双一张一合、无法停止的嘴唇间。
突然之间,玛丽娜打定了主意:“我再也不吃东西了。”
她对那孔洞感到极度厌恶,哪怕食物的香味如此诱人,哪怕奶酪蛋饼色泽金黄、火候恰到好处。我再也不吃东西了。
“你不吃饭吗,玛丽娜?”
“不吃。”
那是大人的声音,循循善诱,慢条斯理的。
“你不饿吗?”
“不饿。”
玛丽娜慢慢抬起头,望向大人。现在,她已经不想成为大人了,连看起来像都不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这想法毫不动摇。其余女孩吃完饭,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餐厅。整顿饭的时间,玛丽娜都面无表情,碰都没碰盘子一下,她的威望在缓慢不断地上升。那威望是如此厚重,如同城中之城:玛丽娜没有吃东西。这消息在餐桌上传递着,通过孩子们的肌肤、通过手肘的触碰不胫而走。或许,在遥远的过去,也出现过一个神话般的小英雄,试图完成如今玛丽娜正在尝试的壮举,却没能成功。一个杏仁般阴暗而隐秘的决定:我再也不吃东西了。
餐厅只剩下玛丽娜一人,她只需看看一个又一个不时从朝向院子的窗缝中伸进来窥视她的小脑袋,就能知道:一个奇迹已经铸成。
“就喝一勺汤,吃一口饼吧。”
“我不想吃。”
有时,窗边会冒出两个脑袋,认不出是谁,就那么望一眼,又迅速消失。这种窥探是女孩们向玛丽娜表达爱意的最初的举动。她像品味美食一般享受着这种感觉,现在,她应当忠实于这爱的举动。正如有史以来所有充满爱意的举动一般,女孩的行为里也包含着承诺和迫切,使得玛丽娜对自己的想法愈发坚定,以此来捍卫这份她自己激起的爱意。如果这举动一直持续下去,玛丽娜就会跟许多陷入爱里的人一样,她沦为这个举动的奴隶,而非产生这个举动的主体,她会被禁锢在这个举动中,眼里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永远麻木地重复这个举动。
“就吃三小块饼,吃个水果吧。”
“不吃。”
“是因为不饿吗?”
“不是。”
与其说这个大人是在和玛丽娜对话,倒不如说是在窃窃私语。玛丽娜才刚刚有了新发现,两人还都有些眩晕。
“那就别吃了,晚上你总会吃的。出去吧,走吧。”
玛丽娜来到院子里,女孩们都停止游戏,转身朝她看过来。既然玛丽娜已经赢了,那就没有理由不马上接触她们,向她们传递恐惧了。玛丽娜走到女孩们中间,面带微笑。可女孩们还是神情肃穆。
那天晚上,玛丽娜依然没有吃东西,第二天早上也没有。到第二天中午,她已经整整一天一口饭都没吃了。虽然在吃饭时,大人们一次比一次强硬地哄她吃东西,她还是毫不退让。她离开餐厅的时间越来越晚,也越来越疲惫。每场战役都是决战。每次走出餐厅,她那苍白的神色中都带着一丝庄重和冷峻,像是宗教仪式上的面具,隐藏着他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如果当时所有的大人都离开孤儿院,只留下小姑娘们,恐怕玛丽娜一踏进花园,女孩们就会无声地跪下参拜她。
玛丽娜的举止也有所改变,现在的她酷似一只猞猁,一只母猫。或许是因为虚弱,她的步伐变得像猫一样轻盈。她大步走着,但神色之中透出一种不安的释怀。就连她的双眼似乎都变了色,既充满挑衅又深不可测,仿佛那场战役只在她内心展开,仿佛她对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就在午饭前—那时玛丽娜已经绝食了一天—女孩们在花园的另一边跳绳。像是把她困在了花园的角落,她们希望她安安静静的。她的确很安静,但也前所未有地充满威胁。一个女孩离开队伍,小心翼翼地走向玛丽娜,她走得那么慢,每一步都充满畏惧,玛丽娜都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直到她来到自己身边。尽管她根本没注意到那女孩,她还在继续,不断靠近着。她叫什么来着?还不知道呢。终于,她们对视了一眼。
“过来。”玛丽娜说。
女孩还是心无城府、充满期待的样子,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又战战兢兢地往前走了一步。想到可能会被这个女孩触摸,玛丽娜颤抖起来。“过来!”
女孩继续靠近。如果她伸出手,就可以摸到玛丽娜的脸庞。
“我们得躲起来。”玛丽娜说。
“为什么?”
“我要给你看个东西。”
无花果树下的草地在前一晚受到雨水滋润,依旧湿漉漉的,闻上去充满了泥土和腐败的气息。玛丽娜解开衣扣、露出肩膀。二人坐在潮湿的草地上。没有什么比共同的恐惧更能让两个人紧紧相依了。那道疤痕的颜色已经浅了一些,像是一道阴影。周围的小口子几乎已经彻底消失,只在肩膀和胸骨之间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疤痕,让人不知所措的诱惑。天色依然阴沉、寒冷。疤痕周围的皮肤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女孩张开嘴,像是要吞噬一切:空气、无花果树的树干、玛丽娜的傲慢,还有她自己的恐惧。这道疤痕已经不再是她们每天淋浴时在盥洗室看到的那道了,它把自己袒露出来,渴望被触摸,渴望被欣赏,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将它隐藏起来。
“这是车祸的时候弄的。”
“哦。”
“当时还看得到一些白色的东西,是肋骨。”
“……”
“后来,有几个人把我抬起来,塞进了救护车。”
“你为什么不吃东西呀?”女孩问。
“我也不知道。”
二人再无庇护。冷空气让人呼吸困难,希望动摇。玛丽娜并不喜欢这样的对话,她只是希望被触碰,却不知道该如何表露出这个心愿。
“刚开始还看得到周围的小口子,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小女孩又看了一眼那疤痕。她的目光完全迷失在那道深渊中。玛丽娜感到血虚气弱,她已经有三十个小时什么都没吃过,她时不时觉得自己在变轻,几乎要飞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女孩面色苍白、发青,像是一张过曝的照片。女孩的面孔也要消失了吗?
“后来就看不到那些小口子了,变成了现在这样。”
“现在怎么样?”
“就这样,没了那些小口子,只看得到皮肤,还有这道疤,像只小虫子,也像一块褶皱的布。”
玛丽娜又朝女孩靠了靠。那么近,简直能感觉到她的触碰,还有身体散发的温热。玛丽娜盯着女孩的双手。女孩爱吃指甲,好些个指甲都脏脏的,像是扒拉过泥土。玛丽娜希望这双手可以放在她的身上。就像某种不可能实现的愿望,仿佛这双手就是头顶的天空,而她却希望天落在自己身上。
“以前我不喜欢别人碰我这里,因为那会让我发抖,但现在我喜欢了,有时候我自己也摸,根本感觉不到皮肤,像是在皮肤上蒙了一层纸,摸到的就是那层纸。”
她又向女孩靠过去,能感觉到女孩一下子紧张起来,开始退缩。
“你感觉不到它?”
“嗯,基本上是这样。”
同样的渴望也从女孩的心底划过。如同一潭积水,在不经意间突然开始往下流。除了这渴望,还有怜悯。
“你想摸一下吗?”
“嗯。”
但女孩并没有立即行动。这声“嗯”之后,有好几秒钟,她都一动不动,然后抬头看了一眼。玛丽娜觉得周围好像已经聚拢了一大堆人,面前的地上挤满了脑袋,现在全都在晃动,像一片海洋,每双眼睛都紧盯着她,连眨都不眨一下。一片汇满了深邃目光的人头的海洋。玛丽娜觉得她们简直已经在那里僵了一个月。
“摸吧。”
女孩伸出了手。
“摸吧。”
玛丽娜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她想象着自己的脖子绷紧,把头射了出去。脖子现在充满弹性,她的头伸到了无花果树之上,大楼之上,雕像之上。她下颌一缩,舌头吐了出来。
“你干嘛吐舌头啊?”
玛丽娜双臂用力,试图起身,可脑袋太沉,仿佛顶着一个沉重的大包。那大包像是永久性地长在了她身上,把她的头坠得左摇右晃。一股湿热的气息蹿上后背,突然又变得冰冷。她倒在草地上,侧着身,感受着青草那怡人的湿气,以及把自己消耗殆尽的快意。
“摸摸我。”她喃喃地说。
可女孩一溜烟跑掉了。玛丽娜听到她慌乱的脚步声穿过花园,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远处传来别的女孩们玩闹的声音,可歌谣的节奏已跟往日跳绳时不同,像一支疯狂的舞曲一样不断加速,女孩们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不像是人类发出的。然后,她失去了知觉。
发现玛丽娜时,大人慌乱不已:她躺在无花果树下,短裙撩到腰上,衬衣开着,双腿大张。看上去像是在空中猛摇了几个小时之后掉到了地上,像是跳了一场美妙而混乱的舞蹈,令时间戛然静止、空间分隔。一场常人所不能及的舞蹈,天真,可怜,又无比强硬,仿佛那小小的身躯散发着与之极不相称的巨大力量。玛丽娜蜷着双膝,脸贴着地,衬衣下摆搭在细细的双腿上,鞋尖朝内,如婴儿般蜷缩着,如此残破,不似人形,让大人们感到一阵恶心。
两个大人像抱新娘般把她带到了医务室,后面跟着一长串静悄悄的女孩。他们把她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医生诊断后说是轻微贫血,让人马上给她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