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意图 夜曲
《男寻男》版块的启事上写着:
我好孤独。罗伯托。913077670。
夹在一连串能预想到的下流话和口交需求中间。第四十三页。上侧。在一个名叫安赫尔的想要找人三人行的双性恋的照片上面,下面的照片上是一个看不出年龄的男子,有种莫名的悲伤,戴着面具,这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战争中抽身的恐怖分子一样凄凉。那句“我好孤独”,仿佛是在一个悠长的午后,一个人在起居室的窗户后面忙活着,从那里能一眼望见公园,什么都没说,就像是接受了周末午后那种一成不变的无聊,毫无怨言。
我好孤独。
如果之前接受了玛尔塔的邀请,那现在便会有了一个穿好衣服走出门的借口了,门房的桌子便会是空荡荡的,街道也将会是空旷的,狗将会再一次一直望着他,眼泪汪汪,舌头耷拉着喘着气,尾巴摇晃着,流露出去街上的渴望,一遍遍地重复的“坐。爪子。坐。”,如同往复的阳光,如同朝向院子的卧室窗下,日复一日的不知谁人的谈话,如同那些来来往往的车辆。
杂志是昨天晚上买的,他先看了发布启事者的年龄(几乎从不会注明的,这更糟糕,因为这意味着大多数都应该是年轻人)。敢于公布照片,便代表着接受了另外一种可能,被人认出来的可能。他本来是去买烟的,结果却买了那本杂志。到家后,他开始对着其中的一个发布者手淫,但最后却还是靠着一本一个月前买的色情画报才了事。完事之后,他洗洗手,做了一份汤,喂了狗。电视上没放什么电影。玛尔塔打电话邀请他周日去家里与拉蒙及孩子们一起吃饭,他回答说不去了,说他有别的安排。可是他并没有别的安排。电影院里的影片并没有好看到让他想下楼到街上去,忍受排队买冷饮时的喧闹,然后回到家里,无力夸赞或者评价看过的内容。他有好几年的时间没去看过展览了。入睡的时候,他想着第二天要待在家里休息,他觉得这个想法还不错。时不时地,他就会想待在家里,饭后看看电视,窝在沙发上听着肖邦的曲子看看书来打发时间。杂志躺在一个扶手椅上,如同一场冗长的、众所周知的失败。前一天晚上用过之后,他想过要扔掉它,但还是留在了那里,看完饭后电影以后,杂志便一直盯着他,封面上写着马德里交友,红色字体,字体略小的让虚伪去死吧位于标题下方,再下面是一个女人的照片,长得很像他的妹夫拉蒙的姐姐,因为她们都涂着一斤重的睫毛膏,口红溢出了薄唇的轮廓。他再一次打开杂志,找到《男寻男》版块,重读了一遍所有的启事。目光停留在那些照片上,他又兴奋了起来。
我好孤独。罗伯托。913077670。
然后,他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简简单单,不痛不痒,他已经不再苛求启事中所要求的东西。尽管他也叫过几次牛郎来自己的公寓,但是需要付费的事实、掏钱包的动、询价、交易都让他觉得扫兴,以至于后来迟迟得不到满足,这使他感到不舒服,甚至有时候,最后会带着纯粹的不悦把人撵走。
狗叫了,他找出鞋子,准备下楼遛狗。他没关灯,穿上了大衣。
从银行办公室的窗户望出去,星期一的一切都一如往常。可口可乐的广告牌一会儿熄灭,一会儿亮起,为迎接即将来临的圣诞节而新装的彩灯也一会儿熄灭,一会儿亮起。别人跟他说起员工聚餐的事,尽管他说会参加——如果说不,就相当于会陷入一种无望地寻找借口的境地——但别人和他都知道,多年以来,他一直都不喜欢阿尔贝托的那些笑话(总是千篇一律,总是贴着新来的小秘书或者大学刚毕业的新女同事的耳朵讲),他不喜欢安德烈斯的敬酒,不喜欢听桑德拉聊孩子的事。他是办公室里资历最老的员工这件事,给了他拒绝那些邀约的底气,可以无视它们而不必担心事后被人怀恨在心。这让他觉得很舒服,就像他的孤独,聊以慰藉的收藏,以及小小的奢侈放纵(拿破仑白兰地,昂贵的香烟,每周一次的豪华餐厅晚餐)一样舒服,他对这些已经习以为常,也使他自认是一个还算幸福的男人。可惜办公室里关于他是同性恋的那些流言与玩笑碰上的是充耳不闻、刀枪不入的他,尽管最初这种冷酷的伪装纯粹是出于生存的需要,但现在,他确实觉得这样很舒服,就像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的避风港,他已经心满意足,不再奢求任何更好的东西。
可是,那则启事上写着:
我好孤独。罗伯托。913077670。
那几个字,从星期六的晚上读到它们的那一刻起,便已经扰乱了一切。星期一的工作结束之后,不知为何,他感到很紧张。又或者,他知道究竟因为什么,却不愿承认。接受想打给那个号码的事实,就等于放任那种混乱打破平静多年来的统治,或者不是平静,而是某种类似的东西:拿破仑白兰地,每两个星期去玛尔塔家吃一次饭,遛狗,在夜里看电影频道直到困得睡着,或许还有开车带某个牛郎回家,事后他会尽快抹去其出现过的痕迹,整理好沙发(不是床,从来不在床上)上的靠垫,打开窗户,暗自懊悔。
那天晚上,他比平常早了一些去遛狗,这使事情显得更加昭然若揭。有什么东西已经崩塌了。某种极为细微、脆弱的东西已经崩塌了。他一向是先吃晚饭,边看电视边抽一支烟,然后带狗下楼。今天为什么没这么做呢?狗看到他拿着狗绳走向自己时甚至都没有摇尾巴,一直到下楼的电梯里,还在用兽类特有的惊讶表情看着他。
“爪子,”他对它说,“爪子。”狗伸着舌头,挑着眉毛,把爪子递给他,就像是主人在教它玩一个之前从没玩过的游戏。
回到家之后,他开始找那本杂志。之前放在桌子上了,他很确定,可是现在那里却没有。他找了洗手间和厨房,翻了写字台的抽屉。往常这个时间,他应该已经吃过晚饭,正在抽烟,同时为下楼遛狗做准备,然而,那天晚上,他不但没有做这些,还感到很紧张,绝望地找寻着那本杂志,要是没有上个月买的色情画报,单靠它手淫都没法顺利高潮的那本杂志。发现自己这般模样使他更加绝望,但是他并没有就此罢手,直到找到了它。它躺在地上,就在沙发旁边。他再一次翻开了它,读着里面的启事,再一次亢奋起来,但是有某种东西已经不同了。不是电视,也不是白兰地,也不是狗,而是置身其中的他。浏览所有启事就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游戏,但他始终知道哪一个才是他要找的。第四十三页。上侧。在一个名叫安赫尔的想要找人三人行的双性恋的照片上面,在一个戴着面具的裸体男人照片下面。
我好孤独。罗伯托。913077670。
找到它,就像是在看到意料之中的访客时假装惊喜,只不过这惊喜是真的,就好像它根本不在那里,而是凭空出现的。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名叫罗伯托的人,尽管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于是他觉得这个名字就像是漂浮在第四十三页之上,如同一道等待被破解的谜题。倒不是一个难听的名字。罗伯托。焦虑使他吃下了几块本来准备周末吃的牛排。现在他需要再去采买一次,因为本来准备当天晚上吃的剩饭,留到第二天的卖相就会很难看了。那样不好。并不是说吃掉为另外一个场合准备的东西不好,这种奢侈也使他感到相当幸福,而是说以这种方式吃到,无缘无故地,就那么吃了。但话说回来,难道之前吃的时候就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吗?
半个小时过去了,他仍无法入睡。靠着看电视带来的疲倦,他总是很快便能睡着,可是那天晚上他就是睡不着。他已经随身将杂志带到了床边,放在了床头柜上。他拿起杂志,再一次翻开,但是这一次他感到很荒诞。那个罗伯托是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衣柜柜门大开,上面的镜子映出他五十六岁的样子,在电视屏光的映照下暗淡、模糊的样子,很疲惫,有一点点胖,但是不严重,他也没有刻意去减过肥。他觉得加入罗伯特提出的那个游戏很可悲。在这么多年来还算不错的幸福与宁静之后,怎么能在一个这么粗陋的手段面前缴械投降呢?他把杂志揉作一团,拿进厨房,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收紧了袋口,放在门旁,心里怀着门房还没有进行例行巡查的希冀。那晚,困意来袭时,就像是在一个看不见的胸口上恬静地休憩。他为自己感到骄傲。
早上,垃圾袋已经不见了。他本可以透过猫眼来确认,但是他还是打开了房门。到银行的时候,别人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有点头疼。”他说。
“是这波流感吧。所有人都中招了。”
可是并不是流感。可口可乐的广告牌一会儿熄灭,一会儿亮起,圣诞节彩灯也一会儿熄灭,一会儿亮起。圣诞节到了。之前他怎么没想到呢。两年前,就是在这个节日期间,他遭受了一场让他身心俱疲的伤痛,直到彩灯被取下才走出来。但是,此时他所感受到的不是伤痛。而是紧张。录入账号的时候他犯了个错,还同一个没有收到工资的客户争执了将近三十分钟。午间他去找了药箱,量了体温。可也并没有发烧。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可他的头并不疼。启事中写着:
我好孤独。罗伯托。之后是一个电话号码。他想不起来那个号码了。他一向很得意于自己的数字记忆能力,但他记不起来了。是以307开头的。以307开头,然后是类似于4680的数字。不是4680,但是跟4680很相近。5690。3680。
我好孤独。罗伯托。之后是307……
从银行出来以后,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报亭,那天下午买杂志的报亭。
“在那块儿找找。”报亭主对他说。
那里没有。
“卖光了吗?”
“那儿没有?”
“没找着。”
“那就是卖完了。”
在三个街区以外的情趣用品商店也没找到,店员甚至都不知道类似出版物的存在。他想投诉,但是他觉得很可笑。进家门的时候,狗因为他的不在而感到焦虑不安。它饿了,摇着尾巴。其他任何一天,他在到家的那一刻都会感到轻松,可是这天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该坐下来或是看电视。他甚至都没有吃晚饭。应该下楼遛狗了。多年以来他一直遵循的那些带着缓缓幸福感的仪式,一瞬间都变成了令人厌恶的义务。他给狗戴上狗绳,下楼遛狗,但并没有走平时常走的那条路。回到家以后,他索然无味地吃了晚饭,吞了两粒安眠药。他梦到一个很久以前他爱了三年之久的人,但是他没有看到那个人的脸,只有身旁那具身体熟悉的存在,那个人的气味,那个人的唾液。
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他发着烧去了银行。他感到很虚弱,但同时又有种大叫的欲望。简直不可能就这样忍了这么多年。午休的时候,他来到街上,去常光顾的酒吧吃点心、喝咖啡,但是他有一种被周围所有的事物排除在外的感觉。目之所及都是成双成对的人,亲吻,调情。过去看到这些时那种冷酷的傲慢,在那天早晨却转而了对准了他自己,裹挟着加倍的妒忌与焦虑,在他的脸上爆裂开来。他一定要找到那本杂志,现在就要找到它。
我好孤独,罗伯托说。他也很孤独。他也想像那些情侣一样接吻,牵着某个人的手,买礼物。他已经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讽刺这种游戏上了。
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以为至少得走到下个街区,可连这都用不着。他走到路上碰到的第一个摊位,说:“《马德里交友》。”报亭主伸出了手,手上拿着那本杂志。
“三百五十比塞塔。”
他高兴坏了,简直想要嘲笑那个来买日报的老奶奶看向他时的一脸震惊。长得像他妹夫拉蒙姐姐的女人就在那里,手臂交叉挤出乳沟,口红溢出了薄唇的轮廓,像是在快速修复身体上一向令自己不满意的地方。在第43页,上侧,罗伯托也会在那里,在一个名叫安赫尔的双性恋的上方,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照片的下方。他要了一个袋子,将杂志装到袋子里,带着近乎愉悦的心情朝银行走去,可是在剩下来的工作时间里,另外一种恐惧诞生了。现在他要做什么呢?难道他真的想给那个号码打电话吗?如果不想打,做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呢?他打了一辆出租车回家。进门的时候没有和门房打招呼,关上房门之后,他翻到第43页。
913077670。
他怎么会忘掉这么好记的数字呢?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
狗看着他,眼泪汪汪,因为他忘记遛狗了,他对狗说:
“爪爪。”
狗抬起一只疲惫的爪子,就像一个被迫把同一句原本很好笑的俏皮话讲了二十次的孩子,他决定遛狗的时候再去想那件事。可是并没有什么好想的。从他下楼走到街上开始,罗伯托的号码便一直撞击着他的太阳穴,就像一首广告歌曲那么清晰、难忘,913077670,就算他要打电话,也只是为了听听声音,仅此而已,他会打电话,然后会挂断,喝一大杯白兰地,看一部电影,对,那天晚上电视会播一部好看的电影,他在报纸上看到过,入睡将不会很难。
他一直等到十点半才打电话。他觉得十点太早了,而他从来没有在十一点之后给任何人打过电话。十点半刚刚好。电话响了三声,没有人接。
“喂?”罗伯托的声音说道。
感觉很年轻,比他看到启事时想象的还要年轻。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处小小的公寓,可能是合租的,一条狭窄的走廊,衣服摊在床上,开着电视,廉价的晚餐。
“喂?”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他爱了三年之久的那个人。他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声音里有种腼腆、敏感的男孩被人深爱时所具有的东西。罗伯托挂了电话,而他,听着电话忙音,回想着那个有人用花朵装饰他的头发、为他画唇、与他共浴的夜晚。他记不清他的脸,却记着他的触感。他记起他的手,他舌头的温存,公寓的混乱,彼此占有的奇异感觉,交谈中充满了令人愉悦的平静、欢笑、沉默,世界渐渐升腾,变得安适而易于接受,唇间流露的幸福与爱等字眼,也带着一种简单平常的自然而然。
开始下雨了,似乎就连老天都想让他错得更加离谱,他再一次拨通了电话。
“喂?”
“你好,我打电话来是……我看到了你的启事。”
“你就是刚才打电话来的那个人?”
“是。”
“之前为什么不说话?”
“因为我害怕。”
那天早上他醒了过来,走进起居室。罗伯托喝酒的杯子还在那里,他抽完的烟蒂,他身体的重量留在沙发上的痕迹。想起他尝到为重要场合准备的白兰地时的兴奋,得知一瓶多少钱时的惊诧,他露出了微笑。
“比我整整工作四天挣的钱还要多。”他一边对着光欣赏那赭色的液体,一边说道,然后又闻了闻,再抿一口,刚刚浸湿嘴唇,然后又笑了,眼睛里整晚都闪耀着一种紧张而又奇异的幸福。
通电话的过程中,他承认自己害怕之后,罗伯托问他多大年纪,他回答说五十。他看上去确实像五十岁。人们总说他看上去更年轻一些。
“我二十一岁。”他是这样回答的,好像正在后悔。
随后的沉默差点儿使他挂断电话,因为他猜罗伯托对他的年纪很失望,他应该是在找一个年轻的男孩,并且很快便会找到一个拒绝他的借口。但罗伯托没有拒绝他。
“你还想见面吗?”
“当然,”他回答,“可是……现在吗?”
“为什么不呢?”
他们约在一个广场见面,据罗伯托说离他家很近,他到早了,坐在车里等,车灯熄着。他看到他来了,看到他点了一根烟,雨又下起来了,他系上了夹克衫领口的扣子,走到柱廊下面避雨。身材消瘦,直发遮住耳朵,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并不是很帅,但的确很有魅力,他想,他多么想穿成罗伯托那样,有着二十来岁的年纪,走过去,从背后吓他一跳,牵着他的手走在大街上。夜里这个时间,街上只有寥寥几个行人,他们的大衣,鞋子,眼睛的颜色中有着某种共同的东西。只有他看上去不一样。从穿衣来看,几乎可以肯定他连房子都没有,然而,他却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属于他:街道,汽车,甚至是从他身边经过的人。他下了车,朝他走去。从他关上车门起,罗伯托便一直看着他。
“你好。”他说道,脸上带着一直类似微笑的表情。
“你好……你很失望?”他回道。
“不。你呢?”
“不。”
开车回公寓的路上,罗伯托坐在副驾驶位上,直直地望着他,面带微笑。一种令他们无法保持平静的兴奋在两个人之间传递。罗伯托摇下车窗,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他感受着脸上的冷空气,就像是一种令人舒适的唤醒。接下来会是怎样呢?那是怎样的一条路,踏上它,从此他将拥有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生活,使他超越了此在,去往了别处?他们下了车,拉起彼此的手,乘上电梯,进入公寓,夜晚中满是树木。
“我喜欢你的房子。”罗伯托说。
“谢谢。”
他的好脾气,他的笑容,似乎都让罗伯托感到振奋,而实际上,那只不过是因为单纯的紧张。现在要做什么?亲吻他?邀请他喝点东西?他去取白兰地的时候,罗伯托说他上午在洗衣店工作,下午在酒吧工作,一直工作到十点。收入并不高,但也足以让他不用跟别人合租了。他为他倒上白兰地,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抚摸他的头发。罗伯托侧着眼,拿起酒杯,再一次润湿了双唇。他被那种无助的不安诱惑了,耐心地等到罗伯托再次抬头看向他,就开始抚摸着他的头发,将其别往耳后。罗伯托的双眸迷人而又严肃,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不肯错过任何一个动作。他慢慢地靠近他。他们接吻了。罗伯托的双唇很细腻,带着淡淡的白兰地的味道。他已经闭上了双眼,手虚虚地环在他的背上,却不敢去抚摸。他不记得自己曾这么用心地去吻一个人。再次望向他的时候,他又抬起了眼睛,微笑着。放在他背上的手伸向酒杯,送往唇边。他从他手中夺下酒杯,将杯子放在桌子上,再一次亲吻了他。罗伯托嘴唇微张,羞涩地试着用舌头摩挲了一下,同时拥抱了他,学着他的样子抚摸着他的发丝。接下来的事情似乎顺理成章:他摸索着他裤子的拉链,将其拉下,发现他已经勃起了。罗伯托阻止了他的动作。
“不要这么快……我们今晚刚见面,你记得吗?”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我们今晚做了,我明天早上会觉得很难过……你不希望我难过,对吧?”
问题中有点幼稚,近乎童贞。
“不希望。”他答道。
“你一定理解的。”
“我当然理解,没关系,对不起。”他一边重复道,一边离罗伯托稍稍远了一些。
“有一次,我和一个人第一晚就做了,之后他再也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那个二十一岁的男孩的身体,尽管不曾袒露,却显得更加强大了,五分钟前还有些可笑的那种青春的含羞,现在,在他的认知里凝结成一个清晰、纯净的定理:等待是必要的,愉悦的,合理的。
“但是我很喜欢你的抚摸。”
罗伯托窝在他的臂弯里,两腿蜷缩到沙发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由于淋了雨,头发还是湿的,消瘦的身子,小小的鼻子,环在他腰间的双臂,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湿漉漉的、瑟瑟发抖的小猫。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理应保护他。
可口可乐的广告牌一会儿熄灭,一会儿亮起,为即将来临的圣诞节而新装的彩灯也一会儿熄灭,一会儿亮起。但是中午十二点,前往常光顾的那个酒吧时,灯光让他觉得关于罗伯托的回忆有了一种夜晚所特有的不真实。然而那天早上他起床的时候,罗伯托的酒杯还放在茶几上,就在一包他落下的香烟和写着兰德玛特的打火机旁边,他的身体在抱枕上留下的痕迹还没有抹去。
那天晚上他们又见面了,以及接下来的那晚,再接下来的那晚。第三次去的时候,他给了他一把公寓的备用钥匙。他们坐下来,随意地闲聊。他买了一张觉得罗伯托可能会喜欢的现代音乐的唱片,等他到了就放了上去,假装那是他平时常听的音乐。
“你不喜欢这个音乐。”还没听完三首曲子,罗伯托便说。
“你怎么知道的?”
“看看你的脸就知道了。”
“可是你喜欢吗?”
“我喜欢,但是你不需要喜欢所有我喜欢的东西。”
无言以对。他为那阵子的一些对话感到羞愧。担心会让罗伯托不高兴,所以他有几次都假装对年轻人的东西很有热情,那样做的时候,他总是很担心罗伯托会识破他的谎言。
“放你一个人的时候听的音乐吧。”罗伯托提建。
“我一个人的时候会听肖邦。”
“那就放肖邦。”
《夜曲》充溢着整间房子,就像是晚餐时的一个美丽的谎言。
“是不是很美?”
“非常美,我以前从来没听过肖邦的曲子。这叫什么?”
“《夜曲》。”
谈论银行和股票的时候,总是很容易便会让罗伯托感到钦佩,可是他很快便不那么做了,因为他害怕那种崇拜会让他没完没了地自夸。那些下午,让他喜欢的是他渐入沉默的样子,是他靠近他,在谈话中间亲吻他的方式,他那近乎温驯的性格,安静而瘦削,他走向洗手间,或者从厨房回来,又拿来一罐已经打开的啤酒。在爱情游戏中他并不主动,却总是能靠爱一个同样爱自己的人稳赢不败。罗伯托所有的情感知觉都在等待他的激活,因此,当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手,或下颌,或头发的时候,他都会觉得一种本能的、自发的鞭策,迫使他去加倍偿还他的爱抚或亲吻。这并不是一种紧张的运动,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谢。当谈话淡下来的时候,罗伯托会靠近他,一边将头倚靠在他的肩膀上,一边把玩着他的手。其中也没有紧张的成分,只是他们探寻正确路径时的一种温柔的方式。他的人生,就像所有富有同情心和共情能力的人的一样,接受他人的痛苦与快乐,将其变成自己的,并不断放大。
“昨天我梦到你不想再见我了,我到你家来,满满的都是人,而你仿佛根本不认识我一样。”
那些下午,他察觉到,罗伯托做噩梦的原因,与他希望男孩晚上不要回家的原因并没有什么不同。事情发生的速度,他们相识的奇怪方式,将两个人赤条条地放进了一个需要虚构的空间里,这个空间的法则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不存在什么深思熟虑,也不是常理的结果,而是出于纯粹的行动:爱抚罗伯托的头发,牵他的手,亲吻他,不是基于协议,也不是出于欲望,尽管是欲望让他们有了更加强烈的动作,而是建造一个容身之处,发明一种他人都无法理解的密语的迫切需要。那种感觉,与罗伯托惯常的沉默一起,使那些下午蒙上了一种庄重的缓慢。
第四个夜晚,他们几乎没说话。罗伯托甚至没有脱掉大衣,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解开他裤子的扣子和拉链,开始爱抚他。他什么都没说。罗伯托缓缓地行动着,一直紧盯着他的双眼。而他则感觉,这个男孩身上有种深深的忧伤,自己已经开始爱上他了,就像爱自己身体中某个奇怪、遥远的部分。他害怕自己会不再爱他,但是也害怕罗伯托不再爱自己。他抚摸他的脸颊,罗伯托闭上了双眼,却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眼皮之下,一定闪动着某种下定决心主动去取悦别人的快感。结束之后,他对他做了同样的事情,不同之处在于,当他解开他的腰带时,罗伯托变得有些紧张。
“想要吗?”
“想。”
罗伯托抽搐了几下,腹部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绷紧了。几乎不用怎么刺激,他很快就射精了。然后,他把脸埋在他的肩上,他感到一阵突然的湿润。
“你在哭吗?”
他把手指放在他的下巴上,将他的脸抬起来,直视着他。
“为什么哭?”
“我不知道。”他回答道,环住他的脖颈,仍旧颤抖着,如同一只幸福的、猜不透的小动物。
他喜欢听他讲生活中的趣事,看到他准备开始时(在沙发上交叉着双腿,拿起酒杯轻轻地抿一口,手指张开,摆出一个带有诠释意味的手势),都会感受到一种快乐,就像一个准备好被故事吸引的人,而这些故事通常不过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或者某个搞笑的尴尬瞬间,或者一桩杜撰出来的家庭轶事,就像所有的家庭轶事一样。第一个星期快结束时,他惊奇地发现,除了有一两次假装还年轻之外,他连一次谎都没说过,而他之所以没说谎,是因为他觉得这一切都像是谎言:从罗伯托的双手到垂落的发丝,从他的裤子到他对母亲的记忆。公寓的墙壁,幽闭的空间,使这个谎言有了一种可能的效力。
“我喜欢你的房子。”第一次跨进房门的时候,罗伯托曾这样说过。
仿佛是在一个舞台上,记忆排成排,一点一点地在墙壁之间累积起来,最初只是一个不带家具的老房子,自从他二十年前买了之后就不断地变坏,先是变成实用型,再后来变成舒适型。但他最新的感受,不是因为置身于那些东西中间而感到舒服,而是因为罗伯托曾夸赞过它们而感到骄傲。因此,他们最初共度的几个下午里,游戏的一部分便是,罗伯托询问他周围一切东西的渊源。他走近这些东西,拿起来抚摸,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个呢”,都构成了仪式的一部分,从一开始,两个人便明白这一点的重要性。罗伯托正在为天堂的元素一一命名,赋予其特征与形状,扮演亚当的角色让他感到幸福,而他则开始被这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慢慢地、不断地伤害,因为他深知,在最初那些发现的喜悦之后,罗伯托很快就会意识到,就像所有的伊甸园一样,他们的伊甸园只是一个封闭的所在,而现在让他觉得璀璨的事物,最终都会让他觉得窒息。
那些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梦见湖泊或是一望无际的草坪,梦见裸体的男孩们躺在草地上,缓缓地接吻。那是无声的梦境,缓慢的梦境,出现在梦里的男孩们除了互相爱抚、大笑,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在他们身上,有某种热烈、简单的东西,某种衰老的事物,虽然他们还是年轻人。而他记得自己在梦里是躲在一些灯芯草后面的。醒来时,他感到了一种欢喜,奇怪的是,他的性幻想往往都很暴力,但在那个场景里,他却并没有靠近他们,只是远远地观察便已满足。
罗伯托走后,事情就变了模样。像他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失去理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反过来却让他倍感荒诞。爱上一个像他这样的老头(可是他并不老,还算不上老),像罗伯托爱他一样爱一个老头,只有骗子或是坏人才做得出来。或许罗伯托就在说谎,或许只是为了骗他的钱(可他哪有什么钱呢),兴许他纯粹是一个变态,或许他正在跟一群围在他身边的同龄男孩们嘲笑他(可是为什么会嘲笑他呢),这样才更自然,更合理(可是“自然”“合理”是什么意思呢),他会说:“那个老头又孤独,又忧伤,他让我觉得可怜。”(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或许他已经醒悟了过来,因此保持沉默,或者,他就是一个傻子(可是罗伯托不是傻子),或者他在说谎(可是说谎的人不会写那样的启事),或者他只是太孤单了。
他到达时的脚步声,电梯的叮咚声,鞋子在门垫上的摩擦声——他坐在沙发上等着,因此总是能听到——然后是掏出钥匙开门,与其他钥匙碰撞的声音,他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门上的钥匙,或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进门时喘着粗气,带着微笑。
“你都不知道外面有多冷。”
于是,再一次地,他探测着恐惧的极限,等待着他靠近,虽然他根本不想等他走过来,而是想跑向他,给他一个吻,就像一个单纯的新婚小职员。罗伯托脱下外套,扔在沙发上,微笑着走到他身边:“真的,你都不知道有多冷。”罗伯托湿润的双唇,发丝,因为暖气而微微变红的脸颊。
“怎么了,你不相信我?摸摸我的手,看看它们有多凉。”
那个他已经不再有能力使之惊叹的男孩,只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便失去了最初对房子、银行的趣事以及白兰地的赞叹。
那晚他们决定看一部电影的录像带。他当天下午租的。看到封面的时候,罗伯托坦白说他听都没听说过那部电影。他总是记不住电影的片名,但他记得情节是围绕一个十四岁男孩展开的,父亲的死给他造成了严重的创伤。男孩在痛苦与愤世嫉俗间徘徊,那场突然夺走他父亲生命的事故对他的震撼之大,以至于在忍受的极限内孕育出了一个不同的自我,一个带着恶毒的戏谑观望着别人的痛苦,甚至是他自己的痛苦的人。因此,在葬礼上,看到母亲一边哭泣,一边诡异地挥舞着双臂时,男孩带着一种令他自己都感到不安的冷漠想:“演得真好,妈妈,搬到舞台上肯定效果不错。”
在那部电影里,他发现了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他也曾带着那样的冷漠嘲笑过别人的痛苦,嘲笑过自己的痛苦,他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大多数时候,他都无法找到有力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去爱身边的人。在他看来,任何爱的表现都是一种自发的盲目行为,这么做的时候,也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身体需要,或是情感需要,永远期待着一份回应,即使不是立刻,至少也应该是在不久的将来。罗伯托就不一样了。其他人早早就被审问了,被宣判了,只有罗伯托展露出了水上行走般的神迹。其他人都在力求被拯救,被接受,被喜欢,而罗伯托沉默,赤裸,完整。怎么可能对他冷嘲热讽呢?
再次望向他的时候,他发现从关了电视开始,他便一直抱着他的双膝。
“罗伯托。”
“嗯?”
“你喜欢这部电影吗?”
“不喜欢。”
“为什么?”
“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世界是丑陋的,人是悲伤的。”
他走过去亲吻他。
“我也是吗?”他问。
“不,你不是。”
“今晚你想留下来吗?”
罗伯托突然望向他,仿佛他刚刚说出了一个向往已久的愿望。
“想。”他说。
他们走向卧室。罗伯托坐在床上脱掉鞋袜。
“站起来。”他说,罗伯托马上微笑着照做了。他慢慢地为他解开衬衣的扣子。帮他脱去T恤。不管他做什么,罗伯托总是会马上呈现出同样的反应。尽管他喜欢这样,但是他第一次想到,或许那个男孩的爱终究还是无法超越他公寓的四壁,在这里动人的一切,出了这里便会变得荒唐、肮脏,或者变态。很快他们便脱光了,罗伯托笑着钻进被子里,从他的怀抱里逃了出来。他很开心。闪耀着光辉。他一边把被子拉到鼻翼,一边望着他,眼睛里透出开朗、单纯的笑意。他心甘情愿地投身于这场追逐游戏,轻而易举地忘却了自己的疑虑。
拥抱着罗伯托赤裸的身体给了他一种空虚感。几年前,他曾有过类似的经历,但是那些经历使他不快,而这一次,他找到了一种新奇的愉悦。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一具像罗伯托这样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赤裸,却又表现得如此欢愉的身体。因此,赤裸不是普遍意义上的赤裸:那是一种在展示过程中将自己消耗殆尽的存在,在这种存在中,思想不再朝着理智迈进,反而奔向了空虚,在自由落体的过程中,向一个世界敞开了,在那里,罗伯托是唯一的大师,一个纯粹而简单的感知世界。他一定是累坏了,因为他片刻便睡着了,一只手抱着枕头,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腰间。他羡慕罗伯托的年轻,想要的东西很快就能得到,也记起了那些他只需闭上眼睛便能睡着的日子。他把罗伯托的手挪开,打开了床头柜上的灯。他转过头去看他醒了没有,可是罗伯托几乎都没怎么睁开眼睛。瞳孔在眼白上出现了一下,马上又消失了,就像一把勺子,没入到一杯牛奶里。房间的寂静中,能够听到他绵长、疲倦的呼吸。狂风拍窗,那是世界在玻璃中咆哮。
可是悲伤仍旧在那里。与罗伯托一周半的交往将悲伤暂时地隐藏了起来,但并没有解决。在他独处的时候,最基本的问题会以一种最简单、最直白的方式闯入房间,闯入起居室,闯入洗手间。现在他要做什么呢?观望未来就如同将头探进一个山洞的黑暗中,只能听到一头野兽的吁吁呼吸。仿佛他害怕活着,仿佛一瞬间便已经忘却了使生活变得值得一过的那些机制,那些东西,那些谎言。如果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又能怎样去向别人展示自己对那个男孩的爱呢?只要罗伯托打电话来说会晚到一会儿,他便会开始备受煎熬,想着他其实并不想见他,或者他已经认识了别人,尽管非常荒唐,他自己都觉得荒唐,但是这种想法极速螺旋上升,使他不安,除了想象他在另一个地方,与其他人在一起,笑着,什么都做不了。
罗伯托来了,空气又变得可以呼吸了,一点一点地,他觉得自己又再一次掌控了局面。那个沉默的小动物一出现,便能浇灭他的焦灼。
“今天你有没有很想我?”他问。
“想了,非常想。”
“真的?”
“你无处不在。”
那些下午里惯有的宁静使他再一次意识到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同时,也使他能够观察罗伯托。有一天夜晚,他想,或许他永远都不会比那个时刻更加了解他。从那一刻起,他所能做的便只是收集他的嗜好,他的反应,微笑或是眯眼的方式,尽管那是了解一个人的惯常路径,但在罗伯托这里,却只是为第一印象增添了些许细节,加以明确,第一印象是真实的,正确的。这样,他第一次时自然而然地感受到的风情,在那个夜晚具象为一整套彩色的小罐子,罗伯托精心地涂抹着脚趾甲,而他则静静地想着,生命再一次找到了简捷的出路,除了因为不被理解或者无足轻重而自我厌恶之外,不再有任何问题。这有什么不好呢?他需要那个二十一岁男孩的存在,需要深色的发丝遮住耳朵,他那介于痛苦与单纯之间的飘渺的微笑,他需要那个名叫罗伯托的奇怪小生物的爱,和他内心的秘密,借此来逃离那种每次转弯,生活都将分崩离析的感觉。
圣诞节那天,他怀着愉快的心情去玛尔塔家里吃晚饭。拉蒙做了海鲈鱼,晚餐时光很舒适,尽管孩子们一直在不停地吵吵闹闹。玛尔塔说他看上去状态很好,拉蒙的姐姐也确认了这一点。那晚她与他们共进晚餐,在她身上年复一年地堆积的,除了疲倦或者说松弛,更多的则是化妆品。他觉得一切都很好。连拉蒙讲的笑话都还不错。直到晚餐几近结束,他才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改变。一直以来,他坐在那张桌子旁的时候,总是觉得与玛尔塔相距甚远。至少,她还有拉蒙。而在这些年的记忆里,他能想到的最亲密的便是在佛罗伦萨的那个夏天,比萨一个庭院中的那口井,喷泉旁边,一个在热那亚的海滩上看他的裸体男孩,餐厅里牡蛎的味道,他感到大腿上有一只手,镜子里映出一张涂着嘴唇的脸,但是并不是关于一个深爱的、具体的、独立的人的回忆,而是一部小说里的段落,记起的同时,也在不由自主地对其加以重构、润饰,从而带上了一种虚构的色彩。在那之后,便是一成不变的银行岁月,在记忆里不断重复,就像是由一成不变的习惯和动作所构成的的唯一一天,现在是罗伯托。做什么。说什么。尤其是为什么做,为什么说。
破裂了,如同一块极其轻薄的玻璃,一根悬着一颗纽扣的丝线。圣诞节的第二天,他正在家里等着罗伯托的到来,这时,电话响了。不是玛尔塔,而是银行的何塞·路易斯。通知他必须去巴塞罗那出差。从从三年前开始,仿照着美国公司的模式,他工作的银行所属的集团便形成了一种惯例,每在其他城市开一家分行,就需要一些资深员工去那个城市出差,开几场会,分享一些经验。以前他经常出这类差,也有一些是出于私人委托。他一直很喜欢这种事,离开马德里,到另外一个城市住几天,尤其是旅费及住宿费还是由别人支付。但是现在有罗伯托了。他现在不能走。
“我去不了。”他说。
“我不是在问你能不能去,我是在告诉你你要去。”
听到这里,他感觉有某种东西崩塌了。他把离开马德里理解为一种被迫的放弃。他要离开了,再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将变样了。罗伯托会改变,不再爱他(可是为什么会不爱他了呢),他会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自己认识了别的人,或者只是单纯地厌倦了,年轻人总是很快便会厌倦,他们很容易换交往对象。
他到的时候,他几乎是带着恐惧将这件事告诉了他,罗伯托很喜欢这个主意。
“你好幸运啊。”他评论道。
“所以,你不介意我离开?”
“当然不介意,为什么要介意?”
他们聊了彼此的圣诞晚餐。他几乎可以猜到罗伯托的圣诞晚餐是什么样的,鉴于他对自己的家人知之甚少,因为他几乎从来不谈论他们。他的两个姐姐带着各自的丈夫一起去吃晚饭,其中一个宣布她怀孕了,其实一个月前便能从她的衣服上看出来了。罗伯托说他很期待做舅舅。但是那并不是他想要进行的谈话。
“你真的希望我去巴塞罗那?”
“当然。”
罗伯托的回答总是这样,热烈,简洁,就像是射击声。
“呃,你干什么?”
“我想给你涂脚趾甲。”
“哦,不行,真的不行。”
“来嘛,让我……”
他很快便放弃了抵抗,罗伯托拿出彩色的罐子。在他将它们一一摆在桌子上的时候,他抚摸他的头发。
“你要在那儿待几天?”
“五天。”
“也就是说,岁末那天你已经回来了。”
“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有一个狂欢我们可以参加。”
“那晚我们不能待在家里吗?”
“为什么?”
“嗯,为了待在一起啊,我不想参加什么狂欢。我们可以在家里做一顿晚餐。喝一点香槟,洗个澡……”
“可是我想去那个狂欢。其他的事情我们哪天都可以做。”
“好吧。”
罗伯托突然变回了二十一岁。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怎么会不想参加岁末狂欢呢?有时候他会忘记他的年龄,那是因为他觉得他的年龄像是更大一些,因为他会用像一个成年人那样半闭双眼,像一个成年人一样静默,聆听。但是他二十一岁。这一点再一次变得昭然,而当它变得昭然的时候,他便有了一种自己正在腐烂的感觉,他觉得,他之所以经常害怕向旁人展示这段感情,就是因为在内心深处,连他自己都对此感到羞耻。但他并不是对感情本身感到羞耻,他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不再爱他,害怕对方不再爱自己,罗伯托斜靠在他的脚边。刘海儿遮住眼睛,嘴唇紧绷,是一个完全专注于某件事情时不自觉地带上的滑稽表情。现在他是丑陋的。现在他只是是一个在酒吧和洗衣店工作的男孩,什么都不懂,因为罗伯托不理解他,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怎么可能理解他呢?他试图去回忆这个年纪的自己,但是只得到一些转瞬即逝的画面:玛尔塔;他上大学时喜欢的一个朋友,他们不时会一起喝喝啤酒;他的母亲。罗伯托已经把肖邦的唱片放上了。自从他告诉他自己喜欢肖邦,他总是会放那张唱片。现在肖邦使他觉得疲惫,一如罗伯托的表情,他对那个愚蠢的狂欢的执念,甚至是他一点都不介意他去巴塞罗那出差。在对他出差的不关心里,难道没有一丝冷漠的迹象?不在乎他去巴塞罗那,归根结底是因为那个男孩对他的兴趣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大。
“好了。你喜欢吗?”
脚上黄色、蓝色和红色的指甲望着他。
“现在需要吹一吹,这样,才会干得好一些。”
吹的时候,罗伯托微笑着,而他则突然涌上来一股怒火。可是又不是愤怒,而是痛苦。也不是痛苦。他抬起他的头,粗暴地吻了他。尽管一开始趋从了那场游戏,罗伯托还是对他的反应感到有些困惑。他急急地将他扒光,而在困惑之后,罗伯托似乎也加入了这场游戏,就在沙发上做,没有明显的理由。不一样的。再没有任何困惑的可能。他褪下他的裤子,吮吸它。但是与往常不同,没有停滞,甚至没有像其他夜晚一样感觉得到认可。他只是在单纯地吮吸罗伯托的阴茎,发现这一事实使他感到片刻的舒服,因为他确实知道那是什么。性很简单,折磨他的是性背后的东西,因此他才会觉得舒服。吮吸罗伯托的阴茎是一种简单的动作,说结束就结束,没有任何后果,让他备受折磨的是别的东西,别的:停留在同一个旋律上的肖邦,另外一个房间里的狗,他不了解的罗伯托的生活。他终将离他而去,是的,他迟早会感到厌倦,他会在某一个下午到来,杜撰出一个可笑的借口离开他,而他只能回到银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乎一切都从未发生。所以这样更好,他一次比一次强烈地摇晃着他,就像是在摇晃一只充气娃娃。
他想得太过专注,都没有发现罗伯托已经不再陪他玩那个游戏了。他停止爱抚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当罗伯托意识到他也停下来的时候,便将他的头抬了起来。他跪在他的面前,罗伯托从一个不可思议的高度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类似悲悯的东西。
“你怎么了?”他问。
他的语气中并没有责备,而是遗憾,某种像遗憾一样缓慢、晦涩的东西。
“你难道没意识到我是一个老头吗?”
“拜托,你不是老头,你才五十岁。”
“五十六岁。”
一阵长长的沉默,仿佛那六年不是一个谎言,而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似乎五十六岁便是衰老的极限。
“二十年后,”他继续说道,“当你成为一个英俊的四十岁男人,一个成熟、健壮的男人,我则需要别人帮忙才能吃饭穿衣,因为我连这个都做不了了。你想过这些吗?”
“没有。”
“事情就会是这样。”
“我会帮你穿衣服,喂你吃东西。”一阵短短的沉默之后,罗伯托说道,而他则忍不住微笑起来。“不,别这样,别这么笑。别让我难过。”
“我不想让你难过,我只是想告诉你最终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你是爱我的,对不对?”他问。
“当然。”
巴塞罗那之行演变成了对那场对话的不断回忆。罗伯托问他是否爱他的时候,他为什么回答“当然”?为什么没有简简单单地说一句“对”,或是“我爱你”?不得不与罗伯托分开的不快之上,又添上了开会的枯燥乏味。他几乎从不离开酒店,就是担心他打电话来的时候不能马上接到。如果他下午没从酒吧打过来的话,便会在晚上打过来。对于罗伯托来说,最理想的对话便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有多么爱他,多么想他。他总是会问他穿的什么衣服。罗伯托会亲吻电话话筒。
“昨天我梦到你在这儿,和我在一起,我们不用去任何地方,我在给你涂趾甲。”
“可是我的趾甲才涂了没多久……”
“好啦。”
并不是说他并不是真的想他,而是说他确定知道想他的方式变了。从他告诉他自己的真实年龄的那次对话以来,从惊讶的表情以及“我爱你”的问题以来,有些时候,他会有一种这段感情很快就会走到尽头的想法,那才是合乎逻辑的,甚至那才是可以接受的,另一些时候,尤其是在晚上的时候,世界重新变成一台复杂至极的机器,没有了他的帮助,他根本无法在其中生存下去。
第三天的凌晨,电话吵醒了他。是罗伯托。他是从一个电话亭里打来的。声音断断续续,他觉得他是在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一群男孩子在酒吧出口等着他,其中一个他觉得面熟。他出来的时候,他们冲他吐口水,还管他叫基佬。他努力不停下脚步,可是那个场面还是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他来到一条更大的街道上。看到警车之后,男孩们走开了,而罗伯托则留在原地,愣在那里,像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树一样可怜,他脱下外套,用力擦掉脸上和头发上的口水。他不是一个粗暴的人,讲述的时候却带着暴躁,带着愤怒,只是为了生存。
“他们打你没有?”
“没有,那也许更让人容易接受,他们想侮辱我,他们得逞了。”
“不,他们没有得逞。”
一阵长长的沉默,他听到了公交车加速的声音,汽车喇叭的声音。
“这群狗娘养的。”好像是罗伯托的声音在说。
“我真希望自己能在那里,这样就可以抱抱你。”
“我也很希望你能在这儿,能够抱着我。”
“罗伯托。”
“怎么?”
“我爱你。”
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那几个字,就像是一个合理、必要的渐进过程的结果,但是他一说完便感到了恐惧。罗伯托没有回答,他的沉默使他的庄重变得触手可及。他的目光掠过房间里的物品:扔在沙发上的毛巾,电视机,小吧台,窗外推搡着玻璃的夜色。
“真的吗?”
“真的。”
再一次,毛巾,电视机,夜,再一次,恐惧。
“我也爱你。”
第二天是出差的最后一天,尽管他们通了电话,但是并没有再去重复那些话。交谈接近尾声时,罗伯托沉默地期待着他的重复,虽然没有很坚持,但也足够使他感知到他对那些话的渴求。而他觉得,那些话,以及他关于那些话的回忆,已经一下子洞穿了一面无法重组的墙。当飞机降落在马德里的时候,他感到万分害怕,那是因为,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脆弱无比的。罗伯托在他的公寓里等他。为了给他一个惊喜,他特意请了一下午的假。他保证说那可真不容易,因为那天是12月31日,他工作的地方在为晚上的狂欢做准备。拥抱的时候,罗伯托的身体、胳膊、头发给了他一种新鲜感。他嘴里有烟草和薄荷口香糖的味道,他看起来似乎也不太一样了,壮实了一点。
“你真好看。”
“谢谢。”
他的头发梳过了,穿着一件新衬衣,刚刚熨烫过,还有鞋。
“我希望在你到的时候我能够好看一些。”
那天下午罗伯托确实有一种璀璨的美丽。他们聊了所有的事,除了有关那帮年轻人的不快经历,每一次谈到有趣的事情,他都感觉自己被他的笑声包围了,成了笑声的一部分,同时,远远地,他观望着自己的生活因为罗伯托的存在而变得那么生动。他记得他在电话里说起的之前参加那些会议时的种种趣事,以及它们最小的细节,那些人的名字,甚至那些笑话,仿佛他曾亲历过。
那个夜晚他们缓缓地做了爱,然后在凌乱的床上赤裸着身体喝了白兰地。他的身体有汗水和古龙水的味道。他发现罗伯托打扫过房间,还在镜子旁边放了一束雏菊,在洗手间放了一束向日葵。
“这些花?”
“天啊!终于!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会发现呢!”他笑了,带着克制的愤怒。“我昨天在市场上买的。我喜欢雏菊和向日葵。你看过梵高的向日葵吗?是不是很动人?”
又一次,那个孩子。梵高把他带来了,把他丢在了床单上。在空气中营造漩涡以模仿星空的效果。他不是不喜欢梵高,只是他感受到的是一种放纵的爱,一种青春、粗暴而难忘的激情。而罗伯托则完全沉浸在对强烈的色彩和热情的笔触的赞扬中,别无他法,再一次离他远去。他要怎样把这个孩子介绍给别人?他在干什么?他听任他讲完那段独白,不出所料地提到了割掉的耳朵和歇斯底里。结束之后,罗伯托又变回了那五个漫长的日夜里他做梦都想见的小动物。他再次羡慕他的青春,羡慕他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身子去洗手间时的敏捷。他也曾像罗伯托一样。
“哦,我们得赶紧换衣服了。”回来的时候,他停在房间门口说道。
“换衣服干吗?”
“去狂欢啊,你忘了我跟你说今晚有个狂欢了?”
“我不想去什么狂欢,我只想和你待在这里。”
“可是你不记得了吗?我们说好了的,并且我都给你买好票了……”
“好吧,那个狂欢什么样?”
他不想去,因此罗伯托说的所有的话,地点、等着他的朋友、免费酒水,在他看来,更像是支持他不出去的理由,而非诱惑。在那群孩子中间他能做什么呢?难道不会显得很滑稽吗?他们不会嘲笑他吗?一直以来,对于那些紧紧抓着荒谬的青春不放,穿得像个年轻人,或者去年轻人的酒吧,或者像年轻人一样开玩笑的人们,他总有一种发自内心的鄙视,这种从大学时代便开始有的鄙视,在很多情况下,会驱使他穿衣做派都显得更老成,而现在,这种感觉甚至使他无法想象陪伴在罗伯托身边的情景。
“可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有谁会去这个活动。”
“没有,可他们都是非常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你没发现这就是问题所在吗?他们是非常讨人喜欢的‘男孩子’。”
“我自己也是‘男孩子’。”罗伯托说道,模仿着他读那个词时的轻蔑语气。
“你不一样了。”
“说说看,有什么不一样。”
他不想进行那场对话,然而,他知道,或许是无意间,罗伯托正在将他带往那名为恐惧的深巷的尽头。
“你不一样,因为你实际上很成熟。”
“我并不成熟,并不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成熟,并且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很喜欢他们。”
“我并没有不让你喜欢他们,也没说他们不好,他们肯定很好……”
“可是……”
“我不知道,罗伯托。”
“我只知道,自从你从巴塞罗那回来,对我就怪怪的。你不知道我多么费劲才请到一下午的假,而你并没有为此表示感谢,我为你准备了花,而你居然都没注意到……”
一阵沉默,罗伯托似乎想要得到他的肯定,但是他没有给予。尽管觉得那很合情合理,但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心底里乞求他不要沿着那条巷子走下去。
“并且每张门票都花了我八千块。”罗伯托最后说道,声音低低的。
“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个,你可以从我的钱包里拿。”
“你太蠢了。”
罗伯托开始快速地穿衣服,没有看他。
“你要干什么?”
“我走了。”
“那你就别回来了,听见了吗?如果你要走,就最好别再回来。”
“你就是一个混蛋。”
“我就是,怎么样?”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为什么就站在那儿看着他穿衣服,带着自负的愚蠢表情,似乎他的离开对他来说无所谓?现在他要怎么做?罗伯托穿上了鞋,离开了房间。他听到他在门口穿上了外套,离开的时候狠狠地摔了一下门。他望向凌乱的床,罗伯托曾用来喝酒的酒杯,有着香烟残留的烟灰缸,还有那些花。
“不要走。”他说。
一秒钟过去了,接下来是另一秒,再一秒,每一秒里面,都有一个虚无的空间在慢慢堆积,变成一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天空变得昏暗,看不到人的面容,但是却能听到街上人们呼喊的声音,他们可能正在笑着前往罗伯托参加的那个狂欢。十二点也不过是又一分钟,能够听到窗下男孩子们的喧闹,听得出来他们被新年的钟声吓了一跳。之后电话响了,他感到自己的血液冻结了。跑向起居室时,他撞到了家具上。是玛尔塔。她祝他新年快乐,并问他晚点想不想过去看看,拉蒙在家,孩子们也还没有睡下。不,他不想,他头痛得厉害。从上飞机开始,在飞机上他便头疼欲裂。挂了电话。他想到了罗伯托,可是现在仿佛他从来不曾拥有他,他再一次害怕自己不再爱他,害怕他也不再爱自己。他快速地穿上衣服,却并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就来到了街上。他记得罗伯托有一次跟他提起过,晚上喜欢去丘埃卡区的酒吧,便朝那边走去。人很多,所有人都在大喊。那种恼人的幸福,像拒绝怪物一样将他排除在外。在那群醉醺醺的年轻人中间,他突然觉得自己老了。
“新年快乐!”他旁边的一个男孩望着他,喊道,“嗨起来啊,哥们儿,今天是新年啊!”
罗伯托不在。或者说,他无处不在,一个背影,一件相似的外套,一个声音。每次觉得看到他了,他的脉搏便会加速。他要对他说很抱歉,对他说自己表现得就像是一个混蛋,对他说他说得对,并不是他让自己觉得丢脸,也不是他的朋友们,仅仅是因为他害怕,他能懂吗?他当然能。他要去那个该死的狂欢,两个人都会酩酊大醉,然后一起回家。他再不会那样做了,他发誓他再也不会那样做了。
罗伯托没有出现。他感到,夜晚带上了一种凛冽、刺骨的寒意。所有的汽车都鸣响了喇叭,制造出了一片人工渲染出的欢乐。一个男孩在酒吧门口吐了。他缓缓地回到家里,背负着爱情那难以承受的重量。
第二天上午他打了三通电话给他,可总是跳出来自动答录机的声音。打第四通的时候已经将近两点,这次听到了罗伯托疲倦的声音。
“罗伯托……”
“你好。”
“罗伯托,我非常非常抱歉,昨天我表现得就像一个混蛋。”
“对。”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或者说是失望,或者伤心。
“你想来我家吃饭吗?我买了香槟和羊肉。我们可以做羊肉。”
“我要回家吃饭,和姐姐们一起。”
“那你可以之后再来。”
“好。”
“你会来吗?”
“会。”
“几点来?”
“不知道,八点吧。”
“八点。不能再早点吗?”
“不能。”
“好的,那就八点,给你一个大大的吻。”
“再见。”
八点的时候,罗伯托没有来。八点半也没有。九点也没有。九点一刻,他听到电梯上来了,但是已经有了那么多次虚假的警报,他没再兴奋,直到发觉电梯停在了他的楼层,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不知道是应该冲向门口,还是应该像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罗伯托用自己的钥匙开了门,他站起身。他走向他。紧皱的眉头使罗伯托带上了一种奇怪的丑陋,就像是一个发脾气的孩子。
“原谅我吧。”他对他说。
“你是一个混蛋。”
“我知道,可是,你能原谅我吗?”
“好吧。”
他们亲吻了彼此。两个小时之后,罗伯托的不快似乎已经彻底蒸发掉了,两个人开始在卧室里脱衣服。罗伯托问他前一天晚上做了什么,他承认自己出去找他了。这让罗伯托很开心,并且想知道每一个细节。
“你不可能找到我,因为我没在丘埃卡区,我在太阳区呢。”
“玩得开心吗?”
“不开心,所有人都问我怎么了,问我为什么不跳舞,什么都不做。”
“你没跳舞?”
“没人陪我跳。”
“那儿肯定有成千上万的男孩子,疯了一样想和你跳舞。”
“男孩子是有,可是我不想和他们一起跳。”
罗伯托描画过的嘴唇有一种肉嘟嘟的质感,使他的整个面孔都带上了些许虚构的特点,他再一次觉得自己臣服在他的面前,不是很敢相信这个男孩是爱他的。
那天是他的狂欢,第二天也是,还有接下来的两天。由于去巴塞罗那的出差占掉了一天假期,所以之后公司给他补了一天。和解那晚的快乐,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虚幻的。很快他又再次感到了恐惧、嫉妒和焦虑。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如果没有认识罗伯托或许会更好。他厌倦了生活在长时间的不安之中,身体里遥远的一部分想念着那些温和岁月里的平静,在那些年里,幸福简单而琐碎,就像饭后昏昏欲睡时的一杯拿破仑白兰地,昂贵的香烟,时不时地在豪华餐厅享受的一顿晚餐。
他觉得罗伯托的爱让他感动,然而,从争吵的那一晚开始,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崩裂了,不是因为争吵本身(他已经觉得争吵无关紧要了),而是争吵所带来的后果。就如同有时候一具漂亮的躯体在展示的过程中会损耗一般,罗伯托的沉默,同所有平静的事物一样,也会变成一种致命的无聊。然而,在那个“不”的下面,是“是”的激情,每当他看到罗伯托对于做一个令他钟爱的小动物那始终如一的需求时,都会被打破。在他那可想而知的爱的方式中,都不像他的善良那么显而易见,有时青春超越了拥有这具躯体的简单事实、一瞥的性感,然后,又变得不可捉摸。
其中一个下午,罗伯托给他在洗衣店工作的同事打电话,两个人聊了大概十五分钟。实际上他去打那个电话,因为当他坐到他身旁的沙发上时,他没怎么理睬他。当时他正在看新闻,尽管不是很感兴趣,可他还是觉得罗伯托的到来是一种打扰。感到自己被抵触,罗伯托便一声不吭地起身去打电话了,如此一来,他便忍不住去看他了。跟他打电话的是一个名叫马科斯的人,而他则从交谈的语气中,验证了他们之间存在某种默契,有一些他听不懂的笑话,却能让罗伯托迸发出干净、爽朗的笑声。看到罗伯托的大笑所带来的不适感是如此地复杂,以至于不能简单地将其归为“嫉妒”。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在那个二十一岁的男孩的生活中,有一大片空间是他永远都无法参与的,并且突然感到自己有必要加入进去。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罗伯托哪曾那样对他笑过?为什么没那样笑过呢?那个讲电话的小动物(双腿交叉,用香烟戳弄着烟灰),到底是不是罗伯托?如果说那是真正的罗伯托的话,为什么他会有一种不认识他的感觉?几秒钟之后,他被也许罗伯托已经厌倦了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一切都定格为一个必然的三段论:罗伯托从来没有爱过他,最初只是崇拜,之后是同情;因此他的崇拜或同情能持续多久,他的爱便会持续多久;他永远都得不到那个光着脚、涂着趾甲油、没心没肺地大笑着的男孩子,因为他们不是一类人。那一刻所发生的事远不只是自我厌恶,而是渴望像另一个人一样,渴望成为另一个人,渴望成为与罗伯托打电话的那个人,二十来岁,在洗衣店工作,为了某个晚上去剧院或者抽烟而省吃俭用地攒钱,能够让罗伯托以那样的方式大笑。
“那个马科斯是谁?”
“哦,一个朋友,同我一起在洗衣店工作。怎么了?”
“没,没什么。”
他还在装模作样地看电视。假装自己无动于衷,可是罗伯托突然笑了。
“你在吃马科斯的醋?”
“我?”
“你在吃马科斯的醋!”罗伯托喊道,对这一发现感到很开心,对能够挑起醋意感到很骄傲。他觉得自己挑起那个话题的行为很蠢,希望能够尽快结束,可是他同样希望罗伯托能尽快坦白真相,跟他说马科斯是一个丑到极点的人。这种感觉让他觉得不舒服,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担心是多么地幼稚。
“你在吃马科斯的醋!”罗伯托一边重复着,一边站在他面前,直视他的双眼,大笑不止。
“停。”
“你在吃马科斯的醋!”他再一次重复道,同时将手放在他的大腿上,使他没有办法不从正面看向他。他推了他一把,一下子跳了起来。
“好吧,怎么样?我吃醋了又怎么样?该死的白痴!”
罗伯托立刻停止了笑声,眼睛睁得大大的。罗伯托栗色的大眼睛望着他。
“你听我说……”他说。
“你什么都不懂。”他说着离开了,可是他离开起居室时,并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于是朝卧室走去。
“你听我说……”罗伯托说着,走看进来,声音中带着一丝悲伤。他没有转过头去看他,那就太容易了,太容易被看穿了。
“说什么?”
他感觉到他从背后抱住了自己。
“马科斯只不过是一个跟我一起工作的男孩,我一点都不喜欢他,而且他有一个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你为什么就这样了呢?”
“我怎么样了?”
“拜托,你都有点让我恼火了。”罗伯托说着,放开了抱着他的双手,朝起居室走去。他听见他关了电视,放上了肖邦的唱片,但只放了几秒钟,因为他立即就把它取了下来,换成了他以前买给他的现代音乐的专辑。他坐在房间里,将其理解为罗伯托不再试图取悦他的明确标志。他很年轻,令人屈辱的年轻,并将永远年轻。这个选择证明了这一点。这就是交往以来他一直害怕的事情:他已经厌烦了对他的容忍,他感到窒息,于是他回到了起居室,他听到罗伯托说他需要冷静一下,只需要几天时间,他需要想一想的时候,一点都没有觉得惊讶。
“想什么?”
“当然是想我们之间的事,如果不行了,应该怎么办。”他说。
那晚,他并不在意罗伯托的离开,可是第二天早上,他忍了好几次,才没有拨出他的号码。他已经说了给他四天时间,不要给他打电话,尽管那一刻的疲惫让他觉得这根本不费力,但事实上,一天还没过去,他已经感受到了地狱般的煎熬。
第一天的激动和焦虑,在第二天变成了绝望。前一天晚上睡觉的时候,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对自己重复着说罗伯托第二天就会打电话过来,倒了下午五点钟,他紧张得饭都吃不下了。他下楼去遛狗,因为过去几个星期的疏于照顾,狗已经变得比往常更加孤僻。罗伯托说的是“想我们之间的事”。多么白痴的表达。我们之间。就像是从一部青春剧里面照搬过来的。“想我们之间的事”,罗伯托说,就像是随便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子每天回家之后一定会看的弱智电视剧里面的情节。他都可以做他的父亲了。他想过很多次,可是在那一刻,这一想法擦过了怪诞的边界。他都可以做罗伯托的父亲了。那一次他没有觉得内疚,而是觉得受到了欺骗,从一开始,他对待罗伯托的方式就没有什么好指摘的。他总是不计成本地请他享受这一切:最贵的酒,最好的肉和香烟。那个男孩有什么可抱怨的?抱怨没有去他的狂欢吗?难道这不应该是罗伯托的错吗?从一开始他就说了不想去,换位思考一下,他从来没有坚持让罗伯托去做任何一件他马上表现出明确的不喜欢的事。实际上,他那么做,只是为了考验他。
然而,在那些想法里面,有某些东西是站不住脚的。接受了这些想法便意味着接受了那个男孩的狡猾,他的恶意,从另外一个角度说,那也是很难接受的事情。在记忆中最长的一次遛狗之后,带着极度的饥饿,他在夜晚回到了家里。他煎了几片牛排,几乎是带着怒气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之后就上床了。他无法入睡。接连抽了三支烟。他吐了。
第三天早上起床,他感到筋疲力尽,但又觉得自己没办法忍受在家里待着。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想起罗伯托。他给玛尔塔打了一个电话,问她自己能否过去吃饭。
“当然……你还好吧?”
“挺好的,只是想见你们了,这有那么奇怪吗?”
“没有,哪有啊,来吧,随时都可以。”
三点钟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他的身上开始升腾起一种奇怪的破坏欲。他甚至有些怀念似的记起往昔,但并不是因为他更喜欢孤独,没有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会喜欢孤独,而是因为至少在孤独中,他知道自己能够倚靠什么。关于自己现状的思考,使他产生一种掺杂着不快与愤怒的情绪。罗伯托的形象开始带上了某种危险和威胁的色彩。他已经不再害怕罗伯托不再爱他,而是害怕罗伯托本人。
玛尔塔一个人在家。拉蒙在上班,孩子们要六点钟才能放学。
“你真的没事?”
“你怎么问这么多?”他回答,几乎觉得有点生气。
“好吧,说实话,一周中间的时间你过来吃饭,这事确实不太正常。”
“是因为我还在休假,也因为新年的时候都没见到你们……”
尽管玛尔塔在吃饭的过程中还一直保持着那种惊诧的表情,并且一直坚持问他的健康和工作情况,希望能够找到来访的可能缘由,但最后她还是相信了哥哥这次来访可能只是为了聊聊天。喝咖啡的时候,玛尔塔猛拍了一下额头,仿佛是忘记了某件绝不该忘记的事。
“你还记得胡安叔叔吗?”
“记得啊。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他要结婚啦!”
“他多大年纪了?”
“六十三岁。但你肯定想不到。那个幸运儿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孩。”玛尔塔将他的沉默当成了与自己听到这个消息时同样的震惊,这似乎鼓舞了她。“你跟我当时一样,石化了似的。”
“他怎么说?”
“谁?胡安叔叔?胡安叔叔说他们是真的非常相爱,实际上,胡安叔叔确实是这样,可是至于那个女孩……在我看来,胡安叔叔除了有钱以外,就只是一个需要随时提防的老色鬼了。仅此而已。”
“你觉得两个年龄差距很大的人不可能相爱?”
玛尔塔用嘴唇做出一个深深的厌恶表情来回答,但是由于他没有作出回应,她认为自己有义务做出进一步的解释。
“我认为老男人的爱上年轻女孩没什么不好,因为这很正常,我们不用自欺欺人,比如说,一个老女人爱上一个小伙子,这很正常,但这不是真的相爱,只是喜欢,你懂我的意思,可如果一个年轻女孩投入一个老头的怀抱,这太不堪了,有点违背人性,我也不清楚,你单单想一下,十年之后,那个姑娘看起来就像是在陪自己的爷爷散步。”
跟玛尔塔的饭局,尤其是关于胡安叔叔的轶事给了他一种奇怪的宁静,让他更加确信了与罗伯托的交往是不可能的,从那一刻开始,他觉得有一股冷漠侵袭了自己,这份冷漠将他们的关系定义为某种虽然并非令人不快,可是确实是不道德的、肮脏的东西,在多年的孤单之后,他在这上面翻了船。
第二天罗伯托打来电话,他说他在等他,让他来自己家里。他进门时,他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同样忧心的症状:黑眼圈,声音中疲惫的意味,压抑的悲伤。
“你好。”罗伯托说。
没有了吸引力,现在的他只是一个挫败的男孩。以他那五十六岁的高龄,几乎带着迁就地看着他。
“嗯。你已经想过‘我们之间的事’了,是吧?”
罗伯托看上去是那么地伤心,都没有体会到那些话中的讽刺意味。
“实际上,我来是希望你能帮帮我,告诉我该怎么做。我想了很多,可是……”
“你想离开我,这就是你想要的,你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你可怜我。可是你知道吗,我不想让任何人可怜我,所以你也不必担心。你对我没感觉了,是不是这样?你们现在不是都这么说吗?你对我没感觉了,以前你对我有感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或许是一种病态的好奇,但是现在你厌倦我了,当然,你不会承认的,可是就是这样。我并不是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除非是你撒谎的技术特别好,你确实对我还有那么一点感觉,但是对我来说这还不够,我跟你说你不懂我,是因为你就是不懂我,你能懂我什么呢,你需要独自生活二十年,身边没有任何人,才有可能懂我,你活过的这些年里,我几乎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你想过这些吗?说,你想过吗?”
“想过,我当然想过,”他回答道,“你为什么这样跟我说?”
“如果你想过,”他试图不丢掉自己诡辩的那根线索,继续道,“你就会意识到,不应该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应该要求我成为一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因为这不是事情该有的样子,罗伯托,你不能要求我假装心甘情愿醉在酒吧里,因为我不愿意。在你到来之前,我已经习惯了一种生活方式,我有所慰藉,我有自己的小快乐,这对我来说足够了,而现在我将用五年的时间来努力忘掉你。这个呢,你想过吗?没有,对不对?不要跟我说你需要再冷静一段时间,然后一个星期之后过来跟我说你要离开我。如果你是这么想的,就打开门,永远都不要再出现了。但是别跟我说你需要再冷静一段时间。哈,所有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把什么话都说了,都是你自己,一点都没有想过我。”罗伯托回答道,声音颤抖着。
“太多了,我替你想的太多了,太多了。”
“看起来像是,你在要求我离开你。”他说。
“我要求你离开我,是因为你本来就想这么做,罗伯托。”
“你跟我说让我离开你,是因为我不爱你,可是实际上,我要离开你,是因为我发现你才是那个不爱我的人。”
他没有回答。罗伯托的回答就像一记耳光打在了他的脸上。他自认在长篇大论中所保持的所有的诡辩和思考的连贯性,被罗伯托的几句话轻易地打散了。罗伯托拿出公寓的整套钥匙,放在门口的柜子上。然后穿上了外套。
“在我看来,你也是一个可悲的人。”他说着转过身,慢慢地关上了身后的门,没有像他预想中那样摔门而去。
狗叫了。电梯升到他家所在的楼层,门开了,罗伯托走了进去,起居室里时钟秒针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探身到窗外,看到他走出了大门,停下来,上了一辆公交车。街上,冬日的寒气渗透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