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990年秋天 守寡的余生

全都是艾伦的错。如果艾伦没告诉她有一封愤怒的寡妇写来的奇怪的信,她就不会整夜梦见自己收到辱骂信或者碰见跟踪狂了。

曾经有段时期,读者来信她每封必回,虽然信件数量非常多——尤其是她第一本小说出版后——但她都尽量回复。至于那些不要脸的辱骂信,她根本不在意,只要看出来信的语气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露丝就把它扔到一边不予理睬。(比如,“总体而言——尽管你有些句子写得并不完整——我还是有些喜欢你的书的,但你对逗号的滥用和对‘但愿如此’这个词的误用最终还是拖垮了我的耐心,读到385页时我放弃了,你购物清单般的流水账写作风格让我决定去读行文比你更好的作者的书”。)谁会勤快到回复这样的信呢?

在提出反对意见的信中,更常见的是对她小说内容的投诉。(“我讨厌你的书,因为你以耸人听闻的手法处理一切,而且你会极力夸大那些不体面的内容。”)

至于所谓“不体面的内容”,露丝知道这些东西对于她的一些读者而言是种冒犯,更何况她夸大了这些内容,露丝·科尔其实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夸大了那些不体面的地方,她最担心的是,“不体面”已经变得司空见惯,以至于无法加以夸大。

真正令露丝烦恼的是,她习惯了回复那些“好信件”,可正是这些好信件需要你仔细判断究竟是否应该回复,尤其危险的是那些写信人声称自己喜欢露丝·科尔的书,而且其人生也被她的书改变的信。

对于这种情况,存在一种常见的模式:写信者总是宣称自己对露丝的某一本或某几本作品爱不释手,通常还对其中的一个或几个人物有一定的自我认同感。露丝会在回信中感谢这位读者的来信,然后写信者第二次来信,提出一些要求,还经常会附上一部书稿(“我喜欢你的书,我知道你也会喜欢我的书的”),提议和露丝见面。第三封信往往是他们表示自己受到伤害的抱怨信——因为露丝没有回第二封信。无论露丝是否回复第三封信,第四封信必定是骂人的——甚至后面一连跟着好几封辱骂信。

露丝认为,就某种意义而言,她的前粉丝——那些因为没法与她建立私交而感到失望的粉丝——比一开始就讨厌她的读者更可怕。小说的写作要求小说家的隐私得到保障,需要小说家几乎孤立地存在于人群之外。相比之下,一本书的出版则需要大张旗鼓地公开宣传,露丝从来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


“早上好,”空乘在露丝耳边低语道,“早餐……”露丝被乱七八糟的梦搞得精疲力尽,不过她肚子饿了,难以抵抗咖啡的香味。

过道对面,有位绅士在刮胡子,他面前摆着早餐,手里拿着小镜子,电动剃须刀的声音像昆虫翅膀刮动纱门。这群吃早餐的人下方就是巴伐利亚,随着云层的不断上升,巴伐利亚显得越来越绿,第一缕曙光蒸发掉了晨间的薄雾,夜里下过了雨,飞机在慕尼黑降落时,停机坪仍然是湿的。

露丝喜欢德国,也喜欢她的德国出版商。这是她第三次来德国,一如既往,邀请方事先给她详细解释了行程安排,采访她的记者都读过她的书。

旅馆前台早就知道她要来,已经为她准备好了房间,出版商也送来了鲜花——还有书评的影印件,评价很不错。露丝的德语并不好,但她至少能读懂书评,在埃克塞特和米德尔布里,德语是她修习过的唯一一门外语,她试着讲德语时,德国人似乎很高兴,尽管她说得并不怎么样。

因为这是第一天,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坚持到中午,然后打个盹,两三个小时的睡眠应该足以应付时差,晚上她要去弗赖辛参加第一场读书会,周末接受采访后,邀请方派车送她去斯图加特。一切都安排得很清楚。

甚至比她在国内时还清楚!露丝想。这时前台的女服务员对她说:“噢,你有一份传真。”她才想起那个愤怒的寡妇的辱骂信,她差点忘了这事儿。

“欢迎来德国!”露丝转身跟着行李员走进电梯的时候,前台的女人对她叫道。

“亲爱的,”在信的开头,愤怒的寡妇这样写道,“这一次你太过分了,也许那篇书评对你的评价是真的,你确实拥有‘在一本书中编排大量社会弊病和人类弱点的讽刺天赋’,或者‘为了展示我们这个时代的各种道德灾难,你把它们都安排在单个人物的一生之中’。但并非生活中的每件事都可以作为喜剧素材,有些悲剧是无法用幽默的视角来解读的,你太过分了。

“我结婚五十五年了,”寡妇说,(她已故的丈夫可能从事殡仪行业,露丝猜想。)“我丈夫去世时,我的人生仿佛停止了,他就是我的全世界,失去了他我就失去了一切。而你自己的母亲呢?你觉得她会调侃你哥哥们的死吗?你认为这个女人抛弃你和你的父亲,只是为了和生活开个玩笑吗?”(她怎么敢这么说?露丝·科尔想。)

“你写过堕胎、分娩和收养,但你从来没怀过孕,你写过离婚者和寡妇,但你也从来没结过婚,你说寡妇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是安全的,然而现实中只守一年寡是不可能的,比如我本人就会守一辈子寡!

“霍勒斯·沃波尔曾写道:‘用理性看世界,世界是一出喜剧,用感性看世界,世界是一出悲剧。’但对那些兼具理性和感性的人来说,现实世界是悲剧,只有那些幸运的人才会觉得它是喜剧。”

露丝翻到信的末尾,然后又翻到开头,没发现回信地址,愤怒的寡妇甚至没有署名。

她的信是这样结束的:“我能做的只有祈祷,我也会为你祈祷,以你现在的年纪竟然还没有结婚,这是怎么回事?我会祈祷你早日结婚,至于生不生孩子随你的便,我丈夫和我十分相爱,但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孩子,孩子可能破坏婚姻。更重要的是,我会祈祷你真的爱你的丈夫——然后你会失去他,我祈祷你以寡妇的身份度过你的余生,然后你就知道你对现实世界的描写是多么的不现实了。”

在应该署名的地方,来信者的落款是“一个用余生守寡的女人”,还有一句令露丝不寒而栗的附言:“我有很多时间祈祷。”

露丝给纽约发传真,让艾伦查看原来的信封上有没有愤怒的寡妇的名字或地址——哪怕能查到寄信的城镇也好。

结果,查到的信息像信件本身一样令人捉摸不透:这封信是有人送到兰登书屋东十五街的办公楼的,前台忘记了送信人的模样,也不记得对方是不是个女人了。

如果这个喜欢祈祷的寡妇已经结婚五十五年,她至少应该七十多岁了,说不定已经有八九十岁,她或许真的有许多时间祷告,不过她的人生应该时日不多了。

露丝几乎睡了一下午,寡妇的来信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困扰,也许这样很正常,如果一本书确实有可取之处,必定会让某些人有挨了耳光的感觉,不能让一位愤怒的老太太的来信毁了我的旅行,露丝想。

她打算散个步,寄几张明信片,然后写日记。除了在法兰克福书展上不太可能休息之外,她决定在逗留德国的其余时间里养精蓄锐,从她的日记和明信片的内容来看,在某种程度上,她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甚至在法兰克福的时候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