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990年秋天 失踪人口

读完第一章,露丝完全可以停下不读,因为她已经能够确认,艾丽斯·萨默赛特就是玛丽恩·科尔,这位所谓的加拿大作家笔下的那些照片——以及它们对失踪人口组的女警官的折磨都是露丝再熟悉不过的。

母亲依旧执着于孩子们的照片,露丝对此毫不奇怪,她也能理解玛丽恩为什么想知道假如儿子们还活着会长成什么样、过着怎样的生活。最让露丝觉得吃惊的是,她母亲竟然能把最令她头疼的东西间接地写出来,并且因此成了个不错的作家。

露丝不得不读下去,当然后面还有更多的照片描写,露丝记得每一张的细节。这本所谓的犯罪小说中的案子只破了一个:两个失踪了的小女孩(姐妹俩)最后安全得救,绑架她们的人既不是性变态,也不是恋童癖,只不过是个与孩子疏远的离异父亲。

至于那个穿飞翔的汉堡包T恤的被害女孩,她成了悬而未决或无法解决的案件的象征——比如失踪的美国男孩案,到了小说结尾,兄弟俩的真实照片和想象中的模样依旧是折磨麦克德米德警官的梦魇,就此义而言,《跟踪——从飞翔的食物马戏团回家》的成就超越了普通的犯罪小说,指出寻找失踪的人口是一种心理状态——书中那个忧郁的主角永远处于这样的心理状态之中。

甚至在阅读玛丽恩的第一本小说之前,露丝就很想和埃迪·奥哈尔谈谈——因为她猜想(现在看来是正确的)埃迪了解玛丽恩的写作生涯。艾丽斯·萨默赛特当然写过不止这一本书,《跟踪——从飞翔的食物马戏团回家》出版于1984年,篇幅不长,露丝猜测,到1990年时她母亲应该又写出了两本书。

露丝很快就会从埃迪那里得知,她母亲的确还写过两本书,每一本都是以失踪人口组的案件为主题。取书名并非玛丽恩的强项,《失踪人口组的麦克德米德》有一定的韵律感,但《麦克德米德的里程碑》就显得有些别扭。

《失踪人口组的麦克德米德》详细讲述了麦克德米德警官寻找一位离家出走的妻子和母亲的故事。案件中的女子抛弃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丈夫认为他妻子跑到了加拿大。在寻找这位女子的过程中,玛格丽特发现女子的丈夫有许多次外遇,而且女子的第一个孩子死于飞机失事,她悲痛欲绝,因为害怕自己也会失去第二个孩子(她认为自己无法忍受那样的痛苦),她逃走了。麦克德米德找到这名女子时,发现她曾在飞翔的食物马戏团做过服务员,女警官很同情她,让她溜走了,坏丈夫从来没能找到她。

“我们有理由怀疑,她在温哥华。”玛格丽特告诉女子的丈夫,她很清楚逃跑的女人在多伦多。(在这本小说里,那两个失踪的美国男孩的照片依旧挂在玛格丽特修道院般的卧室里的显眼位置。)

《麦克德米德的里程碑》中,玛格丽特——“年近六十,但她的外表看起来仍然年轻得多。”前两本小说都是这样描述她的——终于跨入六十岁的门槛,露丝马上明白了埃迪·奥哈尔为什么特别喜欢这本书:故事中写道,六十岁的女警官的一位老情人回来了。

玛格丽特·麦克德米德四十多岁时,曾经全力帮助逃避越战兵役来到加拿大的美国青年,为他们提供心理咨询服务,其中一个年轻人与她相爱了——不到二十岁的男孩爱上了四十多岁的女人!作者以露骨的情色语言描写了这段很快便结束了的恋情。

后来,玛格丽特六十岁时,她“年轻”的老情人回来找她——这次也是需要她的帮助,因为他的妻子和孩子失踪了,可能遭到了绑架。他现在三十多岁,麦克德米德警官很想知道他是否还觉得她有魅力。(“可他怎么可能还这么想?玛格丽特暗忖,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她仍然对我有吸引力!”埃迪告诉露丝。

“你去告诉她吧,别只对我说,埃迪。”露丝说。

故事的最后,警官的老情人幸福地和妻儿团聚,玛格丽特则继续孤单地待在她的卧室里,想象着两个失踪的美国男孩现在的生活,借此寻求安慰。

露丝觉得《麦克德米德的里程碑》书封上的一句推荐语很有趣:“在世的最好的犯罪小说作家!”(此话出自英国犯罪小说作家协会主席之口,虽然并未得到广泛认同。)《失踪人口组的麦克德米德》获得了所谓的“亚瑟最佳小说奖”。(加拿大犯罪小说作家协会以亚瑟·埃利斯的名义设立的奖项,亚瑟·埃利斯是加拿大人亚瑟·英戈利奇的化名,他在1913年至1935年担任刽子手,他叔叔约翰·埃利斯同一时期在英国做刽子手,后来加拿大的刽子手都采用“亚瑟·埃利斯”作为化名。)

然而,这样的成功在加拿大并不稀奇——哪怕法语和德语版的小说卖得好也无济于事——也并不意味着艾丽斯·萨默赛特会在美国获得相应的名气和销量。在美国几乎找不到她的书,一位与她的加拿大出版商合作的美国书商曾经尝试过以温和的方式宣传《麦克德米德的里程碑》,并没有成功。(玛丽恩的第三本小说是美国人唯一比较感兴趣的作品。)

埃迪·奥哈尔很羡慕艾丽斯·萨默赛特的书在国外卖得好,但他更感到骄傲的是,玛丽恩能把个人的悲剧和痛苦转化为小说作品。“你母亲真了不起,”埃迪告诉露丝,“她能把所有伤害过她的东西转化成侦探小说!”

然而埃迪并不确定他是不是玛格丽特·麦克德米德六十岁时重又见到的老情人的现实蓝本,说不定玛丽恩在越战期间找过别的美国青年做情人。

“别傻了,埃迪,”露丝告诉他,“她写的就是你,只有你。”

关于玛丽恩,埃迪和露丝有一条重要共识:他们不会主动寻找露丝的母亲,玛丽恩愿意失踪多久都可以。“她知道怎么找到我们,埃迪。”露丝告诉她的新朋友埃迪,但埃迪觉得玛丽恩可能不想再见到他,这是他心中永远的悲哀。


抵达肯尼迪机场,过了海关,露丝知道艾伦会来接她,然而她吃惊地看到艾伦和汉娜一起来了。就露丝所知,他们两个此前从未见过面,既然两人现在一同出现,她不得不猜疑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也许她去欧洲前就应该和艾伦上床,因为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和汉娜睡过了!但这怎么可能?他们素不相识,然而今天却同时站在露丝眼前,好像一对情侣。

露丝之所以觉得他们看起来已经是“一对情侣”,是因为两人仿佛共同分享着什么可怕的秘密——看到她的时候,他们似乎懊悔不已,但也许只有小说家才会产生这样荒谬的联想(其实正是由于拥有这种什么都能胡乱联想出来的能力,露丝才没有想到最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噢,宝贝,宝贝……”汉娜对她说,“全都是我的错!”汉娜握着一份揉皱了的《纽约时报》,报纸破烂不堪,仿佛被汉娜往死里掐过。

露丝站着等候艾伦亲吻她,可他却对汉娜说:“她不知道。”

“知道什么?”露丝惊恐地问道。

“你父亲死了,露丝。”艾伦告诉她。

“宝贝,他自杀了。”汉娜说。

露丝惊呆了。她没想到父亲能自杀,因为她一直觉得父亲不会因为任何事自责。

汉娜给露丝看《纽约时报》——更确切地说,是报纸的残骸。“讣告写得很烂,”汉娜说,“全部是对他的负面评价,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多人骂他。”

露丝麻木地读着讣告,这比和汉娜说话容易多了。

“我在机场遇到了汉娜,”艾伦解释道,“她作了自我介绍。”

“我看了报纸上的烂讣告,”汉娜说,“我知道你今天回来,就给萨加波纳克打电话,告诉爱德华多——是爱德华多发现的他,爱德华多把你的航班号告诉我了。”汉娜说。

“可怜的爱德华多。”露丝说。

“是啊,他很受刺激,”汉娜说,“我到了机场,就开始找艾伦,因为我猜想他会来,我见过他的照片……”

“我知道我母亲在做什么了,”露丝告诉他们,“她是个作家,写犯罪小说,但不只是犯罪小说。”

“她在逃避,”汉娜对艾伦解释道,“可怜的宝贝,”汉娜对她说,“全是我的错——都怪我!都怪我!”

“不是你的错,汉娜。爸爸根本没再想过你,”露丝说,“是我的错,我杀了他。我先是在壁球场上打败了他,然后杀了他,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她生气了——生气是好事,”汉娜告诉艾伦,“把火发出来,这对你有好处——否则你会憋坏了的。”

“滚你的吧!”露丝告诉她最好的朋友。

“没关系,宝贝,我是说真的——生气现在对你有好处。”

“我把车开来了,”艾伦告诉露丝,“我可以带你进城,或者直接去萨加波纳克。”

“我想去萨加波纳克,”露丝告诉他,“我想看看埃迪·奥哈尔,但我想先看看爱德华多,然后是埃迪。”

“听着——我今晚给你打电话,”汉娜告诉她,“你等一下可能想要发泄,我会打给你的。”

“等着我给你打,汉娜。”露丝说。

“当然,我们也可以试试这种方式,”汉娜表示同意,“你给我打电话,否则我就给你打了。”

汉娜需要叫出租车回城,出租车站和艾伦停车的地方不在一处,他们站在风中道别,那份《纽约时报》变得更加破烂,露丝不想留下那份报纸,但汉娜坚持让她拿着。

“等一下再读讣告。”汉娜说。

“我已经读了。”露丝说。

“你应该再读一遍,等你冷静下来之后,”汉娜劝说道,“你会真的很生气。”

“我已经冷静下来了,我已经生气了。”露丝告诉她的朋友。

“她会冷静的,然后她会真的生气,”汉娜小声告诉艾伦,“照顾好她。”

“我会的。”艾伦告诉她。

露丝和艾伦注视着汉娜插队拦出租车,他们上了艾伦的车之后,艾伦才吻了她。

“你没事吧?”他问。

“虽然挺奇怪的,但我确实没事。”露丝说。

是挺奇怪,对于父亲的死,她没有丝毫感觉,她一直想着那些从自己身边消失的人,却从没想到他也会位列其中。

“关于你母亲……”艾伦耐心地开口道。为了让露丝整理思绪,他已经沉默了一个小时,不声不响地开着车。他真的是最适合我的男人,露丝想。

当天快中午时艾伦才知道露丝的父亲去世了,他本可以给露丝打电话,那时正是阿姆斯特丹的傍晚,但考虑到露丝当天晚上、第二天坐飞机时可能一直都在想这件事,他决定先不告诉她。而且他猜想露丝在纽约落地前看到《纽约时报》的可能性不大,至于她会不会在阿姆斯特丹得知消息,他只能希望特德·科尔的名气没有那么大。

“埃迪·奥哈尔给我一本我母亲写的书,是小说,”露丝对艾伦解释道,“埃迪当然知道这书是谁写的——但他不敢告诉我,只说这本书是很好的‘飞机读物’,我觉得这么说也很对!”

“了不起。”艾伦说。

“现在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让我觉得了不起了。”露丝告诉他,她顿了顿,又说,“我想和你结婚,艾伦,”又过了一会儿,她说,“没有什么比和你上床更重要。”

“听到你这么说,我真是高兴坏了。”艾伦说,这是去接机以来他第一次微笑,露丝也毫不费力地微笑着看他,她依然像一小时前那样对父亲的死没有感觉——真是既奇怪又意外!她更同情发现她父亲尸体的爱德华多。

现在,没有什么能够阻挡露丝和艾伦展开新生活了。他们还需要给特德举行悼念仪式,过程应该很简单,参加的人也不会多,露丝想。当然还要听爱德华多讲讲她父亲是怎么出事的。想到这里,她意识到父亲的确非常爱她,她是世界上唯一能让特德·科尔忏悔的女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