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995年秋天 公仆
哈利·胡克斯特拉巡警不喜欢整理他的办公桌,他的办公室在警察局第二分局的二楼,俯瞰瓦莫斯街。虽然从来没有整理过办公桌,他却不放过街上的丝毫动静——因为和红灯区的其他地方一样,瓦莫斯街正在发生变化。作为一名想要提前退休的巡警,胡克斯特拉知道,哪怕是一丁点的变化,也逃不过他的耳目。
警察局对面曾有一家“杰米”花店,后来搬到了恩格柯克街的拐角,但还有一家“佩拉”餐厅和一个叫作“探戈”的阿根廷菜馆仍旧处于哈利的监控之下,当然也包括“杰米”花店的原址上开的那个“桑尼”酒吧。如果哈利真的像他的许多同事以为的那么有先见之明,他说不定会预见到,在他退休还不到一年的时候,桑尼酒吧会被名字猥琐的“龟公”咖啡馆取代。然而即便再优秀的警察,也不会预见到如此具体的未来细节,像许多选择了提前退休的人一样,哈利·胡克斯特拉相信他的辖区中的大部分变化只会变坏,绝对不会变好。
1966年,印度大麻首次大批输入阿姆斯特丹。20世纪70年代,海洛因来了,最初供货的是中国人,但到了越战结束时,海洛因的产地变成了东南亚的金三角,很多吸毒的娼妓都会把海洛因运进来。
如今,六成以上的瘾君子在卫生署有备案——荷兰警方派专人驻扎在曼谷,但红灯区七成以上的妓女是非法入境的外国人,对这样的人是无法备案的。
可卡因则来自哥伦比亚——用小飞机经苏里南运来,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苏里南人把它们带进了荷兰。苏里南娼妓倒没有什么问题,他们的皮条客制造的麻烦也不大,问题在于可卡因。现在,哥伦比亚人亲自上阵运输可卡因,但哥伦比亚妓女也不是问题,他们的皮条客比苏里南皮条客还要安分守己。
哈利·胡克斯特拉三十九年的阿姆斯特丹警察生涯中,有三十五年都是在老城区度过的,只有一次他曾被人用枪指着,指着他的人是苏里南皮条客麦克斯·波克,哈利立刻也掏出抢来指着麦克斯。如果比速度的话,哈利肯定输,因为是麦克斯先掏枪的,但亮出武器的主要目的是展示力量——这方面哈利自然是赢家,他的枪是九毫米口径的瓦尔特。
“这可是奥地利制造的,”哈利告诉苏里南皮条客,“奥地利人精通枪械,如果比较起来,这把枪在你身上开的洞肯定比你在我身上开的大,而且还会同时在你身上开出好几个洞来。”无论他是不是吹牛,反正麦克斯·波克把枪放下了。
然而,尽管胡克斯特拉巡警拥有和苏里南人打交道的经验,他还是相信未来只会更糟,不会更好。犯罪组织把前苏联阵营国家的年轻妇女运到西欧,数千名东欧妇女如今被迫在阿姆斯特丹、布鲁塞尔、法兰克福、苏黎世、巴黎等西欧城市的红灯区工作,为了抽取佣金,夜店、脱衣舞俱乐部、色情表演场所和妓院也成为娼妓买卖的大本营。
不过,大部分来自多米尼加、哥伦比亚、巴西和泰国的年轻妓女知道她们为什么来阿姆斯特丹,她们明白自己将要干什么,但来自东欧的女人常常误以为她们会到高级餐馆做女服务员,被骗到西欧之前,她们只是些学生、售货员和家庭主妇。
对于这些初到阿姆斯特丹的女人而言,成为橱窗妓女已经是最好的选择,然而现在站街女也开始抢橱窗妓女的生意,每个人都迫切需要工作,哈利认识最久的那些妓女要么已经退休,要么威胁说要退休——当然,她们动不动就这样威胁。哈利认为,这是个“目光短浅”的行业,因为妓女们总跟他说,她们“下个月”或者“明年”就不干了,还有一个女人表示:“不管怎样,我明年冬天就放弃。”
现在,越来越多的妓女告诉哈利,她们曾经怀疑自己接待了不该接待的客人。
这是因为形迹可疑的客人越来越多了。
胡克斯特拉巡警记得,一个俄罗斯女孩找了一份在安托万歌舞厅做服务员的工作。安托万歌舞厅可不是什么餐馆,而是妓院,妓院老板立刻扣留了女孩的护照,告诉她,就算顾客不想用安全套,也不能拒绝和对方做爱——否则就让她流落街头。不过她的护照也是假的,而且她很快找到一位看上去有同情心的顾客,对方是个老头,他很快就给她弄来另外一份假护照。妓院的人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弗拉特纳”,因为她的真名很难念,她头两个月的“工资”也没领到,因为妓院说她欠了他们钱,要从工资里扣,这笔“债务”包括中介费、税金、伙食费和房租。
妓院被警方突击检查后不久,弗拉特纳从老头那里借来一笔钱,他还给她租了一个带橱窗的房间,跟另外两个东欧女孩合用。至于借来的那笔钱,弗拉特纳一直都没还,貌似好心的老头成了她的特殊客户,经常来找她,她自然不会收他的钱。实际上,他成了给她拉皮条的,她却浑然不觉,不久,她就得把自己从其他客人那里赚到的钱分给他一半,哈利巡警后来才明白,这老头一直没安好心。
老头是个退休的公司主管,名叫保罗·德瓦利斯,他觉得为非法打工的东欧女孩拉皮条是一种娱乐和消遣。对他来说,这无非是个有趣的游戏:先是花钱嫖妓,后来免费嫖妓,最后她们还会给他钱——而他仍然可以继续嫖妓!
一个圣诞节的早晨——哈利近几年很少在圣诞节休假——哈利骑自行车穿过刚下过雪的老城区,他想看看妓女们是不是还在工作,他的看法和露丝·科尔的有些类似:也许只有刚下过雪之后,红灯区才会显得干净一些。而且他今天比平时感情用事得多——为圣诞期间可能还在接客的妓女准备了简单的礼物,礼物很普通,也不贵,只是一些巧克力、一块水果蛋糕和几件圣诞小饰品。
哈利知道弗拉特纳虔诚信教,至少她是这么告诉他的,为了她——如果她还在工作的话——他特地买了件稍微贵一点的礼物,不过因为是在二手珠宝店买的,他只花了十盾。那是个洛林十字架,女售货员告诉他,这东西很受时髦的年轻人欢迎。(洛林十字架上有两条横杠,上面那条比下面的稍短一些。)
雪下得很大,老城区几乎看不见脚印,只有老教堂旁边的男士小便处周围有几条足印,弗拉特纳所在的伍德肯尼斯街更是人迹罕至。看到她没在工作——窗户里是黑的,窗帘拉着,红灯也没开——哈利这才放心,正准备带着圣诞礼物离开时,他发现弗拉特纳的房门没关好,雪已经飘进去不少,积雪让他很难帮她把门关上。
他没打算看她的房间,但他必须先敞开门才能把门关紧,他伸脚把门口的雪踢到一边——这种天气真的不适合穿跑鞋——这时,他看到弗拉特纳吊死在天花板的灯上,风雪顺着敞开的大门卷进室内,她的尸体在半空中荡个不停。哈利走进去,顶着风关上了门。
弗拉特纳是当天早晨上吊的,可能是天亮后不久的事,她只有二十三岁,穿着平时的旧衣——来荷兰应聘女服务员时的那身衣服,因为她没有像接客时那样打扮,哈利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她还戴上了所有首饰,再给她戴上洛林十字架似乎有些多余——她的脖子上挂了至少六七个十字架,每一个上面都有耶稣受难像。
哈利没有碰她,也没碰她房间里的任何东西。根据她喉咙上的勒痕——以及天花板墙皮的损坏情况——他推测,她在窒息之前有过剧烈的挣扎。弗拉特纳楼上的公寓租给了一位音乐家,正常情况下,他有可能听到女孩上吊时的动静——至少听见墙皮掉落和灯具摇晃的声音,然而音乐家每年圣诞都不在这边,哈利通常也会出城过节。
回警察局报告自杀案——因为他已经知道这不是谋杀——的路上,哈利只回头看了伍德肯尼斯街一眼:他在雪地上留下的自行车辙痕是小街上唯一的生命活动的迹象。
老教堂对面,只有一个橱窗妓女在圣诞节的早晨开门迎客,她来自加纳,是个肥胖的黑人妇女。哈利停下来,把所有礼物都给了她,她高兴地接过巧克力和水果蛋糕,但表示她用不着那些圣诞饰品。
至于那个洛林十字架,哈利自己保留了一段时间,甚至还为它配了一条链子,链子甚至比十字架还贵。后来他把十字架和链子送给了他那时的女友,可他不慎把整个故事告诉了女友。在这方面,他对女人的判断总会出错,他以为她会接受这件礼物,并且认为这是对她的赞美,毕竟,他曾经真心喜欢那个俄罗斯女孩,这个十字架对他具有情感价值。然而任何女人都不希望听到别人给她的礼物有多么便宜,或者本来是要送给别的女人的——更不用说对方还是个非法入境、在工作场所上吊自杀的俄罗斯妓女了。
哈利当时的那位女友把礼物还给了他,这东西对她来说没有丝毫情感价值。目前哈利没有女友,他也不打算把它送给别的女人——即使对方是他的女朋友。
哈利从来不缺女朋友,问题在于——如果这算是问题的话——他和女人交往的时间都很短。他并非放荡不羁,也从来不脚踩两条船——每次只专注交往一位女友,然而最后往往不是女人离开,就是他离开,总是难以长久。
现在,一反常态地开始清理办公桌的哈利——五十七岁,已经决定这年秋天他五十八岁时就退休——很想知道自己的感情生活会不会一直“定不下来”。当然,他对女人的态度,还有女人对他的态度,多多少少都受到他的工作的影响,至少这是他决定提前退休的部分原因所在——他希望测试一下退休后情况是否有所改观。
第一次到街上巡逻时,他只有十八岁,到了五十八岁,他就当了四十年警察了。如果他能坚持到法定退休年龄六十一岁再退下来,退休金会稍微多一点,然而作为一个没结婚也没孩子的男人,他并不需要那么多钱,而且他家族里的男人也不长寿。
虽然哈利现在非常健康,但他不会忽略遗传因素。他想旅行,想尝试在乡村生活。他读了不少旅行的书,也出去玩过几次,他喜欢读游记,但更喜欢读小说。
看着他不愿打开的办公桌抽屉,哈利巡警想:露丝·科尔该出新书了吧?《少儿不宜》已经出版了五年了,她什么时候才能写完新小说呢?
哈利读过露丝的小说的英文版,因为他的英文很好,在红灯区的大街小巷,英语逐渐成为妓女和嫖客的通用语——蹩脚的英语是老城区的标准语言。蹩脚的英语,哈利想,即将成为未来世界的通用语,决心在五十八岁开始新生活的他,即将退休的公仆,一定要把英语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