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1995年秋天 妓女的女儿
哈利初到红灯区当巡警那一年,罗伊开始在老城区做橱窗妓女,她比他小五岁,但他总是怀疑她虚报年龄。在她位于伍德肯尼斯街(弗拉特纳后来上吊的那条街)的第一间橱窗工作室里,德洛丽丝看上去还不到十八岁,可她确实已经十八岁了,并没有虚报年龄,哈利也确实是二十三岁。
在哈利眼中,“阿红”德洛丽丝一般不说实话,她说的话至少有一半是假的。
最忙的时候,罗伊每天要在小房间里工作十到十二个小时,最多一连接待十五位客户。赚到了足够的钱,她就在贝尔格街买了一个底楼的小房间,空闲时租给另一位妓女。那时她的工作量已经减少到每周只做三天,每天五个小时,而且出得起每年度两次假的费用。她通常会去阿尔卑斯山的某个滑雪胜地度过圣诞节,每年四月或五月到暖和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有一年她去罗马过了复活节,还去过佛罗伦萨、西班牙、葡萄牙和法国南部。
罗伊经常问哈利她该去哪儿度假,毕竟他读了很多旅行的书。虽然哈利从来没去过任何一个罗伊想去的地方,但他会为她分析比较各种旅馆。哈利知道罗伊喜欢待在“中高档次”的地方,他还知道,虽然她很重视外出避寒,但圣诞滑雪给她带来了更多乐趣。虽然每年冬天她会参加私教滑雪课,但滑雪技术一直停留在初学者阶段,每次上完课,她会自己练习半天——直到遇到合适的人为止,罗伊总会遇到这样的人。
她告诉哈利,和不知道她是妓女的男人相处很有趣。有时她会遇到热爱滑雪但更热爱派对的富家子弟,但大多数男人都很安静,滑雪技术非常一般,性格很沉闷。她特别喜欢那些隔一年陪孩子过一次圣诞的离婚父亲。(一般来说,父亲比儿子更容易勾引。)
看到带孩子去餐馆的父亲,罗伊总会有所触动,那样的父子一般不说话,或者交流困难——只知道谈论滑雪或者食物。她看得出父亲脸上的落寞神色,虽然和她在贝尔格街上的同行脸上的落寞并不完全相同,却非常类似。
和带着孩子旅行的父亲谈恋爱必须低调保密,好在作为一个没怎么谈过恋爱的人,罗伊觉得这样更刺激,而且小心翼翼地瞒着孩子偷情也非常具有挑战性。
“你就不怕那些男人到阿姆斯特丹来找你?”哈利曾经问她(那年她去了采尔马特),但非要来找她的人只有一个,而且她通常都有办法阻止他们。
“你告诉他们你是干什么的?”有一次哈利又问她。(那时罗伊刚从蓬特雷西纳回来,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个跟儿子住在圣莫里茨巴德鲁特皇宫酒店的男人。)
罗伊对那些父亲们说的话总是真假参半,“我从卖淫行业中盈利,”罗伊首先会这样说,观察对方震惊的表情,“噢,我不是说我是个妓女!”她会补充一句,“我只是个把房子出租给妓女的房东。”
如果对方逼问,她会添油加醋地说谎:她父亲是泌尿科医生,他去世后,她把他的办公室改造成妓女的接客室,租给她们,虽然不如租给医生们开诊所赚钱,但这样的体验更加“丰富多彩”。
她还喜欢给哈利讲她编造的故事,博览旅游书籍的哈利从罗伊的罗曼史中又获得了一种特别的享受,他也知道罗伊的故事里为什么会出现泌尿科医生。
有位泌尿科医生一直迷恋罗伊,他也是最常来的客户,在这位医生八九十岁的时候,他死在了贝尔格街罗伊的房间。他对她的喜爱是真心的,甚至经常忘记做爱,罗伊也一直很喜欢这个可爱的老头。柏斯曼医生曾经告诉罗伊,他深爱自己的妻子、孩子和数不清的孙辈,还拿出全家福照片来给她看。
去世那天,他穿戴整齐地坐在口活椅上,抱怨午饭吃得太多——即使是星期天也不该吃这么多。他让罗伊给他调一杯苏打水,说,比起和她的“身体亲密”,他更希望马上满足自己对苏打水的需求。
罗伊一直很庆幸——医生在椅子上断气时,她恰好背对着他。当她调好苏打水,转身面对他时,发现柏斯曼医生已经死了。
然而撒谎的习惯给她惹来了麻烦。她打电话给哈利,告诉他一个老人死在她的小房间里,但她是把他从街上扶进去的,因为她看见他脸色不好,在贝尔格街上几乎走不动路,于是把他领进屋里,让他坐在椅子上,然后老人向她讨苏打水喝。
“告诉我的妻子我爱她!”这是老人说的最后一句话,罗伊告诉哈利,但没说死去的泌尿科医生是她年纪最大也最忠实的常客,因为她不想让柏斯曼医生的家人知道这一切——他们爱戴的老人竟然死在妓女那里。可哈利却不相信她的话。
在罗伊的口活椅上,柏斯曼医生离开得十分安详,罗伊对他的死表现得十分悲伤——这些本身就是明显的疑点。她以自己的方式爱着这位老人。
“他和你来往多长时间了?”哈利立刻问她,罗伊一下子哭了。
“他总是对我那么好!”罗伊哭道,“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连你都没有,哈利。”
哈利帮助罗伊完善了这个故事,基本上还是她最初撒的那个谎,但哈利给她纠正了许多细节,比如她在哪里看到了这位老人,发现他“走不动路”,她是如何把他扶进房间的?她是不是需要扶着他走到椅子那里?当濒死的医生请妓女告诉他的妻子他爱她的时候,他的声音是否微弱?呼吸是否困难?他死时是否痛苦?柏斯曼医生的妻子当然想要知道。
柏斯曼的遗孀非常感谢罗伊,柏斯曼医生的家人也都向她表达了深切的感激之情。后来,柏斯曼家的人甚至把罗伊当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他们会在圣诞节和复活节邀请罗伊吃晚餐,还会请她参加其他家庭聚会——比如婚礼和纪念日。
哈利常常想,罗伊对柏斯曼医生的家人的这套说辞应该是他帮人圆过的最完美的一个谎。“你的旅行怎么样?”每当妓女度假返回,他总会这么问她,其他时候他会问,“柏斯曼家最近怎么样?”
当德洛丽丝·德罗瑞特在她的橱窗房间被谋杀时,哈利直接通知了柏斯曼家,此外并没有需要通知的人,他相信那家人会埋葬罗伊。的确,柏斯曼夫人为罗伊办了丧事,支付了葬礼的费用,一大家人都参加了罗伊的葬礼,还有几个警察(包括哈利)和少数红线会的代表,哈利的前女友娜塔莎也在场,但最大的悼念群体当数罗伊所在的另一个家族——成群结队的妓女,罗伊在同行中的人缘很好。
罗伊过了一辈子真假参半的生活,她的一句谎言——哈利认为这是他介入过的最令他痛苦的一个谎言——在葬礼上引发了一段小插曲:妓女们纷纷把哈利拉到一旁,提出同样的问题——
“她女儿在哪里?”还有人打量着柏斯曼医生为数众多的孙辈们问,“哪一个是她?她女儿来了吗?”
“罗伊的女儿死了,”哈利告诉她们,“其实她死了很多年了。”只有哈利知道,罗伊的女儿还没有出生就死了,罗伊一直对此守口如瓶。
哈利最初听到罗伊提起那个英国人,是她从克洛斯特度假回来的时候。根据哈利的建议,她住在契莎葛雏纳酒店,在那里遇见了一个名叫理查德·斯迈利的英国人。斯迈利离婚了,与他六岁的儿子一起过圣诞节,男孩患有神经衰弱,斯迈利认为这全都怪孩子的母亲保护过度。罗伊被斯迈利父子打动了:孩子总是黏着父亲,他睡眠很浅,弄得理查德·斯迈利和罗伊不敢做爱。罗伊告诉哈利,他们经常“偷偷接吻”,同时“热烈地爱抚几下”。
她竭力阻止了斯迈利第二年到阿姆斯特丹看她。那年圣诞,轮到他的前妻陪伴神经衰弱的孩子,理查德独自回到克洛斯特。一年来,他通过信件和电话说服罗伊圣诞节到契莎与他见面——哈利警告罗伊,绝对不能开这个先例(这是她第一次回到同一个滑雪胜地过圣诞)。
回到阿姆斯特丹,罗伊告诉哈利,她和斯迈利相爱了,斯迈利想和她结婚,他希望罗伊给他生孩子。
“可这个英国人知道你是妓女吗?”哈利问,原来罗伊只是告诉斯迈利,她做过妓女,她只说了一半真话,希望这样就够了。
那年冬天,她把贝尔格街的小房间又分租给另外两个女孩,现在有三名租客付房租给她。这份进项抵得上她做妓女的收入,至少能满足她和斯迈利结婚前的需要——结婚后更是一笔可观的秘密收入。
然而当她在伦敦和斯迈利结婚后(同时搬到了伦敦),罗伊无法像过去那样照应阿姆斯特丹的房子。虽然她尽量避免租给瘾君子,但她无法监督房客对房子的使用情况,虽然哈利也在帮她注意,却阻止不了房客暗中搞鬼。不久,其中一个妓女把房间转租给第四个妓女,很快又出现了第五位租客——其中一个人还吸毒。后来她的一个老房客搬走了,等罗伊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她已经欠了两个月的房租。
回到阿姆斯特丹处理租客问题的时候,罗伊已经怀孕了。出于某种直觉,她没有卖掉这处房子,反而进行了整修——虽然赔了一些钱。英国人让她把房子卖掉,但罗伊找到两个做过妓女的荷兰女人,她们想重操旧业,她认为如果把房子租给她们就能维持开销。“赚钱是不用想了,”罗伊告诉哈利,“我只想留住这间房子,以防在英国待不下去。”
怀孕七个月时她已经有预感,自己在斯迈利那里“待不下去”。在伦敦生孩子时,一开始就不顺利,后来实施了紧急剖腹手术,孩子却是死胎。罗伊从没见过死去的女儿。此后斯迈利就开始歧视她,认为死胎是罗伊造成的,和她过去做妓女有关——肯定是因为她接客的次数太多了。
一天,没有事先通知,罗伊回到了她在贝尔格街的小房间。这时哈利才知道她的婚姻结束了,她的女儿也早没了。(那时罗伊的英语已经非常好了。)
第二年圣诞节,她又回到克洛斯特,住在契莎葛雏纳酒店,但这是她最后一次在滑雪胜地度假。虽然斯迈利和他儿子都不在那儿,但关于罗伊的职业的传言已然散播出去,她经常冷不防被人指指点点,人们把她视为人老珠黄的妓女,而不是斯迈利的前妻。
她对哈利发誓说,乘坐滑雪缆车时,她听到有人低语:“斯迈利找的婊子。”在契莎——她每天晚上都独自用餐——有个穿天鹅绒西装的小个子秃头男人和她搭讪,让侍者给她送来一杯免费香槟,以及一张字条,上面用英文大写字母写着:多少钱?她把香槟退了回去。
最后一次访问克洛斯特后不久,罗伊周末时就不在窗口工作了。后来,她晚上也不工作了,下午时也经常离开贝尔格街——有人问起,就说是去学校接女儿放学。
贝尔格街的其他妓女有时会让罗伊给她们看她女儿的照片。她们自然理解为什么她女儿不会到贝尔格街这种地方来:大多数妓女都不会告诉年幼的子女她们的职业。
租用罗伊房间的那个妓女最是好奇,罗伊也经常给她看一张所谓的女儿照片——上面的小女孩大约五六岁,开心地坐在罗伊的膝盖上,两人貌似是在参加家庭聚餐——当然,女孩是柏斯曼医生的孙女,只有哈利知道照片是柏斯曼家复活节聚餐时照的。
葬礼之前,罗伊的女儿从未引起如此多的注意,有些妓女甚至都忘记了女孩的名字,只得问哈利,但那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名字,哈利还记得它吗?
当然记得,她叫契莎。
葬礼结束后的聚餐也是柏斯曼夫人出钱,她认为这种仪式是必需的。参加聚餐的妓女多次提到罗伊死去的女儿,以至于柏斯曼夫人都好奇地问哈利:“契莎是谁?”(哈利正在笨拙地处理一只他不想吃的煮鸡蛋,上面涂着某种鱼子酱模样的东西。)
哈利把整个故事告诉了她,柏斯曼夫人听后流泪了,但她也不是傻瓜。“我当然知道我亲爱的丈夫经常找妓女,”她告诉哈利,“但我认为她帮了我一个忙——没有让他死在大街上!”
遭到谋杀的几年之前,罗伊四五月份时就不常去温暖的地方度假了。最后几年的圣诞节她都是到柏斯曼家过的,每次过去她都会给柏斯曼家的众多孙辈们买礼物。“这也比去滑雪便宜。”她告诉哈利。她被杀之前的那个冬天,罗伊邀请哈利和她一起去度假,费用均摊。
哈利早就想和罗伊一起出门旅行,然而她的邀请让他既惊奇又尴尬,他首先想和她去的地方是巴黎。(想象一下,和一个妓女去巴黎!)
哈利开始在旅游书的空白处做笔记,把合适的旅馆的信息标注出来。伏尔泰堤道酒店是他的首选旅馆之一,特德正是在那里给玛丽恩和两个儿子的脚拍摄了合影,但这家酒店不如修道院酒店和圣西蒙公爵酒店受欢迎。哈利自己想住在圣日耳曼德佩的公寓式酒店,但他认为应该由罗伊来选择住处。
他带着他那几本满是笔记和标注的巴黎旅行指南去贝尔格街找罗伊。罗伊恰好有客人,他只好在街上晃悠,等着她完事。
“噢,哈利!”她叫道,“你想带一个老妓女去巴黎?四月份去巴黎?”
他们都没有去过巴黎。看起来肯定不行。哈利猜想罗伊会喜欢圣母院、杜伊勒里宫和他只在书上读到过的古董商店,他仿佛看到两人挽着手臂在卢森堡宫的花园中散步,可他想象不出她在卢浮宫会是什么模样,毕竟她连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都没逛过!哈利怎么会想着带她去巴黎呢?
“其实,我觉得我可能走不开,”他迟疑道,“四月份老城区会忙得不可开交。”
“那我们三月去,”罗伊说,“要不就五月!这有什么关系?”
“我觉得我做不到,罗伊。”哈利承认。
妓女最熟悉的就是拒绝,而且十分擅长处理被拒绝的情况。
接到罗伊被杀的报警电话后,哈利跑到贝尔格街罗伊的房间找他的旅游书。罗伊一直没把书还给他,他发现那些书摞在厕所里的那张狭窄的阅读桌上。
他还注意到,凶手咬了罗伊,还粗鲁地把她的尸体推到床下,掩盖他精心准备的杀人预谋。她很像是被掐死的,但脖子上没有指印,哈利意识到,她可能是被胳膊勒死的。
当他看到衣橱里那些尖头朝外的鞋子时,发现其中一双鞋好像被人踢到了一边,这排鞋子中间还有个空隙,恰好还可以放进一双鞋。
该死!还有个目击者!哈利立刻得出结论。他知道善良的罗伊是甘愿为妓女新手展示如何接客的少数老妓女之一,也知道她会怎么做——她曾经让许多女孩藏进衣橱,这是他参加红线会的新妓女集会时听来的,但罗伊已经很久没参加这种集会了,他甚至不确定红线会是否还会为新妓女安排这种集会。
罗伊房间的门敞着,发现她尸体的那个女孩在啜泣,她叫安妮可·施密茨,吸过海洛因,后来戒掉了——至少她这样说服了罗伊。安妮可·施密茨没有换上拉客时的衣服,她平时穿的那件皮背心还挂在衣橱里。
坐在门口的安妮可看上去姿色平庸,神情阴郁,穿一件宽松的黑色毛衣,肘部磨得松松垮垮,牛仔裤的两个膝盖都扯破了,也没化妆,连唇膏都没涂,头发肮脏板结。平庸的外表中,唯一让人联想到野性的东西,就是她右手腕内侧的那个闪电文身了(这个文身也很小)。
“似乎当时有人站在衣橱里看着。”哈利说。
女孩哭着点点头。“看起来像是。”她说。
“她这是给新手帮忙吗?”哈利问安妮可。
“谁知道啊!”哭泣的女孩说。
哈利怀疑——甚至在露丝·科尔的证言寄到警察局之前——这个目击者看到了谋杀的全过程。
“噢,上帝!”安妮可突然叫道,“谁去学校接她的女儿啊?谁把这件事告诉她女儿?”
“有人已经去接了,”哈利说谎道,“也有人告诉她女儿了。”
但几天后他就透露了真相——他的警探朋友尼克·扬森私下找他谈话,哈利知道他要谈什么。
扬森的办公桌上摆着几本巴黎旅行指南,哈利在他的所有书上都写了名字。尼克·扬森打开其中一本,翻到圣日耳曼德佩的公寓式酒店的介绍那里,书页的空白处写着:圣日耳曼郊区的中心,位置很好。
“这是你的笔迹吧,哈利?”扬森问他。
“我的名字都在封面上呢,尼克,你没看到吗?”哈利反问朋友。
“你打算和她出门旅行吗?”扬森警探问,哈利当了三十多年警察,终于做了一次嫌疑人。
他解释说,罗伊经常旅行——他只是为她查找旅行资料而已,而且经常把旅行书借给她看,她已经习惯了向他咨询住在哪些旅馆、去哪里玩最好。
“可你和罗伊没有亲密关系吧,哈利?”尼克问,“你从来没和她一起旅行过,对不对?”
“对,从来没有。”哈利回答。
告诉警察真相的确是个好主意:哈利和罗伊没有亲密关系,他们也从来没一起旅行。这些都是真的,但警察不需要知道每一件事,没有必要告诉尼克·扬森他曾经对罗伊动过心,噢,那种诱惑真是令人难以自拔!